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家肯尼斯•伯克曾说:“故事是人生必需的设备。”为什么这么说呢?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逐渐转向对自我的探寻以图寻找出人生真谛,与此同时,人们也因生活的艰难而愈发不敢正视惨淡的人生。而“故事”这一仿真生活的艺术品则成了人们体验人生百态的设备。

但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好故事,大多数的作家所写的故事都因缺乏由对社会和人性的鲜活洞察所驱动的视觉印象,对作品人物和世界的深入了解,以及作者本人的情感体验而成为千篇一律的劣质品。

只是大浪淘沙之下仍有佳品,比如说由鲁迅先生所创作的《故事新编》。它是鲁迅先生基于中国古代的一些神话、传说以及古代典籍里部分记载,并注入自己所处时代的精神、个人生命体验而编写的一本故事集。

在其中,当属《铸剑》这篇故事为最佳。今天,我就来分析该故事的魅力所在,以及我们通过该故事而感知的情感体验。

如何看待铸剑的复仇精神(鲁迅铸剑复仇的表面下)(1)

一、一个简单的复仇故事,却经历一环扣一环的设计才能得以报仇雪恨

罗伯特•麦基在《故事》这本书中说到:“原始模型故事挖掘出一种普遍性的人生体验,然后以独一无二的、具有文化特异性的表现手法对它进行装饰。”

《铸剑》就满足了这两点,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复仇故事,却因为“黑色人”、中国传统的神鬼文化的参与而表现了一种荒诞、魔幻之感。且鲁迅在原有的故事情节上,注入了自己的理解,使得“铸剑”有了更多意义与现实反思。

1.普遍性的人生体验:子承父仇的情感枷锁

因为地域的隔离,大多数人的生活习俗以及情感体验有着区分,但古今中外,“百善孝为先”以及孝心所带来的“子承父仇”依旧是人们普遍性的人生体验。

《铸剑》就讲了一个“复仇”的故事。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一块纯青透明的铁,大王知道是异宝,便决计招选铁匠来用此铁铸一把剑,以用来杀敌防身。主人公眉间尺的父亲入选,且料到大王会在剑成后杀了自己,于是将雌剑献给了大王,雄剑交给了妻子,告知妻子待孩子长大成人后用雄剑为自己报仇。此后,眉间尺长大成人,也成功报仇雪恨。

其实这个故事来源于古代小说,鲁迅只是对其铺排,可相对于原文,鲁迅的《铸剑》更有逻辑性和情感共鸣。

在原文中,眉间尺的复仇有其缘由,可故事的发展却毫无缘由,眉间尺被刺客所杀,刺客又杀了大王,此后又自刎,三头在锅中悉烂,不可分别。

在这里的第一个疑问便是刺客的身份是谁?他为何要杀大王?其二的疑问便是眉间尺携带着异宝雄剑,为什么会轻易地被刺客所杀?

鲁迅便在新编中加入了自己的理解——性格决定命运,人的本质就是复仇的化身。

眉间尺在还未得知父亲被杀时,是一个优柔寡断的美少年,他的性情便是“不冷不热”的,对于总爱咬家具的老鼠是心怀怨恨的,可当老鼠淹在水里,只露出尖尖的小红鼻子,眉间尺又觉得老鼠可怜了,之后在大惊之下踩死老鼠时,又感觉自己仿佛做了大恶似的,十分难受。

这样“不冷不热”的性情便是黑色人出场的契机。眉间尺做事优柔寡断,在得知父亲的仇恨,选择为父报仇时,这样的性情仍影响着他,给他带来阻碍。

在大王出行时,他没有选择及时出手,反而怕那青色如透明的雄剑误伤了他人,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行走,却不料被一少年碰瓷,之后还泄露了行踪。

正由于这样的性格,我们可以预料到眉间尺的复仇一定不会成功,因而有了黑色人的出场,来帮助眉间尺复仇。

且鲁迅不仅仅停留在对现实命运的思考上,他的小说具有多重蕴涵,在其中进行着人存在本身的设想,黑色人(即原文中的刺客)是复仇的化身:

“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在这里,黑色人是复仇的化身,他的魂灵上有着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他已经憎恶了他自己,他的存在便是只为复仇。

如何看待铸剑的复仇精神(鲁迅铸剑复仇的表面下)(2)

2.具有文化特异性的表现手法:三个断头颅的锅中激战

有了“性格决定命运”的真理,因而眉间尺相信了黑色人的话,主动砍下了头颅,有了“人本身是复仇”的设想,黑色人才有了替眉间尺报仇的缘由。

但一个好的故事并不只是揭示人性、思考命运,情节的高潮起伏以及新鲜感的体现也很重要。因而鲁迅在三头相争的场景中加入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奇幻色彩。

在鲁迅的设置中,魔幻的场景是用传统文化中的术法来想象的。大王是很爱异术表演的,因而黑色人才能有机会接触大王。也有着眉间尺的头颅在烧沸的水中舞蹈唱歌的场景: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头颅随着如歌谣般的咒语而翩翩起舞,这样的场景不仅读者感到惊异,故事中的大王也感到惊异,才会想着一探究竟,于是在头颅沉入水里,不再发声时,才会被黑色人引诱到鼎旁,给了黑色人突袭的机会:

“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闪电般从后颈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里了。”

这时,“性格决定命运”的真理又推进了情节的发展,眉间尺是一个单纯的少年,而大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到眉间尺的后面去,眉间尺一疏忽,便被大王咬住了后颈窝,不得转身,陷入了困境。因而黑色人不得不也自刎,加入斗争:

“臂膊突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

至此,一个关于“复仇”的简单故事,有了术法的加入,有了人物性格的影响,便成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好故事。

如何看待铸剑的复仇精神(鲁迅铸剑复仇的表面下)(3)

二、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却揭示着中国人普遍性的“做戏之态”;由鲁迅精神所幻化的黑色人,却饱受鲁迅的质疑

但鲁迅是谁,是被誉为“二十世纪东亚文化地图上占最大领土的作家”,大王身死、复仇成功的结局不是鲁迅小说的终点,他的小说的终点一直是在不停地追问人生、现实、命运,因而在《铸剑》中,鲁迅要追问的是“复仇”之后会怎样?

复仇之后会怎样?鲁迅是这样叙述的。

当王死后,王后、妃子、老臣、以至于太监之类都放声痛哭起来,可当武士打捞起三个一模一样的头骨时,谁也分不清哪个才是大王的头骨,于是出现了一个极具讽刺的“辨头”的场面,也出现了一个让鲁迅质疑“复仇”的结局: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家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论,直到第二次鸡鸣,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在这里,又展现了鲁迅式的嘲讽,前一刻还是崇高的、悲壮的复仇,后一刻则成了对“复仇”一无所的讽刺。

百姓们在心中悲愤着:“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怎么能和大王一起安葬?”这何尝又不是大王、眉间尺、黑色人的心声?对大王而言,他得忍受着和逆贼合葬的屈辱,对眉间尺、黑色人而言,他也得忍受着和仇人合葬的屈辱。

此时,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复仇到底有没有意义?且对于鲁迅而言,也是他对自己的怀疑。

黑色人不仅是复仇的化身,也是鲁迅的化身:

“臣名叫宴之敖者;生长汶汶乡。”

这是黑色人在觐见大王时的自我介绍,从中我们可以得知黑衣人的名字为“宴之敖者”,而鲁迅曾用过这个名字作为自己的笔名,因而我们可以说黑色人是鲁迅在故事中的化身,而黑色人所展现的复仇精神也是鲁迅身上的,那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呢?

“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是怎样的善于报仇。”

对于鲁迅来说,“报仇”是他的第一要著,用笔杆子骂醒愚昧的人是他内心的追求,因而他的精神是“冷冷的”,是清醒的,是大无畏的,可在充满劣根性的社会,“报仇”是有用的吗?鲁迅在质疑,且这种怀疑精神是彻底的,他不仅怀疑外部世界,也怀疑自己,而这样的痛苦的生命体验他不想直接向众人展现,他仍想以冷硬的姿态、不被打倒的身躯,面对惨淡的人生,直面淋漓的鲜血。

这便是鲁迅,这便是鲁迅的悲壮与崇高。

且鲁迅的小说总是在高潮之后回归寂静,悲壮之后引出讽刺,从而引发人们的深思。在大王出丧之日,百姓的做法是怎么样的呢?他们就如看客一般:

“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后是大臣、太监、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经不看他们,连行列也挤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在鲁迅的小说中,“看客”现象一直是恒古不变的主题,那为什么鲁迅一直要写这个主题?源于它是中国人劣根性——自私自利的典型现象。

在《铸剑》中,百姓对大王身死并不关心,他们所关注的是王后妃子们的哭泣之态,在这里值得思考的是,他们对臣子的姿态漠不关心,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了:他们看的是女人,而女人看的是男人,就这样,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只有作壁上观的看戏姿态。

且只关心哪种姿态是新鲜的、哪种姿态是奇异的,这不正和如今的“武汉疫情”对上号了吗?

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头上,便只会说风凉话,便只会做一些表现自己的姿态:有些人骂武汉人该死,可他们能理解留在武汉的绝望吗?并不能,却因为想展现自己而在网上大放厥词;有些人想出名,不顾他人身死设法向外地逃去,还拍摄视频沾沾自喜;有些人不知是何企图,弄虚作假在网上引起恐慌。

这种种的一切不正是“看客”现象吗?而导致这种现象的愚昧、自私自利,从古至今从未消失。在中国,“看客”永远是最后的胜利者。

如何看待铸剑的复仇精神(鲁迅铸剑复仇的表面下)(4)

总结一下:

在《故事》这本书中,罗伯特•麦基说到:“故事并不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一种载体,承载着我们去追寻现实、尽最大努力挖掘出混乱人生的真谛。”

现如今,随着短视频的流行,大多数人被短暂的刺激所麻痹,借此来逃避人生的艰难,可社会上的病态仍然存在,只有直面悲剧才能去追问出解决方法。

鲁迅先生新编故事的用意就在于此,他告诉我们,“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而我想,我们是应该清醒了,悲剧并不是不被允许发生,而避免悲剧才是我们在未来应该努力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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