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南北乱世,爱恨痴缠。   他是天之骄子,踏着父母的鲜血,五岁登基;她是太皇太后亲自选定的成年礼物,带着不能说的秘密,嫁入天家。   传闻中,他对冯氏一族恩宠有加,许诺冯氏女子、世代为后;可少年天子的眼神却满含警告:“朕绝不允许,带有冯氏血脉的子嗣出生!”   传闻中,他不顾重臣反对,以帝王之尊,一步一叩首,登上千佛洞顶,只为在神像前祈愿:“求与重病的妻子,平分余年阳寿,同年同月,同赴黄泉。”   可神像落成之日,他却在后殿撕碎她一身罗绮:“千秋骂名,万世罪孽,朕都不怕!”   传闻中,他为红颜一怒,数次南征。

选秀入宫成宠妃的甜宠文(推文六宫无妃)(1)

【第一章幽秘】

早春二月,魏国都城平城还笼罩在一片清冷之中。

地上残雪未消,太皇太后居住的奉仪殿外,小太监正把粗盐细细地铺撒在地面上。殿内小佛堂里,两个十来岁的少女,穿着一模一样的嫩黄宫装,正跪坐在珠帘外,听着佛堂里的动静。

檀木桌上的铜镜里,映出两张发饰相同、五官却毫无相似之处的脸。

左手边的少女,面如满月,眉眼间透出北方少女的爽利,那是太尉冯熙的嫡出长女冯清,生母是当今皇帝的姑姑博陵长公主,从小受尽万千娇宠。

右手边的少女,身形纤细,乍一看倒更像南方女子。垂下的额发遮住了大半眉眼,只露出尖尖的下颔,肤色莹白如玉。

“喂,冯妙,时间差不多了,该去摘花了。”冯清向她一撇嘴,发号施令似的,带着趾高气扬的神气。冯妙比她还大几个月,生母是出身卑微的歌姬,冯清从不把她放在眼里,更别说叫她一声“姐姐”。

冯妙看一眼铜镜旁边的滴漏,再有半炷香时间,太皇太后就会从佛堂里出来。每天这个时候,她和冯清就要轮流去园子摘回新鲜的花枝,放在佛前供奉。

“昨天就是我去,前天也是我,今天该轮到你了。”冯妙低垂着眼帘,盯着青砖地面,她不想跟这个被惯坏了的大小姐多起争执,免得惊扰了太皇太后。

“你……”冯清杏眼圆瞪,正要发火,想起太皇太后就在帘子里面,重新压低了声音,“我衣衫单薄,出去会冻坏的,这个月都是你去。”明明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她却说得理直气壮,把秀眉一扬:“只要你肯替我去,我那些首饰,随便你挑。”

冯妙心里暗暗发笑,脸上的神情却淡淡的,轻轻叹了口气,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那好,我要你那支飞鸾衔珠步摇。”她低垂着头,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狡黠笑意,“现在就要。”

果然,一听见这个名字,冯清原本得意扬扬的脸上浮上一层怒气。那支飞鸾衔珠步摇是博陵长公主及笄时收到的礼物,请了无数能工巧匠才制成的,光是镶嵌在飞鸾口中的那颗硕大东珠,就已经价值连城。冯清偶然看见,喜欢得不得了,软磨硬泡了好几天,才从博陵长公主手里要了来,带进宫后越发舍不得离身,天天放在怀里,生怕被人粗手粗脚弄坏了。

有心要反悔,偏偏冯清又一向自视甚高,不想在这个姐姐面前丢了面子,只能咬着牙一狠心,伸手进怀里,掏出一个锦囊,丢在冯妙面前。

冯妙捡起锦囊,心里暗赞一声,果然是贵重的物件,连包裹这件东西的锦囊都是上好的蜀绣。手指拨开锦囊一角,里面就是那支飞鸾衔珠步摇,东珠在微弱的灯光下,发着莹润的光,表面微微泛着一层浅浅的金粉色,比纯白的东珠更加难得,价钱自然也更高。

冯清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守财奴!要那么多值钱的东西,带进棺材里去呀?”

冯妙抬起头,微微笑着看她:“现在归我了,我要带到哪儿去,你就别操心了。”看着冯清心疼不舍,偏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越发觉得好笑,手指钩着金丝绳绕了两圈,把袋口收紧,又小心地把锦囊放进袖筒里。

她的确爱钱,像冯清这样的大小姐,永远也体会不到钱的好处。可她不是为自己,冯妙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件东西怎么才能又快又划算地变成银子,给娘送去呢?从她记事开始,娘就一直在找人,镖师、商贾、优伶……只要是往南方去的人,娘总要拜托他们帮忙找,这些年已经不知道搭了多少钱进去,却一直没有结果。

冯妙用手撑着青砖地面站起来,踮起脚尖去拿多宝格上的缠枝纹梅瓶。手指刚触到瓶身,身后被人猛推了一把,冯妙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撞在多宝格上。梅瓶摇晃了几下,瓶身一歪,眼看就要掉下来。

太皇太后礼佛时,最喜安静,砸碎了梅瓶倒不要紧,要是惊扰了太皇太后,非得挨一顿板子不可。冯妙顾不上看身后得意忘形的人,赶紧伸开双臂接住要落下的梅瓶,瓶身滑溜,她只能用双臂把它抱在胸前。梅瓶里的水,哗啦啦泼了她满身,那是昨天插花剩下的水,还带着点枝叶的清新味道。

好在瓶子没碎,冯妙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胸前的衣裳湿了一大片。她看一眼滴漏,已经来不及去换衣裳了。

冯清也站起来,踱着步子走到她面前,歪着脑袋看她,眼神里全是幸灾乐祸:“快去呀!怎么,收了我的东西,又想反悔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冯妙微微摇头。冯清算不上恶人,只是从小骄纵惯了,不肯吃半点儿亏。她随手扯过一件披风,把自己连人带瓶一起裹住,抱着梅瓶往外走去。

天才刚蒙蒙亮,东边的天空微微泛白,西边还是深沉的蓝色。冷风一吹,冯妙觉得从头到脚都要凉透了。她收紧披风,腾出一只手,用泛白的指尖钩着披风边缘,奔向园子里最近的一片树丛。

大约是借了附近宫殿里炭火的热气,拐角处几棵迎春花树,已经开出了一串串黄颜色的六瓣小花,在清晨寡淡的雾气里,显得特别鲜亮诱人。冯妙站在树下,左右端详,考虑着摘哪几枝插在瓶里会好看。

南边树梢上的一枝,开得特别好,只是位置稍微高了点。冯妙拿出小剪刀,尽量抬高胳膊,去够那一枝迎春花。差一点……还差一点……她只顾盯着那一串花朵,连披风滑落在地上都没发觉。

冷风吹得她一哆嗦,手指都有些不受控制,眼睛清清亮亮地盯着枝头,嘴唇紧紧抿住。她已经把身体伸展到极限,可还是够不着。

正要无奈放弃时,身后忽然一暖,一个指节修长的手掌握住了她冻得发白的手,轻轻向上一带。“咔”一声轻响,那枝迎春花已经不偏不倚,正好落进她怀中的梅瓶里。

耳后男子的嗓音,醇厚如夜色:“还要哪一枝?我摘给你。”

听见熟悉的声音,冯妙也不回头,抱着梅瓶轻轻一挣,笑着继续打量高处的树梢:“谁要你摘?我是要摘了给太皇太后供奉佛祖的。”

“太皇太后发愿供佛,却支使你大冷天出来挨冻,佛祖要是看见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想。”男子捡起滑落在地上的披风,轻轻抖开,披在冯妙身上,又绕到她身前,俯下身子要替她系好披风上的缎带。

男子身形颀长,高出冯妙许多,北方贵族中流行的窄袖胡服,穿在他身上,竟然颇有几分飘逸出尘的仙气。一双眼睛里的瞳仁,是极纯粹的碧色,像两块美玉,流光溢彩。

只听声音,冯妙就已经辨认出来人。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时,他还只是跟随家人来拜见博陵长公主的小孩子。一转眼,他已经是名满平城的傩仪执事官了,掌管宗庙祭祀、通神祝祷。一身神秘清贵气质,让高清欢这个名字,成了无数平城贵族少女的闺中话题。那双碧色眼睛,像是能窥见人心底的秘密。

“我自己来……”在王宫里遇见故人,冯妙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几分。冯氏和高氏,是平城两大名门,常有往来。高清欢是高家养子,冯妙从小就跟他要好。

高清欢纤长手指灵活地一系,缎带就在冯妙脖颈下方,变成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结。看见她胸前被冷水泼湿的痕迹,高清欢轻轻笑了一声,掏出一块素白帕子,递到她面前。

冯妙捏着帕子擦了擦,把梅瓶往高清欢怀里一送:“帮我拿着,我要摘上面那枝全开的。”

高清欢接过梅瓶,只微微笑着叮嘱:“小心点。”

冯妙提起裙摆,踏上墙角一块青石,身子从墙头上探出来,摇摇晃晃地举起剪刀。反复比量了几次,总觉得不好。

她跳下来,拿回梅瓶,吐着舌头笑说:“一枝疏朗开阔,两枝反倒热闹拥挤,不适宜佛堂了。就这样吧,不摘了。”

一跳间带起的风,吹开了她的额发,露出笼着薄雾一样的眉眼。细细的眉,像两弯新月。眼睛又黑又亮,轮廓圆润美好,眼角处微微上扬,即使不动不笑,也带着几分似嗔似喜的韵味。

“谁这么没规矩,敢到揽秀殿的墙头来摘花?”冯妙刚要离开,就听到一阵尖厉的女声,从拐角另一边传来。她抱着梅瓶,才一抬头,就看见一双金线钩边的绣花鞋,一步步走过来。

冯妙抱着梅瓶,不方便行大礼,只能略略一屈身子,低眉顺眼地答话:“奴婢奉太皇太后之命,摘花供佛,看见这里的迎春花开得正好,想着太皇太后兴许喜欢,就折了一枝。”她嗓音清亮,带着几分少女的甜糯软音,很是惹人怜爱。

说完这些话,冯妙才有机会抬眼来看。那女子看着眼生,以前从没见过,想必平时没有什么机会在太皇太后面前走动。她艳色裙装,不像普通宫女那样循规蹈矩,却也不像嫔妃那样华贵,更何况,听说当今皇上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根本还没有纳娶什么嫔妃。

冯妙微微蹙眉,那眼前这位丽人是谁?

那丽人没看见转角另一边的高清欢,一双妩媚勾魂的眼睛在冯妙身上转了几圈,伸出手指钩住了她的下巴:“哟,小小年纪,倒是个美人坯子,早早送进宫里来,学着怎么伺候人了。”

冯妙听她言语不堪,更加肯定她不是什么显贵人物,把头一偏:“请让开,太皇太后还在佛堂等着呢,久了她老人家要生气的。”

冯妙进宫时日不长,自然不知道,这位住在揽秀殿的罗冰玉,是奴籍出身的宫女,因为生得有几分妩媚,才被选中做了教养宫女。在后宫里,比普通宫女跋扈,却又比嫔妃主子低贱,地位实在尴尬。

偏巧罗冰玉也是个没眼色的,不知道眼前这小丫头姓冯,出身大魏第一世家,看她穿着普通宫女服饰,以为她是哪个宫里新来的粗使宫女,心底里那股半是自卑、半是自负的情绪又涌动起来。

她笑一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最重规矩,可宫里的规矩,都被你们这些小狐媚子搞坏了,动不动就抬出她老人家来压人,倒没由得坏了太皇太后的威仪。”

她手指往那几棵开花的树上一指:“这几棵树,是我用银丝炭火熏养着,才提早开了花。我眼巴巴地等着皇上来看,倒被你抢了先,拿去献宝。你说,我能容你吗?”

银丝炭容易燃烧,又没有烟火味,价格自然也高得离谱,素来有“一两银丝炭,真金也不换”的说法。就连太皇太后的奉仪殿,也只在礼佛或是召见权臣时才用。眼前这位看不出出身、位分的人,竟然用价格昂贵的银丝炭生火,催动树木提早开花,实在是太过奢侈了。

冯妙想着进宫前娘的叮嘱,不要惹事,她和冯清一起进宫侍奉太皇太后,不过是为了陪衬这位嫡出的大小姐。贵族女儿普遍出嫁得早,冯家要为这位大小姐选个体面的夫婿,要是能入主后宫,自然是最好的。

她把声音压得更加低顺:“这位夫人,花枝已经折了,要是白白扔了,反倒更辜负了娘娘的一番巧手心思。倒不如我把这早开的花,送到太皇太后面前,说是夫人敬献的。”

魏国宫中,皇后之下设左、右昭仪,昭仪之下就是贵人、贵嫔、贵华三夫人。像罗冰玉这样没有家族庇护的宫人,能升到夫人,已经是天大的荣宠。

听见这声“夫人”,罗冰玉的脸上显出几分得意神色,随手拿起石桌上的一根银簪子,叉起一块桂花糕,递到冯妙面前:“你这小丫头,倒是生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这块点心赏给你,吃了就放你走。”说到最后,眼角不禁露出一抹狠戾。

银簪子的尖头,穿透了那块桂花糕,明晃晃地露在外面,像嘶嘶吐气的蛇信子。只要冯妙一张口,银簪子在她嘴里狠狠一戳,就能让她这副好嗓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冯妙再怎么机敏聪慧,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眼看着簪子尖儿在眼前晃,畏缩着向后躲避。

“躲那么远干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罗冰玉阴恻恻地笑着,银簪又往前送了一寸。

“夫人,我牙疼,不能吃甜食。”冯妙抱着梅瓶,胡乱找了个借口。就算她没打算在宫里攀龙附凤,也不想无缘无故吃这个哑巴亏。

可她身量太小,又要护着剪下来的那枝迎春花,罗冰玉向前几步,已经扭住了她的一只胳膊。银簪子叉住的桂花糕已经抖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一点渣滓挂在上面。

“有人赏你,别不知好歹。”罗冰玉又长又尖的指甲已经在冯妙的脖颈上掐出一道红印。

冯妙皱着眉、忍着疼,双手还抱着梅瓶不肯松开,生怕慌乱中砸坏了太皇太后的物件。又急又怕之际,身后传出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浅浅的嘲讽:“罗冰玉,别人叫你一声夫人,你还真敢答应啊?嗯?”尾音轻轻上挑,漫不经心,却又好像成竹在胸。

罗冰玉听见这道融冰碎雪的声音,浑身像被雷击一样,掐住冯妙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执事大人……”她盈盈地拜下去,收起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神情来。

高清欢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那根银簪子,轻轻一抽,就从罗冰玉手里夺了过来:“你不会连自己是怎么做教养宫女的都忘了吧?还真当自己是夫人了?”

冯妙看见罗冰玉的手在袖子里握紧,神情惶恐惊惧,心里奇怪,这个女人似乎很怕高清欢。那种怕,从骨子里渗出来,让她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好像高清欢动动手指,就能打碎她好不容易挣来的一切。

高清欢随手一扬,银簪子“噗”一声没入青石墙砖缝隙里,只剩下一段簪尾露在外面,摇摇晃晃。“你回去吧。”罗冰玉听见这三个字,如蒙大赦,向他匆匆行了一礼,踩着细碎步子,逃一样回了自己的揽秀殿,最后还不忘把殿门“喀啦”一声合拢。

冯妙瞪大眼睛看着高清欢,迷茫不解地问:“什么是教养宫女?”

高清欢揉揉额角,低身凑到她耳边说:“教养宫女就是,教导皇上怎么做一个真正男人的特殊宫女。”

“啊?!”冯妙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宫女,似懂非懂间,只觉得不该再问下去了。她眯着弯弯的眉眼,把花枝插牢,转身就走:“我要回去了,太皇太后应该已经礼佛结束了。”也忘了问为什么罗冰玉会那么怕他。

“有条小路,去奉仪殿更近,我送你过去。”高清欢扯扯她的衣袖,带着她拐进一条从没走过的路,“回去先换件干衣服,别着凉。”

小路尽头,高清欢把冯妙带到一处拱门前:“沿着石子路走,过了左手边的凉亭,转一个弯就是奉仪殿侧门,记住了吗?”

冯妙点头,笑吟吟地跟他告别,抱着梅瓶边走边神游太虚。一会儿想起进宫以来,还没见过那个少年天子,太皇太后也没说什么时候才能放她回家去。一会儿又想起,有高清欢在宫里,毕竟是个熟悉的人,深宫内院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她走出好远,这才想起看路,左右两边,都是悬着蜀锦帐的宫室,檐角挂着金铃,风一吹,发出泠泠声响。一间间看过去,都差不多,哪里有什么凉亭?冯妙把身子缩起,她好像……迷路了。

冯妙不像冯清那样,可以在小时候常进宫来玩儿。这次到太皇太后身边侍奉,原本也没有她的份儿,选中的是她两个嫡出的妹妹。可是进宫前一天晚上,年纪最小的妹妹冯滢,突然生了急病,才不得不临时换了她来。

她对宫里的位置一无所知,回身去看,距离刚才经过的拱门早已经远了,高清欢也看不到了。心里一急,额头就渗出汗来,周围却连个可以打听的人都没有,越发透出一股阴森古怪。冯妙隐约记得奉仪殿东外阁一侧,挂着一幅五色珠帘,因为样式新鲜少见,她才特别多看了几眼。眼神往旁边一瞟,一处宫室外,也挂着一幅类似的五色珠帘。

她揉揉额头,自己这出门不辨东南西北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有珠帘,就说明那处宫室有人住,进去打听一下回奉仪殿的路,顶多是丢人而已。

半新的宫室,墙壁上涂刷过花椒,散发出辛甘气味。冯妙敲敲正门,没有人应,绕了一圈,只有挂着五色珠帘的那处角门开着一条缝。她抬手一推,角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向她敞开一条昏暗幽寂的路。

魏王宫跟其他任何一座皇城宫苑一样,有许多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比如这五色珠帘,就是其中之一。要在后宫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需要知道这些秘密的真相,只需要远远躲开就好。可冯妙进宫的时日太短,又偏巧没有人向她说起过,阴差阳错下,她已经沿着幽深的通道走进去了。

沿着角门射进来的光亮很快就消失了,四周是一片死寂和无边无垠的黑暗。冯妙手心直冒汗,又不甘心半路折回去,只能暗暗祈祷,让她快点遇上个人,随便什么人都好。

拐了不知多少道弯,前方才又透出一点光亮,似乎是跳动的烛火。冯妙心里一喜,就要快步上前,光亮处忽然传来一声极度痛苦的低吼,接着是一个男人咒骂的声音:“妖妇!百年之后,你有什么脸面去见父皇?”

冯妙一惊,原本要迈出去的步子,硬生生停了下来。那男人声音沙哑,似乎已经人过中年,可先皇留下的皇子,最年长的就是当今皇上了,不过只有十五岁而已,远没有这么老。

没等她想出个头绪来,接下来的一道女声,更叫她震惊。“你还是这么固执,宏儿就比你听话得多。好歹哀家也是你的母后,你这么辱骂嫡母,就很有脸面吗?”

冯妙惊得差点抱不住怀中的梅瓶,这声音分明是太皇太后,按照冯家的辈分,她应该叫一声姑姑的人。朝夕侍奉了两个多月,这声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

叫她嫡母?那另外一个声音,难道是已经“驾崩”多年的先皇献文帝?

献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妖妇!我只恨当年一时心软,没能早杀了你!我们叔侄,都被你假惺惺的自焚殉葬给骗了,以为你对父皇一片痴心,留你到今天,成了大魏的祸害。你用宏儿要挟了我一辈子,可你别忘了,宏儿总有亲政的那一天,我杀不了你,宏儿不会饶过你!”

冯妙掩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那些话说得隐晦,可是她却听懂了。

当今皇帝的祖父文成帝驾崩时,现如今的太皇太后,正是文成帝的结发妻子。她曾经在葬礼上扑进火海,欲以身殉夫,最终却被人救下,辅佐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献文帝接掌国事。当今皇帝五岁时,献文帝因为缠绵病榻而禅位,五年之后,外界得到的消息是献文帝重病不治,终于驾崩。

冯家聘有专门的教习,给几个女儿讲解宫闱旧事,冯妙虽然是庶出,却也逃脱不了要嫁给王侯公卿的命运,故而冯熙也让她跟着听了几年。太皇太后是人人尊崇的女中豪杰,教习讲起她的事迹时,两眼都熠熠闪光。她跌宕起伏的前半生,每个冯家女儿都异常熟悉。

可眼前的这一幕,却全不是那么回事。献文帝还活着,生生被太皇太后圈禁起来。透过门缝看去,献文帝的双手,被粗大的铁链捆住,高高吊起。

冯妙仓皇后退,宫闱之中,知道得越多,就离死越近。她想要趁着被发现以前,赶快逃出去。冯妙虚软的脚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还没看清楚,就跌进了一个温热的怀里。一只强健有力的胳膊拦了她一下,她才没磕在墙壁上。

墙边一角有一个人坐在地上,冯妙竟然一直没注意,直到这时才发觉。光线昏暗,她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隐约觉得身形像个少年。衣袍间有沉香木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因为太皇太后尊崇佛教,宫中人人效仿,连熏香也一向只用檀香。这沉香木的味道,只会从宫室居所的木柱上沾染过来。能住在用沉香木做柱的宫室主殿里,这人一定大富大贵。冯妙心里暗暗叫苦,这下倒好,又多了一个人知道她来过。

急中生智之下,她赶忙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摸索着在那人手心写字:“我不看你的脸。”犹豫一下,又写了一句:“你也别看我的,好不好?”摸到的是那人的左手,掌心和指肚儿上,都有一层薄薄的茧,像是长年练习骑射留下的印记。用左手习武的人,似乎很少见,不过冯妙没有心情思考这些,她眼下只想安然活命。

她一双手都冻得发凉,指甲为了做事方便,修剪得又平又短,每根手指前端都有一个略微凸起的圆弧。指尖刮在那人手心,黑暗里一声不吭的人,脊背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抬手就要把她推开。

冯妙臂弯里还圈着那个梅瓶,身子往那人胸前拱了拱,闭着眼睛在他脖子上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又摸回他手心上写:“别推我,外面有妖怪,我不想死。”

这句可怜巴巴讨饶的话,让那人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没等到那人的回应,小室内又传来太皇太后的声音:“自从当年李夫人死了,你就一直记恨哀家,认为上阳殿那场大火,是哀家动的手脚。可你怎么不想想?就算没有那场火,她李元柔的儿子被立为太子,她也终究逃不过立子杀母、以防外戚专权的祖训。”

听到李夫人三个字,冯妙忽然觉得手腕剧痛,黑暗里的少年狠命捏住了她细弱的手臂,像在压抑着极大的怒气。冯妙扭动了几下,因为力气太小,挣脱不开他铁钳一样的禁锢,低下头在那人手背上狠咬了一口,留下一圈小猫一样的牙印。

一门之隔,献文帝发出几声大笑,笑声里渐渐透出悲凉:“宏儿一出生就被你抱走,从没见过他的生母,哪会有什么外戚专权?这王宫里,一向只有你翻云覆雨,要说专权,那也是你们冯氏!男子异姓封王,几乎人人尚娶公主,女子更是世代为后。拓跋氏的天下,已经就快要改姓冯了!”

太皇太后不急不躁地等他说完,处在优势地位的人,总是特别有耐心。“哀家当年戴罪入宫,是永巷最低等的奴婢,受过你乳母一饭之恩,才能够活下来,原本不想取你这条性命。可你私下命人联络任城王拓跋澄,让他带亲卫入平城诛杀哀家。如此自寻死路,实在不能再容你继续胡来了。”

她真正忌惮的,是献文帝诈死多年,竟然还能找到肯替他搭上性命传递消息的忠心奴才:“哀家给你配了一服好药,发作很快,不会有什么痛苦。你去了以后,哀家会善待宏儿的。”

房间里竟然还有第三个人,那人端起青瓷小碗,捏着献文帝的嘴,把碗里的药汁硬灌下去。献文帝渐渐放弃了挣扎,十五岁的拓跋宏,是他最宠爱的长子。太皇太后捏住他这处软肋,结局早已注定。

“冯有,妖妇!”献文帝的口齿已经有些不清楚,药效让他腹痛如绞,“你要是有胆,就挖出我这双眼睛,埋在奉仪殿门口,我要亲眼看着冯氏败亡。奉仪殿里早晚会住进其他姓氏的主人!我诅咒你……诅咒冯姓女子,生时得不到帝王珍爱,死后不得葬入皇陵!”

凄厉的声响在空旷的宫室内回响。一时间听到了太多不该听到的秘密,冯妙心里越发害怕,身上冷得直发抖,不由自主地往身边人胸口靠去。平坦结实的胸口,传来暖人的温度,线条却依旧僵硬。

灼热的液体,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是那个看不见面貌的少年人在哭吗?冯妙努力抬起一只手,向他脸上摸去,手刚触到他线条冷峻的侧脸,就被他一把扭住,反剪在背后。

“再动一下,就扭断你的脖子!”少年像掐只小猫一样掐住她,指肚儿上的茧,恶狠狠地划过她手心。即使看不到,冯妙也感觉得出,他身上带着凛冽杀意。

房间里的挣扎咒骂声,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一片寂静,有衣袍拂地的细微声响传来。

黑暗里的人忽然站起来,一只手抱住冯妙,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紧贴着墙壁向后退去。冯妙心中警觉,乖巧地伏在他肩上,试探着伸手,揽着那人的腰,以免掉下去。那人在黑暗里默默数着步子,像是对这条黑暗通道很熟悉。

他刚闪身拐过一个弯,冯妙就听见小室的房门打开,眼角余光看过去,房间里的烛火恰恰照亮了他们两人刚才藏身的地方,却被身前的转角挡住。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从房间里传出来。

抱着冯妙的少年,脚步轻盈,身处在黑暗里,却好像周围一切都在他眼前般清清楚楚,每一次转弯,都恰到好处地躲开身后照来的火光。冯妙知道身后走过来的人是太皇太后,大气都不敢出,手指死死抓住少年的衣襟。

前方隐约出现一道半掩的门,就快到通路出口了。少年脚步加快,忽然纵身一跃,在半空里灵活地转了个身,跳上了屋顶横梁。

两人刚在斗拱背面藏好,太皇太后就已经走了过来,在她身前,还有一名穿着软甲的高大男子,举着烛火替她引路。男子刚要推开出口那扇门,太皇太后却按住了他的手:“当年你表兄李奕,因为受到我的赏识而被先皇找了个借口处死,今天也算是给他一个交代了。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应该再没什么心结了吧?”

权倾一国的太皇太后,竟然对着身边一个普通侍卫模样的人,如此软语温存,语气间仍旧有些久居上位的威严,却很明显地带着几分拉拢、示好,甚至还带着点女性特有的娇羞。

“回太皇太后,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臣不敢心存半点怨恨。”磊落坦荡的声音,从高大男人口中传出。

太皇太后轻叹一口气,知道眼前的男人只能慢慢感化,不能强求。她在无数贵胄世家中,独独看中了他,也正因为倾心于他这一身傲骨。“你去吧,哀家从这里直接回奉仪殿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端庄威仪。

那男子也不多话,单膝跪地行了一礼,转身大踏步离开。

一阵风从敞开的大门涌入,卷动冯妙的衣角,插在她怀里梅瓶中的那枝迎春花,被风卷着,晃了几晃,直挺挺掉落下去。

冯妙立刻吓得面无血色,花枝落地,他们可就再也藏不住了。

少年身形快如鬼魅,足尖飞快地下探,在那枝花上一钩,另一只脚卡住斗拱接合处,身子在半空荡出一个圆滑的弧度,动作流畅如水,生生把掉落的花枝给捞了回来。

太皇太后隐约听见可疑的声响,回头去看,背后却空无一人。如果刚才那个男人还在,此刻就能听到头顶传来的稍显沉重的呼吸声,可太皇太后毕竟只是个不会功夫的女子,没发现异样便离开了。

冯妙和那少年一起,缩在斗拱投下的阴影里,直到周围再次陷入黑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放下。冯妙的嘴还被那人捂着,她感觉到少年一只手放在她嘴上,另一只手放在她腰上,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用什么捞住了那枝迎春花?

正想着,少年已经一言不发地抱住她跳下地来。头一偏,嘴里咬着的花枝就刚好插进她发间。迎春花的香气萦绕在头顶,冯妙从没见过这样的身手,想到危机解除,惊喜忘形间,伸手搂住少年的脖子,贴着他耳边用叹服的语气说:“你好厉害呀!”

少年捏住她的手腕,不屑地甩开,手指在她喉咙处一掐,一颗药丸就送进她嘴里。不知道少年用了什么手法,在她背上一拍,那药丸就骨碌碌滚进肚子,只留下一股微酸的味道。

“今天的事,不准跟任何人提起,”少年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听不出他本来的音色,清冷的语气糅合着蔑视和讥诮,不像一个少年人该有的样子,“否则,刚才那颗毒药发作,你就会肠穿肚烂、筋骨寸断而死。”

冯妙没料到这人竟然如此喜怒无常,想到横竖是一死,干脆连字也懒得写了,又生气又委屈地问:“我不说出去,你就肯给我解药吗?”

少年抚着自己的手背,那上面还有她刚刚咬出的牙印,想了片刻,又极其淡漠地说:“十天之后,三更,还在这里,看你表现。”

“你无赖……”冯妙回想着那句肠穿肚烂、筋骨寸断,眼睛里立刻浮上一层雾气。雾气越聚越多,渐渐凝成两颗圆滚滚的水珠,在她那双灵动好看的眼睛里,摇摇欲坠。她恨不得用世上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可是想了又想,竟然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词语,只能努力回忆自己最讨厌的东西:“你简直就是吃稻米饭时发现的青虫子,讨厌死了。”

少年隐去所有动作和气息,几乎已经跟黑暗融为一体,声音拖长,带着几分悠扬的韵调:“说话越多,毒发得越快。”

冯妙赶忙伸手捂住嘴,举动间透着几分孩子气。少年很满意她的安静,用言语指挥她:“你沿着这条路出去,不准回头。只要你老实听话,我可以考虑给你解药。”

冯妙照着他的话,拉开门快步走出去。大门打开的一刹那,光线勾勒出她纤细窈窕的背影。少年盯着她嫩黄色的裙裾,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这种嫩黄色布料,是上个月织造坊进献的,总共只染了四匹,都呈给了奉仪殿。太皇太后觉得颜色太鲜嫩,不衬自己的年岁,就都赏给了身边的宫人。

宫里果然没有一个简单干净的人了,那小丫头,分明就是奉仪殿的宫女。

一口气跑出去,冯妙才想起发髻间还插着那枝迎春花,摸下来一看,花瓣都已经失去水分,有几处还揉得破烂了。她悄悄回头,刚才出来那扇门已经紧紧合起,看上去就像一处废弃不用的宫室。如果不是嘴里还残留着酸味,她几乎要疑心,那是她做的一场梦。

前方不远就是奉仪殿侧门,冯妙捧着梅瓶,心中忐忑地进入主殿,先把梅瓶放好,这才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恭恭敬敬地跪拜:“奴婢摘花归来迟了,请太皇太后责罚。”

坐在雕花胡床上的女人,辈分虽高,其实年纪不过四十岁出头。头发梳成整齐的高髻,发饰衣着都朴素简单,只有腰间一条羊纹玉锦腰带,做工精细,显出几分贵气。

太皇太后仍旧跟平常一样,喜怒都不形于色。大概还没从震惊恐惧里回过神来,冯妙总觉得今天的太皇太后,让她特别害怕。她可以在密室里囚禁献文帝,也可以一碗药就结束他的性命,还有什么是她不敢、不能的?

“冯妙,你也太放肆了,”冯清站在太皇太后斜后方,嘴角得意地翘起,眼睛里闪着光,“这是要供奉佛祖的花,你就采了这么一枝回来?!你是不是对冷天里起早摘花心存怨恨,就故意敷衍?”

选秀入宫成宠妃的甜宠文(推文六宫无妃)(2)

【第二章晓星沉】

冯清对这个庶出姐姐带着天生的敌意。博陵长公主宠她,吃穿用度,她要什么有什么,比冯妙好了不止一点半点。父亲却只有一个,只要有冯妙和她那个病弱不堪的母亲在,父亲就永远不可能只宠爱她这一个女儿。那种天生就有人分走自己一半的感觉,让她心里不快。

太皇太后一直不说话,那种沉默,快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冯妙额头压在手背上,不敢起身:“禀奏太皇太后,奴婢看见转角那边,有一棵迎春花开了,想要去摘。那边住的夫人却不准,多说了几句话,所以才回来迟了。摘花的时候,奴婢忽然想,这花供奉在佛前,只一天也许就败了,要是长在枝头,却可以入千人万人的眼,不知道究竟哪种……”

太皇太后的指甲在桌面上轻轻一扣,冯妙心里一惊,就不敢再说下去了。她那几句话里,还是留了个小心眼儿,故意先提起跟罗冰玉的争执,万一太皇太后疑心方才密室里有人偷窥,她也有个不在场的人证。

“入千人万人的眼……”太皇太后低声念着,“好大的志向啊。”语调平平,听不出是赞赏还是愠怒。冯妙知道这时多说多错,立刻闭了嘴。

过了半晌,太皇太后才接着说:“你这几句话说得不错,该赏,今后都不用再取鲜花供佛了。”

“姑母,她明明……”冯清眼看到手的机会,要被冯妙轻描淡写躲过,心急之下,平日的称呼冲口而出。一句话还没说完,被太皇太后用眼角余光一扫,猛然想起进宫时的教诲,宫中先有君臣、后有亲疏,她以宫女的身份称呼太皇太后“姑母”,已经是僭越了,慌忙低下头,垂手站着。

“不过今天,你得了哀家的令去摘花供佛,摘回来的花却不能让哀家满意,那就该罚。”太皇太后不理会冯清,面色如常地说道,“从今天开始,你每日晚上在小佛堂思过一个时辰,思过时抄写一篇经文,在香炉里烧了。”

太皇太后不喜奢华,佛堂的布置极其简单,夜里更是冷得厉害。这惩罚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冯妙猜不透太皇太后的深意,赶紧应了:“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冯妙站起身,低着头小步退到太皇太后身后另外一侧,刚站稳,就看见冯清向她一吐舌头,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冯妙原想不理她,心思一转,想起太皇太后刚才言语间,对自己有意无意的敲打,手捏兰花指,在鬓边本应佩戴步摇的位置一比,朝着冯清微微一笑。

想起价值连城、整个平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支的飞鸾衔珠步摇,冯清果然脸色一黑,气得双眼圆瞪。

太皇太后端坐着没动,像是全没看见两人的小动作,嘴里却说了一句:“调皮!”像是呵斥,却更像长辈对晚辈的纵容。

冯妙收回目光低垂着头站好,在太皇太后面前,果然不能太循规蹈矩,那样会被认为是心机深沉、另有所图。

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一摸,冯妙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早上明明把装着飞鸾衔珠步摇的锦囊放在这里面了,可这会儿袖子里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难道是丢在路上了……冯妙默默回想,可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丢在外面还好,要是丢在那间密室暗道里,可就麻烦大了。太皇太后必然认得出那原本是冯清的东西,只要稍稍一问,就会知道密室里的一幕已经被自己看见了。

珠帘一掀,奉仪殿掌事崔姑姑走进来,向太皇太后禀奏:“六公主又来了,要见您,奴婢在外面劝了半晌,公主都不肯走。”

太皇太后抿着嘴微笑:“瑶儿这孩子拧得很,你哪里说得动她?”语气里却没有什么怪罪的意思,太皇太后自己没有生养,对待宫中的皇子和公主却都很好,对待孙辈尤其和蔼。当今皇帝的六妹妹拓跋瑶,封号彭城公主,因为生母早逝,也曾经被太皇太后留在奉仪殿教养过一段日子,后来才单独拨了流云阁给她住,比起别的公主,在太皇太后面前更随意些。

“你去跟她说,哀家今天不舒服,不叫她进来吵闹。她央求的那件事,哀家准了。”

崔姑姑出去没多久,就听见外间暖阁传来一声少女的欢呼,清脆的嗓音高叫了一声:“瑶儿谢皇祖母!”紧接着就是牛皮小靴踏着地面噔噔噔跑出去的声音。

等外间安静下来,太皇太后才看似无意地说:“皇家太学每逢旬日,在知学里讲学,皇帝和几位平辈的亲王都在,你们两个也去见见世面吧。”

冯妙听了这话,悄悄瞥一眼冯清,果然见她脸上微微泛红,紧盯着太皇太后。见世面是假,看人是真,太皇太后是在给她们制造机会,接近尚未册立皇后的少年天子。

小佛堂用四根雕花红木撑起屋顶,四面垂着纱幔。佛堂一角有个铜制小火炉,雕成麒麟的样子,旁边还摆着一小盒银丝炭。

白天换了干衣裳后,冯妙就觉得嗓子发干,太阳穴上一跳一跳地疼,恐怕是受了风寒。这时候风寒刚起头,本应该喝些姜汤,好好睡一觉,可是今天才刚受了点罚,马上就病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看,这也未免太凑巧了。更何况,她心里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

一整天冯清都跟她在一起,她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一样,却只能装得若无其事。好容易挨到晚上进了小佛堂,冯妙赶紧在悄悄带进来的衣裳里四下翻找,里里外外翻了几遍,终于确定,那支飞鸾衔珠步摇,的的确确是丢了。

她跪在蒲团上,心里七上八下,把早上走过的地方,一一回想。要是丢在路上,宫女太监看见了也不敢私留,过几天去总管事那里问问,就知道了。要是丢在揽秀殿,也不怕。可要是丢在密室暗道里……冯妙抚摸着喉咙,想起那粒药丸,现在还没有毒发的迹象,要十天后才去找那个讨厌鬼拿解药,何不找个机会溜回那里找找看。

她从整块青石雕凿的佛龛下面,拿出一捆笺纸。那是专门用来抄录佛经的,比普通纸张更硬挺,带着浅金色的祥云暗纹。

其实那些佛经,她都背得下来,不需要照抄便能默写出来。她的一手簪花小楷,是跟母亲学的,写得十分端正秀丽。写着写着,就想起还在家中的母亲,这几年母亲的身体和精神一直不大好,有时会神情恍惚迷离地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念得最多的,就是两个字“云乔”。

云乔,云乔……母亲念起这两个字时,神情半是甜蜜、半是心酸。心思飘忽间,最后一行小字就歪了,冯妙惊觉时,已经难以纠正。她把字笺举起来看看,惋惜得不得了。重写肯定来不及,她只好钻进檀木桌下,找出一块削尖的竹片,把那行字一点点刮掉,再重新端端正正地写好。

一切做好,时间刚好差不多,她在香炉鼎里点上小块檀香,再把写着佛经的纸笺一点点烧成灰烬。最后双手合十,在佛龛前长拜三次。

滴漏里的水流干了,冯妙揉着酸疼的膝盖站起身来。这时已经快到三更,奉仪殿里都熄了灯火,想必太皇太后已经歇息了。她往西配殿一瞄,里面也一片黑暗,看来冯清也睡了。冯妙揉揉鼻子,压住心口狂跳,循着记忆往白天那处宫室走去。

她只记得那处宫室外面,挂着一幅五色珠帘,其他的一概没有印象了。可转来转去,怎么都找不到。前面再拐个弯就是碧波池了,那里已经快接近未成年皇子们住的前殿,冯妙就是再不认路,也知道自己走得不大对。

碧波池边,两个身穿灰布衣裳的小太监,正扭住一个宫女模样的人。他们对面,一个身穿藏青色箭袖骑装的少年,正骑坐在马上,双眼紧盯着那个宫女。那少年岁数不大,一张圆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

“王爷,皇上还在等着奴婢取了药去伺候,求您放了奴婢走吧。”那宫女被扭着不能动,只能苦苦哀求。

“林琅,你有多久不来找我了?”那少年尽力做出一副成熟的样子,说出的话却仍然孩子气,“我已经封王了,府邸也建好了,我带你去看看,要是你喜欢,你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王爷,奴婢不能随意出宫,得向皇上请旨才行啊。”宫女的声音很好听,因为着急,越发显得哀婉动人。

冯妙一直低头赶路,头昏脑涨,耳朵里又嗡嗡直响,等到她发现这些人时,已经离得太近,那名宫女和扭着她的两个太监,都看见了冯妙。

刚一抬头,冯妙就被那宫女的面容惊住了。她不是没见过美人,不说家里大哥冯诞那些莺莺燕燕的姬妾,就连她自己和冯清,也各有一番风致。眼前这名宫女,应该已经有十八九岁了,五官单独拿出来看,都说不上多么惊艳,可是组合在一起,就是那么无与伦比地恰到好处,几乎像画里出来的飞天仙女一样。

马上的少年,发现了众人的目光在往自己身后飘,转头看向冯妙,神情里有几分不耐烦。他看清冯妙身上的宫女服饰,用马鞭一指:“正好,有人来了,看样子你是皇祖母宫里的。你去跑个腿,跟皇兄说一声,林琅要跟我出宫一趟。”

马鞭指回林琅面前三寸:“你还有什么问题?”

林琅满面凄惶地看着冯妙,一双眼眸里全是哀求,像在求她帮忙去搬救兵来。碧波池水的粼粼波光,映照着她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连冯妙看了,都觉得有些心神荡漾,难怪一个王爷肯为她做出这种强掳宫女的事来。

冯妙目光在林琅和那小王爷身上转了转,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奴婢不知道皇上在何处,请王爷给指个路。”她不是有意推托,她不像冯清那样时常有机会进宫,对王宫地形一点也不熟悉。

话音刚落,林琅和那小王爷,同时瞪眼看她,显然都会错了她的意思。林琅分明认为她不想多事,在找借口推托。小王爷却从她话里听出了几分挑衅的意思。

“好哇,现如今,宫里人个个都是硬脾气的了。”小王爷马鞭一扬,劈头就往冯妙身上抽来。

那一鞭来得又急又快,直往冯妙脸上扫来,冯妙愣在当场,没想到这脾气暴烈的小王爷,说动手就动手。一鞭子下去,她那张脸就要毁了。

“啪”一声脆响,冯妙下意识地闭眼,脸上却没有传来预感中的疼痛,反倒是耳边传来一声轻呼,有淡淡的血腥味飘进鼻端。

“林琅!你没事吧,我……我不是要打你的。”小王爷从马上跳下来,三两步奔到林琅跟前,把她揽进怀里。

冯妙急忙睁眼,这才看见,林琅不知怎么挣脱了那两个太监的钳制,扑到她面前,替她挡了这一鞭子。马鞭抽在林琅肩膀上,半边衣衫都被血染红了。可见刚才那一下,小王爷是气急了,用足了力气。冯妙暗自心惊,自己不过说了句实话,就差点没命了。

“王爷……她是奉仪殿的宫女,不能打……”林琅疼得直抽气,声音更微弱了。

小王爷听了她的话,神情却越发阴郁难看:“你是怕我开罪了皇祖母,还是怕皇祖母为难皇兄?”打人的是这位小王爷,说起原因,却是林琅这个皇帝身边的贴身宫女。

林琅不答他的话,伏在他怀里有气无力地说:“宫里有规矩,责打……责打宫女,不能打脸,王爷忘形了……”

“你少东拉西扯!你就是怕事情牵扯到皇兄头上!”小王爷暴怒跳起,抱着林琅就要上马,“为了他,你连挨鞭子都不怕,可他给过你什么呀?我现在就带你去我的北海王府,只要你愿意,你就是我唯一的北海王妃。”

听到那少年自报名号,原来是当今皇帝最年幼的弟弟,北海王拓跋详。冯妙在家里时,也听人说起过这位北海王,他的母妃出身名门高氏,从小就被宠坏了。年纪虽小,封王却赶在了几个哥哥前头,多半也是看在他手握重权的舅舅面上。

冯妙站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万分懊恼,不该招惹这位小魔王。

拓跋详刚要跨上马,碎石小路上又跑来一人,借着月光看去,那人年纪跟拓跋详差不多,锦袍上的金丝隐隐泛光,显然也是皇亲贵胄。

“拓跋详,你放开琅姐姐!”新来的少年一路跑,一路高声呼喊。等他跑到近前,两个太监立刻慌慌张张地跪下施礼:“拜见始平王爷。”

冯妙也跟着跪拜下去,虽然没见过本尊,这些名号她却烂熟于心。始平王拓跋勰,应该比拓跋详年岁略大一点。

拓跋勰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拓跋详面前,看见林琅满身是血,脸色一下就变了,挥起一拳打在拓跋详脸上。

拓跋详怀里抱着个人,动作没那么灵活,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立刻眼眶泛青。他把林琅塞进冯妙怀里:“你照看一下。”转身挽起袖子,也一拳向拓跋勰打去:“你凭什么打我?”

“皇兄旧疾发作,痛苦万分,等着琅姐姐取药回去。你在这里拦住琅姐姐发什么疯?”拓跋勰身手灵活,一路躲闪着说话。可拓跋详胜在有一把好力气,两人一时难分高下。

冯妙搂着林琅,看她唇色发白,心中不忍,撕下一片衣袖,帮她裹住流血不止的肩头。这一鞭子,不管怎么说,都是她替自己挨的。

林琅掐着冯妙的手腕,嘴里喃喃道:“皇上的药……皇上……”

冯妙低头问她:“皇上的药在哪里?”见她抬手指指自己胸口,明白药在她身上,又说:“得想办法劝两位王爷作罢,咱们各自回去,你才能把药送给皇上,恐怕委屈你白挨一下,不能叫人给你做主出头了。”

林琅轻轻点头:“不要紧……”

两个小太监早已经吓破了胆,拉又不敢真拉,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两位王爷,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动静越闹越大,看样子非惊动侍卫不可了。冯妙头痛得越发厉害,别人都有出现在这儿的理由,只有她,说不清楚。

正这么想着,碧波池另一侧,已经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星星点点的火把越来越近,应该是王宫侍卫听见声响赶来了。

拓跋勰听见脚步声,立刻高喊:“羽林卫来了!”听见喊声,拓跋详果然抬眼往碧波池对面看去,刚一分神,拓跋勰便使了个擒拿手法,手掌扣住他肩肘,膝盖往他小腿上狠狠一顶,强迫他跪在自己面前。

拓跋详原本就跋扈惯了,谁也不放在眼里,哪能忍受这种折辱。他就势一蹲,手肘一扯,把拓跋勰也拉倒在地。两人都不肯先松手,一路翻滚扭打,“扑通”一声,齐齐跌进碧波池。

赶到近前的羽林卫统领,赶紧叫人下去捞,连拖带拽把两位小王爷救上岸。

拓跋勰踩着帛面木屐,上了岸就立刻从冯妙怀里接过林琅:“琅姐姐,你没事吧?伤成这样,皇兄还不知道要怎么心疼呢。”

拓跋详可就没那么便利,他穿着长筒马靴,靴筒里都灌了水,只好坐在地上,扯下靴子控水。露出的脚上,踇趾趾甲分成上下两层。冯妙看见了,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偏巧拓跋详听见那句“皇兄还不知道要怎么心疼呢”,也抬起头看过来。

冯妙赶忙转头,可是已经迟了,拓跋详满腔怒火正没处发泄,抬腿一脚踢在冯妙胸口:“都是你惹事,那一鞭子,本来应该抽在你身上!”

拓跋勰只顾查看林琅的伤势,对一旁的声响不闻不问。羽林侍卫也不敢阻拦北海王。冯妙知道明着躲闪只会惹得他更加暴怒,咬着牙挨了一下,只不过顺着他踢来的方向,向后跌去,无形中避开了部分力道。饶是如此,还是觉得喉头腥甜。

拓跋详向前走了两步,伸手去抓冯妙的衣领。

“北海王殿下,”一个清冷的男声打断了他的动作,“原来殿下在这儿,可叫太妃娘娘好找。”

浅紫色衣袍的人影,从树后缓步踱出来,碧绿的瞳仁里映着一湖辉光,幽深不见底。在他身后,宫女搀扶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满面怒气。

“逆子!深更半夜发什么疯?”高太妃厉声呵斥,显然对这儿子很是恼怒,余光瞥到另外几人,对这情形也明白了八九分。堂堂一个王爷,竟然钟情皇帝身边的侍女,还做出强抢宫女、蓄意伤人的事来,传出去还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拓跋勰也是有封号的宗室亲王,林琅又一向得皇帝喜爱,看来看去,高太妃的目光就落在冯妙身上:“你说说,你们这些奴才,怎么惹恼了两位王爷?竟然还把王爷们伺候到水里去了?!”明着是问话,实际上已经摆明了要把罪名扣在她头上。

冯妙正在思索怎么开口,抬头看见高清欢如水的目光注视过来,似是安慰,似是鼓励。冯妙心中一动,稳住心神,声音清清亮亮地说:“回禀太妃娘娘,奴婢姓冯,是奉仪殿的宫女。”

听了这话,高太妃果然神色一黯,她只见过冯清,这个小丫头,自称姓冯,又在奉仪殿伺候,说不定也是出身大魏第一世家冯氏。身后有太皇太后,她就不好随意处置这个小丫头了。

“奴婢也是偶然路过,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冯妙眼看第一步奏效,接着说下去,“奴婢原本是到这边找人,可是走岔了路,不知怎么就拐到碧波池来了。”几句话半真半假,她想起这一整天的惊吓委屈,说得越发可怜。

高太妃听了这话,脸色果然缓和下来。冯妙的话,被她理解成了另外一层意思,找人多半是私会相好的情郎,这种事情在宫中向来是大忌。有了这个把柄,就不怕她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太皇太后。

看见高太妃脸色阴晴不定,冯妙继续说:“太妃娘娘,奴婢方才听说,知学里讲学的日子快到了,讲学之后还要展示骑射,两位殿下大约是在私下切磋练习。至于这位姐姐是跟哪位殿下一起来的,奴婢就不清楚了。”说完,悄悄捏了一下林琅的手。

林琅听出她要把大事化小,想着要给皇上送药,强忍着疼说:“太妃娘娘,奴婢是替始平王爷送东西来的,天黑看不清路,跌了一跤,回去涂些伤药就好了。”拓跋勰满脸怒气地“哼”了一声,倒也没否认。

羽林统领乖觉,也顺势跟着告退,说两位殿下切磋,不在羽林侍卫的职责范围内,他们无权干涉。

拓跋详还要说什么,已经被高太妃扯住,强拉着他离去。拓跋勰也不多话,抱起林琅就走。转眼间,碧波池边就只剩下高清欢,他含笑盯着冯妙:“妙儿学聪明了。”

冯妙撇嘴,带着鼻音说:“说句实话就惹出这么个大麻烦,还是趁早让我回家的好。”

“染了风寒还四处跑,等不到明天早上,恐怕就要烧起来了。”高清欢把手指搭在她腕上,“别乱动,我替你把脉看看。”

冯妙果然老老实实地举着手腕,不再动了,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等他诊断。高清欢碧绿的眼眸看着她,一片平静无波,却悄悄转开了视线,不再跟她清澈见底的眸子对视。高清欢凝神半晌,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冯妙听见他那声轻叹,想到高清欢医术精妙绝伦,以为他发现了自己中毒,紧盯着他问:“怎么,我是不是……要死了?”

高清欢哑然失笑:“现在知道怕了?就算是个庸医来治,也不至于染个风寒就死人。不过,你挨拓跋详那一下,要好好休养,要是觉得胸口连着肋下闷痛,千万记得告诉我。”

难道这毒无色无形,连他也没探出来?冯妙心里暗骂,看样子还非去找那个讨厌鬼不可了。

手指又在她腕上停了片刻,高清欢才松开手:“幸好没有大碍,他们不该这样对你。”一向云淡风轻的俊逸面容上,笼上一层阴狠,却又很快散去,他蹲下身子,把冯妙负在背上:“我先送你回去,明天一早,我再送几服药来给你。”

“千万别送,”冯妙已经困极了,趴在他背上磨着牙说,“宫女不能跟外臣私相授受,冯清要是看见了,我就死定了。”

“没关系,我自有办法让你顺顺当当地喝到药。”高清欢声音温润,脚步又轻又稳。

“幸好遇上高太妃,不然……不然……”冯妙声音越来越低,困得直点头,硬挺着不让自己睡过去。

“嗯,是啊,我毕竟叫她一声姑姑,她在四下里寻找拓跋详,我就跟着来了。”其实他不是凑巧碰上,拓跋详要抽她鞭子时,他就看见了,用石子打得小太监松开了手,又匆匆赶去引了高太妃过来。

冯妙在他背上摇摇晃晃,想着高清欢常在宫里走动,不如叫他帮忙留意,找找那个飞鸾衔珠步摇,可是眼皮太沉,想了许久也没说出口……

天光大亮,冯妙才睁开眼,她看一眼已经流干的滴漏,暗叫不好,昨晚被高清欢送回来后睡得太死,恐怕错过了侍奉太皇太后礼佛的时间。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今天屋里的熏香跟平常不大一样。冯妙天生对气味敏感,隐约觉得好像有人在熏香里加了带安眠功效的香料,故意让她起得迟了。

刚要起身看看,就见冯清抱着几个锦盒进来。

见着冯妙香肩半露、头发披散,冯清没像往常那样出言讥讽,反倒微微红了脸,坐回自己的床榻上。抬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发,发髻并没解开,桃木梳子卡在固定发髻的琉璃钗上,扯了几下,竟然断了。

冯妙看出她欲言又止,有满腹的话想说,又不好意思开口,也不多问,只是把自己带进宫的牛角小梳子递过去。冯清接了梳子,拿在指尖上把玩,好半天才说:“原来皇上,就是长那个样子的,那么年轻啊。”

她语气好似不以为然,可是轻咬着的贝齿和微微泛红的脸颊,已经泄露了她的心事。她垂着头,无限娇羞地笑,说出的话分明口是心非:“那么消瘦,还不如始平王英武健硕,更像我们鲜卑男儿。”

冯妙听出她的心思,故意装作没听出来:“你要是中意始平王爷,就去跟博陵长公主说呗,长公主那么疼爱你,一定会为你做主,嫁他做王妃的。”

“谁要嫁什么始平王?”冯清一句话冲口而出,看见冯妙对着自己笑,才意识到无意间失言了,赶忙找补,“我们的婚姻,哪能自己随心所欲,还不是要看太皇太后的意思。”

“你不是经常跟着长公主进宫来玩儿吗,莫非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皇上的面?”冯妙点到即止,话说得太深就难免损了这位大小姐的面子,随意换了个话题。

“说你没见过世面,还真不冤枉你。”冯清又摆出平日那副骄傲得如同孔雀的样子,“鲜卑风俗,出嫁的女儿,除非被夫家休弃,是不能回母家过夜的。即使回母家探望,也只能日出之后进门,日落之前离开,皇家也不例外。可皇上每天寅时天未亮时,会来奉仪殿向太皇太后跪拜问安。他日出之前来,我日出之后才能随母亲进宫,哪里见得着?”

她绞着衣襟,难得露出点羞赧:“再说,今天也是听说,皇上昨天夜里突然病了,比平日跪拜问安晚了一个时辰,太皇太后才请皇上和始平王爷进来小坐,不然也见不着,这都是缘分。”

冯妙了然,原来今早皇上来了奉仪殿,看来那熏香的确是有人换过了,故意让她见不着皇上的面。只是不知道,这是冯清自己的小聪明,还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想起昨晚的情形,她继续装作不经意地问:“皇上昨夜是什么病啊?”心里却暗暗称奇,这少年天子,竟然能让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小姐,看了一眼就丢了三魂七魄,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少年儿郎。

“听说是小时候撞了邪吧……”冯清的话刚说了一半,帘子一掀,崔姑姑已经走进来:“明天就是知学里讲学的日子,太皇太后请两位姑娘过去,有几句话嘱咐。”

两人同时在太皇太后面前盈盈跪倒,刚施了一礼,崔姑姑就用红漆木盘托着两盏描金小碗,送到她们面前。

“早上傩仪执事官来过,说宫中最近有邪祟,他推演生辰,给奉仪殿的每个人都配了醒神汤。难得他有心,你们也先喝了吧。”太皇太后自己手里也端着一盏同样的小碗。

大魏皇室,对鬼神邪祟之说特别敬畏,凡事都宁可信其有。冯妙端过其中一盏,看见碗口处贴着一张祈福用的小笺,写着自己的名字。醒神汤里加了白芷、防风、桔梗、紫苏叶、薄荷脑,不是什么名贵药材,倒是对治疗风寒很对症。

原来这就是高清欢说的“顺顺当当喝药”的方法,他半夜里想出这么个方法,又要连夜准备了人人不同的醒神汤,还要起早送进宫来,想一番说辞让太皇太后收下。冯妙抿着嘴唇偷笑,仰头把药汤喝了。

“知学里讲学,是先帝还在时哀家定下的规矩,为的是让拓跋氏子孙,通晓一文一武不可偏废的道理。”太皇太后也不叫她们起身,慢条斯理地说道,“哀家一早就说过,讲学时不论出身贵贱,只论学问好坏。你们两个,虽说是女孩儿家,可也不能辱没了冯氏的脸面,明天讲学时,好自为之吧。”

两人同时叩首告退,冯妙心里却有些纳闷儿,让她们去听讲学,不是为了给冯清挑如意郎君的吗?怎么太皇太后说得那么严重,还牵扯到江山社稷、宗族脸面上去了。

这一整夜,冯妙都听见一帘之隔的床榻上,冯清在翻来覆去。冯妙清楚自己跟封后选妃无缘,只要明天别出错就好,倒没她那么紧张,只不过听着那声音,也实在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冯清顶着两个黑眼圈,用了小半盒水粉才勉强盖住。冯妙自己觉得头痛好些了,可是鼻音却有点重,连本来的声音都快听不出来了。

等到装扮整齐,冯清穿了一身荷叶纹上裳,配浅色金丝襦裙,颜色清丽鲜亮,衬得她英姿爽利,很有鲜卑女孩儿的样子。冯妙想了又想,还是选了一件素色宫装,只在头发上动了点心思,没梳成平常的双丫髻,而是绾了个斜偏在一侧的堕马髻。这种慵懒妩媚的发式,配上她尚有些年幼的脸,反倒显得清新娇俏。

太皇太后没吩咐她们该如何打扮,这种小事也不好专门去问。冯妙穿了宫女的衣裳,却梳了士族女子的发式,只希望不要太过引人注意。

知学里设在魏王宫东侧,原本是一条小巷。据说当年开国太祖皇帝,曾经在这里招揽贤士,后来建成一座高台远闻阁,又把宫墙后挪三丈,变成一块开敞的空地。

进入远闻阁时,冯清衣饰华贵,立刻有小太监上前招呼,引着她入座。冯妙衣着朴素些,便没人理睬,她也不恼,选了个视线上佳的角落站着,偷眼打量在座的宾客。

左手一侧多是拓跋皇室,大多穿着窄袖胡服,镶金缀玉。右手一侧却是些陌生面孔,衣饰称不上奢华,用料、做工却极其考究,袖口处都带着暗色徽记。冯妙默默辨认,暗自咋舌,那些徽记她是认得的,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渤海高氏……虽说比不上南方的王、谢风流,却也个个都是百年望族。

左手一侧的人大多在高谈阔论,说的无非是哪处山林适合狩猎,什么样的弓弩好用。彭城公主拓跋瑶也坐在其中,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听哥哥们说话,想必是得了太皇太后恩准,第一次有机会来参加讲学。右手一侧的人,却大多缄默不语,端端正正地坐着。

看到这里,冯妙就有些明白太皇太后的深意了,拓跋氏靠弓马骑射得了半壁江山,可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太皇太后想要在贵族子弟中间,提倡汉家儒学,没有什么方法比王室宗亲以身示范更有效了。

眼神刚游移了半圈,就看见北海王拓跋详也在座,衣衫上缀着一溜大颗的猫眼石。冯妙赶紧收回目光,又瞥见琉璃珠帘背后,太皇太后已经悄悄入座。

几乎就在同时,门口的青衣太监,高声通传:“皇帝陛下驾到!”

她有些好笑地看一眼冯清,果然见她双手紧握,眼睛牢牢盯着门口。冯妙不过是出于好奇,也想看看皇帝的样子,太监打起帘子,先飘进眼帘的,不是龙纹朝服,而是一截素白袍角。

冯妙撇嘴,这种颜色最挑人,这少年天子不是对容貌气度过分自信,就是对衣饰仪仗根本不在意。眼神顺着衣衫轮廓向上看去,还没见着五官,她就先惊了一下。

从侧面看去,衣衫贴着他挺直的背,轮廓如连绵的山峦一般,衣袂随着脚步飘拂,在腰部略微收束,又在肩膀处张开。冯清说得没错,他的确消瘦,可是并不是文弱无力,相反,像最精健的猎豹一样,不动时安然如磐石,却没有人会怀疑他骤然爆发时的力量和速度。

素白衣裳,全无任何装饰,只有腰间加了一条对羊纹玉锦腰带。冯妙吃惊,是因为这条腰带,跟太皇太后常佩戴的那一条是一模一样的。这么一条做工繁复的腰带,加在他的素白衣袍上,非但丝毫不显突兀,反倒如画龙点睛一样,把他那不言而喻的贵胄气度,全都给衬托出来了。

没等看清相貌,大魏天子拓跋宏,已经快步走到琉璃珠帘面前,隔着珠帘、撩起袍摆跪下,先连磕了三个头,然后朗声说:“孙儿拜见祖母,恭祝祖母福寿安康、天年永驻。”

冯妙又是一惊,其他的王爷、公主,都称太皇太后作“皇祖母”,庄重、不会失了礼数。可是一国天子,却像寻常人家的孙儿一样,称她“祖母”,所行的礼,也远远超过了皇帝的仪制。其实,就连寻常人家的孙儿,恐怕也很少会行这样的大礼。

太皇太后隔着珠帘,问了拓跋宏几句话,无非是身体好些了没有、身边需不需要调人伺候。拓跋宏都一一答了,语气恭谨却又亲近,不知道的人还真会以为这是一对祖慈孙孝的亲生祖孙。看太皇太后没有话要问了,他才起身落座。

别人还没说话,北海王拓跋详先大剌剌地开口:“皇兄真是越来越简朴了,连龙袍都懒得穿了。别人不知道,还以为皇兄不稀罕呢。”

话音一落,远闻阁里的温度骤降,众人目光都落在这位言语放肆的北海王身上。

拓跋宏却只是微微一笑:“今天来的都是世家名流,讲起文章经典,都远在朕之上。朕就效仿一回白衣寒士,虚心求教,有什么要紧?”

在他说话时,冯妙才终于有机会看清了他的五官相貌。不像北海王那么粗犷,也不像高清欢那样过分妖异。双眉斜挑,唇薄如削,挺直的鼻梁从双眼之间开始,划出一道陡峭的线条。俊美?英挺?好像任何一个词汇都不那么恰当,因为任何一个词汇,都不足以概括他此刻的样子。

眼角细润地舒展开一条略微上挑的曲线,眼眸一转,即使角落里最不起眼的粗使宫人,也觉得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既不咄咄逼人,也不会因为年轻而让人轻视,在威严和亲近之间,就那么恰到好处。

冯妙被他眼风一扫,不敢对视,也跟着低下了头。

拓跋宏的话音一落,那些世家子弟,看他的目光明显柔和得多了,人人自得。皇帝说的是满座名流,可谁不知道,他们的家传才学,远在拓跋皇室之上。

拓跋宏左手垂膝,右手看似无意地轻搭在腰带上。北海王拓跋详紧盯着那条腰带,脸色忽青忽白,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那腰带原本是林琅亲手绣了一对,在太皇太后生辰时献上。太皇太后又把其中一条,赐给了拓跋宏。拓跋宏向来只说感念祖母养育之恩,把这腰带日日不离身地束着。看在北海王眼里,那细密针脚,全都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林琅可从没给他做过任何东西。

冯妙不明就里,只觉得少年天子举重若轻的几句话,既抬举拉拢了世家子弟,又好像戳到了拓跋详什么痛处。这个皇帝,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好相处。

北海王拓跋详觉得丢了面子,一时又找不到话说,眼睛胡乱一转,刚好看见冯妙和她身前的冯清,笑道:“这两位看着眼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他明明认出冯妙,却故意不说,等着她们自报家门。

冯清和冯妙的父亲,是太皇太后的弟弟,论君臣,她们被太皇太后召进宫,以宫女身份伺候,算不得体面;论亲戚,却又平白比皇上大了一辈。

姐妹两人都还没说话,拓跋宏已经从座位上站起,遥遥地执晚辈之礼说道:“原来是冯家的表姑母,失礼了。”

冯清一直盯着拓跋宏看,被他冷不防叫了一声表姑母,立刻脸颊绯红。幸好她常随博陵长公主入宫,起先的慌乱过去,立刻执臣属女眷之礼,向他跪拜:“万万不敢,奴婢现在在奉仪殿侍奉太皇太后,知学里尚属宫中禁地,理应论君臣之分。”

她说话时,拓跋宏听得极其仔细,像要从她嗓音里辨别什么,眉宇间隐隐有些狐疑和失望。

等她说完,拓跋宏的目光缓缓转向了一直没说话的冯妙,突然长揖为礼:“这一位,想必也该叫一声表姑母。”

冯妙一愣,她原本只想跟着冯清一起跪拜,蒙混过去。可是皇帝的礼行到面前,她就非开口说话不可了。

选秀入宫成宠妃的甜宠文(推文六宫无妃)(3)

【第三章知学】

冯妙隐隐觉得奇怪,拓跋宏好像对她们两人的声音特别感兴趣。她风寒刚发起来,一开口,喉咙里就像梗了一块火炭一样难受,嗓音又粗又哑:“表姑母万不敢当,不过奴婢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博陵长公主,是奴婢的嫡母,长公主膝下第二个哥哥,曾经在兖州,与傩仪执事官高大人平辈相交。宫中高太妃,与高大人的养父是姐弟。而北海王爷,正是高太妃所出。皇上您与北海王爷是亲兄弟,所以……”

其他人早被她这一连串的人名、封号给绕晕了,都等着她说下去。

冯妙站起身,对着拓跋宏行了个南方士族女子常见的福礼:“所以,这么论起来,奴婢斗胆,叫皇上一声小哥哥。”

短暂的寂静过后,彭城公主拓跋瑶先忍不住,捶着桌子大笑起来:“难怪你们每次讲学,都要讲上大半天,原来要先这么七拐八绕地论亲戚。我看趁早上些吃食,说的人慢慢说,听的人也好耐心听。”

拓跋瑶这么一说一笑,原本凝滞的气氛,立刻活络起来。

拓跋宏看着冯妙,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间,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染了风寒就要多休息,夜里尤其要睡好。”

冯妙只觉得他言语古怪,反倒不好接下去,只能含糊应了,仍旧退回原位。

讲学请到的夫子,是范阳卢氏颇有名望的一个老者。讲授的东西,十分晦涩拗口。冯妙曾经跟着母亲读过不少书,还是觉得用词生僻,有些地方听不懂。不知道是不是预先演练过的缘故,在座的几位卢氏公子,倒是个个精神抖擞,时不时还会提出些问题来。

冯妙悄悄打量其他人,另外几个名门望族的子弟,也听得云山雾罩,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再看左手边座席上的人,冯清眼睛时不时地往拓跋宏身上瞟,看样子根本不在意老夫子讲些什么。拓跋瑶听得无聊,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眼看就要睡着。北海王拓跋详身形健壮,在位子上扭来扭去,已经十分不耐烦。始平王拓跋勰皱着眉头,很努力地在听。只有拓跋宏,右手撑在桌案上,双眼平视夫子,神情和煦,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看样子,那老夫子应该有些傲气,迫于皇权压力不敢不来,却故意挑选晦涩难懂的内容,等着看拓跋皇室出丑。

冯妙悄悄离席,绕到远闻阁侧面的小隔间外,崔姑姑正在小隔间门口站着,等候太皇太后随时召唤。她凑到崔姑姑耳边,悄声说了自己的想法:“姑姑,能不能派人准备些吃的喝的,给里面送去?要吃起来方便、准备起来也快的。”

想起北海王拓跋详的癫狂举止,她又特意加一句:“喝的东西不要酒,别的什么都行。”

崔姑姑进入小隔间,禀明太皇太后,再出来时,眼睛里带着几分赞许,随手召来两个粗使宫女,让她们去御膳房准备吃食。

不一会儿,几位宫女提着食盒,送上来四样点心,配着截饼和小碗的酪浆。截饼是用牛奶、蜂蜜和着面粉烤成的,味道香甜,少年男女都喜欢吃。酪浆则是用羊奶制成的,带有一股天然的腥酸气味,魏国上至皇族、下至平民,都很喜欢,算是一道特色饮品。

冯妙叫小宫女先给左手边的几位王爷送上,自己接过另外一盒,亲自送给右手一侧的世家子弟。

点心一摆上来,果然奏效,原本昏昏欲睡的人,一边吃点心,一边小声说话。

最后一桌是荥阳郑氏的几位公子,冯妙低头看一眼食盒,数量不多不少,正准备送完最后一桌就悄悄退出去。

坐在末席首位的锦衣公子,冷眼看着冯妙的动作,忽然指着酪浆明知故问:“这是什么东西?”

冯妙看出荥阳郑氏的人,今天不大高兴,想必是因为卢氏的夫子出了风头,他们的座位又被排在最末席,小心回答:“这是羊奶制成的酪浆,味道有些特别。”

锦衣公子把酪浆凑在鼻子前面闻了闻,一扬手砸在地上:“膻肉酪浆,是牧民的饮食。今天既然讲授儒家经典,为什么不上茶,难道是觉得茶水不配吗?”

这话接近挑衅,暗里指责拓跋皇室轻视汉人习俗。其他人听见声响,也都停下手里动作看过来。一屋子目光,再次聚焦在冯妙身上。

冯妙只顾着提醒不要酒,免得北海王酒后又闹出什么事来,却忘了这些世家子弟,把茶奉为待客上品。酪浆这东西,微酸带甜,她自己初来平城时不习惯,日子久了也喜欢吃,一时忘了,在世家子弟眼里,酪浆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世家子弟不敢公然质问皇权,只能把不满撒在她身上。冯妙拿捏着客气却不卑不亢的语气:“郑公子既然这么问,一定喜爱茗茶,请问郑公子,茶的滋味比起酪浆的滋味,如何?”

荥阳郑氏的两项家传绝技,正是书法和煎茶,郑思和面带得色:“茶可以荡清浊气,初时淡,后味浓,唇齿留香,意韵悠远。”他不屑地瞥一眼酪浆:“至于这个嘛,气味奇邪不正,只配偶尔尝尝,不配专门品鉴。”

冯妙笑着点头:“郑公子说得极是。此时送上酪浆,正是这个意思。”

郑思和被她说得一愣,不由自主地回想,自己言语间有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冯妙捡起盛酪浆的小碗,随手招个小宫女过来,叫她重新换一碗。小宫女小跑着回来,冯妙接过小碗,双手捧到郑思和面前:“夫子讲学还没有结束,这酪浆配着点心,原本就是给各位吃着玩的。至于茶,需要平心静气地品,才能体会出滋味来。等讲学结束,自然会献上好茶、招待贵客。”

众人没想到,这么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能说出这番话来,反倒显得郑家公子太过挑剔小气。郑思和悻悻地“嗯”了一声,把宽大的袖口一挑,就要接过那碗酪浆。

他的手伸到面前,冯妙却忽然向后一缩,避开了,把小碗径直放在桌面上:“茶能修身养性,酪浆却能填饱肚子,郑公子不妨换换口味,试试看。”

都是聪明人,哪能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皇室请世家子弟参加讲学,是有心抬举他们,可这原本就是锦上添花。要是他们不知好歹,皇家可就不给他们这个脸面了。

琉璃珠帘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太皇太后,轻哼了一声:“这句话,倒是有些风骨气度,哀家在她这个岁数,也未必敢这么说。”

崔姑姑在她身后,恭敬地接过话去:“生在冯家,又能得太皇太后教诲,自然不同凡响。”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护甲轻轻刮着手背:“看她平日总被清儿那丫头支使,以为她不过是不想惹事罢了。她生母是个歌姬出身,没瞧出来,本事倒是不小。”当年冯熙刚刚封了王,就从外面带回个风尘歌姬做妾,为这事,博陵长公主还大闹了一场。

“那件事,就按之前说的,你去安排吧。”太皇太后略顿一顿,接着说,“就算是浑金璞玉,也得雕琢了,才能成器。”

琉璃珠帘外,冯妙看也不看郑思和的脸色,提着空食盒快步退到屋外,转到没人看见的地方,才长出一口气。她也是偶然想起,太皇太后叫她们“不要辱没了脸面”,这才大着胆子说了那么一句。

夸口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她得去准备好茶,讲学结束时送上,今天的事才能算完。

她的裙角刚在门外消失,一直端坐着没动的拓跋宏,右手轻捻了一下玉锦腰带上镶嵌的金箔。金箔映着明晃晃的日光,在墙壁上打出一个光斑,又很快消失不见。

门外垂手站着的宫女里头,有人看见那块转瞬即逝的光斑,悄悄退了出去。

冯妙一路打听,才找着御膳房。她从油烟水雾里,拉出一个大太监,笑吟吟地问:“大叔,哪里能烧水煎茶呀?”

身形过度圆润的尚膳太监,被人扯着衣袖拉出来,原本有几分怒气,可一看是个笑容可掬的小姑娘,那点怒气立刻烟消云散:“丫头,我不知道你要用什么物件,御膳房就这么大,你自己看吧。”

冯妙笑眯眯地道了谢,在御膳房里转了一圈。她还是第一次进皇家膳房,里面的东西比自家小厨房种类繁多。有宽口大锅,有煎炸用的细长竹筷,甚至还有做鱼酱的小罐子,可就是没有适合用来煮茶的东西。

她皱眉噘嘴,说出去的话总得兑现啊。喉咙里一阵干痒,她捂着嘴咳嗽,忽然又想起个地方。

正要开口问路,一只略显冰冷的手在她手腕上轻拉了一下,一个柔柔的女声说:“跟我来。”

冯妙抬头,看见林琅站在面前,面色还有些苍白。想起皇上和两位王爷都对她不同一般,赶紧叫了一声“琅姐姐”。

“我要找地方煮水煎茶,可御膳房里没有合用的东西,正想去侍药间看看。”冯妙嗓音依旧沙哑,“琅姐姐,你来了正好,我啊,出门就不认路。”

林琅伸指在她额头上一点:“我听见你语惊四座了,特意出来帮你找东西的。”

冯妙一路在碎石小道上走,专门挑深色的砖面落脚。林琅走在她身后,竟然看得有些出神。她自己就是个美人,却带着一股柔弱病态。冯妙那种无意流露的娇俏天真,让她隐隐羡慕。

“琅姐姐,”冯妙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你的身体好些了没有?那一鞭子,可让我担心坏了,都是因为我……”

林琅摇头:“又不是你的错,已经没事了,就是左手仍然拿不动东西,所以皇上今天没让我跟进去伺候。皇上也真是的,不过是伤了胳膊,站一站有什么要紧。”她语气平和自然,不像在说皇上,倒有几分像在说自己钟爱的弟弟。

空气里隐约飘来药香,冯妙不由自主想起那枚微酸的毒药,十天之约刚过去了三天。她心里忐忑不安,却半点也不敢在太皇太后和冯清面前表现出来。

“那个……琅姐姐,”冯妙小心地开口,“这宫里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平常不准人去的?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我好提早躲开。”她想着那间奇怪的宫室,还有那个神出鬼没的少年,大白天涌起一股寒意。

“那可多了,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秘密。”林琅淡淡地笑,“这种事,躲可没有用,脸上装作不知道,心里却要明镜似的清楚。你在太皇太后身边,还怕学不会这个?”

“我不想学,”冯妙踢开一颗小石子,“我原本就是来陪衬人家的,只求太皇太后早点放我回家去,就是大恩典了。”

林琅适可而止地一笑,两人都不再多说话。她深知后宫的生存法则,寥寥数面可能成朋友,话说得太多,说不定反倒成了死对头。

侍药间的小宫女认得林琅,连带着对冯妙也很客气,按照她的指点,爬上爬下、翻箱倒柜地凑齐了一套小药盏,乍一看跟茶盏很像。又找了个带嘴儿的小壶,烧了一罐热水。

拓跋皇室中间,还不流行喝茶,侍药间里只有贡菊、正山小种和几种去火的绿茶,为了做药用。冯妙要了一两明前嫩芽:“热水一路端过去,也就变温了,只能冲泡嫩芽了。”

等水烧开的时候,林琅随手用草茎扎了一个小巧古朴的香囊,放进一小撮茶叶,递给冯妙:“草香混着茶香,清心明目,给你戴着玩吧。”

冯妙接了,在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一圈:“琅姐姐,我没有东西可以回赠你,要不,我给你扎只小狗吧。”她挑了一些较长的草茎,三下两下,竟然真的扎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来,放进林琅手里。

林琅叫两个小宫女帮冯妙捧着器具、热水,自己抚着额说头晕,不陪她过去了。眼看着冯妙一走远,她就抄了一条隐秘近路,往知学里方向赶去。

远闻阁内,拓跋宏看见帘外肃立的宫女,又变得一个不少,便不动声色地起身,去更衣小憩。

红顶小亭,是专门辟给皇族休息的。拓跋宏一入内,等候在里面的女子就膝行上前,替他打散头发,轻轻揉捏后脑。

多少年了,只有在这一个人面前,拓跋宏才能真正放松。他像拉紧的弓弦一样,不敢松弛片刻,只因那片刻大意,就可能让他万劫不复。

“皇上,染了风寒是真的,香茅草的记号也留在她身上了,”林琅柔弱的嗓音低语,“是个挺有意思的小丫头,皇上怎么对她忽然上心了?”

拓跋宏随意岔开了话题:“你都说了,不过是个小丫头而已,更何况,她还姓冯,平白无故,不要多想。”

林琅轻轻叹气:“皇上今年十五岁了,太皇太后在这个时候带两位小姐进宫,不就是为了让皇上多想的吗……”

“林琅,如果不是你,朕五岁那年就冻死了,”拓跋宏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上,“无论谁入主中宫,朕都不会委屈了你。”

远闻阁内,冯妙正把茶汤一盏盏送上。她按古法浸泡,水温、时间甚至手势,都毫无错处,连荥阳郑家子弟,也无从挑剔。

拓跋宏刚一返回座上,就看见纤细润白的手腕,托着一盏青翠透亮的绿茶,捧到他面前。茶香扑鼻,拓跋宏抬起右手,就要接过来。

“皇上,茶盏浅、茶汤烫手,请皇上用双手拿着吧。”冯妙感激林琅的连番帮助,连带着对这少年天子,也并无恶意。

话一出口,远闻阁内忽然陷入诡异的寂静,似乎所有人都惊诧地看着她。冯妙一头雾水,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说错了。

“冯妙,你怎么能这样?”冯清站起来,“父亲是怎么教导我们的,你都忘了?为人臣子,不能随意提及尊者、长者的难言之处。皇上的左手有旧伤,行动不便,你此时故意提及,是什么意思?”

冯妙低头,睫毛微微颤抖,冯熙的确教导过她们“为尊者讳”的道理,不能对尊长的短处妄加评论。可父亲从来没说过,皇上的左手不能动呀,没有任何人对她说过,她又如何能知道?

此时回想,自从早上进门,拓跋宏的左手,的确一直垂落在身侧。她只当那是他自矜身份的表现,根本没往另外一种可能性上想。被冯清模棱两可的话一说,再加上她那痛心疾首的语气,俨然变成了她在故意揭皇上的短处,让他难堪。

冯妙缓缓抬头,触到拓跋宏深邃却平静的双眸,这样一个相貌气度都如此不凡的少年,他的一只左手,竟然废了。

心里一根琴弦,被人悄悄拨动。那感觉,就像小时候第一次看见上好的青瓷,却偏偏在瓶口处发现了一道裂纹。无限惋惜,可是惋惜却于事无补。

“皇上,自古贤君垂拱而治,您无须举起左手,自有贤臣替您双手奉茶。”冯妙双手托着茶盏,高举过头顶,再次送到拓跋宏面前。

她把视线落在拓跋宏的玉锦腰带上,既不会冒犯天颜,也不过分谄媚逢迎。

拓跋宏盯着清亮的茶汤,目光却越过那双如雪的皓腕,落在她微弯的双眼上。那种眼神,他从没见过,既不是怜悯,也不是畏惧,只是单纯地理解他的缺憾,以及这缺憾也不能撼动分毫的——帝王雄心。

猜不透皇帝的心意,谁也不敢胡乱开口。尴尬气氛中,始平王拓跋勰单膝跪地,从冯妙手里接过茶盏:“臣弟愿做皇兄的左膀右臂!”

拓跋勰原本就生得气宇轩昂,在同辈王侯中最有威信。他这么一跪,其他人也纷纷跟着跪下。

拓跋宏嘴角微微上扬,和煦地一笑,就着拓跋勰手里的茶盏,尝了一口茶。然后握住拓跋勰的手,拉着他站到自己身侧:“大魏有你们这些贤臣同心协力,朕,自然可以垂拱而治。”

远闻阁内,称颂声震耳欲聋。冯妙仍旧跪在原地,其他人却好像不约而同地把她忘了。

太皇太后平日潜心礼佛,过了午时就不怎么用膳了。可这天从知学里回到奉仪殿,已经到了掌灯的时间。太皇太后似乎心情不错,传了一碗清粥、四样小菜,还赏了冯清和冯妙也可以在侧殿用膳。

过后撤下碗碟时,冯妙支走了掌膳宫女,凑到崔姑姑身边问:“皇上的左手,是怎么伤的?”

“难怪你不知道,”崔姑姑手上动作不停,低声细语地说,“那时你大约不在平城。皇上小时候,弓马骑射是所有皇子里头最好的。九岁那年,皇家出猎,皇上和当时还没封王的北海王殿下,抢着要给林琅姑娘猎第一只白狐,不知怎么就起了争执。等到侍卫追上去时,就看见殿下的箭扎在皇上左小臂上。御医说,那一箭伤了筋,打那以后,皇上的左手不能用力,皇上也再不能挽弓射箭了。”

“林琅姑娘……”冯妙低声沉吟,她没想到,这件事也跟林琅有关。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为了一个宫女,一国之君被人射伤,可这宫女仍旧在皇帝身边,伤人的皇子也没受什么责罚,甚至日后照旧封王封地,怎么想都透着诡异。

“林琅也是个可怜孩子,白白生了那么一副好模样。”崔姑姑长长地叹了口气,“要是个世家小姐也就罢了,偏偏她生母是皇上和北海王爷的奶娘,几年前去了,生父又整天酗酒赌钱。一个无依无靠的宫女,跟皇上和王爷纠缠不清,以后有的罪受,冤孽啊……”

崔姑姑试一试暖盅里温着的补药,转身进了太皇太后的寝殿。冯妙吹熄了偏殿小饭厅的灯火,照旧去小佛堂抄了佛经,才返回自己和冯清住的东配殿。

刚一进门,就看见自己床榻上的绢丝寝衣,被人用剪刀剪成一条一条,胡乱扔在那里。

东配殿向来没有其他人来,不用想也知道,是冯清在泄愤。虽然不知道哪里又惹了这位大小姐,冯妙却不想跟她争辩,默默收了那堆布条,扔在床角,自己除去外衫,只留下贴身素色小衣,准备将就一晚。

刚爬上床榻,就听见一直蒙头躺着的冯清翻了个身,嘀咕了一句:“天生下贱,跟你那个不知廉耻的娘一样!”

选秀入宫成宠妃的甜宠文(推文六宫无妃)(4)

【第四章垂灯春浅】

正在拢起头发的手顿了顿,冯妙握着一把锦缎一样的黑发问:“你在说谁?”

“说谁,谁自己心里清楚。”冯清甩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

这话接下去好没意思,冯妙把头发绾了一圈,垂在耳侧,就要面向内侧躺下。

“谁在皇上跟前装模作样地狐媚勾人,我就说谁!”大约是看冯妙没什么反应,冯清提高音量,又说了一句。

先前听她辱骂自己的生母,冯妙已经觉得火气上涌,博陵长公主欺凌阿娘还不够,连她生的女儿也要如此。从歌姬到侍妾,还不是因为阿娘没有博陵长公主那样显赫的出身?身份血统,难道能由得人自己选择吗?冯妙忽然觉得林琅说得没错,有些事,怎么躲都没用。

她强压住心头不快,低哑着声音说:“比不上博陵长公主家传的教养。”

“你……”冯清被她这句话梗住,猛地翻身坐起来,锦被下头,胸口一起一伏。

冯妙却不看她,揉揉眼睛,解开小衣最上面一粒扣子。冯清咬着唇看着,她心里清楚,冯妙被额发遮住的那张脸,比她美得多。光是这倚着床头扭开扣子的小动作,还带着几分稚气,就让人移不开眼,要是等到身量长成……

“冯妙,凭你的出身,永远也别幻想入主中宫。”冯清本想尽量显得自信大度,可话里总带着一股酸劲儿,“我劝你,趁早死了心,别想着和我争。”

原来是为了这事,冯妙心中冷笑,她自己千方百计想得到的东西,就想当然以为别人也存着同样的心思。“冯清大小姐,我不和你争,”冯妙慢条斯理地说话,故意停顿了一下,“可自然有别人跟你争,平城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待嫁的女孩儿。”

“你别太过分!”冯清听见后半句,立刻就火了,赤着脚跳下地来,“做歌姬的娘会勾人,女儿也一样下贱,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这些话,都是平时博陵长公主背地里说的,冯清倒也未必全懂话里的刻薄意思,只是又嫉又气,就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

“你要说我就说我,别扯到我娘身上去。”冯妙也站起身,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她敢做,凭什么不让我说?”冯清眼睛都红了,“我听娘亲说过,你娘带着你进门时,你都两三岁大了,谁知道你是不是爹爹骨肉?还有你那个吃白食的弟弟,说不定也根本不该姓冯!”

“不准你说我阿娘和弟弟。”冯妙也急了,平日里怎么支使她都无所谓,最没有资格这样说话的人就是冯清。如果不是博陵长公主明里暗里使绊子,阿娘的身体怎么会那么差?弟弟怎么会至今连该有的份例银子都没有?

“我说错了吗?”冯清依旧不依不饶,“我的哥哥们都是有爵位的,你弟弟算个什么东西?下作娼妇养的,正经本事没有,狐媚妖道的,天生就会。你怎么不跟你那不要脸的娘学学,也当众袒胸露背跳个舞啊?说不定谁家缺个侍妾,正好把你收了……”

冯妙气得胸口发涩,这哪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她气冯清,但更气博陵长公主,欺负了人,还要背地里说出这些难听的话来。她悄悄捏紧手指,咬着牙让声音平静下来,嘴角略略上挑:“那好啊,多亏你提点我,下次见皇上的面时,我再好好表现表现。”

“你、你不要脸!”冯清气得直跺脚,想也没想,“啪”一巴掌打在冯妙脸上。

冯妙只觉半边脸上火辣辣地疼,一声不吭把小衣袖口上的束带拉紧。冯清看她沉默,越发嚣张起来:“你们两个来路不正的野种……”

“野种”两个字还含在嘴里,冯妙冷不防抓住她的手腕一扭,压着她两个人一起往地上倒去。两人身形差不多,原本冯妙占不了什么优势,可冯清穿着宽大的寝衣,躲闪起来不那么方便,只能号啕大叫:“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你都这么说了,我不打岂不是让你失望。”冯妙不由分说地把她压住,一只手高高扬起。她只想给冯清个教训,没打算真下重手,万一冯清去跟博陵长公主哭诉,吃亏的还是阿娘和弟弟。

冯清却没看出来,哭叫得越发凶了,眼泪抹得满脸都是,腿上使劲一蹬,冯妙放在床头的小胡凳就被掀翻了,衣裳掉了一地,林琅送她的小香囊也滚落出来。

冯妙一回头看见,想要把香囊拿回来,身子一动,手上的力气就松了。冯清借机一挣,狠推了她一把,抢先扑过去把香囊攥在手里。冯妙慢了一步,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撞得琉璃灯罩子“啪”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还给我!”

“偏不!”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崔姑姑推门进来,边走边匆匆系着外衫上的束带,看见满室狼藉,眉毛都快拧在一起:“两位小祖宗!这是因为什么事闹起来了?大半夜里,太皇太后在正殿都听见了!”

两人匆匆穿戴整齐,被带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坐在梨木胡凳上,正用银钩子拨着小盆景里的石块。她平常本来就睡得浅,这会儿被吵醒了,倒也看不出多少倦色。

“姑母,清儿的膝盖磕红了,还疼呢。”冯清毕竟是在大家族里长大的,这点眼色还会看,一进门就先撒娇服软,想博太皇太后老人家心疼。这一招,想必平日在博陵长公主面前,很有效。

太皇太后叫崔姑姑拿药膏给冯清贴,自己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都说说吧,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是她先打我,这才惊扰了姑母……”冯清捏着可怜巴巴的嗓音,偷眼看向太皇太后。

“别‘她’‘她’的,那是你姐姐。”太皇太后把银钩子往土里一戳,声音没多高,却立刻让冯清闭了嘴,不敢再说话。她转向冯妙,凝神看了片刻,才开口:“你也说说。”

冯妙进门后,一直低垂着头,此刻听见太皇太后问话,才双手交叠行了叩首大礼:“回禀太皇太后,奴婢们半夜吵闹,惊扰了太皇太后,罪该万死。其中缘由,细说起来反倒叫人笑话了,奴婢甘愿领受责罚。”

太皇太后好半天没说话,冯妙不敢抬头,却清楚地感受到,那道审视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后背微微发凉,不知不觉间,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她清楚太皇太后的手腕,面上虽然镇定,心里却七上八下。

“若是两三岁大的孩子,争吵打闹,惹人怜惜。你们两个都不小了,怎么还做出这种不知轻重的举动?”太皇太后语调平平,“明天开始,午膳之后,你们两个就都到小佛堂里跪着去。好好想想清楚,冯家的女儿,该怎么做事。”

两人不敢多话,叩头谢恩之后,就回了东配殿。

这回冯清倒是学乖了,一句话也不说,解散头发,就躺倒在床上。

冯妙站在她床榻边说:“把刚才拿走的东西还给我。”

冯清并不知道那东西是怎么来的,不过见冯妙当时急急忙忙地去捡,便认为是她心爱的东西,想也没想就夺过来。她躺在床榻上横了冯妙一眼:“我扔了。”

“还给我。”冯妙把手伸到她面前。

“爱信不信,不过是几根破草编的,我刚才扔在路上了,你想要,就自己到外面找去。”冯清作势掀起被角,挑衅似的说,“要不——你来搜,看我身上到底有没有?”

冯妙瞪着她看了半晌,终于忍住了缩回手。她不可能动手搜身,那样就给了冯清借题发挥的缘由,她也不可能当真出去找,她们刚从太皇太后跟前回来,再闹起来,恐怕就不是小佛堂罚跪那么简单的事了。

第二天午膳一过,崔姑姑就引着她们进了小佛堂,临走前好心叮嘱:“两位姑娘,需要什么就叫人通传一声,可千万别再闹起来了。惊扰了佛祖,可就不好了。”

冯清自己先挑了个蒲团跪下,冯妙也不说话,照旧抄写佛经,在香炉里烧了,然后在佛像前叩首祈愿。无非就是阿娘和弟弟都安康罢了,她并不是个贪心的人。

看她做得虔诚,冯清冷哼了一声,也没说话。两人沉默着挨过了子时,才回东配殿去睡了。

冯清到底平日骄纵惯了,才跪了一天,就起早到太皇太后跟前哭诉,说佛堂里又冷又湿,说自己心口疼痛、膝盖酸软。太皇太后问起时,冯妙也替她说了几句好话,不是因为她大度,而是因为,她实在不愿意大半天时间都跟冯清绑在一起。

太皇太后听完两人的话,这才开口:“你是哀家的侄女,哀家自然心疼你,一根头发丝儿的委屈都舍不得叫你受,哀家这里有些平日皇帝送来的血燕、雪蛤,你拿去叫个稳妥人炖了给你滋补一下。”

冯清听这话像是有活络的意思,喜上眉梢,正要谢恩,又听见太皇太后说:“可你也是奉仪殿的宫女,犯错受罚,别人都是这样,你有什么理由特殊?”

赏罚分明,冯清这会儿才算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思,再也不敢仗着身份在太皇太后面前撒娇。她每天蜷坐在蒲团上,狠狠瞪着冯妙,心里不敢怨恨太皇太后,只能把这笔账记在冯妙身上。

冯妙却没有心情跟她斗气,她心里想着另外一件事,十天之约眼看就要到了。原本佛堂思过,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可眼下冯清天天在这儿,她可怎么溜得出去?

冯妙被这问题困扰了好几天,有几次差点在太皇太后跟前分神出错。那毒药眼下并没有要发作的迹象,可是想起讨厌鬼说的“肠穿肚烂、筋骨寸断”,她还是觉得不能安心。

跪到第四天,冯妙已经觉得走路有些打飘,膝盖红肿胀痛。冯清也好过不到哪去,只是再不敢随便到太皇太后跟前哭诉。

午膳时,冯妙看见崔姑姑多摆了一副碗筷,心里暗暗奇怪。奉仪殿很少有人来,更别说留人用膳了,就连她和冯清,偶尔得太皇太后赏赐饭食,也只能在红木小几旁匆匆吃了,连座位都没有。什么人能得太皇太后如此另眼相看?

饭菜还没送上来,先有一股异香传来,像沉香,却又比沉香更加绵软清甜。崔姑姑在小回廊上远远望了一眼,就满脸喜色地对太皇太后说:“大公子来了。”

帘子一挑,一位唇红齿白的青年,脚下踩着牛皮软靴,跨进殿来:“姑母,侄儿来看您了,可想死侄儿了。”

听见声音,冯清满脸喜色,原来是大哥冯诞。想起这几天的教训,她不敢造次,仍旧在一边站着。

冯诞是冯熙的第一个儿子,面貌不像博陵长公主,倒是极像冯熙,肤色白皙,丹凤眼,英俊秀气。六七岁时冯熙带他进宫,太皇太后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等到冯诞长大一些,说话做事都明白得体,十几岁时,协助父亲掌管各色珍玩,对那些种类繁复的物件,几乎过目不忘。这么一位公子哥儿,只有一样不好,就是不喜欢读书,太皇太后说了他几次,总没什么效果。

冯诞拜见过太皇太后,看见垂手侍立的冯清和冯妙,一挑眉:“妙妹妹也就罢了,清儿怎么也如此安静?”

“不是小孩子了,也该学着安静些。”太皇太后随口一说,冯诞就明白了大概,他知道妹妹迟早要参选嫔妃,能磨磨性子也好。

打量太皇太后脸色有些不好,冯诞赶紧把随身带来的东西送上:“父亲在南边得了一块上好的伽南香,是鹦哥绿,赶紧叫侄儿给姑母送来。”

说着话,冯诞双手托着一只整块玉雕成的玉盒,中间凿出的凹槽上,放着一块磨得滚圆的香木,颜色褐中带绿,像鹦鹉的毛色一样。

“原来是你父亲得来的,不是你孝敬的。”太皇太后故意板着脸说话。

“侄儿这不是马不停蹄地给姑母送来了吗?父亲有功劳,侄儿也跟着沾光,得点苦劳就行。”冯诞嬉笑着把玉盒奉上,“下回父亲再要责打侄儿时,求姑母在旁边咳嗽一声,侄儿就不用受那皮肉苦了。”

“猴崽子,这是多大的苦劳,就要讨便宜?”太皇太后绷不住一笑,向着崔姑姑一指那玉盒,“这几天哀家睡得不稳,正好有这东西,你去研碎了,照着从前那个方子,再配一些安眠的香料来。”

这等上好的鹦哥绿伽南香,极其难得,常常有市无价,千金也难求。放在官宦人家,留着做个传家宝也不为过。可太皇太后说用就用了,要研碎了配进熏香里去。

冯妙这几天一直想着自己的心事,听见“安眠”两个字,就暗暗留了个心思。

冯诞把东西送出手,打量着太皇太后的眼色,挑些出门在外的趣闻来说。太皇太后虽然是女子,却对玩物衣裳兴趣不大,唯独专门喜欢听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冯诞口齿伶俐,逗得太皇太后心情大好,连带着胃口也比平时好了不少。

崔姑姑眼看一小盅乌鱼蛋羹见了底,她见缝插针对太皇太后说:“外面还备着七宝骆驼掌呢,奴婢去传上来给大公子添个菜吧。”借着冯诞的名义,其实是想给太皇太后进补,太皇太后一向提倡简朴,这种太过奢靡的菜肴,平常不敢送到她面前。

冯妙惦记着刚才提到的安眠香料,禀奏了一声“奴婢去帮崔姑姑传菜”,跟着走了出去。只有这么一个机会,怨不得她铤而走险,等到按着配方做齐、香料送进太皇太后寝殿,她可就再也别想碰上一根手指头了。

冯妙绕过小回廊,追赶崔姑姑的步子。回廊另一端是奉仪殿的耳房,御膳房派来的四名尚膳宫女,连同用红泥小炉煨着的菜,都在耳房里等候。太皇太后不喜欢食物残留的混杂气味,才特意开辟了这间耳房,用来等候传菜。

要赶在崔姑姑从耳房出来以前动手,她这么想着,脚步又快了几分。快到尽头时,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冯妙抬手去扶朱漆柱子,手触到的地方,却不是柱子的坚硬质感。

一抬眼,正看见冯诞伸手,托住她的胳膊:“妹妹小心。”

冯诞平日总是一副笑脸,就连对奴仆用人,也一向客气。冯妙对他既不特别反感,也不亲近,站直身子回了一声:“多谢大公子。”

“你跟清儿一样,叫我大哥不就行了?何必那么见外呢。”冯诞笑吟吟地站在回廊通道当中。

冯妙想起冯清咒骂她的话,“我的哥哥们都是有爵位的,你弟弟算个什么东西”,心里一股倔强劲涌上来,对着冯诞施礼说道:“不敢跟嫡出的小姐相提并论,要是没别的事,奴婢还得给大公子传菜去呢。”

冯诞摸着鼻子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冯妙面前:“母亲一连生了我们兄弟三个,才得了清儿,难免娇惯了些,你做姐姐的多担待她些吧。”

冯妙不想收他的东西,正要拒绝,这边冯诞已经把那纸卷展开。镏金桃花笺上,工工整整地誊写着一段《诗经·小雅》里的句子。隶书字体,笔触还不大成熟,勾画之间有好几处不大连贯,架构却已经有模有样。冯妙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是幼弟冯夙的字体。

阿娘曾经说过,女儿家练字,要练楷体,取其端庄细致;男子练字,则要练隶书,取其风骨气度。冯妙眼中微微湿润,那几行字,渐渐在一片氤氲里变得模糊起来:“娘和阿夙还好吗?”

“都安好,昨天晚上,夙弟知道我要进宫,特意写了这个给我,让我带给你。”冯诞把纸笺放进她手里,“我若在家里,也会时时照看他们。”

冯妙抹抹眼睛,再次躬身下拜,这一回,却是发自真心地道谢。阿娘和弟弟都好,她也要好好地活着,遇见任何事,都不能轻易放弃。

幸好冯诞不能离席太久,冯妙收好纸笺时,崔姑姑还没从耳房里出来。她提着裙角小跑两步,忽然听见崔姑姑的声音:“连小炉子一起小心端着,这菜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冯妙心里一紧,立刻放慢了脚步,不敢再跑,害怕被人看出异样。她从腰间挂着的绣袋里摸出一个白瓷小瓶,捏在指间旋开了木塞。做完这些,她悄悄退回刚才跟冯诞说话的地方。

两名宫女用儿臂粗的竹节,叉着一只红泥小炉,炉火上架着素瓷圆盘,圆盘里扣着一个寿桃形状的顶盖,桃叶脉络上刚好留了一个气孔,七宝骆驼掌的香味,从气孔里飘散出来。

那宫女是一对孪生姐妹,相貌相似,不用品菜,光是看这“双姝扶红泥”,就够赏心悦目了。崔姑姑跟在她们身后两步远,小心翼翼地看着。

冯妙隐在柱子后面,默默数着宫女的步子,估计她们快走到刚才自己停留过的地方,这才从柱子后面转出来,声音清脆地说:“崔姑姑,我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

听见说话声,宫女姐妹下意识地抬头看过来,脚下步子却没停。姐姐凉月脚下一滑,“啊”地叫了一声,身子向后倒去。两人原本就同握着一根竹节,妹妹予星有心搀扶,可那小炉连着菜盘,十分沉重,她只握着竹节一头,根本就有心无力,反倒被带着也摔倒在地。

哗啦啦一片脆响,红泥烧成的小炉,摔成了几片,专门用来温菜的中空笔管炭,夹杂着火星四下飞溅。崔姑姑躲闪不及,被那一盘七宝骆驼掌,正泼在前襟上。

冯妙微微低头,跟预想的不大一样,但也足够了,她小心绕过地上的污渍,伸手去扶:“崔姑姑,没烫着吧?”

崔姑姑顾不上跟冯妙说话,看了一眼撒在地上的菜肴,指着瑟瑟发抖的两个宫女,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们两个,平日都看着挺利索的,今天倒好,给我弄出这个岔子来!”

凉月和予星早就吓傻了,顾不得地上到处都是碎瓷片,满面惶恐地磕头请罪。额头被瓷片划破,又沾染上一层油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却谁也不敢叫一声疼。这就是宫女的命,连主子贵人喜爱的一个物件都比不上。

凉月来奉仪殿的机会多些,跟崔姑姑也相熟,大着胆子哀求:“奴婢不知道怎么脚下就滑了,求姑姑开恩,给条生路吧。”

冯妙在一边看着,心中不忍,假意在地上看了一圈,故意做出一副惊诧的样子:“姑姑,这地上好像洒了层油,也许是前面的菜肴溢出来的,难怪脚底滑了。”其实那层油,就是冯妙随身带的茉莉头油,绾发髻的时候用的。泼油、躲藏、喊人,一步套着一步,就为了让这道菜,弄脏崔姑姑的衣裳。

第一次在人前使这样的小伎俩,冯妙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尤其看见两个无辜宫女,因为自己一个小动作,弄得满脸是血,苦苦哀求,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错事。

崔姑姑这会儿才平了怒气,指着回廊外面说:“你们先去,把备好的鲫鱼汤盛在薄胎碧玉小罐里,仔细点,别再出什么差错。等太皇太后用过膳了,你们自己到奉仪殿前院,各领十鞭子,以后在奉仪殿,当心着点。”

两个宫女听说是在奉仪殿领罚,立刻感恩戴德地道谢。在太皇太后眼皮底下,这责罚就说一不二,既没人敢偷偷放水,也没人敢暗中下狠手。这些有职位的宫女,在宫里时间长了,总免不了有几个死对头。要是送她们去永巷领罚,撞在死对头手里,恐怕连命是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崔姑姑,别气了,难得大公子进宫一趟,总得让太皇太后高高兴兴地吃了这顿饭。”冯妙小声劝解,心里对两个无辜受累的人万分抱歉。

“你当我是气她们砸碎了菜肴?”崔姑姑连连叹气,“我在宫里小半辈子了,宫人失手犯错,见得多了。我是气她们偏偏把这道七宝骆驼掌撒在我身上。”

七宝骆驼掌这道菜,之所以名贵,不在骆驼掌,而全在那“七宝”上。七种珍贵香料混合在一起,加上鲜嫩的小骆驼掌,放在瓦罐里小火煨到酥烂。吃的时候,还要保持加热,确保香料的滋味能够均匀地散发出来。

“太皇太后刚吩咐我去制香,可这七宝的味道,染在身上,好几天才能去掉。身上染了味道,还怎么制香?”崔姑姑抬起袖子闻闻,上面满是肉腥味,幸亏那块鹦哥绿伽南香已经收起来了,没有带在身上。

这些来龙去脉,冯妙心里都清楚。太皇太后用的香料,一向都是崔姑姑自己配。各种香料研磨、捣碎或是榨汁以后,要再隔水蒸成珍珠大小的小块,方便取用。制香的人,身上不能沾染其他气味,否则制出来的香味道就不纯正。

“崔姑姑,要是你不嫌弃,就教教我,我帮你配那香料吧。”她等的就是崔姑姑说起这件事,只要香料经她的手,就可以借机留下一点,她只需要一点点就够了。冯妙的心怦怦直跳,却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急切来。

崔姑姑是太皇太后身边最谨慎稳重的老人儿,要是她一口回绝了,就再没有转圜余地。

“那怎么行呢,制香可是个累活儿……”崔姑姑倒不是跟她客气,她心里知道太皇太后的打算,并不曾把这两个冯家的小姐真当宫女使唤。

“没关系,我正好也想学学制香,姑姑就当是教教我。”冯妙仰着脸,双手摇着崔姑姑的胳膊。

崔姑姑仍旧犹豫,许多世家小姐都会调香,可那种调香,不过是把已经粗制过一遍的单味香料,混合在一起,搭配出不同的味道来。真正的制香,要研磨、要泡水、要过滤……光是把那块鹦哥绿变成合用的香粉,就要经过十几道工序。

“算了,姑姑还是别为难了,”冯妙一笑,“看样子是我太笨,学不会制香,姑姑不知道怎么告诉我好呢。”她语态娇憨,半真半假的话,倒把崔姑姑给逗乐了。

“可不敢那么想,姑娘聪明着呢。”崔姑姑摇头,“那明天就辛苦姑娘一回。”

制香在清早时最好,免得混进尘土、烈日的味道。寅时刚过,冯妙就跟着崔姑姑进了制香坊。她出东配殿时,冯清还在酣睡,冯诞陪太皇太后用膳后就出宫去了,没人说情,两人的小佛堂罚跪照旧。

崔姑姑原本也没真的指望冯妙,以为她不过是一时兴起,真吃起苦来就不成了,另外选了一个身子干净的小宫女,带进制香房。可一样一样教下来,冯妙竟然学得有模有样,手上被石舂磨破了皮,也不吭声。一个上午,香就制成了。

冯妙看着崔姑姑把制好的香粒,一颗颗放进玉盒里,再贴上封纸:“刘伶醉?是这香的名字吗?好奇特的名字。”

“是秘书中散李大人寻来的方子,太皇太后用寻常的安眠香,都不管用。自从得了这个配方,夜里才睡得安稳多了。”崔姑姑把玉盒用丝缎裹住,小心收好。

冯妙对这些官职、人事不大熟悉,不大清楚秘书中散是个什么角色,隐约想起那天在密室暗道里看见的高大背影,不敢再问下去。那天过后,她好几次半夜惊醒,梦见太皇太后手里拈着一枚有毒的果子,叫她吃下去,醒来时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从制香房出来时,她手里悄悄捏住了一小粒刘伶醉,那是她把大块香料切成小块时,趁崔姑姑没注意,偷偷藏下的。这几天兜了个大圈子,就是为了这么一小粒东西。

心里数着十天日子已经到了,冯妙紧张得手心发凉,午膳匆匆吃了几口,就躲进小佛堂。抄了几行佛经,心里才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天冯清的话特别多,先是凑过来看冯妙用汉文抄写的佛经,然后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这写的什么呀?我们鲜卑女孩儿,可不学这个。”

看她不理睬,冯清又问:“你拿了我的飞鸾衔珠步摇,怎么也不见你戴?怎么,你自己也觉得野山鸡搭个凤尾翎毛,不合适吧?”

冯妙笔下不停,冷冷淡淡地说:“是你给我的,不是我拿的。”冯清自讨了个没趣,坐回蒲团上,自己嘀嘀咕咕地说:“汉人那套狐媚子的本事……”

小佛堂里没有滴漏,冯妙只能自己估计时间,约莫快到三更,她开始把抄好的佛经放进香炉里焚烧。腾起的细碎烟丝,呛得她一阵咳嗽,袖子遮住嘴唇的瞬间,藏在袖口的刘伶醉,滑进了香炉。

奉仪殿正殿内,崔姑姑正把新制好的刘伶醉放进浅碟子,用无色无味的纸卷,取了火点燃:“太皇太后,今晚用不用叫人盯着点小佛堂?”

太皇太后微微眯着眼睛:“这香味不错,甜腻劲头压住了,木质的辛甘味道,倒是透出来了。”

崔姑姑长年制香,知道其中缘故,这一盒刘伶醉,是冯妙一粒粒加水揉了再加热的。这道理,就跟女儿茶一样,靠的是制作者天然的处子幽香,单凭技艺无法达成。她不敢隐瞒,忙说:“这一盒是妙儿小姐动手制的。”

太皇太后轻轻点头,像在细细品味香料的层层韵味。崔姑姑在一边等着,不知道太皇太后是什么意思,又不敢再问,正心焦时,听见太皇太后说:“今晚你也早些睡吧,叫两个太监值夜就行了。”

崔姑姑应了声“是”,吹熄了烛火,把一颗小孩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用轻纱罩住,放在床榻边的紫檀案上。太皇太后从来不在夜里把灯火全熄,可自从当年上阳殿失火后,太皇太后夜间睡着时,就再不用烛火了。

小佛堂内,冯妙瞥见太皇太后的寝殿熄了烛火,用桐油浸过的梨木小铲,拨了拨香炉里的灰。冯清已经歪倒在一边,睡熟了。这刘伶醉的确管用,冯妙用棉纱小球塞着鼻子,又借着咳嗽,大半时间都用袖子遮住口鼻,这才没有睡过去。

她从袖筒里拿出冯诞带来的纸笺,这几天一直没有机会瞧瞧。“棠棣之华,萼栿依依……”弟弟冯夙还小,未必懂得这里面的意思,也许只是凑巧选了《小雅》里的这一首,但这诗句,却让她第一眼看见就差点失控落泪。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阿娘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冯妙把纸笺撕开,也放进香炉里,一点点烧掉了。手足情谊,记在心里就够了。即使是亲生姐弟,私下传递信笺物品,也是大罪。

将将烧完,冯清翻了个身,“咚”一声踢在柱子上,嘴里还咕哝着残缺不全的梦话:“……娘亲、娘亲说了……鲜卑女孩儿,才不用学那些汉文酸诗……”

冯妙赶紧匆匆盖上小香炉的盖子,凝神确认冯清并没醒过来,这才在脸上仔细收拾了一阵,掀开帘子溜出去。在她身后,一直昏睡不醒的冯清,脸上现出异样的潮红,白皙的手背、脖颈上,发起了一片红色的小疹子。

奉仪殿前殿,通常有宫女太监值夜,后殿围墙外,就是羽林侍卫换岗的小营,反倒用不着设人值夜了。

奉仪殿角门旁边,有一丛人工移植的竹林,种的是十来棵细竹。冯妙偷偷观察了好几天,才选定了这条路线,仗着身形娇小,从竹林缝隙间钻出去。

密室的方位,她后来也回想了好几次,可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那处宫室似乎是废弃的,侧面还挂着一幅五色珠帘。后来借着出门跑腿,她也偷偷找过,可是奉仪殿四周,根本就没有什么废弃的宫室,更没有什么地方挂着五色珠帘,她只能沿着大致的方向走过去。

树影婆娑,小时候听过的那些鬼故事,忽然一个一个从心底蹦出来。冯妙挪着小步子,四面张望,可无论看向哪一边,都觉得背后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急忙转身,其实又什么都没有。

难道讨厌鬼把自己戏弄了?冯妙噘嘴,小声嘀咕:“真是个讨厌鬼……”

一阵风卷着沙土吹过来,她下意识地转身躲避,忽听身后高处传来声音:“你转来转去,找什么呢?”

冯妙循着声音看过去,一袭黑衣的少年,斜斜坐在一棵老槐树上,身子倚着粗干,一条腿垂下来,另一条腿踩着身下的树枝,一荡一荡。朗朗圆月挂在他身后黑沉沉的天幕上,勾勒出比例匀称的身影,面貌衣着反倒看不大清楚。

声音里带着嗡嗡的回响,跟那天在密室暗道里听到的少年声音一模一样。少年应该是在嘴里含了什么东西,隐藏了本来的音色。

果然是他,冯妙的一只袖子还遮着口鼻,另一只手已经向他指过去,想到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人,语气客气了些:“我找你呀,我已经记不得,那天是因为什么事被你灌了一颗毒药了,灯光昏暗,我又被你掐得头昏脑涨。看在我什么都不记得的分儿上,求你把我的毒给解了吧。”

“可以呀。”少年手一扬,把一只白瓷小瓶抛到她面前。

冯妙没料到他如此爽快,半信半疑地扭开盖子,从里面倒出一粒滚圆的药丸。微酸的气味十分熟悉,冯妙狐疑地自言自语:“解药的味道,能跟毒药一模一样的吗?”

少年轻笑一声,拖着长声说:“不能啊,所以,我是骗你的呀!”那个“骗”字,在半空里挑了个向上一勾的弧度。

冯妙愤怒地抬眼,少年却依旧闲闲地压着树枝,一副“我就是戏弄了你,你能如何”的样子。冯妙把白瓷瓶托在手心里:“不给解药,我问你个问题总可以吧?那天……你有没有捡到什么东西?”

“刚才不是还说,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会儿怎么又想起来了?”少年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压着树枝的脚一松,身子借着树枝弹起的力道,纵起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在冯妙面前。束身黑衣紧贴着他的身形,脸上戴了一张青面獠牙的傩仪面具。

他看见冯妙脸上覆盖的轻纱,又是轻声一笑,看来两人存了同样的心思,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脸。

少年拿回白瓷小瓶:“你总得告诉我,你丢了什么东西,我回去仔细找找,才能回答你,究竟捡到没有。”

冯妙恼火却无奈,眼前这人,一副万事好商量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却滴水不漏。她可不敢说出丢了飞鸾衔珠步摇,那件东西名头太大,让人认出身份不说,更容易被他多捏住一个把柄要挟。

“你不说,我可就走了,反正这毒发作得慢,一时半会儿也要不了你的命,等你想好了,咱们再聊。”少年说着,竟然真的转身要离开。

为了出来这一趟,已经够提心吊胆了,哪还能容他回头再聊?冯妙心里一急,抬手就想去拉他的袖子,可是那少年衣衫紧身,连袖筒也紧紧裹着胳膊,冯妙身子向前,手上却拉了个空。

她这边刚一动,那少年也停住脚步,动作比她更快,握住她的手腕向前一带,把她圈在身前,另一只手飞快扯去了她脸上的轻纱。

看清她的脸时,少年的动作明显一顿,那张小脸上,涂抹了厚厚一层绿豆捣成的黏浆,把五官几乎完全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小脸的主人,还伸着舌头,得意扬扬地做了个鬼脸。

好个小丫头,好像提早知道他会动手扯下面纱一样,还留了一手。

少年气得发笑,正要开口说话,寂静的宫苑内忽然传来尖锐的角声。那是羽林卫传令的号角,声音短促连续,是号令中最紧急的一种。听到这种号令声,多半代表着,王宫内闯进了刺客。

隔着涂满油彩的傩仪面具,看不到少年的表情,可是那只捏在冯妙手腕上的手,却不自禁地加大了力度。

冯妙仰脸去看,依稀觉得这人听见号角声,似乎并不慌乱着急,只是抬头看看已过中天的月色,似乎在估计时间。

大魏立国多年,从未停止过征战,羽林卫都是从军中提拔出来的好手,号角一响,立刻迅速集结。兵卫列队整齐,沿着宫中甬道,前往皇帝居住的崇光宫。发现刺客的信号,最先就是从那里传递出来的。

少年瞥一眼远处闪动的甲胄光亮,忽然一把捞过冯妙,扛在肩上,贴着树丛迅速隐去。

此刻,崇光宫内,宫门大开,林琅站在门口,正对着殿中将军龚亮说话。她头发披散在肩上,脸色苍白、未施脂粉:“皇上和刺客都不见了,请将军传令,快些在宫里搜寻。”

大魏常年征战,人人尚武,从亲王到重臣,几乎人人都有自己的护卫力量,只不过规模、实力不同。其中,规格最高的就是拓跋氏亲王的近卫,可以有三千人之多,配弓弩、软甲。而羽林卫,名义上便是天子近卫,可是这支护卫与普通的皇亲近卫不同,只有通过军令才能调动,并不直接听命于皇帝本人。

龚亮犹豫着不敢接话:“林姑娘,调动羽林卫,需要有太皇太后的谕令才行,这……”刚刚号角一响,他就已经派人去奉仪殿向太皇太后请旨,可奉仪殿值夜的太监却说,太皇太后今晚燃了安眠香,要好好休息,吩咐不得打扰。

火把一照,林琅的脸色越发苍白。拓跋宏提早叮嘱过她,今晚要“不依不饶,把事情闹大”。她并不明白拓跋宏要做什么,可她向来习惯了听他的话,只要是他说的,照做就是了。

“大胆!”林琅手指用力一掐,逼着自己大声喝出来,“宫中进了刺客,本来就是羽林卫失职。现在让你们去搜寻皇上,竟然还推三阻四。要是皇上有个什么……你们……”

她本来身子就弱,说到最后,几乎快要昏厥过去。龚亮脸色发青,眼睛转了几转,看林琅不像假装,咬咬牙、一拱手:“我这就带人去搜。”

羽林侍卫分成小队,一路搜寻过去。皇帝尚未大婚,许多宫室还没有主人,羽林侍卫也不客气,直接推门进去翻找。

冯妙被那少年倒扣在肩上,被他冷硬的肩胛抵住肚腹,难受得快要吐出来,想喊都喊不出来。

少年专挑生僻无人的小路走,对皇宫地形十分熟悉,三绕两绕,就拐进了御膳房。御膳房北面,有一条供牛车通过的平滑道路,用来从宫外运送食材。少年躲在那里,回身把冯妙放下来,一只手仍然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

他们躲在暗处角落,前方不远处,就是安放在地角的青石灯座,琉璃罩子里面扣着点燃的宫烛。冯妙瞪大眼睛看着,一个身影快速闪过,紧接着,羽林侍卫的脚步纷沓而来。她只觉得心口狂跳,莫非那个就是今晚的刺客?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少年忽然松开了手,温热气息扫在她耳后:“好人做到底,你再帮我一个忙,要是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我就告诉你解毒的秘密。”

冯妙“啊”的一声惊叫,身后被人猛推一把,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人刚跌在路中央,一只官靴就停在她面前:“将军,这里有个人!”

选秀入宫成宠妃的甜宠文(推文六宫无妃)(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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