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六月的第三个星期日,是父亲节。今年的父亲节,是6月19日。6月14日,我约到了《阿爸,咱们去看萤火虫:照顾失能父亲三十年》(以下简称《阿爸,咱们去看萤火虫》)一书的作者季先。采访的时间并不长,季先说话的语调也十分平静,但采访结束后接连几天,我心里都萦绕着这本书里的故事。

“哪怕父母沉疴缠身,你是否愿意,三十年如一日,环伺病榻、承欢膝下?哪怕父母前路坎坷,你是否愿意,用萤火虫的微光,为他们营造满天星辰?”

记 录

季先,老家四川邛崃,如今生活在济南。

家中的老父亲,52岁时,正值壮年,却患脑溢血霍然倒下。30年来,又3次复发脑溢血和脑梗,后演化为长达5年的老年痴呆,完全失言、失便、失智、失能,生活无法自理。老母亲也因经历几次大手术,身体每况愈下。

叔先,书中的“三哥”,5个子女中排行老三,30年来独自一人24小时贴身沉浸式照护双亲,从身体到心理,历经常人不能想象之艰难。因为工作需要,他培育萤火虫十几年,不得不带着父母上夜班。所以,“阿爸,咱们去看萤火虫”,是一种令人心酸的浪漫,更是一种“中国式孝道”的悲壮。

家中那个“远嫁的女儿”,正是《阿爸,咱们去看萤火虫》的作者季先。季先说自己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写这样一本书,“2021年的年初,我妈突然腰腿痛,下不了床了。而父亲早就病倒,生活不能自理。大哥、二哥都在体制内上班,三哥一个人要照顾两个老人,兜不转了。”急匆匆赶回老家,看到爸妈衰老病倒的样子,看到三哥一个人照护两个老人的辛苦,季先“泪如雨下”,“老宅院没有残疾人通道,三哥要带着父母出趟门,来回倒腾轮椅,起码要3趟。回家第一天,我就流了太多眼泪。”

想到父母年岁已高,陪伴他们的时间不会太多,季先临时决定写下“陪伴日记”。每天记录,在自己的“蔷薇花园”微信公众号上日更,“不管陪父母有多累,每天都有好多话想说,用手机就能写上很多字。”

从2021年1月到过完春节,季先在老家待了40来天,每天写一篇。回济南后,她站在一个远方女儿的角度继续写。当年秋天,季先又回到老家,“秋天这一次,我第一次经历了父亲病危和抢救的全过程,我和三哥一起照护爸妈,仿佛经历了一场枪林弹雨的战争。我看到的是几十个日夜,而从1990年父亲偏瘫开始,对于三哥和爸妈而言,是三十年如一日的重复啊。”

2021年,“远嫁的女儿”两次回到父母身边。站在亲人和旁观者的视角,季先拍下一万多张照片,写下十多万文字,真实见证了老年的不易、照护老人的三哥的艰难。“难舍的故乡家园、人间亲情,生命的脆弱、衰老的焦虑等复杂而蜂拥的情绪,都化作文字汩汩流淌。多少他们在孤老,多少我们在远方?多少父母在期盼,多少儿女在他乡?多少三哥在坚守,多少爹娘在彷徨……我把这些年对故园山水、对父母亲人、对生命自然的饱含乡愁的追问和爱,全都融进了这些文字里。”这些文字在季先的微信公众号推出后,很多人追更。这让她意识到,原来,衰老、养老和照护,这都是无数家庭必然面对的常态。随着人口老龄化的愈演愈烈,这已经是或即将是全社会焦虑的事情,需要全社会和无数家庭共同面对、探讨和解决。

阿爸守护着草原(带着阿爸去看萤火虫)(1)

陪 伴

季先兄妹5个,只有三哥没上大学,“但他的人生,比我们过得更有价值,更有意义”。季先说,三哥兴趣广泛,琴棋书画样样会来。1990年,父亲偏瘫。两年后,三哥高中毕业,就没有继续上大学,直接参加了工作,在邛崃本地的天台山景区一干30年。“十几年前,景区开始研究萤火虫,他向来对生物充满好奇,就一头栽进萤火虫的研究和培育中,搞得非常出色,天台山被评为亚洲最大、全球十大萤火虫观赏地。三哥被许多媒体采访报道过,其中四川作家蒋蓝采写的《‘萤火虫王’高叔先》一文先在《成都日报》发表,后又收入其新书《蜀人传》。”

只是,此时的老父已经开始糊涂。萤火虫研究和培育多在晚上,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带着爸妈去上夜班就成了三哥的习惯。“一边是不能丢下的养家糊口的工作,另一边是不能放下的老病的父母;一边是热爱的事业,另一边是深爱的爸妈。他对两边都尽力了。天台山上的萤火虫越来越多了,一年之中,总有无数萤光飞舞的夜晚,就像生命的盛大Party。而三哥也因为几十年如一日地孝敬老人,荣获温暖邛崃年度人物。”

季先说,照顾父母,三哥有着特别大的耐心,“三哥对父母,有一种特别深刻的悲悯。他到哪儿都带着父母,父母就像他的背包一样。在家里,他和父亲睡一张床,衣不解带,真是24小时贴身伺候。”

三哥有一个“左手握方向盘,右手握着父亲的手”的经典动作,让季先印象尤为深刻,“三哥开车时常会唱歌,坐在副驾驶上的父亲也会跟着哼唱。每当父亲无意识地暴躁起来,三哥总是左手握着方向盘,用右手握住父亲的手,看到父亲慢慢安静下来,三哥就会想哭。三哥说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父亲年轻时的风华正茂和威严,如今,身体无可避免地颓败,智识像个婴儿。三哥写过一首诗——《阿爸,牵着我的手》,每次读他都会哭得不行。我有一次让他录个读诗的视频,视频里三哥数次被自己的哭打断,一首诗读得七零八碎。”

季先说,小时候三哥其实特别好动调皮,也最会惹父亲生气,没想到“最惹父亲生气的,是来报恩的”,在季先眼里,三哥特别温柔、善良,“如今他和父亲的角色反过来了,父亲常常像个婴儿,而三哥,常常把父亲搂在怀里,安慰他。”

人在遥远的济南,一想起爸妈和三哥,季先的脑海里就会浮起这样的画面——在川西崇山峻岭之间,苍茫的夜色中,那辆满载着爸妈和生活所需品的七座小车,在山间公路上移动,车灯划过的足迹,就像夜里的萤火虫在林间灌木丛里行走,微光闪烁,缓慢而又孤独。蛙声沉落,月亮升起。总是深夜一两点,三哥才会忙完林间的萤火虫观察。他穿着高筒水靴,戴着头灯,挎着腰包,手里拿着塑料瓶和捕虫网。夜里的他,总是精神抖擞,他头上的小灯,仿佛让他变身一只大大的萤火虫,一会儿就消失在林间,留下爸妈在路边车里守候。每次从林间回来,不管爸妈懂不懂,他总是兴奋地给他们展示他新捕获的萤火虫,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如何发现了新品种,要怎么观察、怎么培育和复育,好像一个又生了个孩子的父亲。

精 神

父亲虽然早已“失能”,但在季先眼里,父亲当然是家族的“精神领袖”,“我爸一辈子执着于文学,写过不少作品,年轻时搞过宣传队,写小品、川剧,四处演出,受到追捧,影响到现在,老家那一带的文艺氛围依然很浓。父亲对我们兄妹、家族成员当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从小就要求我们写日记。小时候还带着我们办过一份家族油印小报——《小荷尖尖角》,出了有20来期,在当地还挺有影响。我们兄妹5个,大哥、二哥和我大学上的都是中文系。”

一个典型的追寻儒家传统的耕读之家,父亲的理想人格,在大哥身上得到了体现。季先说,大哥研究生毕业后在高校任教,还在乡村创办了公益的果筐学堂,办了十几年,央视敬一丹也曾去看过果筐学堂和那里的留守儿童,“大哥和三哥,一个尽忠,一个尽孝,这是父亲的福报。”

在季先眼里,父亲本身的精神意志也非常强,“从1990年偏瘫后,病情多次反复,每次都是从临死状态中抢救回来。每次的身体恢复都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或许是因为父亲总是想着要把自己写的东西出书,总是有一种精神在支撑着他。60岁时,父亲的诗集《嘶鸣集》出版,家里还搞了一个盛大的生日会,庆祝他的新书出版。后来父亲的小说集和散文集也分别出版了。”

一种特别单纯的生命状态,一种坚强的生命意志。这对季先来说,当然也是一种激励。在写作《阿爸,咱们去看萤火虫》这本书的时候,面对父亲失智后的“惨烈”样子,她的内心也会心生恐惧,“恐惧生命终将老去后该怎么办”,季先把这些思索和感悟都写到了书中。在老龄化的当下中国,养老话题,格外沉重。这世界,有多少老人在生病、在老去、在离世,就有多少儿女在经历身心的熬炼。一个家庭的养老送终问题,浓缩万千家庭同样面临的问题。生命的暮年需要关怀,而陪伴暮年的人,更需要关怀。

“愿你能从本书中看见病老家庭的困境、艰难之中的亲情和希望,感受到中国式孝爱的力量。更重要的是,看见生命如萤火虫般的脆弱和高贵,从此敬畏生命、呵护生命、礼赞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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