连假开始,是研究生终于能从日复一日的课堂阅读材料中逃逸出来,躲进图书馆里,真正做一点自己的研究的时间。在位子上忙了一下午,走进洗手间,经过镜子时不经意抬头望了一眼,觉得浏海上仿佛沾了什么东西。是卫生纸屑吗?我疑惑地靠近镜子,随手一拨,竟是丛生的白发,不知不觉间已悄悄占据我的浏海。是那种你试图要拔取又觉得是徒劳的、不尴不尬的数量。我竟已到了长白头发的年纪了。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苏东坡在他的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里这样说。华在古文里是花的意思,华发就是花白的头发。以前读到华发只觉得是修辞,而当新生的白发掺杂在黑发里时,才深刻地体认到头发花白不是文学笔法,而是乍然照见时光的残酷时,那一瞬间的惊诧。

这首诗道出了多少中年人的心声(有多人读了这首诗就不想在做事了)(1)

顺着对赤壁风土的歌咏,苏东坡想起了赤壁之战的关键人物周瑜。当年周瑜刚刚娶了江东美女小乔,情场得意又正当壮年,谈笑之间就破敌制胜,是多么潇洒风流。是在这样对少年得志的历史人物的颂美下,苏东坡想起了自己:人到中年,又被贬谪到了远方,担任一个不上不下的职位,这一生大约就只是这样了。在年轻的将军大展神威的故地,感慨特别的深,所以即使生了白发,也别笑他太过多情吧。人生如同梦一场,这一杯酒,敬江上的月光,敬那一事无成的自己。

如果问36 岁早逝的周瑜,临终那一刻是否觉得时光匆匆,他肯定也觉得这一生老得太早。早生华发的慨叹并不在于实际年龄,也没有一个几岁长出来才应当的标准。而是当回首来时路,发现自己终究没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那生出的白发,仿佛敲响了人生的警钟:考试时间将要结束,而你的面前的答卷还是一片空白。那惘惘的威胁于是令多晚生出的华发,都显得太早。

回到桌前,面前是散落的论文资料和书堆。这样看去,也颇有一种乱石崩云,惊涛裂岸的惊心动魄。我想我有些明白,拨开浏海那一瞬间,心中蓦地响起早生华发的惊惶与慨叹。年近三十,还是一个学生,身边所有亲友都告诉你博士生——特别是中国文学博士生——是没有前途的。这时惊见白发,距离苏东坡江边酹酒的惘然又有多远呢?

然而,对着一事无成的自己感到泄气的我终究是幸运的吧。也许有人在发现第一撮白发的时刻,也忍不住蓦然回首重新检视自己,于是遗憾自己没能按预想的参加转系考、惋惜自己太早走入婚姻放弃升职的机会、说好存几年钱就开一些梦想的小店但最后一拖至今⋯⋯我想,我更愿意对着白发慨叹梦想的未完,而不是已经错过。

在黄州赤壁怀想周瑜的苏东坡,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凭借着他烦闷之际信笔的涂鸦,而永远留在后世人们的心中。而他眼中少年得志、事业爱情两得意的名将周瑜,则因为罗贯中的个人史观,成了《三国演义》里既生瑜,何生亮这句话底下心眼狭小的失败者。文字如同魔法般的奇幻影响力,大概是作为中国文学的研究生最感到骄傲的事了。

这首诗道出了多少中年人的心声(有多人读了这首诗就不想在做事了)(2)

我不知道在故纸堆里翻翻找找,一事无成地走进三十岁,最后到底会走到哪里。但我愿意相信,当下每一个我所做的决定,即使不合时宜、即使荒诞不经,但因为无愧于心,所以那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决定。

对着镜子里的第一撮华发,我敬至今一事无成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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