龌龊说文解字(说文解字监狱闲谈)(1)

监狱闲谈

文/张聪

龌龊说文解字(说文解字监狱闲谈)(2)

今天——7月14日——是法国大革命中巴黎市民攻克巴士底狱的日子。我们不妨应个景儿,谈谈监狱这个的话题。

翻翻《说文》,上面赫然写着:

“獄:埆也。从㹜从言。二犬,所以守也。”

“二犬,所以守也。”(也有人说,二犬是“取相争之意”)——这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但“狱”字的“从言”,就不是进乎文明的现代人所容易想见的了,必须要看古书才能懂得其中的原委。

《汉书·贾邹枚路传第二十一》里收录了路温舒上奏汉宣帝的一篇文章,我们摘录其中的一部分:

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

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贱仁义之士,贵治狱之吏;正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杨树达认为这里的“遏”或当读作“谒”。“遏过”是说出、指出过错的意思)。放盛服先生不用于世,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誉谀之声日满于耳;虚美熏心,实祸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

方今天下赖陛下恩厚,无金革之危,饥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狱乱之也——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计岁以万数,此仁圣之所以伤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

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胜痛,则饰辞以示之;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却,则锻炼而周纳之。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犹以为死有余辜。何则?成炼者众,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狱吏专为深刻,残贼而无极,偷为一切,不顾国患,此世之大贼也。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狱;败法乱政,离亲塞道,莫甚乎治狱之吏。此所谓一尚存者也。

“正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誉谀之声日满于耳”——这话表面上说的是前朝,但我们读者都晓得其实就是在说当下的情形。

路温舒是狱中小吏出身,对于汉代监狱的情况是很熟悉的。他的文章中可以与司马迁的《报任安书》相印证——

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阱榄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

我们虽然生活在文化昌明的现代社会,但读着这样的文字,对于“狱”字的“从言”也真感到有些可怖了。

《说文》上又讲,獄是“埆”的意思。训诂家说,这“埆”同确,是坚刚相持的意思,也有人说,埆是表示女牢的“埍”之讹。我不懂训诂的学问,总疑心把“狱”释作“埆”,有古人的某种下意识在。

《爾雅》上说,“埆”是山多大石、道路不平的意思。——韩愈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因为“不平”,所以要“言”,因为“言”,所以陷于缧绁——这可真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

不过,懂得了“狱”字的含义,古代监狱的作用便也清楚显现出来:使不平之人——平! 什么叫做“平”呢?据说有个叫福柯的洋人这样解释—— “其目标不是增加人体的技能,也不是强化对人体的征服,而是要建立一种关系,要通过这种机制本身来使人体在变得更有用时也变得更顺从,或者因顺从而变得更有用。”(《规训与惩罚》) 洋人的话实在绕脖子,还是苏轼《狱中寄子由二首》说得明白——“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心情平静如斯,就很好了。

监狱的作于在于使人“平”,那么对治监狱的法子就应该是继续“不平”。文天祥说他被囚在监狱里——

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於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

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在临死前说:

诸位,你们或许以为,我被定罪,乃因我的辞令缺乏对你们的说服力,我若肯无所不说、不为,仅求一赦,那也不至于定罪。不,远非因此我所缺的不是辞令,缺的是厚颜无耻和不肯说你们最爱听的话。你们或许喜欢我哭哭啼啼,说许多可怜话,做许多可怜状,我所认为不值得我说我做、而在他人却是你们所惯闻、习见的。我当初在危险中决不想做出卑躬屈膝的奴才相,现在也不追悔方才申辩的措辞,我宁愿因那样措辞而死,不愿以失节的言行而苟活。无论在法庭或战场,我或任何人都不应当不择手段以求免死。在战场上,往往弃甲曳兵而走,或向迫者哀求,每当危险时,若肯无所不说、无所不为,其他逃死的方法还多着呢。诸位,逃死不难,逃罪恶却难得多,因为罪恶追人比死快。我又钝又老,所以被跑慢的追上,控我者既敏且捷,所以被跑快的——罪恶——追上。现在我被你们判处死刑,行将离世,控我者却被事实判明不公不义,欠下罪孽的债;我受我的惩罚,他们受他们的惩罚。或许这是合当如此,我想如此安排倒也妥当。(《苏格拉底的申辩》)

都是“操心也危,虑患也深”,震烁古今,发愤不平的文章。

所遗憾的是,这两位一是古人、一是洋人,一为陈词,一为邪说,都未必合乎正道。我们还是引用革命家的话比较可靠些——陈独秀同志说:

世界文明的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1919年6月18日 《每周评论》)

大哉,监狱!

张聪,小学教师。

董京尘,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章黄国学主编。

特别鸣谢

书院中国文化发展基金会

敦和基金会

章黄国学

有深度的大众国学

有趣味的青春国学

有担当的时代国学

北京师范大学章太炎黄侃学术研究中心

北京师范大学汉字研究与现代应用实验室

北京师范大学古代汉语研究所

北京师范大学古代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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