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

鲍鹏山

鲍鹏山世说新语讲庄子(经典名篇鲍鹏山庄子)(1)

当一种美,美得让我们无所适从时,我们就会意识到自身的局限。“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之时,我们不就能体验到我们渺小的心智与有限的感官无福消受这天赐的过多福祉吗?读庄子,我们也往往被庄子拨弄得手足无措,有时只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除此,我们还有什么方式来表达我们内心的感动?这位“天仙才子”他幻化无方,意出尘外,鬼话连篇,奇怪迭出。他总在一些地方吓着我们,而等我们惊魂甫定,便会发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朝暾夕月,落崖惊风。我们的视界为之一开,我们的俗情为之一扫。同时,他永远有着我们不懂的地方,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永远有着我们不曾涉及的境界,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造化钟神秀”,造化把何等样的神秀聚焦在这个“槁项黄馘”的哲人身上啊!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先秦诸子,谁不想做官?“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在其位,谋其政。”“君子之仕,行其义也。”谁不想通过世俗的权力,来杠杆天下,实现自己的乌托邦之梦?庄子的机会来了,但庄子的心已冷了。这是一个有趣的情景:一边是濮水边心如澄澈秋水、身如不系之舟的庄周先生,一边是身负楚王使命,恭敬不怠、颠沛以之的两大夫。两边谁更能享受生命的真乐趣?这可能是一个永远聚讼不已,不能有统一志趣的话题。对幸福的理解太多样了。我的看法是,庄周们一定能掂出各级官僚们“威福”的分量,而大小官僚们永远不可能理解庄周们的“闲福”对真正人生的意义。这有关对“自由”的价值评价。这也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情景——它使我们一下子就想到了距庄子约七百多年前渭水边上发生的一幕:八十多岁的姜太公用直钩钓鱼,用意却在钓文王,他成功了。而比姜太公年轻得多的庄子(他死时也大约只有六十来岁),此时是真心真意地在钓鱼。且可能毫无诗意——他可能真的需要一条鱼来充实他的辘辘饥肠。庄子此时面临着双重诱惑:他的前面是清波粼粼的濮水以及水中从容不迫的游鱼,他的背后则是楚国的相位——楚威王要把境内的国事交给他了。大概楚威王也知道庄子的脾气,所以用了一个“累”字,只是庄子要不要这种“累”?多少人在这种累赘中体味到权力给人的充实感及成就感?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庄子持竿不顾。”

好一个“不顾”!濮水的清波吸引了他,他无暇回头看身后的权势。他那么不经意地推掉了在俗人看来千载难逢的发达机遇。他把这看成了无聊的打扰。如果他学许由,他该跳进濮水洗洗他干皱的耳朵了。大约怕惊走了在鱼钩边游荡试探的鱼,他没有这么做。从而也没有让这两位风尘仆仆的大夫太难堪。他只问了两位衣着锦绣的大夫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楚国水田里的乌龟,它们是愿意到楚王那里,让楚王用精致的竹箱装着它,用丝绸的巾饰覆盖它,珍藏在宗庙里,用死来换取“留骨而贵”呢,还是愿意拖着尾巴在泥水里自由自在地活着?二位大夫此时倒很有一点正常人的心智,回答说:“宁愿拖着尾巴在泥水中活着。”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你们走吧!我也是这样选择的。这则记载在《秋水》篇中的故事,不知会让多少人暗自惭愧汗颜。这是由超凡绝俗的大智慧中生长出来的清洁的精神,又由这种清洁的精神滋养出拒绝诱惑的惊人内力。当然,我们不能以此悬的,来要求心智不高内力不坚的芸芸众生,但我仍很高兴能看到在中国古代文人中有这样一个拒绝权势媒聘、坚决不合作的例子。是的,在一个文化屈从权势的传统中,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是一棵孤独地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当我们大都在黑夜里昧昧昏睡时,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两棵在清风夜唳的夜中独自看守月亮的树。

鲍鹏山世说新语讲庄子(经典名篇鲍鹏山庄子)(2)

一轮孤月之下一株孤独的树,这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妩媚。

一部《庄子》,一言以蔽之,就是对人类的怜悯!庄子似因无情而坚强,实则因最多情而最虚弱!庄子是人类最脆弱的心灵,最温柔的心灵,最敏感因而也最易受到伤害的心灵……

胡文英这样说庄子:

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这是庄子自己的“哲学困境”。此时的庄子,徘徊两间,在内心的矛盾中作困兽之斗。他自己管不住自己,自己被自己纠缠而无计脱身,自己对自己的无所适从无可奈何。他有蛇的冷酷犀利,更有鸽子的温柔宽仁。对人世间的种种荒唐与罪恶,他自知不能用书生的秃笔来与之叫阵,只好冷眼相看,但终于耿耿而不能释怀,于是,随着诸侯们的剑锋残忍到极致,他的笔锋也就荒唐到极致;因着世界黑暗到了极致,他的态度也就偏激到极致。天下污浊,不能用庄重正派的语言与之对话,只好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来与之周旋。他好像在和这个世界比试谁更无赖,谁更无理,谁更无情,谁更无聊,谁更无所顾忌,谁更无所关爱。谁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从而谁更能破罐子破摔。谁更无正义无逻辑无方向无心肝——只是,有谁看不出他满纸荒唐言中的一把辛酸泪呢?对这种充满血泪的怪诞与孤傲,我们怎能不悚然面对,肃然起敬,油然生爱?

鲍鹏山世说新语讲庄子(经典名篇鲍鹏山庄子)(3)

作者简介:鲍鹏山,男,1963年3月1日出生于安徽省六安市。民革成员。1981年9月至1985年7月就读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申请支边,至青海教育学院(即今青海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现为上海电视大学中文系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潜心研究先秦诸子数十年,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化和文学研究,出版《寂寞圣哲》、《论语新读》、《天纵圣贤》、《彀中英雄》、《绝地生灵》、《先秦诸子十二讲》、《说孔子》、《中国文学史品读》等十余部著作。

历史:让我们看见

鲍鹏山

赵简子是春秋后期的牛人,据说孔子都对他望而生畏,止步黄河南岸,没敢去晋国。他考察儿子的题目,就可以看出此人的志趣和作风。

赵简子对儿子们说:“我把一个宝符藏在常山上,你们去找找吧。”儿子们骑上快马,上山寻找,一无所得。一个地位最低、婢女生的儿子叫毋恤的,最后回来,却告诉父亲:“宝符找到了。”赵简子说:“呈上来。”毋恤说:“我从常山上俯瞰山那边的代国,代国就是我们的囊中之宝啊!”赵简子毫不犹豫,废了原先的太子伯鲁,立毋恤为太子,这就是赵襄子。

赵襄子比乃父更加蛮横狠毒。

赵简子一死,还在服丧期的襄子,就亲亲热热请来代王及其僚属,进行友好访问。招待他们宴席时,赵襄子安排每人后面站着一个厨师伺候,厨师们用硕大的铜勺子为他们斟酒。当代王和僚属们带着对襄子的感激之情,仰脖子喝酒时,厨师们一起动手了:他们挥起铜勺子,猛击代王和僚属们的脑袋,代王及其僚属瞬间血肉横飞,陈尸灯影,代国整个精英阶层瞬间化为一具具血肉模糊的烂肉,杯盘与陈尸共狼藉,酒水与血肉同淋漓。

然后,赵襄子挥兵伐代,完全丧失精英阶层的代国一片混乱,毫无抵御之力,代国并入赵家版图。

这是历史的大叙事,为历史讲述者们津津乐道。

但是,打动我的,则是这大叙事中的一个小细节。

被赵襄子的铁勺子击碎脑袋的代王,还是赵襄子的姐夫——代王的夫人正是赵襄子的亲姐姐。弟弟开疆拓土了,姐姐则在一夜之间丧夫亡国。而且,弟弟不仅让姐姐夫死国灭,还陷她于不仁不义之境,姐姐面临的不仅是自身命运的悲惨,还有感情与道德上的两难:一边是相亲相爱琴瑟相谐的丈夫,一边是手足之情家族代表的兄弟;丈夫死了,麻木不仁,不为夫报仇,是无情;向弟弟复仇,损害娘家家族,是不义。

赵襄子倒没有这种纠结,他坦坦荡荡地派使者去接姐姐归国。

没有道德感的人,自然也没有来自道德的痛苦和纠结。

没有道德痛苦纠结的人,也就没有道德负担和道德顾忌。

没有道德负担和道德顾忌的人,常常就显得果断和有力量。

悲剧的是,这种果断和力量,往往又为俗人所赞美和崇拜,为众多历史讲述者所津津乐道啧啧称赞。

是的,恶在很多时候比善显得更有力量。

战国时代,就充斥着这种无道德甚至不道德的力量,它们强大到操纵了历史的进程。

当今时代,更充斥着对这种力量的赞美和崇拜,他们鼓噪到淹没了人们的良知。

但是,我们不要忘了,道德也有力量。这种力量往往在细节之处,在宏大叙事的疏忽之处,悄悄地影响着历史的进程,改变着历史的成色,决定着历史的性质,创造着历史的正面价值。

我们就来看看下面这一历史大叙事下的小细节。

姐姐面对着弟弟派来的接她归国的使者,掩面悲泣。

旷野上,姐姐与使者休息片刻。环顾破败的江山,兵燹过后的家园,姐姐悄悄拔出头上的簪子,在石头上悄悄地磨砺。

末了,她收泪站起,手握锋利的簪子,以令人猝不及防的动作,一下子扎进自己的喉咙。

不及阻拦,完全不及阻拦,那位使者,呆立一旁。

深为这人间悲剧所震惊,目睹这世间的冷酷,对人性、对人间深感绝望的使者,在姐姐的尸首旁默立良久,最后,拔剑自刎,跌倒在她的身旁。

代人哀怜代王夫人的不幸,把她自杀的地方称之为“磨笄之山”。

司马迁的《史记·赵世家》记叙了这样的一个细节。

知道司马迁为什么伟大了吧?

一个史学家,一个历史的书记员,他不仅看到了历史上那位叱咤风云永垂史册的弟弟,他还看到了那位柔弱的跌倒荒野埋没荒草的姐姐。他不仅听到了弟弟的金戈铁马之声,他还听到了姐姐悄悄的饮泣之声。

这是一位让我们所有人心痛的姐姐。

在一帮大人物为权为利斗得你死我活时,一个弱小的女人,纠缠在仁、义之间,不能自解,只好为之自尽;一个不知名的使者,为这样的一个女人感动,不能自释,又随之自尽。读史至此,只有一声浩叹!

读历史,不能总是关注那些所谓的宏大叙事。宏大叙事往往就是历史强权,就是一种野蛮。它往往以历史必然性或历史趋势的名义,抹去无数小人物的鲜血眼泪,遮蔽他们的悲欢离合!

透过历史天空中遮天蔽日攻城掠地的刀枪剑戟,让我们能看见那根细小的闪着凄光的簪子。

透过历史长河中熙熙攘攘争权夺利的帝王将相,让我们能看见这位柔弱的悄悄泣血的姐姐。

血沃中原肥劲草,我们的历史原野从来不缺少鲜血,但,我们要珍重的,是——这位姐姐的血。

这位姐姐的血,这位不知名的使者的血,是一个民族最干净的血,最高贵的血!

这样的血,才是吾民族血脉之中的铁,骨骼之中的钙!

这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光荣,最后的力量。

一部历史,你可以欣赏铁血的历史,但是,不要忘了,还有一部泣血的历史。

五千年,有帝王将相的伟大事业,有他们留下的宏伟的王陵和宫殿,但是,如果我们的良知还醒着,那就能在深夜听见——还有孟姜女这样的妻,代王夫人这样的姐,在荒野,在草声细细中,低低地泣诉。

兴高而采烈(读李白)

鲍鹏山

李白,就其人生理想来说,是失败而不幸的,这从他那临终之作、悲怆绝望的《临路歌》中可以看出。但就其生命过程及其每一个生存状态来说,则是生动活泼、生龙活虎、浓墨重彩、寻欢作乐的。也就是说,他的生命过程,实在是快快活活地随心适意,肆意为欢。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其实呢,他是在“得意”时尽欢,在不“得意”时创造“得意”也要尽欢。“人生在世不称意”时,他不也一样“对此可以酣高楼”?这个“此”,不过就是谢朓楼上极目所见之景罢了。他是“平生不下泪”的,虽然偶然“于此泣无穷”,但只是一瞬间,他永远如同一个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在那里兴高采烈了。对了,李白的人生,是兴高采烈的,他的诗文,亦是兴高采烈的——他永远有“高”的兴致,所以他也就有了那么“烈”的文采。

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忧患”传统的文学历史中,找到李白这样一个人实在不容易,他是一个另类,但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另类啊!他从不作严肃状,不作忧心忡忡状,不作忠臣孝子状。对“仁义礼智信”,他不反感,却也不挂作招牌。他嘲鲁臾,笑孔丘,他视万乘若僚友,合则共事,不合则去,他不拘检而纵逸,不小心而大意。他“华而不实,好事喜名,而不知义理之所在。语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 (苏辙《诗病五事》)。他大谈政治,却似纵横家;谈军事,却是书生倜傥之论,看他“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永王东巡歌》),令人掩口葫芦,但这不是耻笑,我们是觉得他可爱,他那么自信自大,把自己的政治热情与政治理想当成了政治才能,把自己个人发展的欲望当成自己的实际才干,天真也好,幼稚也罢,总之是坦荡磊落,“大言不惭”。像他这样毫无心机的人,为什么不让人喜爱?他的人生是艺术的人生,正如杜甫的人生是政治的人生。李白把政治、军事都弄成诗歌艺术了,又正如杜甫把诗歌写成了政治批评,如果我们不得不向杜甫表示尊敬,那我们更不能不打心眼里喜欢李白。李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他把自己的生命其一用来自我实现,其二用来寻欢作乐。用来自我实现,须借助世俗权力,但他一挫于玄宗,二惑于永王,直至被肃宗流放——顺便调侃他一句:他流放的地方亦是以“自大”出名的夜郎——只能归之于失败。而用来寻欢作乐,则只需要自己有一颗为乐之心,一颗无拘无束无所凭依的自由心灵。理想的破灭,上进之路被堵死,不但不使他心绪颓败,反倒给了他寻欢作乐以足够的道德支持。我们看他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此时的李白哪里有什么“得意”?但他仍自以为得意,仍要“尽欢”,我用“寻欢作乐”来形容李白的生活态度,证据就在这首诗里。你看他说的“烹羊宰牛且为乐”,注意“乐”是“为”出来的,而且要付出代价:不仅要羊、牛,且还要烹、宰,五花马,千金裘也要搭上。人生本苦,苦中作乐,诚为不易!

全诗由悲(悲白发)到欢(尽欢)到乐(为乐),渐入狂放,渐入愤激。欢而且谑,并且是恣意为之。人生悲苦的底色太浓,不如此肆意涂抹,如何盖得过?在一番狂欢放荡之后,突然的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猛然收束,令人惊愕,令人顿悟: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销愁,且是万古之愁,何其深重,何其积重难返!此时我们才想起开头的那两个气势磅礴的长句,原来他早已把生命短暂的“惊心动魄”的真相,作为他人生的前提。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 (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另一方面,天地又给我们以丰富的馈赠: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况“造化钟神秀”,像李白这样的“神秀”杰出之士,生命历程定不寂寞,定不枯燥,定不索然寡味。是的,这人生固然如梦如烟,固然“为欢几何”,但我们仍可以活得开开心心,活得热热烈烈,活得浓墨重彩,活得有滋有味。我们可以在花丛中“开琼筵”,可以在朗月下“飞羽觞”——李白早告诉了我们:“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好的,我们就来看看他的《襄阳歌》吧——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着接篱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

旁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鸬鹚杓,鹦鹉杯。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 ……

这样的诗,真令我们心花怒放。这是一种彻底的享乐主义,享乐得如此心安理得,如此张扬而“大放厥词”,不仅自己沾沾自喜,扬扬自得,而且对别人津津乐道,眉飞色舞。“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直把人生的所有时光,人生的所有追求与价值,都与“酒”——这一享乐的代表——连在一起,而且还大有舍此岂有他哉的味道。古来圣贤,归于寂寞,功名富贵,归于烟灭,羊公善政美名,遗忘于人心,襄王云雨风流,淘尽于江流。没有永恒,没有明天,只有当下欢乐,千秋万岁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若分析这首诗的构成元素,大约有三分颠狂,三分嘲弄,三分玩世,再加一分沾沾自喜、自我欣赏。他甚至说出“舒州杓,力士铛(皆当时贵重饮酒器具),李白与尔同死生”的话来,真让人跌足长叹!

读这样的诗,若不被感染得意气横生,不能被激发出对生命的热烈的爱,反而蹙眉作“道德”状,说他消极享乐,真是该死!这种该死的装腔作势的评论,我见得太多了。

杜甫曾疑惑李白:“纵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不为谁,就为了他自己这副可爱德性。他天生雄才,天生狂放,天生好酒量,好诗才,天生一副寻欢作乐的脾气与福气,他要“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州”(《江上吟》),我们有什么办法?

为了不受约束地逞才尽性,他写诗最喜欢的体裁是那不论句式不论篇幅长短的古风与歌行(实际上,古风与歌行在体制上并无明显区别)。但另一方面,也许是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天才和络绎不绝、应接不暇的灵感,李白在诗歌形式上给自己设置了一些障碍和顿挫。他有意识地通过句式的变幻拗断那过度的流畅,一诗之中,四言、五言、七言交错出现。他可能想通过变换步幅与节奏来增加拗折。有时,他的诗歌在流风回雪、轻便婉转之中,在美女肌肤一般的润滑之后,突兀地横在我们面前的,是散文化的句子,突然地增加了顿挫与语言的骨感,然后又是绸缎一般的流畅,水银一般的轻泻,这般倏忽变换,仍能气脉流畅。我们看他的《灞陵行送别》: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

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青草。

我向秦人问路岐,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

古道连绵走西京,紫阙落日浮云生。

正当今夕断肠处,骊歌愁绝不忍听。

有时,他还在一派流畅之中,突然出现一个单句,故意打破平衡,或对上文起急收作用,或让我们的阅读期待猛地顿住,如勒奔马,如断急流。如此顿宕,就避免了平滑。一味流畅则易入于“滑”,一味阻滞则易显得“涩”。李白的诗不滑不涩,流畅而顿宕,充满了张力与弹性。我们见杜甫在沉郁中有顿挫,不可不知李白在轻便中亦有顿挫。沉郁而顿挫,是同质相成;轻便而顿挫,则是相反相成,尤为难得。

李白有直透人生悲剧本质的大本领,所以他的诗总是能由具体与个别而直达抽象与一般,以形象的语言表达抽象的人生感悟,他花天酒地,欢天喜地,营造的景象往往一派繁华,可就在这一派繁华之中,在他狂放不羁、一往无前之时,他又那么一往情深,时时陷入悲凉之中而一往不复——我们看他的《把酒问月》: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苏东坡式的彻骨悲凉与自我安抚,已遥伏在李白的语言花丛之中。大凡天才,内心中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凉。这悲凉大约来自天才智力上的穿透力:穿透了一切繁华表象,看到了生命那悲哀的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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