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保的妈妈把他送过来:老师,他其实不笨,就是太贪玩了!不肯学。我和他爸爸都太忙,没时间。您就多费心,多多费心了。

昌保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就跟过来,到我的宿舍里写作业。一起的还有另外三个孩子,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因为老师留的作业,他总是错得最多,改起来最费时间。还有,就是他实在是太笨——这句话,本不是老师该说的。因为我们教育专家有名言说“只有笨老师,没有笨学生”。但,教了昌保两个星期之后,我才发现,我正是那种“怎么也教不会学生的笨老师”。真的,有时候,这种学生笨到让人不能忍受的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呢?

月亮像又什么又什么的小船(蔚蓝的天空他看不见)(1)

“乏包”是昌保的外号。“乏”在当地就是“差等”“没能耐”“不中用”的意思吧。不知道是谁起得头儿,叫了他这个名号,于是就传开来。也是实至名归,每次考试都是班级倒第一。老师给别的学生看试卷,把错的题勾起来。乏包的错题实在是太多,勾完了,满张试卷找不到几个对的。老师只好改变策略,只把他做对的题目勾起来。那好,算总分就非常简单。可麻烦也来了,改错题就成了大困难。

昌保的妈妈在南边某个城镇上班,顾不上他。昌保的爸爸在北方的哪个小城市卖牛肉干,也顾不上他。他的爷爷倒是有点时间,可昌保五年级作业,老头儿一个也不会做。怎么办?昌保的妈妈找到他老师:老师啊!我们孩子可是不笨!我们是实在没办法。您给费点力气好不好?我们不会让您白辛苦……

昌保的老师很聪明,算了算性价比,这个大活可是接不来。使了一招顺水推舟,就把昌保的妈妈支使到我这里。

在遇到昌保之前,我很自信,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个优秀教师。也正是他才让我明白:想当优秀教师不那么容易。

昌保这家伙也不是那种彻头彻尾的“乏包”,因为“乏”在当地有“不中用”“废物”的意思。那种孩子也往往比较呆笨。也就是说,只是单纯的笨,起码不干什么坏事。这个昌保就不行。偏偏是个猪的大脑,猴脾气,属于那种傻闹型的。

月亮像又什么又什么的小船(蔚蓝的天空他看不见)(2)

放学一过来,昌保和别的同学连打再叫,惊天动地地跑过来,砰地把我宿舍的门撞开,傻愣愣地闯进来,往往差点撞到我身上。凳子呢?凳子呢?找到凳子,咣当地丢在桌上旁,扯着书包一倒,书本笔盒撒落一桌子。然后,只是找到作业本,找书找笔就要10多分钟。坐在那里也不端正,勾着头,鼻子差不多要顶在本子上,屁股还要扭来扭去。

说过多少次,把他的肩膀扳正,不一会,又爬下去,又扭起来。写生字,组词,经常要问:老师,“搬桌子”的搬怎么写啊?“亲戚”的“戚”是哪个“戚”啊?差不多二三分钟又要问一次,问得我实在烦得厉害:这你也不会写,学了五年都干嘛去了?真是个“乏”——不认真的学生!旁边那几个写作业的学生也已经猜到我想要说什么,小声地嗤嗤笑,又小声说“就是个乏包,大乏包”。

我回头喝止他们:不许乱说话都写自己的。还没转过头,昌保已经跳过去,和那边笑他的同学扭在一起。他们并不是真正打架,只是找到个理由,打闹一通,两人抱在一起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直滚到床底下。一人一身土,边滚边笑着骂着。喝止不住,把他们从床下拽出来,每人屁股上踢了两脚才算完事。后来,把昌保一人弄到里屋,让他单间独处,扔一本字典给他:不会的字,要自己查字典。不要老是问,打扰别人做作业,你问了一百遍了,还是记不住。

别人都写完作业,家长接走了一个多小时了。昌保还没写完。和他的老师也约好,一些难度较大的题目,那就先别做。只做那些基础的部分。就这些,他还是写得很费劲。我疑心他根本就是心不在焉:总想着去玩什么?打游戏?吃牛肉干?还是什么的?反正没在学习上。要不,怎么眼睁睁地看着的,就是从书上抄到本子上的字,他还能写错?五年级啊!这是什么学生啊!字写一遍还是错,教他再写一遍,还是错。铅笔写的字好大,经常写错字,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气得我要发疯:这字是你自己造的啊!一笔一画怎么能随便写?给你剁下一个胳膊,一条腿来行不行?

月亮像又什么又什么的小船(蔚蓝的天空他看不见)(3)

昌保就错了再擦,擦了再写。橡皮擦成小黑球,错字上面摞着错字,作业纸上被擦出了几个大窟窿。我也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算是把我折磨惨了。暗自提醒着自己,“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不说话,我怕自己一说话,会从嘴里往外喷火。站起来,去外屋喝几口冷水,留下昌保一人在里屋。

昌保好像也知道自己造了大孽,拿出书本来找话说:老师,这个字是怎么写的?什么是WEI蓝的天空?

我咽一口冷水,咽得自己想流眼泪,指着窗外,有月亮,远的天空看得很清澈:天空什么颜色,你看不到吗?

昌保愣了愣,羞涩地低下头。

我看他本子上写的字,忍不住又吼道:这是你写字吗?字典不是在那里?会不会查字典?查了没有?

昌保还是低着头。他写的那个蔚字实在是太气人。只有一个“草头”看得清,下面就是一个“厂”字。其他就是乱画一通,就是毛线团一样的几个乱圈圈。他也一直就是这样乱写乱画的。

我抓过他的手,用一根手指指着字典上的这个“蔚”字:你指给我看,这是“草头”,“草头”下面,这是什么?说,这是什么?

昌保把头勾下去,鼻子拱到字典上,半晌说:看不清……

月亮像又什么又什么的小船(蔚蓝的天空他看不见)(4)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拉他在凳子上坐好,拍拍他的头,柔声问他:看不清?你看不清吗?

昌保半晌,小声说:我从小就看不清。他们都说天是蓝的,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蓝色。他们都说月亮是弯的,像小船,像镰刀。我看不清,只是觉得一大团亮的东西在那里。

我很快明白了昌保所说的情况,因为我摘了近视眼镜看月亮,就是一大堆光亮的东西在那里,我也看不清什么是蔚蓝的天空。但不知道,昌保看不清是什么原因。

我缓下声音,继续问他:那你,你爸爸妈妈知道吗?你看不清。

他说:知道。暑假里,他们都会带我去医院里看眼睛。大夫说要做手术,妈妈不敢,怕做眼睛做瞎了。大夫让戴一种眼镜,我只在家里戴一会,能看得清楚一些。同学会笑话,我在学校里不愿戴。

我:那你们老师知道吗?

昌保笑笑说:老师知道能有什么办法?反正我在第一排和最后一排都一样,都是看不清。

昌保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知道他看不清我的模样,我却清楚地看到他在笑,两颗兔子牙很白,两只眼镜也很亮的睁着——他已经上五年级了。五年的时间,他是怎样走过一步步一天天的……

月亮像又什么又什么的小船(蔚蓝的天空他看不见)(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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