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没有必要的。但如果做成了，又仿佛是一种独特的审美偏执，一件牛逼的事。这就是张艺谋。
今年五一档，节前宣传猛如虎，全部看完纸老虎。
但张艺谋给人一种希望：就算全中国的国产院线片都垮掉了，他也值得一张电影票。
《悬崖之上》，及格以上。全员烂片作衬时，它尤其值得一声夸奖。
▲《悬崖之上》的豆瓣评分，五一档中唯一一部评分过7分的电影
但他是张艺谋。
张艺谋的电影，就以张艺谋的方式来特殊评述吧。先确定基调是夸赞，再讲致命缺憾。
唯一好看的电影
《悬崖之上》到底好不好看？
好看。
五一档唯一一部称得上“好看”的电影。
片名甫出，满目皆白、林海雪原、四朵伞花从天而降，“活着的人去找孩子”。
故事就这样干净利落地展开了。
▲《悬崖之上》取景地
极端天气开篇，画面至浓至简，瞬间扎了观众一下：“坐正，张艺谋的电影来了。”
4名在苏俄接受过训练的中共特工将要去哈尔滨完成一项秘密的“乌特拉”行动。为确保行动稳妥，4人兵分两路。
张宪臣（张译饰）和小兰（刘浩存饰）是1组，王郁（秦海璐饰）和楚良（朱亚文饰）是2组。
其中张译和秦海璐饰演的是一对夫妻。刘浩存和朱亚文则疑似一对懵懂恋人。
▲张译与刘浩存再次搭戏，饰演同组特工
因为谢子荣（雷佳音饰）的叛变，2组被国民党假扮的特工蒙骗、软禁。1组张宪臣也被捕。潜藏在国民党之中的中共特工周乙（于和伟饰）不得不被迫现身营救，帮助完成乌特拉行动。
这一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虎口竞技，“好人阵营”能赢吗？
惊险开篇之后，靠张译智力上线、拼死挽救，使得电影中特工和反派逐渐走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局面。
之后于和伟接棒，令《悬崖之上》维持着持续的紧张感。
▲《悬崖之上》中，倪大红饰演反派boss高科长
势均力敌，谍战片才好看。
中国好久没出现好看的谍战片了。
《悬崖之上》上映之后，人们拿出来做参照系的还是12年前的《风声》和《潜伏》。这12年来，国产谍战类型片虽然算不上一片空白，但也可以说是佳作寥寥，勉强只有一部电视剧《红色》能出来走上两步。
▲谍战片经典之作《风声》
与此相衬，我身边爱看谍战片的人也真的不多。
原因很简单，几乎所有的谍战片的结局，都是已知数，谁将胜出不言自明。在谍战片的强政治性下，娱乐性只会大打折扣。
但张艺谋的《悬崖之上》是不错的。
一是《一秒钟》之后的张艺谋路人缘不错，这位年迈70岁导演的坚持和艺术水准，都曾收纳过信徒。大家永远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
二是《悬崖之上》作为张艺谋生平第一部谍战片，本身的水准不错。
几乎和过去所有优秀的谍战片不同，《悬崖之上》的故事线处理上是有几分特殊的。
它不像《风声》一样猜谜，几乎一开场就“摊开来谈”。
在电影《风声》里，周迅、李冰冰、张涵予、苏有朋、英达所饰演的五人，被作为重要怀疑对象被关入古堡，“谁是老鬼？谁是老枪？”
伴随着一对一逐次的残酷刑供，众人之间的相互陷害，真相才在纷繁的线索中浮出水面。
谍战片的刺激感，从剧情的猜谜游戏中一一流出。
但在《悬崖之上》的前30分钟，周乙这个潜藏在国民党政府中的共产党特务就明确现身。
▲《悬崖之上》，周乙（于和伟饰）是潜伏的特工
原来电击酷刑下的狠人张译并不是主角，于和伟才是那个“行走在悬崖之上”的男人。
“底牌”早早地给了，张艺谋故意的。
《悬崖之上》的紧凑，不是猜谜式的曲婉，而是竞技式的直给。
特工和反派，双方像坐在同一张牌桌上打牌，我早知道你有几张牌底，你背后也站着我的眼线，但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你一张、我一张”，肉搏、试探，在正反双方120分钟的咬合中，故事走向结局。
▲《悬崖之上》剧照，雷佳音饰演叛变者谢子荣
正因为这个“坦白而强硬”的特殊谍战风格，《悬崖之上》所传达出的，不是信仰宣言，而更多是关乎个体的精神。
谍战之中，有个体的挣扎求生。
比如张宪臣在刚逃脱危险时下车去找马迭尔宾馆前的小叫花子，甚至不在乎暴露自己，他迫切所求之一，是确认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活着。
▲张宪臣（张译饰）为了寻找孩子，被捕
张宪臣被捕之后遭受电击、血肉模糊、大小便失禁，仍用回形针解开手铐，从冰冷的地面鱼跃而起，杀神一般暴击来人，逃出监狱。他所求之二，自己活着。
张宪臣被周乙搭救，却在两个方案中二选一，他自愿赴死，保周乙周全。“我现在这个身子，出去也是废的，咱俩保一个。”
他所求之最，战友活着，“乌特拉行动”还活着。
周乙再三询问，“还有吗？”
张宪臣说“没有了。”下车，关上门。
“对了，还有一件小事。马迭尔酒店门口要饭的孩子里头，有我和王郁的孩子。”
▲张宪臣赴死前，向周乙托孤
谍战之中，也有毅然求死。
比如朱亚文饰演的楚良，明显还只是一个理论太多、实战太少的特工“花架子”。
他在小兰被带走后，第一时间心急暴露小兰身份；
他在被国民党软禁期间，卖弄俄文，顾盼扬扬，却大意遗失密码母本；
他在张宪臣因迷幻剂而泄密之后，不顾其大义而斥其为“叛徒”。
但楚良在生死抉择的时刻，毫不犹豫把唯一的生机留给王郁，在重伤后拼死回护周乙，并一口吞下药丸不愿被救，终成死士。
▲楚良把生还的机会让给王郁，“走啊！”
他有多种轻浮，却也为一个坚定的理想，高洁求死。
谁还记得他与小兰那影影绰绰的爱恋呢？
电影开篇火车上对望的一眼，终成生命中最后一眼。
电影中，人性的脆弱和缺陷明明白白，但其中又闪耀出星星光点来。故事沾染着鲜血和遗憾。
剧情坦白强劲，人物却复杂光辉，《悬崖之上》确实是好看的。
显而易见的缺点
《悬崖之上》没有缺点吗？
有。显而易见。
最大的剧情缺点，是《悬崖之上》里没有第三种人。
电影里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所属的阵营，不是正派就是反派，丝毫没有普通人的身影。
▲《悬崖之上》剧照，两派人马在巷道中追击
——哦不对，唯三次出现的普通人，一对是小孩，一个是巷子里修鞋的老人，还剩一对是火车上被张宪臣忽悠换票的资产阶级男女。
小孩、老人，是革命者的服务对象。
尤其小孩，是“乌特拉”的另一层所指，乌特拉在俄语中正是黎明的意思。孩子几乎等同于“黎明”的意象，他们的出现就是为了挑明电影的主旨：谍战中付出的鲜血，是为了让孩子活着看到更美好的未来。
而火车上的那一对男女，本是被张宪臣无奈坑害，背上了“地下特工”的嫌疑黑锅。合理推测，他们很可能将面临酷刑、抑或生死。
但就在被带走时的那一句嚷嚷，“我爸是XX”，瞬间减轻了观众的负罪感。
不知道张译是如何精准找到这样的一对资产阶级男女，来劫富济贫的？
是张译找到的，还是导演找到的？
其实这对男女并不是人，而只是一个符号。
在那个年代，他们将是被革命的对象，在观众心里，他们是不需要被同情的“草把子”人。
包括小孩、老人，这个电影里所有不在正反阵营内的，都算不上是真正的电影出现过的“人”，都只是《悬崖之上》里的符号。
因此，《悬崖之上》成为了一个没有旁人、缺乏“他者”的谍战片。
▲《悬崖之上》剧照
虽然它的场景无比丰富，雪原、车厢、巷弄、监狱、古宅，但只是两群人在不同场地争来斗去。
相比于几乎只在一个古堡中完成的谍战片《风声》，《悬崖之上》虽场景纷繁，故事层次实际上要单薄得多。
《风声》的质感为什么更好？
先看一下，凭借《风声》拿到金马奖影后的人是谁？
不是热血赴死的顾晓梦扮演者周迅，而是被利用、侵犯的普通人李宁玉的扮演者，李冰冰。
▲《风声》片段，李宁玉（李冰冰饰）
即使李冰冰是女二号，即使她的对手演员是周迅，她仍旧是《风声》里最打动观众的那个人，为此赢得了后冠。
《风声》里“战损”之后的李冰冰，展现了脆弱、疯狂的美感，她的演技固然可圈可点，但最妙的是，李冰冰所扮演的角色的存在，为一部谍战片开辟了两种政治选择之外的第三种选择。
这是一类普通人的选择。
她不理解革命者，“情报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她脆弱、可怜，却有着作为一个人的本性善良，和难得的优秀能力。
她这样的第三方角色，或许不是一部谍战片里必须存在的角色，但只要她在，而且贡献了一份更贴近普通人、展露人性的表演的时候，就必然会丰富《风声》整部电影的层次。
这样的“他者”，在电视剧《潜伏》里也随处可见。
情报贩谢若琳，富家小姐穆晚秋，都是“他者”，乱世中的非阵营角色。甚至国民党特务李涯，他的身上也经常流露出阵营之外的，令人唏嘘的“他者”特征。
▲《潜伏》剧组，李涯（最左），三位演员分别是祖峰、冯恩鹤、吴刚
可惜《悬崖之上》里丝毫找不到这样的人。
《悬崖之上》，是一群人内部的群像。
它虽然用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来完成了一个英雄群像的叙事，极力淡化具体的政治说教，代之推崇个体的信仰与精神，具有一定的感召能力。
但它整体上来看，故事的力度，仍旧是单薄的。
我们看完《悬崖之上》，只觉得那是别人的故事，好看是好看，但看完就忘了。
好导演，好演员
导演是好导演，演员也是好演员。
就算很多人看完电影不喜欢《悬崖之上》，也很少听见人说不喜欢里面的主要演员。
张艺谋曾在采访中盛赞这一次的合作演员。
“11个演员，11个演员都是有戏的。”
“我对自己要求比较苛刻，永远没有满分，但我给全体演员打满分。”
确实，扫一眼演员表，张译、于和伟、秦海璐、朱亚文、刘浩存、倪大红……撑得起张艺谋的夸赞。
“这些演员的脸，只要在那里就是那个样子，镜头一拍就是，呈现复杂的同时又是不动声色的，好人坏人看不出来，一种特殊的感觉。”
尤其是于和伟，令人称赞。
刚在《觉醒年代》中饰演陈独秀的于和伟，在这部电影中开篇以一个国民党特务反派的身份露脸，竟然也令我在最初三秒迟疑之后，很快接受了。
▲周乙（于和伟饰）
而几场戏之后，他反转成为正派卧底，也能够在演技上获得连贯的合理性。
这样一个隐忍的角色，在最后一场轿车戏中狙杀叛徒谢子荣，动作狠辣，而神情忧伤。
将雷佳音推落入水后，他踟蹰片刻的那一个侧影，将一个穿梭在阴谋与死亡中的冷面人物的情感，也显露了出来。
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的可能很多。
一个好演员，用自己的表情为电影作出了可贵的留白，情感的想象空间。
而好演员，更贵在棋逢对手。
张艺谋回忆张译和于和伟的一场对手戏，这场戏很可能是车上那场生死相交的戏。
▲演员张译，替角色张宪臣写下的遗书
张艺谋是导演，但他只做了最简单的捋顺台词的工作，剩下的怎么演都是张译和于和伟，自己在片场一点一点细节商量出来的。
“我在监视器里看，好几次我一回头，后头一排工作人员在抹眼泪。”“两个大老爷们，两个特工，身份上一黑一白，把这场狭小空间的戏做得很饱满。”
好的演员，已经做了很多功课自己吃透了角色，让角色“长在身上”了。
而这部剧中的女性角色，秦海璐，曾经的金马影后，也贡献了优秀的表演。
她在呕吐到近乎虚脱时，得知了丈夫将死的讯息，躲在卫生间里的脆弱和坚强感，包括其蜷缩的身体姿态，都是能够打动人的。
▲王郁在被监视之下得知丈夫可能伏诛，躲起来落泪
而刘浩存，她贵在是自己。
这位新晋谋女郎，身上有着恰到好处的机灵，和恰如其分的懵懂，她的眼睛能保存这份天真多久，就能在演艺圈稀缺多久。
“你回来，我给你炖排骨。”
这句话只有从刘浩存的口中说出来才有力量，纯净、无畏的希望。
▲《悬崖之上》，小兰（刘浩存饰）
她在《悬崖之上》里的身份虽然是特工，却也代表着一个集体中被呵护、被看作是希望的一群年轻人。
张艺谋的电影一定需要纯净的谋女郎。
就像《悬崖之上》里不管飞扬的雪夜有多黑暗，电影的气氛有多肃杀，张艺谋都经常要求布景师在一角点缀暖色的灯光，代表希望。“那好像是你的家”。
雪一直下。
白色飘飞的雪团，带来电影画面中密密麻麻的噪点，有时令人烦躁，有时又令人赞叹。
张艺谋笑称，如果不是摄影小丁的建议，《悬崖之上》的雪会从前下到最后， “我还是喜欢雪一直下的感觉”。
即使是东北的冬天，也要不断配合昂贵的环保人工雪，才能保护住这样一份电影的极致。
“一部中国下雪最多的电影”？
其实是没有必要的。但如果做成了，又仿佛是一种独特的审美偏执，一件牛逼的事。
这就是张艺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