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我心中的花(母亲我心中的海)(1)

母亲是我心中的花(母亲我心中的海)(2)

母亲是我心中的花(母亲我心中的海)(3)

人过花甲,反倒愈加思念自己的父母。这也许是自身从日常急迫的庶务中摆脱出来,渐渐走进了内心,走入了过去,走到了灵魂中那块最深情最神圣的皈依之地。怀抱孙儿,望着那天赋地赐的灿烂笑脸,我真想告诉他,爷爷是从哪里来的,你那从未见过的太爷太奶是什么样的?孩子,这根血脉,我们世世代代是不能忘的啊!

母亲是我心中的花(母亲我心中的海)(4)

母亲四十有我。在我幼时心中,母亲已不年轻。在哥哥与我之前,母亲有过三、四个儿女,据姑姑讲,十分活泼可爱。都是到七、八岁或十多岁时染上现在看来普通的疾病,但在当年缺医少药的穷乡僻壤,都夭折在母亲的怀抱里。母亲晚年眼睛不好,或许就是那时候哭坏的。父亲常年在外,又是家中单传,母亲一人生活在家乡那个大家族中,苦情可想而知。父亲历经十余载抗战烽火,从旧军队失意回西安时,并未告知母亲,是母亲闻风后迈着小脚托人相引来到西安,才重新团聚。之后,有了我们哥俩。

母亲是个文盲,又缠着小脚,是父亲同事圈太太中最土气的一个,却是大家最亲近最随和的一个。街坊邻居都叫她“刘嫂子”,院子孩子常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她“刘妈”。母亲一心想学文化有个职业,过得有尊严些。解放后,她曾入了扫盲识字班,并决意进了“帽子组”劳动,一度还糊过火柴盒,为此将我打发到学校食堂吃饭,我至今还记得那大锅里白菜豆腐粉条的淡淡香味。但经不起两个儿子的拖累,终究未能如愿工作。所以她常讲,妈这一辈子最苦就是没有文化啊——这句话也许是她反复说,对我的记忆犹深。我现在常想,如若她真有文化,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自小妈妈就教我做个好娃,当个好学生,长大做个好人,不要好吃懒做,不要嫌贫爱富,不要与人攀比,不要吝惜自己。上学后,我一直穿着妈妈做的粗布衣服和纳底鞋,到了高一还是那样。小学五年级,我要参加全市小学生普通话观摩演出,没有指定穿的蓝裤子,哭闹之后,妈妈无奈把姑姑(和我们一起生活)的裤子让我穿,不料在学校疯跳落下难洗的疤痕。

生活是如此简单,精神的自由却是空间无限。母亲对我是放手的,知道只要孩子向好,学校和外边都有他的天地,很少絮叨我。小时候,那个年代能玩的东西我都一一摸过,弹球、洋片、踢毽子、乒乓、足球、打篮球、滑旱冰、水库游泳、上城墙偷野桃,有时候心野地跑到灞河、浐河,一整天不见人影。记得只有一次,回来太晚,妈妈恼怒了,要打我,我跑出院门,一直呆到晚上九、十点,在昏暗的电灯杆前,死死地盯着院门,看妈妈怎样来叫我。“咯吱”一声,大门开了,还是妈妈的那张笑脸和她引我回家的五分钱(可买一根冰棍)。

我还算争气,上学后一直争当好学生,我知道妈妈一生的遗憾就是我一生的追求。后来当上了中队长,又由少先队用小黑板推荐,再划“正”字计票选上了大队长。那时妈妈参加家长会,总是穿得一身新,笑呵呵地听老师讲我的好,回来又比照着,训我那调皮捣蛋的哥哥。

我爱读书,常常拿当时能找到的《烈火金刚》一类书,放学后蹲在大门口阅读,到黄昏日下才被妈妈叫回去吃饭,回想起那些书中的故事人物,对我年幼的心灵是多么大的滋养和升华啊。由此知道了世间的真善美,妈妈就是它的化身。

母亲一辈子都崇尚“公家”的事,把那看作男儿的正途与大事。自小对我的“公务活动”满心高兴,全力支持。她老说:“娃呀,大家和老师相信你,咱就要实心去做,做就做好,不要让人有意见。”那个年代的少先队活动真多,拾废铜烂铁、拣骨头炼钾肥、办小银行、搞小球藻、捐“红领巾”,全校学生的捐款由我保管。妈妈将它放到柜子的最下边用衣服压着,我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翻箱倒柜看看它还在不在,后来终于如数上缴了,她笑了,我也轻松了。记得有一年暑假,老师让我负责浇灌校园的小菜地、喂猪,每天到北大街捡西瓜皮,拉水管浇地,弄得水一身泥一身土一身的,她心疼地摸着我的头,清洗一番,第二天又早早地让我去干了。

母亲喜欢我干活踏实、卖劲,鼓励我假期到外边勤工俭学,自己找活挣钱。有两件事至今让我记忆深刻。初二暑假,我去北郊人民面粉厂前的“长板坡”挂套拉车——就是将套在自己肩上的大绳挂在架子车主的辕上,助车上坡。小小年纪,下死力气,手都够上了地,肩膀勒了红印。驾车师傅心疼我,往往付钱要比别人多出一毛钱,一天挣得一块五,回家交到妈妈手上,她那欣慰怜爱的目光让我暖意融融;还有一次,为莲湖路小学修房子,需要和泥小工。我自告奋勇地去了,现场一看,有点傻眼了。一大滩土还有麦秸,我一个人要担水和泥,踏踩到位,供上用料。一整天累得晕头转向,腰都直不起来,对面楼上小姑娘的歌声与汗水一同浸在我身上。下午拖着泥脚回家,妈妈为我炒米饭,端着香喷喷的小盘子,那个饭香啊,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母亲虽然教我们做事不要吝惜自己,可她心里最珍惜的还是晚年膝下这俩个儿子。三年困难时期,我们哥俩都上了中学,那个饥荒年代,每天想的盼的就是吃上饭,母亲只喝稀的,人已浮肿,我们吃干的,也饥饿难忍。母亲那时破天荒地做了一件骗人的事,多年以后,她告诉我时,眼中还溢着泪花:当时姑姑的粮食关系在青海姑父工作的兵站,每月寄粮票来。有一次,母亲坚称邮件没有收到,请求再三,部队又寄了一月粮票来,这一切家人都不知底细,她是用这点活命粮喂养了面带饥色的儿子,却让自己背负了长年的不安和愧疚。

“文革”来了,父亲痛不欲生,家庭顿失平衡。风雨飘摇之际,母亲,一个身患重度高血压的小脚老太太,成为我们心中的最疼。母亲的坚持、智慧和乐观,更使我感动。就在那个父亲要我和他脱离父子关系,我从城墙上哭着回来的夜晚,母亲对我讲:“娃呀,你说得对,不管怎样,咱们都是一家人!你爸前几日就说不想活了,我劝他,‘不成!不管你有啥事,后边的日子还长着呢,山不转水转。你不活了,人家还会说你是背叛,你跟儿子脱离了关系,也脱离不了干系,咋都会影响到他们。当年(土改前),你心烦了,还想着回家种地,我劝住了你,不然现在咱娃真成了那个破落户的地富子女。’娃呀,只要你和你哥好,对你爸好,咱这个家一定会好!”母亲的一番话点燃了我心中的一盏灯,直到现在,还在我心中闪亮涌动。

其实,那些日子,我最担心的是被抄家,担心我那虚弱可怜的妈妈。街道上穿行的是那些耀武扬威、腰扎皮带、手挥棍棒的打手,我的母亲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但她却淡然冷静地安慰我:“不用怕,没有啥,咱家本来就没有啥。我个孤老太太能把我咋?你们好好的稳稳的就行!”她把早已准备好的棉衣——我平生第一件毛领棉衣,和几十元钱一并塞给我,说:“带上它,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要照料自己。”——这就是我的妈妈,一个大勇无惧、外柔内强的母亲。在那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她竟成了全家的主心骨、顶梁柱!

文革第二年,我泡在了学校,编辑新四中报,塑毛主席像,又集体自费到北关农展馆参加“收租院”泥塑工程,从那里,又自己组织联络第一个奔赴农村,到汉中南郑县插队劳动。我真恨自己,年少不知慈母心,那时妈妈血压已高到200往上,整天头昏,一半时间躺在床上,父兄不在身旁,与我相依为命,我却一天忙忙活活,给同学家长做劝慰工作,要大家一起下乡,怎么就没有想起多安慰我的妈妈呢?是妈妈的大量、宽怀和理解支撑了我,她已经把我看成了“公家人”——也就是大家的人,她就是再苦,也不让儿子为自己分心。

母亲是我心中的花(母亲我心中的海)(5)

父母与两个儿子

母亲是我心中的花(母亲我心中的海)(6)

幼年依母

离别那天,母亲坚持要下床送我到屋外,当我扭头看见她扶在门框上的虚弱身子,饱经风霜的脸上流出浑浊的眼泪时,心像扎针一样地疼,我这苦命的老母啊,您一个人在家里怎么过?离难别苦您经过多少回,这一次却是风烛残年的病老时刻。您就是我们的家呀,没有您,我就是树上无根的枝桠,我真真地舍不得离开您呀!

那年春节,上级让我们发出了春节不回家的倡议,我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梓潼岭上,我吟写着自己心中的小诗:妈妈,我不回家啦,不是儿不想家,只因为孩儿已经长大,你说过,咱有小家,国有大家……泪水终究使我诗不成篇。刚一过年,我就在公社街上买了“益寿宁”,与同学们一溜烟回到了母亲身边——进门时,她还躺在床上,头上敷着毛巾,下床要给我擀面——母亲知道,我最爱吃她做的面,同学中凡是吃过都不赞不绝口。母亲吃了我带来的药,逢人便说,“娃带的这药真好,头一下子不昏了。”母亲治病没有吃过什么好药,但我心中明白,能治她病的最好的药,就是对儿子绵绵无期的思盼之后,见到儿子茁壮成长的那一刻。

我在钢厂当书记时,母亲去住过一次,一个多月,那时她已过七十五岁,背驼腰弯,拄着拐杖,移步已显得艰难。我带她到武侯祠去看,走两步就要歇一下,冠心病、白内障、十二指肠溃疡诸多疾病折磨着她,可她依然是一脸笑容,大小事不让你操心。厂部露天广场上演电影,我背她下楼,安好小椅让她一解寂寞,只这一次,她死活也不让我背了,“我的腔子(胸口)疼,背着难受”。实际我明白她怕看见众人瞧着作为书记的儿子的异样眼光。平时我厂务忙,妻子化聪照顾她多,她常对化聪讲,咱俩吃这剩下的饭菜,做好的让他们父子吃。化聪逗她,“那为啥?他们就不能吃剩饭?”妈便说:“我吃剩的就行了,化聪,你也吃新做的。”她把自己的习惯搬到了我的小家。

母亲出身很苦,一生磨难。我的祖母去世早,她是随着她的母亲改嫁到刘家。其母做了我的新祖母,她也许配给了我那年少的父亲。祖父去世后,祖母这个外来户受尽了家族的欺侮。母亲没有以怨报怨,却把自己的爱洒向家族每个成员。听叔父不止一次绘声绘色地讲过,母亲后来成为那个大家庭中众多妯娌、媳妇、女娃们的领袖,她善解人意,明白事理,协调纷争,排忧解难,具有无可替代的亲和力。

母亲一生似水,顺势而流,与世无争,与人为善。她心胸大得像海洋一般,包容得下世间的一切苦难,向世人奉送着无尽的慈善。她一生最常说的两个字是“可怜”,她的同情怜悯无际无边。早年在家,大门口只要听到乞讨声,她就会摸摸索索地搜点食物,踮着小脚跑到门口,就算那人走出好远,她也要将吃食送到手边。听嫂子讲,那些年她与父母相伴在家,邻居有些照顾,母亲是不谢不安。有点土产都要分送各家,有次包饺子,她在锅台上边下边舀,母亲送走了一碗又一碗,到最后剩下一点点还不够给孙女打尖。自小,我就没见过母亲跟谁红过脸。

如今,每逢家人亲戚相聚,大家谈论最多的还是母亲。回首往事,时过境迁,多少恩怨付之东流。给我们留下最深念想的是母亲的慈爱、贤惠、大度、宽容和无人可及的胸怀。她具有弥纷争趋和谐的天然倾向,又具备将苦难化为慈悲的神奇力量。她虽不吃斋念佛,心意却如佛陀一般。她的生日是农历二月十九,正好是观世音菩萨的圣诞日,这真是奇妙的因缘,她原本就有人世间少见的菩萨心肠。

母亲的最后几年,平静而又安祥。本来她体弱多病,亲戚们都以为她要走在父亲前边,结果她比父亲多活了六年。她人慈气清,淡泊心明,与时相适,顺情而应,自己也十分注意起居和保健。其时她最大的痛苦是严重的白内障一直影响到失明。我曾背她到省医院看过,希望做手术。医生检查完身体后对我讲,老太太再要做手术,恐怕下不了手术台了。无奈,我只好把母亲背回。自此她便整日不离房子,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铺上,在黑暗中凭着自己的慈慧和心志,与外部世界接应。

那时,我已到西乡县政府任职,工作忙。我的家就住在办公小楼隔壁的平房中,庭院内长着一棵高大苍翠的柏树,年代久远,树干挺拔,一枝长藤顺干而上,直达树冠,春天沿藤绽开一溜粉白色的小花,人称爬柏凌霄,说它有情有灵。每当我仰望它,就会想起老母亲,心里一阵一阵发暖、发酸。清明中秋,我带着儿子夜晚在树下烧纸祭奠,追怀老父,思念老母,真怕她不辞先行,让我没有最后相见她的机会。这时的母亲不仅是我的日夜牵挂,也成了我心中慈悲的象征。1991年春上,西乡横遭冰雹之灾,我驱车赶往现场,菜籽田里狼藉遍地,看到老人孩子在哭泣,我的眼前尽是母亲悲天悯人的神情。一路查灾救灾,一路热泪滚滚。母亲啊,我的心无时不刻与您一起跳动,您就是我一生的慈恩情天。

那年八月,我到西安开会,抽空特意去原来的老住处——立新街2号院看了看,也是了结母亲的一桩心愿。房东张家和邻居十分热情。张妈讲,解放前那县太爷,八人大轿或高头大马,十分威风,现在这县长跟百姓差不多,也就一个样,没啥稀奇的了。回来我笑着对母亲学说。母亲讲,“娃呀!你到这个份上,是公家信任群众拥护,在自家里,那可是祖宗八辈积阴德,咱要当个穷官,做个好官,好好给老百姓办事,可不敢耍那八面威风,让人戳后脊梁。”第二天离别前,母亲拉着我的手,聊了半天家常,她讲,“现在世道好了,生活宽裕了,你哥当了区长,你当了县长,过去连想都不敢想,妈能活到这岁数,看到这景象,已是造化,万事不愁人了,只是晓儿的婚事(我的侄女)还没成,将来也会好的。妈只想你和化聪搞好自己的身体,养好刘齐,一家顺顺当当的,妈啥时闭眼,也都放心值得了。”不想,这竟成了我们母子的诀别。

忘不了1991年12月11日上午九时,我到西安开会,正要迈入丈八沟陕西大礼堂时,哥哥来了,叫住我:“母亲病重,赶快回家。”岂不知,进到北关哥哥家里,室内已摆设了灵堂,母亲在遗照里安静微笑地看着我。我虽有预警,但亦猝不及防,一时万念俱焚,泪不自禁。母亲走得十分安祥,没有大的苦痛。母亲已大彻大悟,心近神明,她对后事交待已清,不再想打扰我们的安宁,这样静静地离去,正合她的心愿。她那大慈大悲的面容,永远驻留在我的心中。

那一夜,我在母亲灵前,千思万想,心泪涟涟,点点滴滴成泉涌,回想她对我似海的恩情,思念她辛劳、慈爱的一生。冰心老人讲过:“有爱就有了一切”,从母亲身上我领悟到,只有爱才是一切美好人性和文化的生命。母亲不识字,谦卑又自轻,可她却拥有所有文化中最宝贵的神圣,她是我人生第一个老师,也是我永生永世不可割舍的至亲,我为她子,无上光荣!

这一夜,我为母亲写下了一幅挽联:不识字,大爱铸就文化,是儿终生导师;是凡妇,一生慈悲为怀,堪称大写之人。呜呼!母亲,我与你同归!

母亲是海,爱如海,情似海,慈悲如海。往历六十年,我心才明白,情感最实在。人性、人格、人情;慈善、和谐、宽容,这就是母亲的文化,为我书写着大爱的人生。如果说,在我既往的路上还有一些爱心、达观与宽宏,那便是母亲的传承,是母亲的精神流淌在儿子的血液里,日夜奔涌。

母爱是海,无私无涯,既深又广,没有索求,倾注一片汪洋,滋养我的生命,给我无穷力量。挫伤时,我在这大海中寻找抚慰;困顿时,我在此感受坚强;欢乐时,大海与我一起共舞,去追逐那温暖而又明亮的阳光。

母亲,您离开我们近二十年了,睡梦中最常见的是您的面容,时间愈久,思情愈浓。您如今可好吗?您晚年失明,让儿十分心痛,那都是为儿女熬下的疾病。我真想祈祷上苍,让您重见光明,让儿再背您一次,去看看家乡,看看亲人,看看哥哥和我一路走过的风景。我想让您知道,您的儿孙都还争气,将您的爱牢记心中,挥洒在各自人生行进的路程,您和父亲的大爱将会世世代代成为我们的家风。

写罢《父亲母亲》,蘸泪赋诗一首:

抱朴归真为著文,最念莫过父母恩;

心火燃情情奔涌,热泪和墨祭双亲。

低头长思慈颜在,举目山海意难尽;

仰天祈我笔底润,文脉哪抵情脉深!

母亲是我心中的花(母亲我心中的海)(7)

母亲是我心中的花(母亲我心中的海)(8)

母亲是我心中的花(母亲我心中的海)(9)

母亲是我心中的花(母亲我心中的海)(10)

母亲是我心中的花(母亲我心中的海)(11)

来源:《善天下》杂志2021年第6期

编辑 | 黄帅

审核 | 吴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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