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莆田，一个常以产出巨大鲍鱼上新闻的东南小城，农贸市场才是它的灵魂。清晨六点，莆田黄石镇农贸市场已经热闹非凡，技法熟稔的鱼贩手起刀落，只消几秒就把鱼鳞剥个干净，蛏子们从壳里探出头来，把来往行人滋一身水。
靠海而居，以海为食，养出了对海鲜最挑剔的舌头，闽菜口味清淡，不喜重盐重辣，认为那样会遮掩食物的本味。莆田当地人个个都是品鉴食材的高手，踏入市场的一瞬便已装备了猎人般的五感，经过一通细致的望闻问切，方能挑选出上品准备晚餐。
除了流动如织的“散客”，黄石镇农贸市场在2019年的端午也迎来了一年中的“大单”——以喂饱八百人为目标的莆田龙舟宴。
今年龙舟宴的主厨程智是莆田赫赫有名的顶级大厨，虎背熊腰，极为健谈，举手投足间颇有戏曲演员的风范，平时经营着自己的海鲜餐厅，同时也是龙舟爱好者，受到龙舟赛组织方的邀请，指导龙舟宴菜品的制作。
对莆田人来说，端午可是一件不能糊弄的事儿，绝不能随便吃个粽子了事。在莆田，端午又叫“五日节”，从初一到初五，每天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初一糕，初二粽，初三螺，初四艾，初五爬龙船”。
爬龙船是端午的高潮，也就是龙舟赛，同时也是犒赏龙舟健儿、八方乡民们齐聚一堂大啖龙舟宴的时刻，为了这一刻，上千人自愿交出了满可以用来疯狂刷剧或是拍出制霸朋友圈照片的端午假期，从清晨忙碌到深夜，没有报酬。
五月初五，天刚蒙蒙亮，华中村的华江崇圣庙已站满了人，互相吆喝招呼着。男人们统一戴红色鸭舌帽，穿黄色短袖，脚上是一水的拖鞋，小跑着进入金碧辉煌的圣庙，一一拜过各位神灵后，来到庙外院子里崭新的龙舟前，郑重为船身上绘制的艳丽蛟龙图案点上眼睛，据说龙舟便代表着龙，而“点睛”这一步骤的意思是给龙“注入灵魂”。
女人们则清一色着红色蕾丝短裙，黑色凉鞋，或持锣，或持鼓，或举花伞。他们都是自发来为龙舟赛帮忙的村民，神情庄重而又专注。
莆田的龙舟常以宗族为单位，这艘新龙舟属于黄姓宗族，这是莆田最大的宗族之一，之前的龙舟年事已高，已使用了30年，恐难以胜任龙舟赛的竞技强度，黄家特意请工匠造了一条新龙舟。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男人们呐喊着扛起新龙舟，女人们则试图用手中的锣鼓和鞭炮一争高下，人群簇拥着龙舟向河岸移动。
在巨大的锣鼓声中，宽头的龙舟被立起，送入水中。在莆田人的观念里，新龙舟入水绝不能晚于五月初五六点半，因为那一天的涨潮时间在六点半之前，只有在那之前将龙舟放入水中，才能体现水涨船高，步步高升的寓意。
十几个精壮男子爬上船，默契地各自坐好，调整坐姿。船身吃了水，拖鞋短裤派上用场，大家各就各位，龙舟启动，在河道里巡游两圈，这便是把龙舟“请下水了”，船身上的龙也被成功激活，从此保佑供养龙舟的黄家人五谷丰登，多子多孙。
当水手们在新龙舟上练习时，别村的上百条龙舟陆续进入了华中村的河道，河边的田埂也渐渐挤满了观众。中午的日头上来了，把河水煮成蒸腾的水汽，天光黯淡却酷热无比，依旧挡不住莆田人对赛龙舟的热情。当一艘龙舟遇到另一艘龙舟时，双方船员都会举起大桨互相致意，这是在说“你好”的意思。
主席台上的大喇叭播放着快手风格的网络流行音乐，歌词多以“老公”或“老婆”开头，主席台上作为主办方的黄家人业务极娴熟，给前来的兄弟龙舟递红包、发中华、奉上福糕和由村里多子多孙的老人专门为龙舟赛捏的饭团，将对方船上的保护神神像请上岸去祭拜一番，然后请回船上。
在一连串礼节之后，比赛才在混混沌沌的嘈杂声中正式开始，所有人的目光都浇注在河水中，几乎要把水面抬高。船头的鼓手奋力敲击，船尾的舵手紧张地控制方向，中部的船员们则像上了发条的传动装置一样，整齐划一飞速划桨。河道上船头高企，水花翻飞，河岸上的赞助商展位激烈售卖品牌闻所未闻的运动饮料，画面奇妙而又魔幻。
这次莆田华江探花府赛龙舟虽以“教渡”为名，意思是有经验的水手指导新手，不同村的龙舟互相切磋，但在历史上，赛龙舟却是莆田乌白旗两大势力交锋的场合。古时候，端午节前后，农事正暇，常举行龙舟竞渡，乌白旗乡的龙舟聚在一起，一有机会便互相较劲，竞速有输有赢，双方常借故生事，甚至发生械斗。
所幸我们如今活在一个文明的时代，比赛要争胜负，友谊也能留住，竞速结束，大家依旧可以把手谈笑欢聚一堂，教渡宴也是庆功宴，划龙舟的健儿、村里的老人、本村及外村前来帮忙的人，都是座上宾。
当河道里上演着紧张激烈的龙舟竞技，河岸上的龙舟宴厨师团也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晚上的大餐。盛大的龙舟赛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筹备，而龙舟宴的每一道菜也是经过宗族内部仔细讨论敲定，必须充分体现莆田特色。
程智清晨从农贸市场买回的食材，早上七点便开始加工，浸透五花肉汁的南日鲍装在齐腰高的大桶里，吸收了肉香的鲍鱼愈发细嫩爽滑，仿佛掉在地上能弹起1米。卤水点出的豆腐混合着香菇猪肉、虾干蛏干以及新鲜的蛏子，一通大锅猛火快炒，锁住所有滋味，打出一套味蕾上的组合拳。用作冷盘的白切羊肉，又叫温水羊肉，是莆田的特色，肉入口即化，皮晶莹剔透，据程智透露，再厉害的大厨也不敢挑战这水晶羊肉，“那是传家的手艺”。
夜幕低垂，龙舟赛手们纷纷从河边涌向崇圣庙前的空地，八十张八仙桌摆得整整齐齐，渐渐被坐满，主办方黄家的掌事人也依次落座，崇圣庙对面的戏台表演开始，盛大的龙舟宴也开始了。
清晨敲锣欢送新龙舟入水的女人们，此时又扮演着传菜员的角色，手持托盘从焦灼的后厨鱼贯而出，为奋力划桨的健儿和远道而来的客人呈上一道道新鲜出炉的菜品。
宴席菜品从冷盘开始，逐步“加码”，鲍鱼、蛏子、花蛤、虾蟹轮番上桌，八仙桌上的气氛也逐渐被推向顶峰，男人们划拳、敬酒、互相夹菜、相互夸赞，女人们聊天、八卦、邀请对方吃点餐后龙眼，为这次盛会中彼此所付出的努力而喝彩。
习惯了彼此疏离的现代人，也许连合租室友的名字都叫不出，怎能想象来自不同乡县的上千人自发联合，放弃休息的时间，不求回报地一起做一件事？
初夏，为拍摄由心煮艺与美国康宁餐具联合出品、讲传统宴席文化的大型美食纪录片《中国宴 · 福寿康宁》，野心视频摄制组来到了福建莆田，亲身感受到了来自真 · 端午的震撼。
对于许多人来说，端午不过是又一个朋友圈摄影大赛的理由，结束一天的工作，草草吃一口粽子，微博上争论几句粽子究竟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这个节就算过完了。而在莆田，从赛龙舟的各个环节，到吃什么、穿什么，都有讲究。
城市里的男孩女孩更愿意花费时间去健身房练出曲线，化精致的妆容，吃含有牛油果的早餐，物色打折的昂贵球鞋，这是属于北上广深的仪式感，而对于莆田人来说，端午也是仪式感，同样值得付出时间和努力。
今年，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古老而又年轻的国家，刚过完她的70岁生日，相比70年前，我们的生活水准堪称飞跃，拥有紧跟国际潮流的自由，但大多数中国人对传统节日的认识，可能还不及那些通过电商活动而深入人心的西方节日。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啊，每天忙着大跨步向前冲，也许也是时候回头看看，我们身后正在腾飞的巨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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