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
如不细读水浒，很多人可能未注意到，点出这个宋徽宗治下群雄四起、天下大乱根源的，恰恰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黑旋风李逵。
但是，我们今天聊的不是这股黑旋风，而是一股小旋风——柴进。
那为什么要提李逵这句话？后面详表。
小可的上一篇关于水浒的文章，讲的是武松。去我的文章列表里翻一下，还有，即《武松，你算得哪门子英雄好汉？》
小可的本意是结合小说文本，透视一下武松更为复杂的一面，不料却在今日头条上引起一点风波。
有人赞同，但更多的人言辞激切地批评咱家故作惊人之语（这算客气），不客气的，直接骂咱家是小人、坏鸟、司马3忌乃至西门庆的宝宝。
以至于，因被举报“关键信息错误或内容失实”，这篇文章还被平台“仅限粉丝可见”了一阵儿。幸好，经过咱家击鼓鸣冤，平台给昭雪了。
呜呼哀哉！小可对武松的分析，每一点皆从施耐庵老先生的文本出发，也是从人性常情处着眼，既无凭空捏造，也非故意抹黑，何故惹得诸君如此恼火？
这里不想过多辩解，只能说，我姑妄言之，您姑妄听之，意见不同，可以打笔仗，但恶意举报可算不得英雄好汉呐！
闲话休絮，言归正传。
在很多人印象中，柴进的存在其实是有些模糊的。一方面，在整部《水浒传》当中，对于他的刻画，多是点到为止、欲说还休；另一方面，柴进本人也没有武松、李逵、鲁智深等那么咋咋呼呼、惊天动地。用一个字来评价，就是这个人看上去：稳！
当然，这只是看上去。你细品他，又会发现，这个人内心里其实有一股子不安分，但又不是那种信念如磐、意志坚定的造反派。
也就是这个性格上的致命弱点，最终让他倾注心血的天使投资，落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11版电视剧《水浒传》剧照 黄海冰饰演柴进
一个跃跃欲试、躁动不安的灵魂水浒中，柴进的第一次出场可谓光芒四射。当时，被发配的林冲刚被鲁智深在野猪林加了点威风，正行进在前往沧州大牢的路上。听从了当地酒店酒保的建议，决定去拜会一下“专一招待天下往来的好汉”的柴大官人。
第一次奔柴进的大庄院，柴进不在，林冲只好揣着一肚子的愁闷走了。就在路上，“只见远远的丛林子深处一簇人马来”，这就是打靶归来的柴大官人。
那叫一个威风！书中描述：
人人俊丽，个个英雄。数十匹骏马嘶风，两三面绣旗弄日。粉青毡笠，似倒翻荷叶高擎；绛色红缨，如烂熳莲花乱插。飞鱼袋内，高插着描金雀画细轻弓；狮子壶中，整攒着点翠雕翎端正箭。牵几只赶獐细犬，擎数对拿兔苍鹰。穿云俊鹘顿绒绦，脱帽锦雕寻护指。摽枪风利，就鞍边微露寒光；画鼓团銮，向鞍上时闻响震。辔边拴系，都缘是天外飞禽；马上擎抬，莫不是山中走兽。好似晋王临紫塞，浑如汉武到长杨。
诸位，请注意最后一句。
不知道是施老爷子为了和辙押韵，还是别有用意——好似晋王临紫塞，浑如汉武到长杨。
晋王是谁？李克用，唐末至五代初年的军阀。曾经率领政府军击溃黄巢并消灭反政府武装，被唐昭宗封为晋王。后来，代昭宗自立，建立后唐，开启了五代十国。
在这里，将柴进比喻为晋王，何也？您品品。
汉武就不难理解了，就是汉武帝了。
但不管施老爷子是不是为了和辙押韵，反正都可以看出，柴进这派头，俨然当自己是个皇上啊！
再看他的穿着：
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团龙云肩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绦环，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
这身行头像谁？对，端王！也就是后来的宋徽宗。
且看当年高俅第一次见端王时，端王的装束：
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双穗绦，把绣龙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绦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
11版电视剧《水浒传》剧照 杨子饰演端王（右）
众所周知，在崇尚礼法的古代，穿衣打扮那都是规矩、礼法，一个平民穿绣龙袍，那可是谋反的大罪。
当然，柴进可不是一般平民。水浒载，他是后周柴世宗的嫡派子孙，而这柴世宗可不简单，那可是五代十国后期难得的一代英主。
欧阳修曾在《新五代史》中这样评价他：
世宗区区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而方内延儒学文章之士，考制度、修《通礼》、定《正乐》、议《刑统》，其制作之法皆可施于后世。其为人明达英果，论议伟然。
可惜，就眼看要收回幽云十六州、完成统一大业的时候，染上重病、撒手人寰，留下了一个年幼的后主柴宗训。
柴世宗画像
于是，兵权在握的赵匡胤，“勉为其难”地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窃取了革命胜利的果实。
可以说，大宋江山的基本盘就是人家老柴家打下来的。为了防悠悠之口，赵匡胤给柴家特别颁发了誓书铁券，承诺：
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连坐支属。
而柴进穿着王爷的行头，许也是老赵家的恩典。
但是，这毕竟不是你老柴家的江山了！明哲保身的道理不懂么？如此张扬又是何必呢？
唯一的解释是，柴进始终有一颗跃跃欲试、躁动不安的心。
一个高度迷恋“规则”的痴汉这种躁动，还表现在他甘享孟尝君的名头，而且肆无忌惮。
比如，连一个酒店的酒保他都会常常嘱咐：“酒店里如有流配来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
林冲、宋江、武松等人落魄、落难之时，也都是冲着这个名头来的。
比如，宋江怒杀阎婆惜，跟哥哥宋清跑路的时候，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见世的孟尝君”。看到宋江犹豫，宋清说了这么一句话：“人都说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
诸位，柴进如果没有什么想法，他为什么专门资助“流配来的犯人”？这可都是朝廷的钦犯，跟朝廷法度过不去的人。
或许，柴进早早地明白这么一个道理：敌人的敌人那就是朋友，也是他要争取的对象。
而且，从他连一个酒保都嘱咐到，可以看出他真叫一个明目张胆。
在接收宋江时，他甚至两次口出狂言：
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但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兵，不敢正眼儿觑着小庄。
在古代，这“十恶”是什么？谋反、谋大逆（损坏皇室公物）、谋叛、恶逆（儿子打老子）、不道（灭门惨案）、大不敬（冒犯皇室）、不孝、不睦、不义、内乱（乱伦）。
弱弱问一句：柴大官人，谁给您这份自信的？
可能是为了显示牛掰，又告诉宋江：
便杀了朝廷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
柴进到了如此张狂的地步，再根据宋清所言“人都说仗义疏财”，朝廷未必不知道他的举动，只是睁一只闭一只眼罢了。
11版电视剧《水浒传》剧照 张涵予扮演宋江
但是，在柴进的脑回路里，并不这么认为。
他一直坚信一点：你们赵氏的江山，是俺老祖宗送的；你们的太祖武德皇帝敕赐的誓书铁券就在俺家放着呢，谁敢拿劳资怎么着？你们制定的规则，难不成要反悔？
柴进，就是一个如此相信规则的纯真痴汉。
可是，柴大官人不要忘了，这个规则本身就是人家赵匡胤定下的。在“家天下”的封建社会，规则在权力尤其是在皇权面前，就等于一张废纸！
柴进错就错在，他没有明白在那个游戏框架下，只有强者、掌权者才有制定规则的权利。
但是，有一个人看明白了，那就是开篇提到的李逵。
话说，有一天，柴进得到一封唐州的叔叔——柴皇城写来的信，让他吃惊不小。
沧州知府高廉的小舅子殷天赐霸占了柴皇城的花园，并且限3天内搬走。
柴皇城无儿无女，柴进必须得走一遭，把这件事铲平。正好在柴进庄上暂留的李逵，也跟着一同前往了。
到了唐州，柴进的婶子自是哭得昏天暗地。至此，柴进依然坚信一点：咱家有誓书铁券，就是告到皇上那里，咱也不怕他。
李逵那直性子，听完这话，立马炸了：这厮好无理！我有大斧在这里，教他吃我几斧，却再商量。
柴进赶紧拉住：我家放着有护持的圣旨。这里和他理论不得，须是京师也有大似他的，放着明明的条例，和他打官司。
这官司打得了么？事实证明，人家根本就不勒你！
到了第三天，殷天赐带着20来个打手就来了。
提起这殷天赐却也是有些来头，他是高廉的小舅子，而高廉是太尉高俅的弟弟。但是，再怎么着也不过是皇帝老儿狗腿子的狗腿子的狗腿子，那权势差着皇亲国戚不是一星半点儿。
也就这么一个腌臜货欺负起柴家人也是不在话下。
人家一来，直接让柴家赶紧滚蛋。
柴进先是说，叔叔刚死，还没停灵7天，怎么搬家？
殷天赐管你这套：少废话，滚！
柴进一看不讲理，赶紧搬出“规则”：我家有丹书铁券，休得放肆！
那时，柴进估摸着这话一出来，你殷天赐还不得吓尿了？
呵呵，并没有。
殷天赐一听这个，直怼：有那玩意我也不怕，小子们，给我揍他丫的！
这时候，还是李逵，拎起大板斧，朝着这帮人一通暴揍，结果了殷天赐的小命。
拳头，最终还是比“规则”好使。
11版电视剧《水浒传》剧照 康凯饰演李逵
杀了殷天赐，高廉能不管么？着手下带着200来人，不由分说，就把柴进抓走了。
在公堂上，柴进还拿“规则”说事儿。
高廉听你那个，一顿毒打，直打得这个龙子龙孙皮开肉绽。最后，靠着梁山泊一众好汉，才把他从大牢里救了出来。
书中没有再提柴进的心理活动，我想此刻的他，应该明白了“皇权之下无规则”这个道理了罢。
也可能会想起李逵在听完柴皇城遭遇后，道出的那句箴言：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
一个敢想不敢干的投机客柴进是不是一个聪明人？当然是，他不但聪明，而且很有城府。
当年林冲来的时候，有一个别有一番意味的场景：
柴进便唤庄客，叫将酒来。不多时，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柴进见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快将进去！先把果盒酒来，随即杀羊相待。快去整治！”
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林冲，什么没见过？一下就会明白，这就是演给我看的呀！
先拿出“一盘肉，一盘饼，一壶酒，一斗白米，十贯钱”告诉林冲，这是招待他们配犯的惯例。
然后，怒斥“村夫不知高下”。试问，天天跟着柴进身边迎来送往的庄客，难道真的“不知高下”？宋江来的时候，可是“有十数个近上的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着把盏，伏侍劝酒”，也没有“不知高下”。
柴进此举，无怪乎在告诉林冲，因为你来，我破例了，而且当着你的面破例哟，这比一上来送上几十锭银子的感觉自然不同。
可见，柴进不仅深谙待客之道，也是很有一番城府。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再举个例子。
当年宋江征方腊的时候，柴进化名柯引潜伏至方腊处，上演了一场“无间道”。
到了那里，殿上对谈，几句马屁就把方腊拍得“心头大喜”，很快，方腊就把女儿许配给了他。
柴进，可谓一等一的聪明！
但是，柴进虽聪明，却又没有成就一方霸业、恢复后周王朝的胸襟和魄力。
就拿他逼走洪教头，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容人的雅量。
当初，在与林教头推杯换盏之际，洪教头来了，处处摆着一副“老子谁也不服”的架势。
林冲拜他，他“却不躬身答礼”；柴进看了，心中好不快意。
上桌吃饭了，洪教头没有一点谦让，找个上首就坐下了。柴进看了，又不喜欢。
于是，挑唆着林冲跟洪教头干上一架。
洪教头当然不是对手，被林冲三下五除二就打趴下了。
这个场景下，如果换作刘邦或是曹操，该是一手抓住一个：来来来，两位好兄弟，就是切磋一下，不要伤了和气嘛！不论输赢，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好汉！
这样一来，或许能收买两条心。
柴大官人并没有。
他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众人一齐大笑。洪教头只好羞臊着脸，自投庄外去了。
11版电视剧《水浒传》剧照 胡东饰演林冲
柴进还有一个聪明人的致命缺点，那就是爱投机取巧。
你看，他一方面享受着大宋俸禄，一方面与梁山泊保持着非常暧昧的关系。包括林冲在内，他曾经转介绍了很多好汉上梁山。
柴进想造反，但是又不敢像刘邦那样“干他一场”，而是试图左右兼顾、黑白通吃。
抱着一种“天使投资人”的心态玩造反，焉能让四方豪杰真正归心？柴进落难时，除了梁山泊的众好汉前来搭救外（除了报恩，也是拉他落草的动机），他曾接济的其他英雄，并无一人到场，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其实在《水浒传》里，施老先生也曾经借武松之口，间接批评过他。
当宋江不小心踢翻了武松的火锨，恼了的武松要动手，被柴进拦下了。
柴进问他：你知道这是谁么？
武松：管他是谁，比宋押司还牛么？
柴进大笑：你认识宋押司？
武松：虽然不认识，但是知道他是个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天下闻名的好汉。
柴进又问：怎么见得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
武松：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等我病好了，就去投奔他。
诸位，武松什么意思？同样都有扶危济困的美名，为何人家武松转而离开你，投奔宋江。
盖因“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
反过来说，你柴进就不是真大丈夫，无头无尾，始乱终弃。
最后，要讲讲柴进的结局。
其实在108将当中，他的结局还算圆满：被朝廷授予横海军沧州都统制，但由于当过方腊的女婿，害怕日后遭人陷害，就以风疾为借口辞了官，回家务农了，“忽然一日，无疾而终”。
但是，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柴进，又不得不感到惋惜。
这个以“天使投资人”自居的聪明人，如果有点大丈夫气概，凭着他的聪明劲儿，可能还真会干成一番大事。可惜他空有造反的心，却没有造反的魄力，更没有成就一番霸业的气度和胸襟。
遥想中山靖王之后刘备，从织草鞋开始创业，最终靠着皇室血脉这杆大旗，三分天下有其一。
反观投机客柴进，却把“世宗后裔”这一手好牌，打得那叫稀巴烂！
最终，以刘备的起点作终点，泯然众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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