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座矗立海边的巨大石像、曾经繁荣又一度衰亡殆尽的独特文化,以及遗世独立的地理环境和近千年与世隔绝的历史,这一切都使复活节岛成为人类学青睐的研究对象,也吸引了世界吃瓜群众的目光。

作为世界唯一既有复活节岛原住民背景又受过专业人类学训练的学者,他认为本土派和西方派人类学家都各有各的问题,必须将二者结合起来才能最大程度接近真相。

作为1888年被智利吞并以来第一个原住民“岛长”,他坚持21世纪的复活节岛必须走出一条兼顾发展和遗产保护的道路。

谁能解复活节岛三大谜团(复活节岛本土人类学者与欧美人类学者做研究有什么差别)(1)

01 复活节岛何以衰败?

复活节岛(Rapa Nui),位于南太平洋东部,属智利管辖,方圆142平方公里(约三分之一个海淀区),西距最近有人居住的皮特凯恩岛Pitcairn Island 2075公里,东距智利3512公里(纬度和台北接近)。在大约300万年前形成后,复活节岛在公元800年左右迎来了第一批人类,一伙波利尼西亚人。下一伙就是1722年复活节那天荷兰人罗泽维恩(Jacob Roggeveen)指挥的一艘商船了。在这与世隔绝的近一千年中,岛上居民建造了数百座巨大石像、完成从祖先崇拜到鸟人崇拜的社会变迁,曾经占领全岛的森林和鸟类也消失殆尽。

复活节岛自然吸引了大量人类学家,并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后被广泛与环保联系起来,甚至到了一些与复活节岛毫无关系的环保论坛会用复活节岛石像照片做海报的程度。这种联系源于复活节岛研究中的最核心问题:曾经繁荣灿烂以至于能造出巨大石像的复活节岛文化为什么会衰败到成为所有太平洋海岛中唯一没有一棵树、几乎完全没有鸟、还曾出现人吃人现象的岛?

经典观点有两派,一是以美国人类学家乔安·冯·提尔伯格Jo Anne Van Tilburg 为代表,认为当地人为了运输石像而消耗大量木材,进而导致森林消失、生态崩溃。这一观点后被2008年戴蒙得Jared Diamond出版的《崩溃》一书引用而得到广泛传播。二是一些土著和认同他们的人类学家提出的,认为过去和现在的土著都生性温和,具有生态环境意识,了解、敬畏自然,只有来自第一世界的恶魔般的现代人才会藐视自然、对自然环境缺乏敬畏之心。概括来看,前者将过去的原住民视作愚蠢、不开化的野蛮人,后者则将他们视作Nobel Savage高贵的野蛮人,认为恶都是西方人/现代人带过去的。

作为世界唯一既有复活节岛原住民背景又受过专业人类学训练的学者,塞尔吉奥·拉普Serigio Rapu认为本土派和西方派人类学家都各有各的问题,必须将二者结合起来才能最大程度接近真相。1949年混合多国血统的他在复活节岛出生,后在美国考古学家穆洛依William Mulloy(第一个将复活节岛带入世界视线的学者)的引介下在怀俄明大学拿到人类学学士,又在夏威夷大学拿到人类学硕士。在以下几个关键方面,拉普都提出了新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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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拉普的新见

第一,为什么建造石像、为什么石像随年代渐近而逐渐高大?

拉普不同意原来学者们提出的各部落因竞争而建造石像的假说。因为对于像复活节岛这样的小岛(再次提醒,三分之一海淀区大小),摩艾(石像)和阿胡(石像的基座)都是大工程,只有统一的国家才能这么做。他认为,欧美考古学家们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们把贯穿整个欧洲历史的国家竞争套用到了复活节岛身上。复活节岛不是欧洲,岛民经常连饭都吃不上,怎么会以部落间竞争为生活重心呢?复活节岛确实有一段历史中有多个部落,但他们之间的合作远远多于冲突。而且建造石像帽子的红石头只在岛上一个地方有产,如果是不同部落为了竞争而建造,怎么可能红帽子出现在不同部落的石像上。

那么,为什么建造石像,为什么石像随年代渐近而逐渐高大呢?拉普认为,是复活节岛太小,人口很快超过限度,劳动力变得越来越廉价,复活节岛国王没法采用其他大陆上国王常用的兴修水利、侵略他国的办法,只能依靠建造石像来消耗多余的劳动力。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石像建造的高峰期出现在17世纪,那恰恰是岛上人口最多、食物最缺乏的时期。换句话说,拉普认为石像越来越大是资源匮乏的结果而不是原因。此外,那一时期树木已在岛上灭绝,用树运输石像导致森林消失的理论不攻自破。

第二,石像如何运输?

树木运输假说认为石像是躺着被运的。但统计岛上所有被遗弃的石像,可以发现上坡的石像大多脸朝上,下坡的大多脸朝下,平地上的石像一半一半。拉普早在1981就提出石像应该是被站着移动的,除了当地有句“石像是在玛纳神力的帮助下自己走到阿胡上面去的”的俗语之外,他还发现各时期各种大小的石像有一个普遍规律:体积越大的石像重心越低,倒在运输途中的石像的底座不是平的而是有弧形,这应该是为了让石像能摇摆着前进。后来美国人类学家亨特 Terry Hunt和利伯Carl Lipo在2011年通过试验证明了这种方法确实可行(志愿者分别从左右后三侧用绳子拉住石像,让其左右摇摆,这可以很容易的让石像向前走,而且不会损坏石像的基座。BBC有纪录片)。在拉普看来,“石像直立行走是复活节岛民对人类文明所做的最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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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rigio Rapu

第三,复活节岛是否出现过人吃人?

过往研究表明,波利尼西亚人不是个盲目迁徙的民族,他们会考虑该岛的动植物、地形地貌是否适宜人类生存,所以他们来时一定带上自己熟悉的农作物种苗、适合用来造船的棕榈树叶子,以及猪和波利尼西亚鸡(这伙人大概在路上把猪吃光了)。但驯养的鸡和老鼠只有贵族才能常吃,平民只有过节才能吃到,平时只能吃野生动物。

复活节岛是高火山岛,海平面以上的部分很平坦,但海平面以下的部分下降极快,岛周围的海洋平均深度达3475米。如此深的海床导致没有珊瑚礁,因而也就少了各种鱼。而且周围海域非常清澈,适于潜水但没有浮游生物来吸引鱼类,这些都导致复活节岛周边堪称渔业沙漠。一开始复活节岛人远航捕鱼,但随着做船的木材耗尽,他们只能近海捕鱼。近海鱼被捕光就吃贝类,贝类吃光吃海鸟,一直到海鸟也全部被杀光。最后出现的,是人骨。

以戴蒙得为代表的许多学者认为岛上出现过大饥荒,导致文明崩溃出现人吃人。另一部分人类学家比如Hunt、Lipo,还有北卡的Jonathan Marks、英国约翰莫里斯大学的Benny Peiser都不同意这个看法。Hunt和Lipo做直立行走试验就是为了证明复活节岛人足够聪明。Marks在2011年2月9日的Nature上还发文说那些指控原住民吃人的都是种族主义人类学家,他们只是为了用这个来证明白人比有色人种更优秀,甚至称海达尔那次航海的目的就是妄图证明复活节岛石像是一群浅肤色的高级人种修建,只不过后来被低劣的黑皮肤波利尼西亚人杀光了。

不过拉普觉得,“这些人走到另一个极端去了,我有很多证据证明我的祖先确实吃过人,我不怕承认这一点。”拉普笑着对采访他的袁越说,“除了人骨的证据外,祖先传下来的语言里保留了很多涉及吃人的词汇,比如骂人时会说‘你的肉难吃死了’,或者‘你妈的肉塞了我的牙缝’等等。”

第四,那为什么文明会崩溃导致人吃人?

所有学者都同意森林消失是最重要的原因,但对森林为何消失争讼纷纭。Hunt和Lipo发现幸存的棕榈树种子都被老鼠啃过了,所以提出是老鼠吃光了种子导致棕榈树无法繁殖。戴蒙得认为是原住民太蠢,导致修石像耗光了木材。这两种观点拉普都不同意。对前者,他说还有很多别的树种的种子是苦的,老鼠不吃。对后者,他相信“我的祖先们不会这么傻”,不可能因为修石像弄丢森林。他说,要弄清楚森林为什么消失一定要在岛上住几年,而他住了一辈子。拉普认为有五个原因:居民的砍伐和老鼠吃棕榈树是两个导致最高大的棕榈树消失的原因,其他还有带盐的风、昆虫和火灾。他指着自己院子里养的一盆花说,朝南的一面花全黄了,这是因为一周前岛上刮过一阵大风,这里的风含盐量很高。

“归根到底,是因为波利尼西亚人带来了大量全新的动植物,以及昆虫和土壤细菌等等外来物种,它们很快取代了岛上原有的物种,永久性地改变了复活节岛的土壤结构和性质,并波及整个生态环境。我曾经试图从其他岛引进几种复活节岛原有的但已被人类灭绝了的物种,结果发现这些本土物种反而很难在这个岛上生长。”

“按照拉普的理论,最后这棵树并不一定是某个具体的人砍掉的,当一个生态系统的平衡被打破,并越过了某个阈值后,就好比是第一张多米诺骨牌被推倒,后面发生的事情就没法控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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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节岛上的“鸟人”

第五,关于从祖先崇拜到鸟人崇拜。

拉普第一个提出这一转变具有重大意义,这显示了复活节岛先人的“大智慧”。所谓鸟人崇拜,就是人们认为鸟有神力,所以每年八月各部落选出一名勇士沿着火山口的缺口下海,然后冒着鲨鱼袭击的危险游到1.7公里外的小岛上,等待第一只乌燕鸥来这里下蛋。带回第一个蛋的勇士把蛋交给部落首领,该部落就赢得一年的统治权。其首领从此被尊称为鸟人,并在接下来一年的时间里隐身于山洞之中不能出来,只能一个仆人负责送饭。这个仪式如此重要,以至于勇士们出发的地方逐渐演变成了一个村庄。英国人在那里发现过一尊石像,背后刻有鸟人图案,表明这两种信仰曾经共存过一段时间。

拉普说这个转换有大智慧,是因为在祖先崇拜时期,人们都以为只有血缘才能得到权力,所以修祖先石像以获取神力。但大饥荒时代引发的武士暴乱,暴露了除了血缘,武力也能获取权力。这带来了混乱。鸟人崇拜就是新形势下发明者用来平衡部落间权力、止息征伐的制度。因为每年的鸟人比赛都有高度不确定性,没人能保证自己部落在下一次中胜选,所以都在统治期内不敢过于欺压,由此造成了一种类似于民主选举的效果。

此外,武士阶层掌权之后还颁布了一系列禁忌,比如不能随意捕杀神鸟、死人骨头下葬前要在海里清洗且该海域很长时间里不能打鱼。前者间接保护了鸟类,后者保护了鱼类。拉普认为,这本质上都是首领为了保护环境而想出的通过宣扬迷信,间接让意识不到这一点的民众保护环境的办法。

不过,拉普的观点有个麻烦是这要求过去的复活节岛上有一个或一群高智慧的领导人,他们明晰局势,知道保护环境和维持和平的重要性,于是搞出了鸟人崇拜这一“大棋”。

03 作为本土学者的拉普何以独特

与拉普谈了三个小时的袁越老师在《土摩托看世界II》中的写作主线是破解复活节岛与环保关系的粗鄙迷思。我关心的则是作为复活节岛原住民的人类学家拉普与非原住民的人类学家之间的差别,粗略概括来看有两条。

第一,他用平视的态度从正面看复活节岛民,而不是将其作为用来反衬或正衬欧美人样子的“他者”,用学术黑话说,恢复了复活节岛民的主体性。之前欧美人类学家的基调要么是把复活节岛民说成愚蠢的不开化人,要么是纯洁的高贵野蛮人。前者被用来衬托白种人的好,后者被用来批判白种人。前者对原住民有很强的道德自负感,后者有很强的道德负罪感。只有拉普才能既坦然承认自己祖先有过吃人肉的阶段,又同时提出关于石像、关于鸟人信仰的一系列新看法。提出那些想法的奥秘,一是他坚信自己的祖先不蠢,非但不蠢而且非常聪明;二是除了考古、基因、语言学等硬核证据,还高度重视岛民口耳相传的各种传说;三是基于几十年生活经历对复活节岛积累的深厚认识。

第二,拉普完全不警惕不抗拒“介入”当地文化。以我对人类学的浅薄了解,人类学家对研究伦理一般都很在意的,这既体现在研究过程中,也体现在研究之外和当地文化的接触上,比如不轻易引入现代文化来“帮助”原住民改善生活。拉普则完全不同。人类学家只是他在学术界的面孔,在复活节岛民眼中,他首先是1888年复活节岛被智利吞并以来第一位本地出生的“岛长”(1984-1990)。现在他是复活节岛博物馆馆长(1971至今),还开办了一所专门培养旅游服务人员的学校。

“如今岛上已经有了12名人类学家,我还打算培养几名生物学家、环境学家、建筑师和农业专家,最终实现自我管理,让复活节岛在原住民的手里实现可持续发展。”他还认为光发展旅游业不够,万一游客不来了就完了。在他的建议下,复活节岛正在大力发展特色农业,为智利本土提供菠萝和鲜花,还打算尝试人工养殖海鱼。

一个在研究方面非常体现他毫不介意“介入”的细节是石像眼睛。早期的复活节岛石像照片中,眼睛部分都是空的,神秘诡异的观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此。但拉普研究发现石像原本是有眼睛的,而且这也和祖先崇拜更合,所以如今去复活节岛,游客见到的所有石像都被“装”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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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的某一天,他在挖掘石像的时候挖出了几块白色的珊瑚礁碎片,他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便扔在一边。第二天他突然想起,附近海岛的岛民一直有个说法,说天边有个神秘的岛,岛上有个Mata ki Te Rangi,翻译过来大致意思就是‘望着天空的眼睛’。他原以为这指的是复活节岛上的一座圆形火山湖,但那天他突然灵机一动,试着将珊瑚礁碎片拼接起来安放到眼窝里,没想到居然正合适。随后他又在现场发现了一些黑曜石碎片,拼起来正好可以作为黑色的瞳仁。于是他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认为石像原本都是有眼睛的,只有安上了眼睛,祖先们才能复活,才能保佑自己的子民。”

“‘发现了眼睛的秘密后,我和同伴们连开了两天庆祝派对。’拉普兴奋地对我回忆道,‘我记得我当时对他们说,我们终于让石像复活了,我们也要让祖先留下的文化在我们手里复活。’”

04 发展与遗产保护

当然,需要注意的是,拉普如果没有受过系统的人类学训练,肯定提不出这些新想法,甚至也大概根本不会深入思考这些问题。面对岛外人类学者所写的关于本岛的各种说法,恐怕他也只能像其他原住民一样,出于朴素的感情而声援、引用“高贵野蛮人”阵营的研究。遑论既坦然承认祖先吃过人,又基于祖先是智慧的这一判断提出各种新假说。

既立足本土,又充分学习并对接人类学研究,这种双重性贯穿拉普的研究和实践。拉普虽然为复活节岛祖先的聪慧正了名,但代价是诉诸先人未必赞同的一种功能主义解释:鸟人之神当然并不真的存在,它只是一种“高贵的谎言”,其意义全在于以一种不为民众所知的方式发挥了类似于民主选举和保护环境的作用。大概也正因如此,他将自己在写的一本凝聚毕生研究的书的主题定为“生存”。

“我认为无论是复活节岛还是整个人类,这么多年来的一个永恒的主题就是生存。为了生存,人类曾经尝试过各种社会制度,各有利弊。这方面复活节岛是一个很好的案例,有很多经验教训值得好好研究总结。”

作为领导人的拉普与作为学者的拉普是“知行合一”的。2002年接受采访时他说,自己任内确实着力于发展,但强调发展不仅仅是为了防止复活节岛成为夏威夷风格的度假胜地。

“这还关系到过去只能一辈子打渔的居民是否在有机会成为医生、律师的同时不忘记我们自己的文化、不忘记我们如何与自己的亲人交谈。社会演化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发生。如果我们固守特殊对待,那么就可能成为被遗弃的‘高贵的野蛮人’。人们通常认为,要么跟这个星球上其他人一起走,要么骄傲地保持自己的身份。但我想道路不必然只能是二者之一。我们可以在与众不同的同时仍然分享进步。”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除了需要游说争取更多的资金和资源,还得更好地向外界传达复活节岛人要的东西是什么。“我们在融合过程中必须保持警惕。过去,我们想要所有属于公民的福利。如今,我们必须为了保护我们的遗产而从罪恶中筛出美德(sift virtues from the vices)”

本文所引资料全部来自于袁越老师《土摩托看世界II》和2002年伯克利对拉普的一份报道https://www.berkeley.edu/news/media/releases/2002/11/peace/rapu.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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