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34期,原文标题《越窑秘色瓷莲花碗:生来神秘》,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臣庶不得用”,是秘色瓷尊贵无比的地位,也因此有人认为,越窑秘色的烧制开创了中国制瓷史的官窑时代。

记者/薛芃

唐越窑青釉海棠式碗在哪个博物馆(出土于苏州虎丘塔的越窑秘色莲花碗)(1)

越窑青瓷莲花碗(苏州博物馆 供图)

发现莲花碗

“当时我最年轻,于是趴在地上用一把借来的火夹将文物一件件夹出,第一件被夹出的,就是这个釉面翠色滋润的越窑青瓷莲花碗。”已故的钱镛先生是苏州文博界的泰斗级人物,这只莲花碗就是他最先发现的,那年他44岁。钱镛的妻子徐玥是大鉴藏家吴湖帆的外甥女,结婚后,他自己也拜在吴湖帆门下学习书画鉴藏,因此不但学识扎实眼界广,骨子里还流淌着传统文人的雅趣,就这样,他成为1949年后梳理苏州文物的一位重要人物。

2015年8月,102岁的钱镛去世。但如今提起苏州的许多文物,都绕不开他的名字,这只青瓷莲花碗便是其中之一。

莲花碗的出土地是苏州虎丘塔,又叫云岩寺塔。隋文帝元年,虎丘塔就已建成,但初建是木结构,经不住时间,后来倒塌了。根据寺塔专家苏玉成的研究,在现在虎丘塔的位置上,历史上至少出现过4座塔,或是自然损毁,或是因“灭佛运动”遭到人工损坏。现在这个砖石结构的虎丘塔建于961年,也就是北宋开朝的第二年,直到今天,仍然立在苏州西北郊,守卫着这座古城。但从明代起,由于地基原因,虎丘塔开始有些倾斜,后代也不断地修缮维护着。

但多年的修缮始终没让人发现塔身里的秘密。上世纪50年代,虎丘塔再次面临着倒塌的危险,苏州文管会着手进行抢修。根据1957年《苏州虎丘云岩寺塔发现文物内容简报》的记述,3月30日下午,工人王菊生在塔身第二层正西门口边沿灌浆时,总是灌不满,经验告诉他,这中间应该是有墙体空隙。王菊生便揭开一部分砖砌,发现有孔道,可容得一人探身进入,令人惊喜的是,石室中间放着长方形石函和很多其他文物。

但王菊生不是专业的,他知道可能是宝贝,却没什么经验,由于操作不当,石函散架了,文物有所损坏。这之后的第二天,虎丘塔就进入了“戒备状态”,专业的文保工作人员开始进一步的发掘工作。他们需要注意的一点是:虎丘塔还有没有其他的塔心窖穴,也就是寺塔的天宫,或是地宫。

王菊生发现的这个暗室是石塔第二层的天宫,后来在第三、第四层也发现了类似的天宫。1957年5月25日,工作人员在塔身第三层中间十余层砖下发现了紫楠木板,掀开木板,下面是一个十字形穴,大概一米见方,人进不去。接下来就是钱镛回忆的那一幕,他是当时工作人员中最年轻的一位,身手矫健些,于是俯下身,一件一件地把文物夹上来。

在接受本刊采访时,现任苏州博物馆副馆长程义向我补充道:“当时是用棉布包着火钳头夹取的,碗和碗托都完好无损。取出来之后,这个东西很快就被送到了狮子林的文管会库房,最早在简报里被称作‘越窑青瓷薄花连坐碗’,之后被改为‘越窑青瓷莲花碗’。”

钱镛在简报中这样描述:“(该碗)下承以托,亦作大瓣莲花图案,釉色明润,光泽如玉,当时越窑稀有的精品。”当时人们可以确定这是一件越窑青瓷,但没人知道它是传说中的秘色瓷。

在最早发现的那只石函的内贮经箱上,写有“辛酉岁建隆二年十二月十七日丙午入宝塔”的字样,建隆二年正是虎丘塔重新建成的时间——公元961年,北宋的第二年。跟这只莲花碗一同被发现的,还有大批其他的佛教文物,包括经卷、刺绣经帙、铁铸金涂舍利塔和石函、绢绣袱、铜佛像、檀木雕三连佛龛等,以及大量唐朝和五代的钱币。但经过专家的发掘研究证实,虎丘塔并没有地宫,可能是因为苏州河流多,地下水位高,比较潮湿,所以不宜修地宫,因此宝贝都藏在了天宫里。

如今,这批虎丘塔文物的精品都收藏在苏州博物馆。在苏博一楼的八角大厅里,最显眼的位置则留给了莲花碗。碗通高13.5厘米,包括碗和盏托两个部分,结构巧妙,通体饰以青釉,光洁如玉,清澈碧绿,通过露胎处可见胎色呈灰白色。碗身外壁、盏托盘面和圈足都饰有大瓣莲花浅浮雕,如莲花一样透着内敛高雅的美。

这样一只碗,究竟有何功用,是否也是佛教用具?一个流行的解释认为这是一个香炉,但程义否定这个说法。他指出在五代时期,香多是放在香薰里燃烧生烟的,瓷质器皿很容易爆裂,而线香是直到元代甚至明代才出现,所以不会用作香炉。“但是此器原来因为烧制时,底圈除釉不净,或托盘表面流釉的缘故,导致盏和托部分黏连,直到天宫打开,夹取时才断开。这一点说明,这个器物烧成后从未使用过。因此,极有可能是专制的供奉茶具,而直接被放入虎丘塔。这个意外的分离,也让我们看到了托盘表面的‘项记’二字。”

“项记”可能是制作者的标记。五代时期,苏州曾是吴越国的属地,佛教盛行,当时修建了大量寺院和佛塔,以求国泰民安。百姓也纷纷用积累的财富供养寺院,祈福保平安,因此,虎丘塔里的这批文物可能是众多善男信女共同供奉的。但莲花碗制作如此精良,是青瓷中的上品,想来也不会出自普通人家。

有关莲花碗的发现与初始,至此可以暂告一段落。但就在它被发掘的30年后,陕西法门寺地宫秘色瓷的出土才真正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因为揭开了面纱的一角,秘色瓷的传说变得更加神秘了。

唐越窑青釉海棠式碗在哪个博物馆(出土于苏州虎丘塔的越窑秘色莲花碗)(2)

越窑青釉划花折枝花纹盒(故宫博物院 供图)

何为秘色?

在青瓷的发展史上,有两块夺目的里程碑:一是晚唐开始的越窑秘色瓷,另一个则是北宋汝窑的乳浊釉青瓷,两者都是青瓷中的极品。

“秘色”一词最早出现在晚唐诗人陆龟蒙的诗中:“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遗杯。”这首诗题为《秘色瓷器》,也是唐代史料中有关秘色瓷的唯一记载,但凡谈唐秘色,都绕不开这首诗。后来,五代的徐夤《贡余秘色茶盏》里也谈到了,说:“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贡吾君。功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于是,在秘色瓷誉满天下却又难得一见的时代,人们对这种瓷器的想象就停留在了“千峰翠色”和“捩翠融青”上,因此,“秘色”就成了对瓷器颜色的形容,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隽美色泽。但这只是“秘色”的其中一种解释,有关这个概念,千余年来一直众说纷纭。

到了宋代,有关秘色瓷的记载越来越多,虽然唐宋之间隔着五代,不过50多年的时间,但宋人对秘色瓷的概念已经产生了诸多分歧,越窑从什么时候开始生产秘色瓷的,究竟何为秘色瓷?宋人对此有不同观点。

从釉色来定义“秘色”的人仍旧很多,另一种说法认为这种瓷器因为难得、品质高贵,因此秘不示人,“臣庶不得用”,也就是说只供君王;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汝窑、朝鲜半岛的高丽青瓷被称为“秘色”,而不是越窑所产,甚至还有人把龙泉窑瓷归为越窑秘色瓷,等等。现在看来,后两种说法都站不住脚,而“千峰翠色”与“臣庶不得用”大致就可以勾勒出秘色瓷的样貌和地位了。

随着北宋晚期越窑的没落,秘色瓷也不再烧制了,再加上本身产出量就不大,久而久之秘色瓷就成了一个“江湖传说”。各朝各代都有人在描述这种瓷器,写它的温润典雅、尊贵稀有,但很少有人能将真正的器物和这种描述对应起来,就像是1957年虎丘塔出土的莲花碗,人们一直在寻找确凿的历史证据,去将这个传说拉回现实。

1987年,陕西扶风法门寺倒塌,考古人员在塔基下的地宫里发现大批文物,包括14件青瓷。其中13件是唐懿宗(859~873年在位)供奉的,石碑上的“衣物帐”记载了这些器物,并称之为“瓷秘色”。其中主要是碗、盘、碟,制作精细,施釉均匀,釉色呈纯净的天青色。同时出土的还有一件唐代越窑青瓷八棱净瓶,虽然在“衣物帐”里没有找到对应的记录,但根据其做工、釉色以及釉层的润泽来判断,与其他13件有记载的秘色瓷属于同一种瓷器。

至此,陆龟蒙的诗句找到了实物佐证,人们也终于知道秘色瓷的样子了。“这一重要的发现为进一步甄别失传已久的秘色瓷提供了标准器,彻底打破了秘色瓷研究中的困局,也为苏州博物馆有关越窑青瓷莲花碗的研究课题注入了新的活力。”程义说。1995年1月,在上海博物馆举办的“越窑秘色瓷讨论会”上,这只莲花碗被正式定名为“五代越窑秘色瓷莲花式托盏”,与法门寺这批唐代秘色瓷一样,成为越窑秘色的代表之作。

有学者试着讨论过“千峰翠色”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颜色。陆龟蒙提出“千峰翠色”,前提是“九秋风露”,因此这是一种深秋的翠色,是层次丰富的,青中泛黄,深沉而不外放,即是古人追求的沉静内敛的气质。越窑瓷器中,烧地最成功的是清淡的艾色,釉色晶莹,能达到碗中无水,却仿佛有一汪清水的效果,想象中是比这种“千峰翠色”再清雅一点,温润一点。仔细看莲花碗与法门寺秘色瓷,可以看出它们在釉色上的差异。这些器物内底都没有支烧痕迹,釉面光洁滋润,法门寺的器物色泽泛黄的成分更多一些,而莲花碗淡湖青色的表面下,灰白的成分更多一些。

秘色瓷的“秘”,还有一层意思在于从配方、制坯、上釉到烧造整个工艺都是密不外传的。瓷器的烧制依赖于原料胎土、釉质、窑具、火度各个环节,无法做到每次都达到理想程度,总会有一些偏差,但秘色瓷之所以是上品,在于它的偏差度极小,在所有可控的细节处都达到最高标准。因此,在法门寺发掘之后,人们知道了何为秘色,但秘色又是从何而来、如何烧制的,成为秘色瓷研究中的下一个重要课题。

唐越窑青釉海棠式碗在哪个博物馆(出土于苏州虎丘塔的越窑秘色莲花碗)(3)

苏州博物馆副馆长程义(苏州博物馆 供图)

上林湖畔的秘色窑址

谢西营是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馆员,秘色瓷的烧制工艺就是他所在团队的研究内容。中国古代的制瓷窑址,很多都分布在浙江。从唐代开始,越窑所分布的明州、越州,大体上就对应现在浙东的宁波、绍兴一带,这一片丘陵绵延、江河湖泊密布,自然资源丰饶,大大小小有700多处越窑窑址。上林湖在慈溪桥头镇,是目前发现生产越窑秘色瓷最集中的区域,谢西营就常年在这里工作。

谢西营告诉我,从2014年9月开始,他们进行了新一轮的发掘,为期5年,下个月这一期的发掘工作就将暂时完成。在这个过程中,荷花芯、后司岙窑址是核心区域,通过发掘和器物研究,工作人员建立了从唐代早期到北宋晚期窑址的年代序列。

与我们常看到的墓葬坑相比,窑址坑显得壮观多了。后司岙的窑址坑从最底层的初唐器物碎片,到最表层北宋晚期至南宋的器物,密密麻麻嵌在土里,整个厚达5米的剖面就是一部越窑历史。然而因为是窑厂,很多碎片算不上是精品,也很难看到完整器物,但在其中总能发现质量不均的秘色瓷碎片,为考古研究提供佐证。

通过地层学方法观察可以看到,唐代早期的产品质量、制造工艺都尚处于恢复阶段,到了唐代中期左右,胎釉技术和装烧工艺都有明显进步,晚唐时,烧制秘色瓷最重要的烧具瓷质匣钵出现了,因而越窑瓷器的烧制技术突飞猛进,也就有了区别于其他越窑瓷的秘色瓷出现。

秘色瓷除了常见的瓷器烧制流程外,最特别的是采用一器一件匣钵的装烧工艺,并且匣钵也为瓷质,由此保证了匣钵的密封性,但也同时增加了秘色瓷的成本,这即是所谓的“瓷质匣钵”——秘色瓷的装烧机密。因此,为了制作出一件秘色瓷,首先得制出一个匣钵。“一器一钵是秘色瓷的质量保证,这是关键。不但采用瓷质匣钵,而且使用釉料封口,这样使匣钵的密封性更好,所以秘色瓷釉中的铁离子还原得更好,故青色更加浓郁。”程义补充道。

如此复杂的工艺,自然都是供瓷。根据文献的记载,早在唐光启三年(887),上林湖地区就已存在贡窑。在谢西营看来,探讨越窑贡瓷的年代,作为贡瓷的两端——生产地和消费地都是必须关注的方面。古代制瓷业是一个资源密集型产业,上林湖依赖着良好的自然条件成为瓷器生产地,那么生产出来又进贡到哪里呢?

作为消费对象,这些贡瓷多与皇家相关,比如唐两京宫城、皇城及皇家园林等地出土的越窑瓷器均属贡瓷无疑,扶风法门寺、西安唐大明宫太液池出土的越窑瓷器也是如此。从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唐两京与法门寺的秘色瓷器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上林湖后司岙窑址生产的,不但生产时间与器物特质相契合,考古人员还在后司岙窑址中,发现了刻有“秘色”字样的瓷器残片,与法门寺“衣物帐”上的记录一致。也就是说,在宋代官窑出现之前,越窑秘色瓷就担任着宫廷供奉瓷器的职能。从这个层面来说,越窑秘色的烧制开创了中国制瓷史的官窑时代。

从去年开始,后司岙发掘暂告一段落。今年,考古队开始对菩提寺等三个窑址进行发掘,因为有学者推测,菩提寺可能跟当时的窑业管理机构相关,如果菩提寺发掘有新的进展,我们将会更详尽地知道当时瓷器的生产链和运营机制。从下个月开始,考古人员还将对狗头颈、张家地窑址进行发掘,来探索北宋中晚期和南宋早期的越窑生产。当南宋定都杭州后,后来大名鼎鼎的官窑尚未建立,秘色瓷扮演着从越窑到官窑的重要角色,也更能看出宫廷用瓷的标准是怎样一步步建立的。伴随着秘色瓷和越窑,总有一环又一环的难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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