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台上的模特儿总是踩着“恨天高”的高跟鞋，红毯上的女明星无论气温多低也要选择穿着露肩的裙装，即便在生活中，打扮时尚的姑娘也往往会引来其他人的不解：穿成这样，不难受/冷/勒……吗？
在中国，曾经作为一种时尚乃至于规范的缠足总算在上个世纪尘封于历史当中。在西方，身着长裙的女性们曾在几个世纪里流行将自己的腰压缩到尽可能的纤细，“束腰”及与其相关的服装风尚延续了数个世纪之久，并且此后不断回潮。它对身体的损害早已有众多研究，那为何却仍能在时尚中以不同形式“还魂”？
艺术史学家安迪·霍兰德曾道破服装具有的“不舒适的意义”。时尚的不舒适，体现了一种深刻的冲突。时至如今，即便裹脚、束腰已经不被绝大多数人践行，但我们对苗条、健美等身材的赞美与追求，在本质上与前人的风尚似乎仍然是相通的。
艺术史学者戴维·孔兹在《时尚与恋物主义》一书剖析了紧身褡、束腰术和其他体形塑造法。也许，以后再面对关于身体形态的时尚和标准，我们可以多一些自己的思考。
作者 | 戴维·孔兹
束腰与紧身褡：为细腰不惜一切
16世纪早期，一种两极化、分割并自相矛盾的新式服装结构形成了，它整整流行了四个世纪。可以说，这种结构与新兴资本主义的伦理观遥相呼应，一方面通过堆砌体积（大量使用面料）来展示力量，另一方面又通过严格束缚来实现自我约束和掌控。
具体来说，在上半身，通过收紧和强化的新技术，将上衣做得非常合体，绘画艺术家则通过新的质地写实手法表现出平整和紧密，体现在性方面和社会生活中的自律；与此同时，在下半身，通过厚重、铺张的奢华大裙，传达出具有经济实力和个人财富充裕的信息——这是同时表现出自律的人们想要证明的。服装的上下身在外观上的反差，且涉及另一个同样重大的矛盾，即或多或少受到古典风格启发的裸体形象同穿着时髦的人体形象大相径庭。直到20 世纪，艺术家们仍在试图处理这个矛盾。
德国Ulrich 公爵的甲胄
在16 世纪的最后30年里，法国制作的巴斯克条和裙箍展现的夸张惊艳效果在国际上获得了声誉。当时有一句描述漂亮女人的俗话：“英国人的脖子，法国人的腰，荷兰人的肚子，西班牙人的腿脚”。通过加长巴斯克条和紧身上衣，法国人做到了将腰际收得更紧。1557年，威尼斯驻法国宫廷的大使杰罗姆·林珀曼诺（Jerome Lippomano）说：“法国女人的腰窄极了。在腰部以下，她们喜欢用鲸须、填充物和串珠环（vertugadine）把裙子大大地撑起来……在上衣外面加一件‘皮克’（corps pique，小紧身衣）……使她们的身材显得格外修长、精巧。从背后紧系也有助于展示胸部的轮廓。”
“再紧一点”（Rowlandson, 1791, Libron）
那个时期的法国是束腰风气的主要生成地。著名的外科医生和解剖学家安布洛斯·帕雷（Ambroise Pare）指出，“巴斯克对腹部造成的强大压力” 是导致流产的原因之一；脊柱偏差的成因是“女孩从小就开始过度勒腰。据一项在乡村进行的实地调查显示，那里的上千个女孩当中没有一个驼背的，其原因就是她们从来不穿太紧的和限制身体的衣服。母亲和育儿者们都应当效仿这种做法”。这段话是在1579年版中加进去的，1634年的英译本中又补充了许多其他证据，强调16世纪70年代束腰增多的现象。帕雷还引用了两个死亡案例：宫廷里的一位侍女患了消瘦症（日渐消瘦），接着开始不断地呕吐，原因是鲸须紧身衣严重压迫了她的胃。当帕雷打开她的腹腔时，发现“肋骨交错重叠在一起”；另一例是，一位年轻的新娘最近抵达巴黎，在婚礼仪式中突然身亡。帕雷居然下结论说，紧身衣是造成她猝死的唯一原因。
18世纪晚期，索默林医生第一次给我们提供了比较腰围的统计数据。古希腊女神维纳斯的腰部周长是头部的两倍，索默林医生认识的两个年轻女性的测量结果是，腰围比头围要小得多：第一个女孩是22英寸的头围和14英寸的腰；第二个是18英寸的头围，15英寸和30英寸的腰围和胸围。这张流传甚广的图片，将梅第奇的维纳斯的躯干与追求时髦导致变形的女人躯干进行比较，后者作为压束程度的准则。
紧收腰身的风气从法国蔓延到了欧洲的其他地区。1550年左右，环形裙箍在英国已经本土化了，但这个时候紧身上衣的强化和收腰不是通过巴斯克条，而是采用其他方式，如金属丝和浆糊：
她的腰被绑得
像树棍儿一样细；
有时是用浆糊，
有时是用钢丝。
不过，到该世纪末时，巴斯克条在英格兰就跟在法国一样司空见惯了，根据埃塞克斯的牧师史蒂芬·戈森（Stephen Gosson）的丰富想象，以及当时一些诗句，我们可以断定这一点。戈森的诗句充满了隐喻，值得在此引用：
淫秽的巴斯克条
压扁了要培育宝贝的孕床，
它是什么？不就是一个路牌，
指向一个可满足欲望的市场？
肚子本是个大谷仓，
巴斯克条却把它整个儿卖光。
……
大多数母亲已被折磨得归了西天，
第一章 从古希腊的克里特到新古典主义 89
年轻的女儿们仍在继续效仿。
窈窕淑女身披铠甲，
跟她们嘲笑的巨人朱庇特有什么两样？
模特儿Stella Tennant的13英寸纤腰。
医生约翰·布尔沃（John Bulwer）在其醒人耳目的论著《人类形态：人类变换或人为变形》中指出：“历史表明，世界上绝大多数民族，都采取了加工和改变自身天然形状的手段，来表现疯狂的殷勤、愚昧的大胆、滑稽的美艳、下流的精致和可憎的漂亮。”
18 世纪启蒙运动的主要哲学先驱约翰·洛克（John Locke）给出了提示。在《教育片论》（Some Thoughts Concerning Education，1693）一书中，洛克主要关注儿童服装，恳求将儿童从身体压迫中解放出来。他认为，身体压迫是精神和心理压迫的一个前兆，轻率地给孩子们强加这种压力，对他们造成的伤害将一直延续到成年期：
让自然以她认为最佳的方式来塑造身体吧。她本身可以做到比我们指导的要好得多、精准得多。我们可以肯定，如果女人自己给在子宫里的胎儿造型，就不会有完美的孩子出世，如同孩子们出生之后她们经常做的，使劲修改他们的形状。他们很少有形状完好的，不是被紧束的，就是被篡改了许多。……我见到过许多儿童受到了绑束的巨大伤害，我不得不下结论说，有些其他动物，包括猴子，也跟这种女人一样愚笨，用无知的宠爱和过紧的搂抱毁掉了自己的后代。
在接下来谈到中国缠足的段落里，洛克作出评断，西方“束腰”的野蛮程度与缠足极其相似：“窄胸，短促和腐臭的呼吸，痨病和脊柱弯曲，几乎都是硬紧身衣和各种紧勒服装的长期影响造成的。”
苗条身材是紧身褡的替代品？
1870年左右，正当束腰（和堕胎）成为招摇流行病时，美国、法国和英国同时为“神经性厌食症”（anorexia nervosa）给出定义，并描述了它的症状。然而，厌食症的能见度逐渐降低，即使在节食狂热的20世纪20年代，直到近些年才日益凸显：1945年时它属于比较“新的”，1973年“仍为罕见”，到了1984年，13～22岁的女孩中，每200～250人中即有一人罹患此疾。
“神经性厌食症”在精神疾病中是死亡率最高的一种，90%的患者是女性。据估计有800万受害者（在美国，每年有15万人因此死亡，超过全世界死于艾滋病的总数），到1988年，人们开始称之为“我们文化中的核心 （女性）疾病”。人们认为时装模特应该具有的理想身材是细长板条状，她们通过极端禁食和强行节食来塑造最致命的体形，这是《私人侦探》（Private Eye）杂志里“超级名模”连环漫画的主题。
值得深思的是20世纪80年代厌食症同紧身褡复兴在时间上的巧合，以及人们频繁地将当今的厌食症同19 世纪的束腰进行直接对比。
“神经性厌食症……让健康和生命付出的代价跟过去的束腰是一样的。”尽管这一论点没有被证明，但它引起了公众和社会医学界的关注。这两种实践都是与时尚相关的自我殉道，有可能导致死亡。就时间的距离来说，很难看出它们是同等的社会问题，它们的道德立场南辕北辙：束腰倾向及其导致死亡的恶果受到了最严厉的公开批评和指责，而厌食症引发的是同情、怜悯和给予治疗。
尽管这两者在心理学、生理学、社会意义和人数方面有明显差异，一个是压缩腰部，另一个是让整个身体系统处于饥饿状态；一个被视为疾病的肇因，另一个被视为一种疾病。探讨厌食症的作者仍喜欢拿两者做比较，结果往往是青睐紧身褡。“实际上，20 世纪末的美国女孩因身体机能失调而遭受的痛苦比紧身褡束缚隐含的问题更广泛、更危险。”此外，更糟糕的是，她们将过去“对身体外部的控制转换为对身体内部的控制”，从而内化了这种压迫。
20世纪40年代，Azzedine Alaïa设计的裙子。
“19 世纪的改革者未能预见到，美国妇女脱掉了紧身褡之后，仍然可以调整自己的腰围，以达到不同的期望值，这种束缚甚至比棉质束带和鲸须胸衣更牢固。”尽管这些妇女们获得了所有法律、经济和政治的利益，但她们的身体状况比束腰祖辈们的更差。据《注定成为美女》（Beauty Bound）一书认为，“当今的厌食症同紧身褡一样是一种自我控制”，而且实行的是一种心理上的身体绑束。荷兰有一本书名为《从禁食圣徒到厌食症女孩，自我禁食的历史》（From Fasting Saints to AnorexicGirls, the History of Self-Starvation），它指出，奥匈帝国的束腰皇后伊丽莎白是一个典型的所谓“新女性”，也是原型厌食症患者，并且认为，细长身条是“女性的新桎梏”，“因而是紧身褡的替代品”。
健身运动：未必是为了健康
自开展网球运动以来，当蜂腰女士“忍受痛苦，在网球场上展现风姿”时，束腰跟体育运动并非不相容，事实上，有些束腰者自称进行大运动量的锻炼。今天，有些人仍然疯狂地迷恋健身运动。苏珊·波尔多说，以前穿紧身褡，现在健身和慢跑。布伦伯格（Brumberg）说，强迫性运动和慢性节食是一对痴迷孪生子。锻炼（通常是在器械上，运动器械已成为另一个大产业）是想象将身体恢复到某种理想状态，源于一个遥远的“自然”时代（即在电视机导致人们日益久坐不动之前）。
但是，除了走路，或许还包括在乡间徒步旅行之外，锻炼并不比其他形式的禁欲主义更自然（古希腊的“禁欲”实际上意味着“锻炼”，词源同一）。对厌食症充满同情的切尔宁（Chernin）说，强迫性锻炼跟身体有一种爱恨交织的关系，事实上造就了一个反自然的身体，她的那种“将柔软的肉体再收紧一英寸的热望”简直就跟束腰者的欲望毫无二致。
约翰·克里安诺为“迪奥”设计的鞋子：勒得越紧，重量越轻（Harper’s Bazaar, 2003）
“对瘦身的痴迷，以及通过重量训练注入疯狂的能量来雕塑身体——这不就是紧身褡复兴的另一种形式吗？”如果通过踩固定脚踏车来逃避被迫久坐是值得称赞的，那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有些人会在看电视时踩脚踏车，一边是电视上的食品广告刺激他们恢复体重，另一边是他们幻想自己在试图减少体重——一个恶性循环。如今，“肌肉结实紧绷”比体态丰满要好。
时尚紧身褡在健身运动狂潮之后不久或同时复活了，它也许是锻炼的一种替代品？“婴儿潮一代厌倦了健身运动”，他们寻找“捷径……可控制头脑的腰带”，厄玛·布鲁姆白克（Erma Brombeck）发布了可怕的头条消息：“锁上你的门，藏起你的女儿们。腰带来了！腰带来了！”凯瑟琳·贝茨（Katherine Betts）的自然腰围是27英寸，她渴望要一件卡尔·拉格菲尔德（Karl Lagerfeld）的奇迹紧身褡，它是23英寸腰围的，她承认自己“对锻炼过敏，想到不用做一个仰卧起坐就能彻底实现身体自律”，而且有个男人“用脚在背后帮我勒紧，真是令我欣喜若狂”。
至于许多恐怖的故事和照片，例如，模特由于被绑束得过紧而昏倒；妇女因为无法自己脱掉紧身褡而被迫穿着它睡觉，以及恐怕自己窒息而需要迅速离开派对等，都没有把她吓倒，她说：“我安慰自己，不要紧，正如安妮·霍兰德曾经写道：穿衣的舒适感是精神上的而不是身体上的。”
时尚第一，舒适其次（Gillray, 1793, British Museum Sat. 8287）
一位记者为《苏格兰人报》（Scotsman）撰文，标题为“最酷的性感？紧身褡即是”，她发现，紧身褡可以取代那些无法做到（无效）的节食和锻炼，“节食效果比丑陋的木乃伊式冷绷带更好且更有趣。我强迫自己忍受这种即刻收缩的方式，因为相比长期乏味的区域饮食法（Zone diet）、何氏饮食法（Hay diet）、阿特金斯饮食法（Atkins diet），或者每天在健身房出汗，我更喜欢收到立竿见影的满意效果。紧身褡终究可以做到瑜伽能为你做的一切，而且你穿上它看起来更性感。”此外，“从任何意义上说，紧身褡不控制你，而是让你来掌控”，它使你成为“办公室里的武士”。
然而对肋骨有没有什么危害呢？“让我们面对现实，穿这类东西的乐趣就在于对潜在的内部损伤的有一点恐惧。”说得更严重一些，这确实是问题的症结所在：“紧身褡节食法的真正美妙之处是，你不仅立刻看起来更苗条，你也不能吃得太多 ，因为吃多了会很不舒服。你越经常穿它，你实际上就变得越来越苗条”。
锻炼的要点往往不是或不仅是看起来瘦削和健康，而是享受解放甚至超越的生理体验。通过极端的做法和忍受生理疼痛（也包括束腰）来进入精神的境界。“带着痛苦奔跑是生命的本质。我在跑步时获得自由。强烈迸发的锐痛射出白炽利箭，穿进我的胃、我的肺。力在体内奔涌。”
《时尚与恋物主义》
作者: ［美］戴维·孔兹
译者: 珍栎
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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