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羽,字仪卿,又字丹丘,后世称其为沧浪先生。是南宋时代著名的诗歌理论家,被推崇为宋、元、明、清四朝诗话第一人。他的成名作《沧浪诗话》在宋代诗话中体系性最强,在书中他提出了很多影响深远的诗学观点,在古代文学批评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兴趣”说便是其中一个。“兴趣”说同时也是严羽诗歌美学思想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在中国诗论史上,严羽以“兴趣”论诗,对后人有着深远的影响。

一、“兴趣”说的宋诗背景

宋诗是在对唐诗的继承和变革的过程中发展的,《沧浪诗话·诗辨》中叙及宋诗对唐诗的继承变革,严羽认为其经历了三个阶段:早期较多地因袭唐人;中间变革唐风,形成自己的体貌;到晚期又向唐诗靠拢,接受晚唐诗风的影响。其中,以苏轼、黄庭坚为代表的宋诗主流,突破了唐以前诗歌以“吟咏情性”为主要职能的传统,把许多原来不入诗的题材都写入诗中,写法上又往往采用散文化的叙述手法和结构形式,以至运用散文化的句式和字眼,从而形成了一种与唐诗风貌迥异的拗峭生硬的格调,也就是傅若金 在《诗法正论》所说的“宋人以文为诗”。

宋诗的变革,其正面效应是扩大了诗歌的题材和意蕴,丰富了诗歌的表现手法,从多方面锤炼了诗歌语言的形式。但刻意走散文化的道路,也给宋诗带来了一系列弊病,这就是《沧浪诗话》所指出的“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

以文字为诗,是指诗歌创作中片面追求炼字琢句的倾向,这在黄庭坚及江西诗派的创作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黄庭坚等人的这种努力对于提高诗歌的语言技巧有ー定贡献。但是,刻意追求语言的出新、出奇,大量使用拗句、拗律,未免有损于情趣的自然,影响诗歌意境的浑成与含蓄,甚至造成文理不当。

以才学为诗,是说作诗者喜欢在诗中卖弄才学,搬用典故,黄庭坚公开主张“词意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尔”,征引典故,本是诗歌创作的一种传统方法,只要使用恰当,是可以丰富读者的联想,扩大表现力的。但宋人以此为尚,往往过多过滥,造成文字堆砌和诗意艰涩的弊病。苏、黄等人还特别喜欢引用生僻的典故,引用时又故意吞吐其词,更增加了理解的困难。

以议论为诗,是在诗作中滔滔不绝地发表作者对各种问题的见解,用成段甚至成篇的议论说理取代了诗情画意的表现,这就必然导致诗歌意象的贫弱干枯,寡情乏味,损害了诗歌的形象性和感染力。宋人诗中好发议论,这是从欧阳修、梅尧臣就开始了的,后来王安石、苏轼、黄庭坚以及江西诗派等诗人,都继承了这一传统。

《沧浪诗话》以苏、黄尤其是江西诗派为主要批判对象,在唐诗、宋诗提供的正反两方面经验的基础上,通过对诗歌艺术特点和规律的深刻探究与把握,提炼出了自己的诗歌审美理论的主要范畴一一“兴趣”。他把“兴趣”作为自己诗歌审美理论的主要范畴,标榜学习汉魏盛唐诗,并以此为“向上一路”。

严羽对汉魏盛唐诗歌的美学价值认识非常深刻。他看到了它们形象充实、意境深远、气象浑厚、笔力雄壮,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等许多优点。并“熟参”、“妙悟”从中拈出了“兴趣”二字,且谓为“自家实证实悟”所得,“非傍人篱壁,拾人涕唾得来者”。从而形成了自己的以“兴趣”为中心的诗歌审美理论。

由此可见,严羽是针对当时部分宋诗不重诗歌形象思维的弊端,而极力倡导重视、学习盛唐诗中的“兴趣”,他的“兴趣”说的提出有着鲜明的现实针对性。

严羽关于盛唐诗歌的审美价值(唯在兴趣)(1)

二、“兴趣”说的渊源

“兴趣”一词,《沧浪诗话》中有时作“兴致”,它不同于现代日常用语中所谓对某某事物发生兴趣,而另有其特定的内涵。作为文学批评的专门术语,“兴趣”为严羽首创,它是由“兴”和“趣”两个名词概念组成的复合词。

“兴”的概念在古代文学批评史上有着悠久的传统和复杂的演变。它的最初解释是“起也”。孔子讲过“诗可以兴”,是说《诗经》里的作品具有引起人的联想、感发人的志意的功能。到《周礼》和《毛诗序》提出“六诗”或“诗之六义——赋、比、兴、风、雅、颂”,其中的“兴”是指“托事于物也”,假托物象以兴起情怀,此时的“兴”已经是诗歌艺术的一种表现方法了。

但是,《毛诗序》论诗是以“美刺”、“教化”为宗旨,它经常把比兴的手法同诗歌的美刺作用联系在一起,比兴因而获得了“主文而谲谏”的含义,即指用委婉、含蓄的方式来讽喻社会政治。所谓“兴则环譬以托讽”,正是兼括了内容与方法两个方面。

后来,“兴”的这两重含义逐渐有了分化。一方面,由于重视其讽喻的功能,发展到不再顾及其“托事于物”的表现方法。如初唐诗人陈子昂批评齐梁间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这里的“兴寄”主要就是指诗歌的社会政治内容。白居易用“风雅比兴”、“美刺比兴”论诗,称赞韦应物的诗“才丽之外,颇尽兴讽”,讲的也是诗歌针砭时弊的社会作用。他们所理解的“兴”,侧重于作品中所寄托的讽喻。

另一方面,“兴”的另一重含义也有了独立的发展。钟嵘《诗品序》说:“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这是将“兴”的概念专用来表示那种含蓄、委婉的诗歌情味,与“兴”的讽喻社会政治的功能完全无关。

中唐诗僧皎然在他的论诗名著《诗式》中说:“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意思是说,“比”和“兴”都是取材于义类相同的物象,但“比”是借物象来打比方,而“兴”则还须着眼于物象内部所包含的意蕴。又说:“且如‘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明月照积雪’,旨冥句中。风力虽齐,取兴各别。”这里说到“兴”的两种情况,虽然用法不同,但都指詩人把情趣与物象融为一体,情趣蕴藏在物象之中。这是对于钟嵘主张的进一步发挥。降至《沧浪诗话》中的“兴趣”说,倡导“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境界,宣扬“言有尽而意无穷”,显然跟钟嵘以至皎然的诗论传统一脉相承。

再来看“趣”。诗歌的“趣”也不是严羽最早提出的。《文心雕龙》论“趣”就有十几处,如“情趣之指归”、“万趣会文,不离辞情”、“趣幽旨深”、“理殊趣合”,等等。刘勰所说的“趣”,是与“理”、“旨”相对,指蕴含在作品形象之中的艺术情趣。

唐代诗论中,以“趣”论诗者也不少。《河岳英灵集》评储光羲诗:“格高调逸,趣远情深”;王昌龄的《诗中密旨》论诗有三格:“一曰得趣,二曰得理,三曰得势”,所谓“得趣”,是“理得其趣,咏物如合砌”,即诗理与诗趣的和谐统一。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书》 说王维、韦应物的诗“趣味澄澹”,这里所说的“趣味”,是指诗歌作品表情达意含蓄不露的特点,它同钟嵘等诗论家所讲的“兴”的含义是基本一致的,只是“兴”侧重于作者表达的角度,而“趣”侧重于读者感知的角度,二者都是指诗歌的审美特性

严羽将“兴”、“趣”相联成词,提出“兴趣”,吸收了前人关于诗歌艺术特征的认识。钟嵘、皎然论“兴”,司空图论“趣”和“味”,可以看作“兴趣”说的两大理论渊源。

严羽关于盛唐诗歌的审美价值(唯在兴趣)(2)

三、“兴趣”说的特点及“以盛唐为法”的创作论

严羽在赞许汉魏、盛唐诗歌长盛不衰并分析其原因时,认为盛唐诗所体现的“兴趣”,正确反映了诗歌所特有的本质和规律,具有一种含蓄隽永的美。他的“兴趣”说是在总结前人文论中“兴”和“趣”两个概念而成,但不是简单的相加。在严羽看来,“兴趣”当有以下特点,这也是他“以盛唐为法”的诗歌创作方法。

一、“兴趣”是思想和情感的统一。严羽的理论是为了探索诗歌内在的规律。在关于诗歌的本质上,他认为:“诗者,吟咏情性也。”这并未脱离开传统的诗言志和诗缘性的纲领,与刘勰、钟嵘等人的观点是一样的。钟嵘在诗品中指出:“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刘勰在《明诗》篇中谈到诗时说:“诗者,持也,持人情性。”

朱熹在《朱子语类》中说:“性者,理也。”又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可见,古人所说的“性”与“情”是两个相对范畴。“性”指的是人的心理活动中的理性及道德成分,“情”指的是其中的感性成分。用现代话来讲就是思想和情感。严羽秉承前人之说,也认为诗是表现人的“情性”的。他认为在诗歌的创作中“情性”两者并重,抛开其中任意一个,就不能成为诗。

他在《诗评》中说:“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他认为唐人重视诗歌中的感性因素,即“意兴”或者“情”,而作为理性成分的“理”或者“性”又蕴含其中,所以能达到诗歌的颠峰。宋代诗歌过于重“理”,而又忽视“意兴”这一感性因素,并将尚理的风气正式化,于诗中大发议论,宋诗不如唐诗之处亦正于此。

严羽虽然在《沧浪诗话》中批评宋人尚理的倾向,但他并未完全否定诗歌中要传达的理。他在《诗辨》中说:“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历来许多人只引用这一句话的前半句来作为严羽忽视“理”的证据。而实际上,严羽所反对的是江西诗派所推崇的“无一字无来历”的作诗法,即把诗歌散文化,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和以议论为诗的创作方法。他认为,诗人的情性应该借助具体生动的形象表现出来,而不是直接在诗中发议论,抒发情感。

总之,严羽对诗歌的要求就是内容与形式统一,性与情统一,也就他所说的“词理意兴,无迹可求。”

二、“兴趣“应该是浑然一体和含蓄不尽之美。《诗辨》中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就是严羽对浑然一体的形象描绘。他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特别提出了“健”、“浑”两字的差别问题:

盛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于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辨》雄诨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毫厘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

其中的“浑厚”就是指诗歌创作要达到质朴、不事雕琢、浑然一体之意,这也正是盛唐诗的基本艺术特色之一,故而他在《诗评》中说的“李杜数公,如金翅擘海,香象渡河。”说的就是盛唐诗人的诗作具有雄壮、浑厚之意。

所以他赞扬古诗“气象混沌,不可句摘。”建安诗是“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而建安之后的谢灵运的诗虽无一篇不佳,但认为他的作品还是不如“全在气象”的建安作品。

严羽强调诗歌意象有机统一的整体美,与晚唐的司空图的思想是一致的。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评贾岛时,就体现了这种思想,他说:“贾浪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

除了诗歌的整体美,严羽还要求诗歌必须有一种含蓄美。他在《诗辨》中说:“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这就是对朦胧含蓄的形象描绘。严羽认为盛唐诗人之诗由于“尚意兴”,故含蓄蕴藉,韵味深远,有无穷尽的言外之意。他要求“兴趣”应该“言有尽而意无穷”与晚唐司空图的“味在咸酸之外”观点是一致的。都要求诗歌须情深意长,有余味,能让人充分去咀嚼,去体会。

沧浪在《诗法》中论诗歌创作,要求“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语忌直,是指诗歌语言要委婉,意思不可直接说出。意忌浅,诗歌含义要深远,不可流于浮浅。脉忌露,指诗歌表达要凝练,使诗歌的意味脉络要较为隐蔽,而不显露在外。味忌短,即是指诗歌要有味外之味,韵外之致。他还说诗歌创作“不必太着题,不必多使事”,以便情味隽永,而发人深省。这正是他从盛唐诗歌中总结出来的艺术经验。

严羽关于盛唐诗歌的审美价值(唯在兴趣)(3)

三、“兴趣”还应该有不落痕迹的自然美。严羽在论盛唐诗歌“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的意境,体现的就是“兴趣”的天生化成,没有人工造作痕迹的化工之美。他说:“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这就是合乎自然的一种表现。严羽评李白诗时说到:“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强调的就是李白诗歌自然之美。

所以他反对作和韵诗,说“和韵最害人诗”,把诗歌变成文字游戏,必然会使其丧失自然真美。以这个角度出发,他十分欣赏蔡琰的《胡茄十八拍》,说它“浑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肝肺间流出。”严羽评六朝诗人,说:“颜不如鲍,鲍不如谢”,认为颜延之诗堆砌典故,无自然之趣,而鲍照之诗文辞艳丽,炫人耳目。两者都不如谢灵运的诗用语清新自然,有芙蓉出水之美。

四,以“兴趣”说为主导而创作的诗应有抑扬顿挫的诗歌格律美。严羽推崇盛唐诗歌,其重要原因之一是近体律诗的成熟和完备。他在《诗辨》中说到:“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下,曾加有小注:“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说明在他看来,近体诗的严密格律是构成盛唐气象的重要因素之一

盛唐诗的声律美具有自然和谐的特点,它既有严密的格律,但又不死守格律,因而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流畅而不晦涩。所以严羽对沈约等人的四声八病有很尖锐的批评,他说:“作诗正不必拘此,弊法不足据也。”他反对格律过于细密而影响思想内容的表达和艺术形式的自然,认为必要的时候可以打破格律的限制。

严羽听说的“兴趣”,既包涵了“兴”和“趣”这两个范畴的意思,但又不是这两个范畴的含义的简单整合,而是两者的有机结合。他所说的“兴趣”应该是一种情与理合,情与景合,浑然天成而又含蓄不尽的审美趣味。

严羽关于盛唐诗歌的审美价值(唯在兴趣)(4)

四、对后世诗歌创作的影响

严羽提出的“兴趣”,逐渐成为后世衡量诗歌创作水平的一个重要概念。明代屠隆便认为诗歌失其兴趣,便失去了诗之本体: “诗至三百篇而下有汉魏古乐府,汉魏而下有六朝《选》诗,《选》诗而下有唐音。唐音去三百篇最远,然山林宴游之篇则寄兴清远,宫闱应制之什则体存富丽,述边塞征戍之清则凄婉悲壮,畅离别羁旅之怀则沉痛感慨。即非古诗之流,其于诗人之兴趣,则未失也。”清代贺贻孙也崇尚兴趣,并用它来批判禅语入诗,认为诗歌要抒发真情,又要跌宕生姿,趣味不尽,而以禅入诗,用诗歌去解释禅语,则会木质无文。

将“兴趣”推崇为诗歌的主要特征,也成了王国维“境界”说的滥觞。他在《人间词话》中说:“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从中可以看出,王国维虽然认为“兴趣”说不如“境界”说来的彻底,但也不否认其所受之影响。

严羽关于盛唐诗歌的审美价值(唯在兴趣)(5)

五、结语

总之,我们对于严羽的“兴趣”说应该要有全面的认识。既要看到它的主旨的针对性,又应该对其内涵作深层的发掘;既要看到它的历史继承性,也要看到它对诗歌美学理论的强化与开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中受到启示,吸取经验,从而促进诗学美学理论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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