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与我同龄，从小一起长大，完全属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因为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为了免遭牵连，父母离异后，母亲带着幼小的我和姐姐背井离乡，流落到了有娟所在的村庄，并且成了邻居。
那时候，在这个村里，她家算得上旺门旺户，所以对我们彼有鄙视，大人不太愿意让她与我一起玩耍。可是，她却常常背过身就跑来找我，然后，在一起上树，一起骑土墙，一起扮家家，甚至做一些懂事后想起来都有些难为情的游戏。
开始上学后，我俩从小学直到初中，基本都是在一个班级里，上学放学经常也就会同来同往。直到上高中，我们被分到了两个不同的学校，且都是住校，从此也就少了在一起的机会。只是偶尔周末回家时能够碰上一面，彼此却都有了些少男少女间的羞涩，顶多只是表面上的一些应付而已。
高考双双落榜后，尽管心里有万般的不甘，再想上学的机会却已永远失去，整天只能陪同着父母一起开始投入各种的农活。记得一次本可以想办法达到事半功倍的活计中，与继父发生了分歧，没想到，一下触怒了继父。他说我是不愿出劳力，总想投机取巧，并大肆发挥地乱骂，骂我:“既然没球本事考上大学，你TM的野种，没事还要时刻捧着个书，还想干什么？当饭吃吗！”一时逗得左邻右舍都围拥着看热闹。正当我万般无助之时，忽然从人群里挤出娟那还显单薄的身影，她逼近继父，厉声呵道:“你这象是做父亲的样子吗？他到底犯了多大的错误，你说出来让大家听听！你这样的口无遮拦，胡骂乱骂，你不怕别人笑话和丢人吗？不觉得自己不配为人之父吗？”继父遭此一呵，先是一愣，后又怒向她道:“你个碎女娃子，少来管闲事！”她却毫不畏怯地回道:“你要欺负人，我就是不得答应！”说完，她不管不顾地将我拉着离开了人群，并一直陪着我说了很多宽慰的话。
后来，亲生父亲刚好得到了平反，不甘于就此落在农村的我，在母亲的暗助下，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并寻求着自己看不见的未来，无限的零乱里与娟断绝了联系。直到一年多后，在一次母亲的来信中，捎带着娟的一封短信，大概意思是，她现在正在我们曾经的母校充当着民办教师，并且，也在设法通过我们初中时的一位班主任，现在已是副校长的人帮忙，准备为我也争取一个名额。这个时候的我，一切都还没有着落，无限的焦虑和迷茫中，看了她的信，心里很是高兴，就一直期待着她的后续消息。可是没过多久，她又传过话来，说是这件事情没有办成，让我就不要再做指望，至于什么原因，她并没有告诉我，我也没好深问。
直到那年的春节，我回去看望父母，正好也与在家的她见了面。当我问及她的近况时，她苦笑了笑说: “现在暂时在家闲着。”我有些疑惑地继续问她: “你不是在代课吗？”她迟缓了一下才吐露出一个令人发指的实情。本来，她在学校代课代的挺好，为了给我争取机会，她便求到了那位人面兽心的班主任。班主任开始是满口答应并信誓旦旦，后来却多次向娟提出了无耻的要求，他想以娟的身体作为交换条件。终于有一天，在娟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狠狠地一顿臭骂后，向学校辞去了代职，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个令她羞辱和恶心的地方。
闻此，我真是怒火中烧，愤然要去找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算帐，娟却劝慰着我说:“事情已经过去，没再必要，她也准备在过完年后就离开村庄，到另外一座城市去投奔她的一个叔叔，另谋事做。”就这样，我们自分别后又中断了几年的音信。期间，非常幸运的是，虽然经历了诸多的波折，但是最终我的户口得以迁回原籍，并且正赶上那一年的招干。也许是有上苍冥冥中的垂怜，让我顺利地考入了现在的工作单位，终于逃脱了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命运。
又一年的春节，在我照例回到母亲身边相陪时。听母亲说，娟也回来了，并且告诉我她已经结婚成家，婆家是邻县的一个工人家庭，家里条件挺不错，有小洋楼，还有私家车，丈夫自己跑客运。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颇感错愕，分明还有着一种隐隐的刺痛袭上心头。我开始有些坐立不安，最后忍不住去了他哥的家里。一见面，她满脸的欢笑，一双海一般的眸子与我对视了片刻，便一边热情地招呼，一边给我介绍她身旁那位一眼可见其善良、敦厚的男子: “奥，这是我丈夫，叫成圆。”同时也将我做了介绍。我们双方客气地握了握手，互致了问候，便坐了下来。一种久别重逢的兴奋，让我们有些忘乎所以地进入了单对单的交流互动。成圆到也识趣，他静静地坐在一侧认真的听着，随着我俩的情绪波动而波动着，时不时恰到好处的扦上一句两句。不知不觉里，我们已聊了很久，也互相倾诉了这几年里的许多经历，心中明显有着一种释放后的轻松与快慰。这时，我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打住话题，并起身告别而归。回到家里，内心虽然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却也多了为娟而感到的一种踏实和安慰，因为，我可以断定，成圆是一个不错的人。
时光如梭，岁月如流，一恍又是几年过去了。等到再一次与她们相逢时，先是成圆主动过来找了我，说是想陪我出去走走，一种老友重逢的感觉让我欣然应允。
出得家来，我俩肩并肩地朝着村后的山坡漫步而行。简单的寒喧过后，出现了一阵的沉默。刚好，我也正想借此机会，重温一下这片曾经散落了我们无限少年时光的土地。
正当我心神荡漾，思绪翩跹时，忽然，耳边又传来成圆有些变了腔的声音: “PL，我今天独自喊你出来，是有些话必须要告诉你。我对不起你们，娟应该是属于你的，我不该占有她……”
乍得听到这番话，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和不可思议。他是在开玩笑吗？可是，看他那一脸的沮丧，还有眼角里流出的泪水，我又不得不以认真的态度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便停了下来，抬起头望着我，可怜兮兮地说道:“你知道吗？娟的心里一直深爱着你，这些年即使我对她再好，也替代不了。”不等我有所反应，他又慢慢低下头去，挪动脚步，就像梦呓般地继续说道: “我和她的认识是经人介绍的。那时，家里买了一辆客运车，我跑车还缺少一个售票员，亲戚本来也是想把她给我介绍对象，又害怕她不愿意，刚好就以此为借口，把她领过来让我们见了面，希望我俩能在相处中培养起感情。见到她时，我满心的喜欢，不仅因为她人长得漂亮，一看就很精明，于是就满口答应了，并急忙安排了她的吃住，因为这是我们事先讲好的条件。第二天，她便随我早出晚归地跑起了车。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和相处，我更是从心底里迷上了她，并有几次向她表白，她却总是巧妙地回避着我，既不伤我脸面，又不给我希望。过了很长时间，一次酒喝多后，我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冲动，趁她没有防备，硬是占有了她。她当时不顾一切地反抗、撕打、怒骂，直到事后我才感受到了她的刚烈与可怕。她哭天喊地的在屋里乱砸乱甩过后，又准备冲去公安局报案，说是必须要求对我严惩！多亏被惊动了的父母，在得知情况后，一边气愤的打骂着我，一边苦苦的向她哀求，母亲甚至老泪纵横地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赔不是，她这才心软并慢慢平息了下来。一连几天，她不吃不喝，神情恍惚地呆在屋里泪流不止，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后来经过多人的一再劝说，她才勉强答应我们的婚事。可婚后，不论我是怎样的对她好，她对我始终还是不冷不热。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在她装衣服的箱底看到了一本日记，出于好奇，我就悄悄地翻开看了看，这才明白，她心里全是你，一本厚厚的日记里，记着她从小到大对你的感情和爱慕。一时，我难以接受，就非常恼火地把日记给撕了。当她得知后，便疯了一样的将屋里泼满了汽油，一把火给点着了。幸好我们的房子是砖混结构，又被人发现得早，抢救及时，才未出大事。”
他就那样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着，我的内心却早已翻卷着五味杂陈的感觉，深深的叹息里，我只看到满眼的荒芜与寂寥，还有那天边的无限渺远与幽邃。至于后来，我俩还说过些什么，是怎样回的家，怎么分得手，我已记不清楚。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第二天，头昏脑胀，心里依然是纷乱如麻。怎么会是这样？我又该当如何面对？一直茫然无措到下午，想起成圆曾告诉我，他们明早将会离开。我便硬着头皮，怀着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情，把娟单独约了出去。她到十分高兴地陪着我去了一片空旷而又静谧的田野，依旧是那幅风轻云淡的样子，说说笑笑里眨动着那双灵动妩媚的眼睛，俊俏白皙的脸上，一对浅浅的酒窝盈溢出醉人的魅惑，乌黑的长发不加修饰的随意披着，更显其娟秀与飘逸。做过些言不由衷的铺垫后，我停下脚步带着些严肃的口气问她:“昨天成圆找我了，你知道吗？”她也停下转过脸来: “知道啊，他说是想找你出去转转。怎么啦？”“他对我说了许多话，我很想知道都是不是真的？”她似乎有所意识，便避开我的目光，从容淡定地问我: “他都给你说了些什么？看你大惊小怪的！”我便将昨天成圆的话简单地进行了些复述。听完，她才有些尴尬地瞅了我一眼，又呵呵一笑: “真没有想到，他还能有这样的勇气和胆量。”“那就是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把目光抛到了前方，一声长嘘，幽幽地说道: “是真的又能怎样？”“可是，你却为什么一直都要隐藏的那样深？”她反唇道: “那你又是怎么表现的？何况，那些年你我有条件有资格谈这些吗？”我被噎得一时无话可说。是啊，那时候我和她为了自己的出路，都是各奔东西，四处流落，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儿女情长。半会，她见我不再发声，便拉起我的手，温情脉脉地望着我的眼睛:“好啦，一切都已成了过去，就别去再想太多——”没等她说完，我情难自禁的一把将她揽入了怀里，明显感觉到，她也几乎是同时紧紧的搂住了我的身体……
好久，我们才如梦初醒般地放松了对方，于泪痕犹存的对视里，破涕一笑，然后带着一些疲惫，牵手寻一处田埂坐了下来，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相依相偎着，一任目光毫无主题的跳动和游移着。直到夜幕降临，晚风添寒，我才又回想起她一刻前的话来，便搂了搂她的肩头，喃喃地问道: “刚才你说一切都已过去，让我不要乱想，那你为什么不能对成圆好一些？我真的觉得他很不错，真诚、坦率而且勇敢，更主要的是他能全身心地对你好。不然，你说还能怎么办？”听完我的念叨，她先是朝我身上靠紧了些，才接过说道: “我现在已为人妻、已为人母，成圆对我的确很不错，我过得也挺好，我会慢慢改变的，你就不用为我担心，回去好好干你的事，再尽早成个家，好有人照顾，我也就为你高兴了。”闻此，我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脑子里回旋着成圆那张真诚、坦率而又有些忧郁的面孔，还有他们三岁大女儿那聪明伶俐中透着天真无邪的身影。又过了一阵，娟推推我说:“咱们回家吧。”我便顺从地随她起身，一路默默地到了她家门口。她停下步，伸手捏着我的脸笑道:“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今后我们也许很难见面，你就自己多保重。”瞬间，一股热泪又直涌眼眶，我忍不住又将她光亮的额头再次揽入嘴唇，忘情地吻着。她把住我的手细声说道:“别这样，不然我们都会难过的。”无奈，我只好放开，本想就此与她别过，转而又想到还是应该进去与成圆见个面才对。于是，用手抹了抹眼睛，与娟一同进到屋里。
这时成圆正在逗他女儿玩耍，见到我们进来，笑意里难掩惶惑地望着我们，弱弱说声:“回来了。”娟没有吭气，我只好应了一声:“嗯。”并客气地说道:“你们明天就要走了，我来跟你们道个别，祝你们一家人永远幸福安康！”成圆急忙过来伸出了双手，我就接住紧紧地握着，同时，用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他也回望着我，四目相对里好似都想传递些什么。还是娟在旁边笑盈盈里带着戏谑地说道:“好了，你们不要紧握了，再握我都要吃醋了，还是让我们说再会吧。”我们这才依依的松开了对方，然后，他们将我送到门口，带着“再见”的余音缭绕，我回到了家中。
几年后，我也取了妻并生了一女。妻子不仅人漂亮还特别勤劳能干，女儿也十分的乖巧可爱，一家三口的生活挺是幸福和美。
却在这时，传来一个不愿听到的消息:娟和成圆离婚了，而且，成圆在离婚后的一次车祸中，伤残了一条腿，现在是娟带着两个孩子在独自创业。她先是在家里开过粮油加工厂，后来又去上海办过美容院等等。身边人羡慕她的精明强干，也怜惜她的单身不易，都纷纷劝她并介绍对象，却都被她毫无商量的一一拒之门外。
难以言喻的心情里，我打听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并经过一番思量，才于忐忑不安中挂通了她的电话。听得出，她很惊喜，先是互诉了这几年里各自的生活状况，她到好像并没有多大的愁怨，挺乐观，挺自信。当我提及她还是应该趁年轻，再考虑找个陪伴时，她有点生气地打断我的话语，让我不要再说这些，并且肯定的表示，她这辈子不会再考虑此事，她的内心并不孤单，也有能力带着两个孩子走下去。她一晌的刚毅和聪慧让我对她的话毫不怀疑，可是，在我内心深处却总似有着一种亏欠和负罪般的感觉，挥之不去，并令我难以安处。
再后来，我们只是时不时的打个电话，有了手机以后，或者发个短信，互致着问候。大多时候，她总是以淡淡的言语诉说着自己的心事，但我却免不了会有一阵的挂念与感伤。偶尔的一次，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鱼说：'你看不见我眼中的泪，因为我在水中。'水说：'我能感觉得到你的泪，因为你在我心中。'” 收到后，尽管我知道她这只是一段借用语，但我足以读出了她一贯隐忍背后的那份柔软，这个故事的原版又何尝不是我俩的境遇写照？可是，我又能怎么样？作为一个男人，妻子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终生托付于我，如果说对娟的伤害并非出于本心，还能求得几分良心上的宽恕，那么，我现在再来背弃自己的结发之妻，抛舍幼弱无辜的女儿，这又是何等的自私与卑劣！一个男人倘若没有了对于妻子、对于儿女、对于家庭的责任感，没有了做人的良知和底线，娟还会继续爱我吗？
一段时日里，我深深地陷入于无限的凝重与苦涩中，常常是日里念她，夜里梦她，泪湿寒枕，梦惊残夜。却又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决不能抛妻舍女。这期间，已经引发过妻子的察觉和极大的不安，使我在双重的煎熬里几乎临近于崩溃。重压之下，必生勇毅。 既然不能相濡以沫，又何不相忘于江湖？痛定思痛后，终于有一天，我怀着无比悲壮的心情，给她发去一个短信，短信中写道: “能够得到你的一片真心，这将是我永生的幸运，但无法予以回报，也是我莫大的痛苦。既然是前世的姻，来世的缘，错在了今生的相遇，不如就让我们把这无果的牵盼与思念深埋于心底，惟愿它们能够遥遥的开出两朵相望而又圣洁的莲！
从此再无联系，或许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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