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 墓 文\石文华 ,接下来我们就来聊聊关于民间各种墓碑?以下内容大家不妨参考一二希望能帮到您!

民间各种墓碑(坟墓文)

民间各种墓碑

坟 墓

文\石文华

我把她叫做姨妈。

其实她并不是我的姨妈,甚至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我觉得最贴切最亲切的称呼,还是叫她姨妈。

我的亲生妈妈,生下我后没有奶水,我就像一只干瘪的小猫,叼着乳头用光了力气,连声音都哭不出来,妈妈看着我,也嘤嘤地哭泣。而她的乳汁如同端午以后的河流,温暖,汹涌,夹杂着丰沛的营养,那是从上游冲刷来的有机质。顶着烈日走在路上,额头的汗顺着脸颊滑下,背上湿了一片,胸前的衣服也洇湿了两块。

等到一天的劳作终于结束,晚风吹来凉爽和平静,她喜欢躺在哀伤的暮色中,茶饭不思。身体的剪影,隆起的胸部就像两座坟茔。

坟茔中的悲切汹涌而出。

但对于我,正好是甘露,是琼浆,是饱腹后咯咯的笑声。

现在,她死了,我不得不回来,我十八岁那年离开后发誓再也不会回来的家乡。

飞机从两千公里之外的上海起飞,迅速爬升,房屋一开始还有盒子大小,后来就像米粒,那些山间的河流,就像一根生锈的弯曲铁丝。正好是端午,连绵的雨,苍翠的群山,水汽升腾,凝结成大片的云。飞机进入云层,我拉下窗户隔板,身体后靠,闭上了眼睛。

每到涨水的时候,我都会用纸折好多小船,然后放学时,从桥上把它们放下。它们中的一些,在空中飘落时就会被风吹翻,或者对折在一起,一落入水中,便很快沉默。那些平稳降落在水面的小船,马上被湍急的水流带走,在浪尖起伏,在回水湾中被困住,在漩涡中被拉扯回到一张纸原初的模样。那时我痴痴地看着这些小船,看着这浑黄的水流,我在想,它什么时候可以流进大海,它又可以把什么带进大海?

记得是初一,第一次学地理,老师的办公室墙上,有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我站在地图下,寻找家乡的那条河流。老师说那条河太小,地图上标记不出来,但是,它们都会流进长江。

大三的暑假,我和当时的女友,转宜昌上船,朔江而上,直抵重庆。这是长江截流前的三峡,白帝城、张飞庙、白鹤梁,或者搬迁,或者淹没在江水之下。毫无疑问,河流是雌性的,而大坝强硬、坚挺、霸道,是雄性的。横亘在河流之间的大坝,就像一次毫无理由的插入,带来疼痛和屈辱。

三峡之行,夜色幽冥,船舱昏暗摇晃的灯光,一个月后,我发现女友怀孕了,就像一道大坝竖起,河流变得平缓宽阔,高峡出平湖,我甚至联想到伟人的诗句。但我没有继续浪漫联想,窗外适时落下的雨,也许掩盖了我的悲伤。

出车站,我租了辆车回家,我还记得当年拖拉机的颠簸。高速路程一小时二十三分,而后国道沿着河流铺展开。河水浑黄平静,据说下游也修建了堤坝。柏油路上一段段白色分道线,雨后格外醒目。车轮碾过水洼,里面倒映的森林破碎。车轮离开,水面渐渐平静,就像破碎的镜子重新复原,森林又在里面郁郁苍苍。

我把车停在村口,来接我的据说是表弟,土黄色的夹克,里面是一件圆领棕红色长袖T恤,腆着肚子。

上香,磕头,我看着相框里的那个女人,挺陌生、挺亲切、又挺疏远。

我已经记不起她年轻时的模样,其实也就喝了半年奶。那半年,足够我困惑许久。我可以清晰地区分到她的气味和我妈妈的气味,一个有点陌生,但乳汁甘甜,另一个熟悉,能让我安心熟睡,但不能填补我的饥饿。上学后,在路上时不时会遇到,她总是亲切地呼唤我,我却不是那么热情。她是我的干妈,同学们这样说,我觉得这不是好话,故事里地主家的儿女才有干妈,我觉得她是我姨妈。

姨妈自己有四个女儿,每见到她们,我都会生出一丝愧疚,好像她们的母爱被我剥夺了一部分。葬礼上,我也见到了她们。二姐还是那么刻薄,见到我,哟,大教授,百忙之中啊......大姐过来拉着我的手,小弟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我拿了一叠纸钱,蹲在火盆前,分出三张,放进火盆,再分出三张。火焰的舌头舔过,黑色的灰烬还保留着纸的形状,要么风一吹,或者有人用棍子搅和,才彻底灰飞烟灭。

我烧完纸,离开院子,离开道士做法的喧嚣,那些黄色金属碰撞,就像指甲划过玻璃,一阵心悸。

道士作法时,儿孙辈要在一旁配合,戴着孝帕跟随音乐(其实那不能称为音乐,只能叫响声),围着棺材走动。按理说要由儿子带头,杵一根孝棍,那根棍子也就一尺长,所以走路的姿势也就一瘸一拐。她没有儿子,所以这件事由外长孙代劳。小伙子明显带有怨气,凭什么人死了还要折磨活着的人,神情就有点不屑,孝棍也不是每一次都杵到地上,有时候离地三十厘米就抬起,因此他的姿势有点像舞蹈。

旁边有老人看了直摇头,小声交谈,唉,没儿子,死了都没人尽孝。作法之前,我悄悄问大姐,自己要不要参加,大姐说不需要,你自己找个板凳坐一下。现在已经二十分钟了,道士还带着一群人围着棺材打圈。我走出屋子。

晚饭就在院子里,三叔说,现在这些都是专业人士来做,电话一打,一帮人就来了,帮着穿寿衣的,布置灵堂的,负责做饭的,念经的,一直到出殡,一条龙服务。又寒暄了几句,二叔端起酒碗。

我本来计划看上姨妈一眼,鞠三个躬,磕三个头,上三炷香,再烧一叠纸钱,就连夜赶回上海的,得知姨妈明天就要送到殡仪馆火化,我更改了计划,决定再待一天。

第三天,姨妈被送到殡仪馆时,我和四个姐妹穿着黑色外套,黑色裤子,黑得和周围格格不入。工作人员问,烧高档炉子还是普通炉子。我问有什么区别。工作人员说普通炉子烧出来就一堆灰,高档炉子烧出来骨头还是骨头。

四个姐妹们选了高档炉,结果烧出来骨头基本完整,但骨灰盒小了,有些骨头长了放不进去。工作人员说那就装个稍微大点的骨灰盒,骨灰盒要加钱,姐妹在和殡仪馆工作人员争论。我走过去,轻轻用镊子一折,姨妈的盒子里面的“长骨”断成两截。骨头经过高温,那些附着的肌肉、韧带、神经、血管全部消失,陶瓷一般白得晃眼,断裂之时,发出的声音也如陶瓷破裂。骨头很快整理好,全部放进一个黑色陶瓷盒子里。姨妈最重时有一百四十斤,生病三年,变成七十斤,最后放进一个50X30 cm的盒子里。

是的,那个50X30 cm的盒子,就像飞机起飞到万里高空时看到的那些房屋,就像一个盒子。房屋也好,棺材也罢,还有骨灰盒,人总是要找点东西把自己困住。

送葬的队伍经过村口的老柏树,二叔说,它已经有两百岁了。现在它的枝叶已经枯黄了一半,也许是目睹了太多悲剧,它的心已经碎了。

送葬的队伍出了村头,走向左边的小路。雨后的山路湿滑,大姐抱着骨灰盒,二姐在一边搀扶,三姐抱着遗像,四姐空着手,后面是几个姐夫,然后是孙辈。我和其他人走在后面。

姨妈最后半年,洗澡需要人帮忙,我看了几遍姨妈最后的日子的录像,看着她右胸前那道巨大的疤痕,皮肉就贴着肋骨,左侧乳房耷拉着,就像一个瘪气球。

半山腰,在一座坟茔旁,挖了个坑,鞭炮烟雾中,姨妈的骨灰盒被放进去,然后填土,培土,培土,一座新的坟茔。

姨妈左边的坟茔,没有墓碑。右边另一座坟茔,也没墓碑。

我沿着下山的小路,路两边不少屋子都空了,白石头磊的墙,木格子窗棱,有的院子里有十几株桃树,叶子疯长。春天时,其实也就两个月前,粉色的桃花开成一片,想起来都好看。

暮色从树梢降下,我凝视那白色的石头墙,那白色,经历了日复一日的风和日晒,就像烧过的骨头。

我走出村口,左边的小路,注意到山腰上新添了一座坟茔,比一般的坟都要小,它的旁边,也新平整出一块空地。我回头,循着流水的声音。有一道矮坝,坝上立着铁围栏。我扶着铁栏杆,远山、河水、村庄,都陷入一团灰色的迷雾中。哗哗的水声,我的脚下正好是个斜坡,溢出大坝的水从这冲刷而下。

这次我之所以回来,既是感恩姨妈的乳汁,也是尊重母亲的遗愿,母亲说自己没奶,自己的孩子要喝别人的奶,得乳腺癌也算是报应。母亲还说,要报答姨妈,要知恩图报。

我注意到水流中有什么东西在动。仔细看,是一种两寸长的小鱼,在流水中拼命往斜坡上溯游。看了十分钟,没有一条成功地脱离大坝下的这一汪浑水。

这一次回来,从长三角的入海口,回到这条长江支流的支流,某种程度,我也是一次回溯。不知不觉,我已经沿着小路走了很远,听不到喧嚣,天色阴暗,四周突然沉静下来。

我想起小学三年级,放学回家,附近村子死人,正在办丧事,我跟着比我大一岁的二姐去看热闹。那天也是黄昏时刻,下过雨,更显得昏朦。我就站在院子一角,远远地看着棺材,我不敢走近,那些纸钱和蜡烛燃烧的气味已经让我产生恐惧。我不知道这恐惧感从何而来,那时,我对死亡就没有什么直观印象。

道士开始作法,咣哩咣呛,咣哩咣呛。我突然觉得有点迷糊,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而对面土墙上有个小人随着节奏在跳舞。小人长着一张尖嘴,满脸的毛,头顶上戴着个插着山鸡羽毛的帽子,身上是盔甲,手里还拿着根棍子。

我盯着他看,用力拉二姐的衣角,也让她看。二姐没反应,我想大叫,却发不出声。此时,音乐停止,那个小人停止了舞蹈,他的眼神看过来,盯着我。我蓦地一惊,那小人突然跳下土墙,向我奔来。

我回到家就开始高烧,母亲给我喂了退烧药。在我的梦中,那些药片有脸盆大,排着队在空中蛇一般飞舞,追逐着我。我想叫,却发不出声,就像多年后被捂住嘴。我涨红了脸,在床上抽动四肢。母亲看着昏睡的我,已经六神无主,当时父亲在外边打工。奶奶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说请姨妈来一趟吧。

姨妈来了,看了我,对我母亲说,说不要怪我封建迷信,孩子的魂走丢了。她从碗柜舀了半碗剩饭,再倒半碗水进去,端着碗去了村口。她手里还拿着我穿的一双鞋子。在村头那棵柏树下,她倒提着我的鞋子,用一根棍子敲打鞋底:“跟山照,跟山照,沟里河里都找到,青衣找青衣,找着青衣急飞走......宝宝哟,回来哟。”夜深了,她的声音还在村头回荡。“跟山照,跟山照,沟里河里都找到,青衣找青衣,找着青衣急飞走......宝宝哟,回来哟。”我的魂魄,一天后就真的回来了。

我不知道这次回来,除了了却母亲的遗愿,是不是也有内心对于亲人的愧疚。下了山,我最后一次回头,这次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凝视那座山,我发现它就像一个半卧的人体,馒头状的山顶就是头,左侧的悬崖,是她撑起的手臂,右侧的山脊,是她搭在腿上的左臂。半山腰的位置,正好是胸部,那两座坟茔,就像隆起的双乳。

我眼中的坟墓升腾起一层薄雾。我回望的,是我一生的困惑,一生的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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