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尾蛇

石墨语

——衔尾蛇是一个自古流传的符号,大致形象为一条蛇(或龙)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结果形成一个圆环(有时也会展示成扭纹形,即阿拉伯数字“8”的形状),名字涵义为“自我吞食者”(Self-devourer)。这个符号一直有很多不同的象征意义,当中最为人接受的是“无限大”“循环”等。另外,衔尾蛇也是宗教及神话中的常见符号,在炼金术中更是重要的徽记。

我拨开川流的人群,矮着身子,从人海中溜了出去。

虽然,我的意识还在居高临下地说着些奇怪的大话,但很显然,它拿撒泼的末端神经毫无办法。大拇指仍深深扣进了食指指甲缘,熙攘的廊下像是快放的电影,与死皮搏斗时那拖拉的撕扯声也“嗖”地被吸进流光掠影的画面里,只剩我被甩了出去,过度抽帧的映像铺天盖地。

我就这样晕头转脑地一路向上,爬上岩层,逆流而上,直至所有感官只能品尝自己粗重的呼吸,我才终于得以攀上岸沿。

像是为了参拜而净手的虔诚信徒,我将最后一口深呼吸憋进心里,稳稳呼出的同时踏了出去。

就像牧羊人挥出绑着铃的长鞭,惊得潮水四散,我踩着步子向前走去,笔直地往前走,直至万籁俱寂,山海皆平。

我停在门前,左手摸上门把,右手像是掸灰一般拂了上去,只闻“簌簌”的响动,像是祷告中的信者,小心翼翼,无声无息。

我闭上双眼,手指描摹着弧形的轮廓,就像是合掌祈祷时微微出汗的掌心,黏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我握紧把手,眼皮也跟着使力,踉跄着晃了进去。

睁开眼睛,那里不是无尽的黑暗,自然也没有晃耀的须弥,只有一个人影,静静地坐在那里。

“呦——”

举手投足都如呼吸般随意。

不知怎么地,我的回应鲠在喉头,思绪如洪流泄闸般奔涌而至,把我卷起,抛向遥远悠长的回忆——

少年与少女的相遇,虽然我想称之为命运,但与其被她笑到血液冻结,我还是自己认了吧!

癞蛤蟆和天鹅的结局,果然还是寓言故事更符合常理。

容我小声补上一句,或许也能被称为戏剧,毕竟不是谁都能有这种相遇——

放学后的天台、翻越铁栏杆的少女,这两个词恐怕怎么组合,都只会比妄想蓝本还要来得更加戏剧化。

如果那人不是我……可惜那人正是我。

现在回想起来,我依旧不知道答案,该扑上去救人吗,还是要先稳住她的情绪?

我不知道,只是一味地怀疑自己陷入了梦里。

你……喂,谁看到想自杀的人的第一反应是转身逃走啊?等等!拿书挡脸做什么?我已经看到你了!

现在想起来,我那丢人的举动就是一切的开端。

啊啊,父亲母亲,原谅我这愚钝的儿子吧,正如同违背了神灵助言的俄耳甫斯,我是无论如何都耐不住欧律狄克的抱怨的。

“你——”

回过頭去,我踌躇地游移着视线,虽然不敢直视,但你的模样如同跌落天际的火红太阳,烧得我浑身发烫。

等我回过神来之后,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我数不清第多少次无视晚自习的铃声,踏着逃课的死亡线,像跌落循环的倒霉鬼,攀着蛛丝,一次次到达这里。

学生会活动室为什么总是只有会长一个人在,其他的部员呢?明明不该是学生会的活动时间,为什么会长能堂而皇之地待在这里?学业呢,考勤呢,学校不管吗?其他人不觉得奇怪吗?

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

那是美丽、聪慧、散发着不可思议气息的你。

不可思议的空间,不可思议的时间,更不可思议的是对此毫不在意的我自己。

基调恐怕早早就被定下了。

“如你所见,我正在考虑自杀。”

被会长半强迫地扯进学生会室后,这句话以破空之势横飞而来,砸得我头晕眼花。

她穿过我闪躲的视线,盖过我嗫嚅的声音,严肃的语调让上一秒还在找着“天真蓝”“风好热”一类闲话的我成了功能故障的机器人,只是一味大张着嘴巴。

“为什么要那么惊讶?”

你奇怪地歪了歪头,我便像是被奇异的电波牵引,五脏六腑跟着七上八下。

毕竟就在前一秒,我还打算退而求其次,用一副心无杂念的模样扯些世道真难、人心叵测的感叹敷衍过去。

“你是……学生会会长吧?”

我反复开合的嘴里只蹦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没想到居然认不出我,有点伤心了!”

你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紧张,十分轻巧地转移了话题,可我却跟不上你的速度,涨红的脸让人更难呼吸,只好压紧喉头,像是为了吐出口陈年老痰一般弄出好大声音。

“我是说……”

可话到一半又卡在了嗓子里,看着经常出现在校报和大屏幕上、单方面熟到不能更熟的脸……这该不会又是那群家伙捣的鬼吧?我止不住胡思乱想。

“生时万象,死后平等,不觉得这是最浪漫的话了吗?”幸好你及时收起了调笑的模样,却还是一如既往地道出惊人之语。

“但你是学生会会长对吧?”

你抱着手臂盯了我一会儿:“觉得我会说出这种话很奇怪?”

“为什么?”我勉强挤出了这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单纯的疑问塞满了我的脑子。

“理由有很多吧?”你语气十分平淡,仿佛只是随手接下了我的界外球,“不管是对未来绝望,还是为现状所累,或者只是单纯找不到继续下去的理由,答案多种多样吧?”

听到这段辩白,比起恐惧,我的焦躁感更先升起——

“……想要出色的才能,

“想要有别于人,

“想要和他人对比时能沉浸在优越感里,

“想被谁感谢,

“想被谁关注,

“想被谁畏惧,

“想被谁需要,

“善也好,恶也罢,

“即便被讨厌、被憎恨也无妨……”

我像是背书一样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无视你诧异的目光,我用极快的语速继续说了下去——

“是认同欲……大半的人皆因认同欲而苦,现实是最后一根稻草,所以生时万象、死后平等这句话才会受人追捧……但你不是吧?”

听到这话,你第一次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睫毛微微颤动。

“你是学生会会长吧?”

你睁圆眼睛,下一秒就笑到前仰后合。

我则如同烧沸的开水,噗噗冒着热气,翻滚着跌落在地,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锁上房门,钻进被窝,我拍着脑袋想到天明,总算在明明暗暗之中捱到了下周一。

这一次是我主动踏进学生会室,却还是如临大敌。

“你还真是执着。”你笑得一派爽朗,果然这种笑容才适合你。

我在心里默默想着,却不愿再直视你的眼睛,于是搬了把椅子与你构成对角的位置。只用面对你的发梢这一事实,总算让我放松了几分。

“我本来也不想多话。”我努力想要把自己从尴尬的情绪中抽离出去,结果适得其反,脱口而出的是仿佛辩白般的虚张声势。

“但是很奇怪,”忍着羞耻,我咬着后槽牙,强逼自己一字一句尽可能说得清晰,“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现在也是一样,你那轻飘飘的态度很奇怪。”

“所以呢——”

你依旧是置身事外般的淡然模样,不过也只有现在了!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脚踏进了雷池。

“你打心底里就没想过去死,不是吗?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那天做出那种举动,但那绝不是真心!”我笃定地说出了结论,“包括那天也好,我从来没有阻止过你啊。如果你真想消失的话,就这么跳下去不就好了?”

为了不给她狡辩的机会,我忍住羞耻,主动让那天的回忆被冲洗得更加鲜明——“我已经转身要走了,主动喊住我的人,是你吧?”

“哈哈,真是个好推论呢。”你点着头,摊开手掌,可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实在不像是要举旗投降,“确实如你所言,我可没想要在那天死去。如果硬要说的话就是期中演练?”

我整个人都因你的话晃了几番,只来得及丢下一句会出现在儿童频道的反派宣言,跌跌撞撞踏上了归家的路。

太阳已然落下,但天色还未全暗。

我的思绪却仿佛还停留在冬天,望着不知何时悠然停伫的白日,我有些恍惚。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对我这种“茧居族”来说,太阳只会平添烦闷。

我不想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却时常会为平息心中的躁动而选择在夜色深沉的时候造访胶囊旅馆,那里有让我安心的独立空间,却也时刻被各种响动包围。遗世独立,却也从未被真正遗弃,戴上耳机便能享受孤独,摘下耳机就又与世界相拥。

除此之外,就是面对着电子屏幕消磨时间,再转头拥着窗缝照进来的微弱亮光入眠……

每天重复着这样的生活,阳光对我来说,只是跟咖啡有着相同效用的微不足道的存在而已。

但是,避开笼罩过来的暖橘色光芒,我却后知后觉地发现,少了一些攻击性的温和夕阳似乎也是可以忍受的。但我还是讨厌明亮的阳光,就好像只要它足夠耀眼,就合该人人向往似的。

为了解释我难言的情绪,也为了单方面的战前准备,我又一头扎进了书本,彻夜到天明。

第二天,还是由我先挑起话题。

“昨天是我忘记问了,你说的模拟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还在思考啊。”

“思考什么?”

“该以什么方式归隐。”

我哑口无言,这到底是场什么品种的闹剧?

“那怪不得你只能停留在口头。”我放弃似的一声长叹,觉得跟你再讲一句话都是多余。

“思考这件事的我有愚蠢到要被你鄙视?”不知为何,背后传来你有些压抑的声音。

我正欲推门的手冻在了原地。

“你说,真想求死的人早就一跃而下了是吗?所以嘴上说着还在考虑的我,才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拿思考的名头拖延时间,等着别人来解救自己,是这个意思吗?”你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一手撑着下巴,而后一声长叹,仿佛你才是在被迫观看无聊的闹剧。

“那我问你喔?”你摇着手指,像是在连连说No,“这么想着的你又是如何看待网路上的自杀新闻呢?如果像你说的那样,自杀这一行为就都应该是一时的激情驱使才对,你又怎么看待如此惨烈的结果呢?”

我不知道你提问的意图,更别说找到像样的反驳。

“不会打心眼里觉得遗憾?不会不解?不会想着这些桩桩件件都是小事……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去死可不明智,你难道不会这么想吗?”

“生之一字有千百种解读,死之一字却只有一种含义。”

“这种事,大家都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大家都在说,他们的死亡没有任何意义。”

“但促使人们做出以上判断的却并不是对死亡的解读,不是吗?”

“既然有人恐惧死亡,那必然也会有人亲近它。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注定了人类永远无法达成共识。但那本身无关痛痒,价值观没有优劣之分,这点众人皆知,所以很少有人会直接探讨生死。毕竟这是很难做辩论的命题。”

“既不需要理解,也求不得共情。”

“但是我却要在这里受你质疑,不觉得很没天理吗?”

“照你的说法,激情杀人的犯人拿着抢来的现金大吃大喝讴歌人生,又在钱花完的那一秒毅然投河,这样的情境反而更让人信服吗?”

“那是……”

我很想反驳,却又找不到辩解的方向。

“明明从未想过共情,却又一味地追寻合理。”

“不管多么愚蠢,只要符合你的认知就能被接受,不觉得是很好笑的悖论吗?”你把问题抛给我,却又像是说给自己。

你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因为你那理所当然般诉说的寥寥数语,无一不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大概因为议题沉重,思考本身被拉长到令人疲软的程度,想要消化你的价值观需要消耗不少能量。

我想,我还需要更多时间来重复咀嚼、咽下、反刍你的言语和真意。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一旦对某人上了心,视线所及之处便是她的身影。我忘了自己是在哪里看到这种浪漫的说法的,但我确实像个坠入爱河的笨蛋,只是执拗追寻着你的背影。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第十天。

我被无力的焦躁感折磨,每一天都仿佛提前假释的犯人,生怕被优待的时间走到了尽头。

最终还是难以忍受,可一旦与你正面相对,我就又不知道自己在胡诌些什么了,只能放空大脑,尽量将这两周以来的心情诉诸于口——

“上次的说法是我不对,但我打心底里觉得你很厉害。你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那个……”我踌躇了一瞬,伸长脖子咽下堆满口腔的液体,深吸了一口气,“你有没有进入过幻想的世界?虽然不多,但我偶尔会有这种感觉……脑子中冒出奇思妙想,幻化出多彩的故事来。”

我盯着你的手指反复弯折再伸平,有些忘乎所以:“在天台看到你的那天,我仿佛真的掉进了幻想里,你和我梦中的主人公如出一——”

我拼死挤出的话被你轻易截断了,“咚”的一声向我宣告了死刑——

“你分不清现实和幻想,所以才变成这样了吗?

“想要说服我的话,比起背书,更诚实点面对自己怎么样?

“你跟你说的截然相反吧,你才不是什么怀梦少年的角色,你才没有那么浪漫。

“想要说服我是因为在我身上看到了理想?只是看到了梦又有什么用?

“你简直就像是因为得不到心爱的糖果而撒泼打滚的小孩子。”

你伸长手指,在我眼前比出1的模样。

“让我猜猜,你对我执着到这个分上的理由吧?

“我和你理想的主人公相近,看到我就仿佛梦想照进了现实?

“可我卻一个劲儿地想要去死,这让你深受打击吧?

“但既然你如此追求这点,也肯定听过这番话吧。

“你虽然一个劲地说着想要成为主人公……但实际上,成为主人公这件事并没有规定的先决条件。不论主人公是凡人还是超人,根据写法,每个人都能成为主人公不是吗?你已经拥有自己的故事了。自己的故事里,自己就是‘主人公’。

“要做些什么,要怎么改变,也都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

“听我说着这番早被说烂了的老套论调,你是什么心情?

“你说服不了你自己。那么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你,又要拿什么说服我呢?

“明明是个现实主义,就别再拿这啊那啊的理想蓝图规训我了。

“你啊,是靠自己就一步都踏不出的胆小鬼罢了。

“躲在别人身后,操纵着心仪的主人公,就算能够回避应有的结局又如何?能给你增加百分之一的勇气,再多百分之一的可信值吗?

“指望这种事情让你的人生翻盘,也太可笑了。”

听着你毫不留情的狂轰乱炸,我整个人毫无反应,毕竟我还没有那个胆量马上面对自己。

“我应该早和你说才对……”你沉默了一会儿,又叹出好长一口气,“方式方法姑且不论,我也有我的执着,但至少理由一直都很清晰。毕竟唯有死亡,才能根治愚蠢,就这么简单而已,所以才不能逃避。”像是为了警告我不要再追究下去,你清楚地描述着自己心目中死亡的具象,令我头晕目眩起来:“怎么样?我的这个答案你可还满意?”

不管怎么说,我都只剩下赞同这一条路。

“既然满意,就别再自欺欺人地做些蠢事了。瞄准唯一的空闲,努力营造出除我以外别无他人的情况,为了维持幻想,你可真是够拼命的。”

我想掩饰内心的焦虑,却根本就是徒劳,只能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

看到我点头,你也恢复了平常的态度:“可别太贪心啰。”

我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虽然,我只能用自己作比照,但站上房顶,被风一吹就会觉得冷,一看下面就会感到晕,仔细想想也会觉得可怕,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吧。

可我从你的话和态度里却完全感知不到恐惧,我曾被你作壁上观的态度所迷惑,一度觉得你不是真心,但今天却得以窥见了深渊的一隅。

你不惧怕死亡,甚至对此深思熟虑,明明是可以超脱看待任何事物的你,却为何会被绊住手脚呢?

我生平第一次,单纯地对某人本身产生了兴趣,可那个人却执着于赴死。我有些心悸,对这样的你产生兴趣,总让我觉得是一种亵渎,早晚会遭到报应。

一个月后,虽然你曾说我在跟踪你,但那只是少年人蠢笨的单纯心思,会让人感到愧疚不安的犯罪行为,我可是一次都没将它化作过现实。

但同时,我也认为自己得更换一下对“跟踪”二字的固有印象了,毕竟持续跟踪生活一个月后的我,俨然活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健康规律。

为了跟踪,我把计划用来娱乐的经费换成了一辆自行车。

看着频繁出门的我,爸妈欣慰不已。我甚至成功拿到了成倍的零钱,可我却根本没地方花,毕竟已经没有空闲再拿去胶囊旅馆消费了。

我开始把更多的时间拿来思考,在现有的环境中寻找乐趣。

为了不被当作可疑人物,我观察着路人的动向,模仿着他们的穿搭,学着被搭话后的应对。回过神来后,才发现自己那些千奇百怪的外号早已一个个地剥离。

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确实是比什么都好的事,尽管目的有些扭曲,但持之以恒的行为带来了正面的影响。虽然一无所获,但我的人生却真的因此得来了转机。

真是讽刺!

守望着你走进门洞,我悠悠点亮了屏幕,那里明晃晃地映出了你——

夏日的余韵仍旧恋恋不舍地浮在小小的亮色窗口里,不愿直视的事实毫不掩饰地冲击着双目。

我仰躺在床上,将手机举得老高,仿佛那样就能逃得更远些。

我长久地盯着屏幕,直至它自己熄屏,可我的面容反而映得更加清晰,还有身后那轮沉在悲伤之蓝中忽隐忽现的月。

想要将朦胧的月色一层层涂上无尽的灰,直至叠出浓重的黑,如果能轻易做到那种事情就好了。

被反复碾压踩踏过的晚霞像是哭累了就睡的孩童,毫无防备地闭上了眼。四周被雾包围,糊上浅淡的蓝。

黑色的文字和红色的图标在晶莹的水中若隐若现,缀着晶亮的光,拖着长长的尾巴掉下来——

扑簌,扑簌,扑通!

扁圆的面池中反复奏出微弱的鸣响,宛若泪流不止时溢出的水流一样。

直至刚才还给予了我藏身之地的校服领口紧紧粘在了脸颊之上。白色的布料也染上了水色的印记。

就这样蜷缩成一团,抱紧了自己。

我卑微地恳求着:

随波而去吧,远一点,再远一点,

请将我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去。

让我坠入可以随波逐流的蓝色水幕里,

到那个

黄昏的阳光照不进来,深夜的月色亮不透彻的漆黑终点去。

让我一个人,

放我去流浪。

“叮铃”,一切色彩尽数褪去,灰色的幕布重新拉上。

只有夹缝中扭曲生长的花儿闪着幽幽的红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邀我折下它。

啪嚓,啪嚓,咔嚓——

像是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我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将屏幕挪远。

闪着波纹的灰白条,终于在最后一次弹跳下彻底跃出了画面,只剩下无尽的黑色在深夜里将我抱了个满怀。

监控器碎了,被正正砸中了——

在我意识到这个事实以后,惊起了一身冷汗,甚至不敢再抬头望向那扇本应被厚重窗帘遮蔽的窗口。

我在盛大的心跳声中,踩着杂乱不堪的步子,跌跌撞撞回到了家。无视父母的招呼,连外套也没脱,就一头扎进被子。

在那之后,我被凶恶的猛兽袭击,四处躲藏却无济于事,被逼着与它正面相对。

我咬咬牙,跺跺脚,将绷成弓矢的神经一把折断,哇啊啊啊地发出助威的大喊,朝着山崖一跃而下。

我醒了,也病倒了。

本以为跟踪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转机,可我终归还是太年轻,尚未知晓转运之波会将我带去哪里。

你居然主动来找我搭话了。

这是一切的转机,我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感谢命运。

就算这话说出口一定会被你嘲笑,我也要向神明献上虔诚的一礼,以此作为契机。

那之后,我每天都会定时到访。但是意外地,你对我的态度软化了一些,我也不再那么僵硬。

你也好,他也罷,受到了完全不同的礼遇。

我也终于可以抛开只有用言不由衷的闲话才能开启话题的毛病。少了些固执己见的我们,也终于能够谈些除此以外的话题。

窗外传来盛大的蝉鸣,每一下都像是耗尽了全部力气。

我感叹着秋蝉的愚蠢,决定提前为它们的死亡开启倒计时。

“在看什么呢?”你向我搭话,眼睛却留在电脑上。

“没什么,只是有点感叹。”

我还停留在秋日的余韵里,却听到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么大个人了,还跟虫子较劲。”

又被你看穿了,我脸上一红,两步跑去推上了窗户。

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之间也可以听到这样和谐的对话,我不免又是感慨万千。

你很久没再提过那些灰暗的话题,更别提极端的举动了,仿佛从夏到秋,洗下的不止酷暑,还有你对某些事物的热情。

就将今天作为分界线吧,我在心里暗暗想着,终于问出了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会长,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想要消失呢?”

你奇怪地瞥了我一眼。

我没有退缩,花了大半时间跟踪你,却依旧搞不懂这个问题——凡事都要讲个因果,致你产生这种念头的导火索是什么?你到底背负着什么?

我到现在还一头雾水。虽然打着刨根问底的念头,但你的生活犹如给人的印象一般来得美丽,我所体会过的肮脏黑暗甚至都近不了你的身。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因果有那么重要吗?”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再被你出奇的话语扰乱步调,只是静静地等着你说明。

“你执着地刨根问底,到底又是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就会满足了吗?如果得不到呢?或者说,到底什么才是你想要的回答呢?

“所谓事物的因果关系,也就是这么回事啊!

“若要追究原因,就会发现它似衔尾蛇般头尾相连。

“原因的原因的原因是什么?思考这些事情不也没有意义吗?跳不出循环就无济于事。

“我再举些例子吧。”你看我听得认真,难得打开了话匣子。

“如果我说我被欺凌,被家暴,露出身上的淤青,拨开沁血的头皮,我要是这么说的话,会怎样呢?看得见摸得着的伤会成为我的支撑,让我的话来得更有实感吗?

“那么你就会认同,会支持,会理解我吗?

“那如果,我抱怨自己被男友背叛,把自己比作不被家人朋友理解的可怜虫呢?那这个时候你又会想要说些什么?是会拿着量尺丈量我心伤的大小、质疑痛苦的深度?如果达不到你的预期,是会觉得我也不过如此而心怀失望吗?那么会弃我于不顾,还是会匹配给我一顿痛骂或一碗鸡汤呢?

“那么你就会沉浸在能够救赎我的喜悦中,抑或是得到踩在我头上拾阶而上的快感,感到满足了吗?

“我该说哪种呢?哪种你会比较满意?

“你想要哪种结局呢?而我又想要什么?”

我回答不出来。

“所以我早就说了喔,不要想得那么深,不要去追究。

“不然就会活得像我一样。

“跳不出循环,不就只能跳下去了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回忆也戛然而止,我仿佛拿错了钥匙的倒霉鬼,立时便被金库守门人轰了出去。

原来是指这种事情吗……

抓不住你,我不禁瘫坐在原地。

我愣愣盯着自己手上的墨水,拂過额角,那里还残留着风的侵袭。我又死死堵住耳朵,液体从指缝渗进耳蜗,却旋即溢了出来,仿佛我炸裂的脑袋里流出的浆体。

此起彼伏的尖叫也唤不回我断了线的思考能力。

好苦啊——

我弓起身子,像是吃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呕个不停,大脑却仿佛触到了什么开关,以违背我意愿的形式变得清明。

我以撞碎骨头的气势向前扑去,眼睛能看到东西了——

有你留下的什么东西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看清楚了,那是本崭新的红色笔记,上面挂着把破旧的小锁。

我急得用力一拉,锁就碎在了手里。

我一页又一页地翻了下去,翻过你比天高的自尊,翻过你比海深的决意,却始终没有翻过你的手掌心。

真是被你害惨了,被你算计到了骨子里。

攀着窗户,映入眼帘的是被赤红染尽的树干根部。

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话:我自嘲地勾起嘴角,却又吞进一口毫无章法的喘息,啊啊,我的幻想……为什么你永远都来得不合时宜?

我责难地看着窗户中反照出来的我自己,那是如同烂橘子一般堆满褶皱、犹如丧家犬一般……

涕泪和着墨水,糊得我满脸黑漆——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深吸一口气,长久地发出笑声,向慌乱的人群投下一颗又一颗,一粒又一粒……

那一瞬间,所有人被我一览无余。

而我则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凝望你。

啊啊——

这就是对我的惩罚吗?

这是对亵渎你的决意,伪作大幻想家、欺瞒自己、放弃思考的我所降下的裁决吗?

哗啦,哗啦——

阵风拂过,掀翻了火烧云,露出了九重樱。

秋日里盛开的群樱,

不晓得那里埋藏着谁的尸体,干枯了谁的灵魂

但那都无关紧要,

只因樱花长得那样好,

开得那样美,

好像从开始就是那样,

合该如此。

如果一个人把你说的话都放在心上(一旦对某人上了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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