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拉姆斯
1854年冬，恩德尼希疯人院的一间病房里来了个新客人。
连续阴霾了好几天，难得天气放晴。勃拉姆斯打算将窗帘拉开，给这闭塞的病房带来一些光亮。
只是手还未来得及触摸到窗帘，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躁动，病床上的人双目中写满了惊恐。
勃拉姆斯急忙停下手中的动作，赶到病床前轻声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只是雪白的房间里，病号服将人的脸色衬得越发病态，憔悴不已。
勃拉姆斯心想，若不是亲眼看到，他如何也想象不到他的恩师，昔日惊艳整个业界的钢琴大师会沦落到如此模样。
克拉拉
是的，眼前这个病态不堪的男子是他的老师舒曼。
勃拉姆斯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到舒曼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他还是酒吧的一个卖艺人，他苦心孤诣写出来的乐曲没有人懂，更没有人欣赏。在外界看来，他所谓的艺术不过是乱弹一气，莫名其妙罢了。
没人理解是痛苦的，勃拉姆斯在身体和心灵的双重“饥饿”下度过一个又一个无聊的日子。
直到舒曼的出现。
勃拉姆斯像是一匹千里马，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伯乐。因为和舒曼的相识，开启了他的“传奇故事”。
那一天，勃拉姆斯跟着舒曼回了家，一路上满心都是忐忑和欢喜。因为就在刚刚，这个著名的钢琴大师表示愿意收他为徒。
舒曼和克拉拉
要知道早在十年前，舒曼就已经“封笔”，如今为了他这个新收的徒弟，居然写下了新的乐评。
“他开始挖掘出新的神奇领域，他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天才……”
不加掩饰的赞美充斥在整个文章当中，舒曼向整个世界极力地“推销”这个被“埋没”的音乐天才。
一篇名为《新的道路》的音乐评价被发表在《新音乐杂志》上，勃拉姆斯以最快的速度被人民所熟知。
“我是名人了。”勃拉姆斯在心里反复念叨。
这是多么奇妙的经历，勃拉姆斯自知自己是有才华的，只是不被人赏识罢了。
如今能有这个出名的机会，完全要归功于舒曼。所以他万分感激这个将他拉入光明的人。
舒曼
“每当我想到大家崇拜你，我就感到振奋，因为我也是同样的心情。”和舒曼在一起交流学习的那些日子里，勃拉姆斯如坐春风，收获良多。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变了，勃拉姆斯已是小有名气的钢琴家了，可舒曼却从“天堂”跌至谷底。
原来舒曼有精神病史，不久前他的病情再次复发。病情严重到一度失眠，甚至还伴有幻听现象。
病痛的折磨令他痛苦不堪，于是舒曼趁着妻子不在家的时候，投身入了莱茵河。
幸运的是他被人救了上来，可从那之后他也只能被迫“困”在这四方天里。
克拉拉
勃拉姆斯靠近贴了贴舒曼有些凉的脸，他似乎认出了自己，神色慢慢平静了下来。
“这是我专门为您带来的，我想您应该需要它。”
勃拉姆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女子笑的美丽且温柔，像冬日里的一捧玫瑰。
勃拉姆斯很是轻柔地擦拭了一下照片，眼底满是深深的眷恋。下一秒，他将照片递给了舒曼，动作带有一丝不舍。
可对面的舒曼并未发觉他的异样，他只是麻木地接过照片。直到看到那熟悉的笑脸时，神色才有了变化。
他眼底慢慢蓄满泪水，双手颤抖的将照片捧到脸前，亲昵的蹭了蹭：“哦，我亲爱的克拉拉。”
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看着如同幼童一般的恩师，心底百感交集。
其实在得知舒曼自杀又被救起的消息时，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庆幸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
是的，遗憾。
勃拉姆斯对着泣不成声的恩师，既心疼又愧疚。
他在心底悄悄说上一句：老师，其实我们算是“敌人”，只是我是一个胆怯且卑劣的情敌，因为我爱上的是自己的师母。
要是时光可以倒流，勃拉姆斯最想回到的应该就是和舒曼一起学习的那段日子。
因为那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同样也让他邂逅了一场“无缘”的爱情。
克拉拉
他记得那天他弹奏的是自己作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一曲终了，惊艳四座。
舒曼甚至激动地站起身来：“真是太美妙了，应该让克拉拉一起听。”
克拉拉……勃拉姆斯在心底默念一遍。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她是著名音乐家舒曼的妻子，一个同样优秀的钢琴家。
只是单纯的勃拉姆斯如何也没想到，就是这惊鸿一面，惊艳了他往后的数十年时光。
勃拉姆斯就坐在钢琴前，音符随指尖流动，那道倩影也随之而至。只是简单的居家打扮，却让他心底一颤。
勃拉姆斯画像
勃拉姆斯觉得自己听到了风吹花落的声音，花朵和音符一同落下，让他忍不住想起一句话来：长日落尽，你和我的一个梦好像。
很难解释勃拉姆斯为何会爱上一个大他十四岁的人妻。
可能是她身上独有的恬淡温柔气质，也可能是一起切磋交流音乐的日常。
勃拉姆斯只知道她很优秀，优秀到似乎能“发光”，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清醒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也知道这注定会是他一个人的单相思。
所以每当爱意泛滥不能遏制的时候，勃拉姆斯就开始创作，将深情转化成一个个音符。
只是他的这份情意克拉拉丝毫不知，他也没有勇气透露半分。
勃拉姆斯手稿
在勃拉姆斯看来，他毕生都将枯守这份无望的爱，可谁知命运中途发生了转折，让他一度以为自己拥有了“时机”。
舒曼病了，克拉拉没有了往日的优雅与从容。她每天在医院和家庭中间来回奔波。
不仅要照顾七个年幼的孩子，还要细心呵护“歇斯底里”的丈夫。
生活的无尽琐事让克拉拉心力交瘁。她本是一个钢琴家，如今这双手却要日日为无数柴米小事而操劳。
她忍不住回想上一次在舞台上表演时的美妙场景，只觉得那似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也有人劝说她不必这么辛苦，可以为自己做些别的“打算”。但那怎么可能呢？
舒曼
她爱舒曼，他们不仅仅是寻常的夫妻，还是音乐上的伙伴。他们早已经是彼此生命当中最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了。
只是让克拉拉没想到的是，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会有一个年轻人站出来和自己一起分担。
勃拉姆斯也想不明白，他放弃蒸蒸日上的工作和事业，马不停蹄的奔赴而来。到底是为了老师，还是为了师母。
总之就这样，他留了下来。
三个人的世界是拥挤的，可他们却相处得很好。
舒曼和克拉拉
因为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发生冲突的理由，在克拉拉和舒曼的心里，他们是一对“苦命的鸳鸯”，而勃拉姆斯则是一个善良热心的徒弟。
勃拉姆斯看着他们彼此折磨，彼此依赖，他就像一个画外人一般难以插足。
他开始渐渐意识到，自己当初的那份“遗憾”来的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可恨”。
即便舒曼真的不在了，也未必就能轮到他，他这场恋爱终究是得不到回应的痴恋罢了。
舒曼
1956年，舒曼被病痛折磨两年之后，还是永远地离开了。
葬礼那天，勃拉姆斯悄悄等在现场，可从克拉拉出现到离去，他都没有勇气上前一步。
他觉得自己该去安慰她，照顾她，可是以什么身份呢？
他是舒曼的徒弟，不是她的。更何况如今舒曼也去世了，他们之间仅有的联系就这样断了。
勃拉姆斯突然明白，原来这所谓的时机于他并没有什么益处。克拉拉喜欢的从来都是舒曼，他那些不为人知的希冀和期盼显得格外卑劣又可笑。
克拉拉
而他的存在，只会为克拉拉招致无尽的流言蜚语。于是，他像一阵风般来到这里，如今又像一阵风般离开了。
这次分别之后，勃拉姆斯再没有见过克拉拉。
他的一腔热情注定要付之东流，一切的心事都只有音乐知道。
所以在之后的二十年的时间里，勃拉姆斯始终坚持为心底的那个人作曲，一直到《C小调钢琴四重奏》问世。
这二十年的创作之路也是勃拉姆斯的心理历程。
起初，勃拉姆斯把刚写好的第一乐章拿给他的朋友看时，他曾说过：“请想象一个人将要开枪自杀，对于他，已经没有别的出路。”
晚年时期的勃拉姆斯
这时的勃拉姆斯是痛苦的，压抑的。既为舒曼的离世，也为他无解的爱情。
等到六年后，勃拉姆斯将四重奏全稿再次给朋友看，他将四重奏比作古董。
“它就像穿蓝色燕尾服和黄色背心的人的生活的最后一章的一幅插图。”
勃拉姆斯说的这个插图来自《少年维特之烦恼》，是末尾中维特死去的场景。
此时的勃拉姆斯依旧痛苦。他甚至觉得维特像是他的一个写照，或许在将来他也会沦落到相同的下场。
晚年时期的克拉拉
直到二十年后，勃拉姆斯才将四重奏正式出版，他的要求是在封面画上一幅插图：一个用手枪对准的头。
在勃拉姆斯眼里，那是一把“杀死”维特的手枪，因为他无法从痛苦中的挣脱出来。
起初他也和维特一样，生命一直被无形的枪“威胁”着，痛苦万分，庆幸的是他得到得到了救赎。
维特是没有出路的，音乐则拯救了勃拉姆斯。而促使他不断创作的人始终都是克拉拉。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最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
克拉拉和舒曼
勃拉姆斯最初的痛苦有一部分是因克拉拉而起，但在时光沉淀中，他找到了平衡点：守护会比拥有更适合。
所以《C小调钢琴四重奏》是勃拉姆斯爱情的纪念和痛苦的结晶，标志着一份不可逾越且不可遗忘的爱情。
很多人都觉得，在那个狂热的时代，勃拉姆斯太“严肃”了些。至少在对待感情上，他过于克制和沉静。
他喜欢克拉拉，却始终没有表白。从分别那年开始，他给她写了无数封情书，却没有寄出过一封。
他们的书信往来永远只停留在寻常的问候阶段。从1853年到1896年，整整43年的时间里，勃拉姆斯和卡拉拉的联系仅剩下书信。
勃拉姆斯甚至不敢出面打扰她，他躲在暗中关注着克拉拉的一举一动，知道她想要开音乐会，他就打着朋友的名号资助她。
电影《亲爱的克拉拉》剧照
勃拉姆斯以一个“老朋友”的身份关注着克拉拉，一下子就是四十年。甚至再没有一个女子可以走进他的心里，他的婚姻经历始始终为零。
勃拉姆斯只是固执地单恋着克拉拉，展开着一场漫长的守护。直到彼此生命完结的那天。
1896年，克拉拉因病去世。
勃拉姆斯脚步匆忙地穿梭在车站，他要赶去法兰克福参加葬礼。
低头看一下腕表，他脚步不停，手却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想自己真是老了，居然坐错了相反方向的列车。
黎明初晓，赶车的乘客并不多，天气却冷的要命，就连车窗上都布满了一层层白雾。
勃拉姆斯的头发被风吹的凌乱不堪，稀疏的白发似乎能反射出露水的光泽。
《亲爱的克拉拉》剧照
没有人知道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为何要着急赶车，只能听到他嘴里喃喃不断的：“克拉拉。”
行人们猜测，或许是他的亲人吧。
若是勃拉姆斯能听到他们心里的声音，多半会出口否认。
不是亲人，是爱人。是他从二十岁就心动，爱了整整四十年的人。
可这份埋藏多年的感情终究没有等到告白的那天。
勃拉姆斯赶到法兰克福时见到的只是孤零零的坟墓，最初他错过了和克拉拉相遇的最佳时期，如今又因为火车错过了克拉拉的葬礼。
勃拉姆斯呆呆地站立了许久，原本酝酿好的话如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有风吹过，让勃拉姆斯想起他们的初遇，他想克拉拉应该是想要听音乐吧。
于是他将小提琴架在肩头，舒缓的音符随风而逝去。
勃拉姆斯墓
“我的爱，在指尖转化成一道道音符，全部都为你……我就是勃拉姆斯。”
一串串流泪的音符，夹杂着勃拉姆斯平缓深情的嗓音。这是专属于他的爱情旋律，是他一场迟到了数十年的告白。
这一刻，勃拉姆斯终于有勇气将他多年的感情抒发出来，相信天国的克拉拉一定能够听到这首满载情丝的曲子。
邂逅与错过，得到与失去。勃拉姆斯的音乐和他的爱情故事一样，都格外美丽且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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