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混乱的语句中,我听到了“回家”“难受”之类的话,还有一个词她总是重复,“滴道”。我问她女儿,她告诉我,“滴道”就是家。

妈妈你还不回家吗(你是来接我回家吗)(1)

前 言

我是一名肿瘤科医生,每天接触的都是肿瘤晚期病人。这些人在其他人眼中,甚至是爱人、子女眼中,都是一些没有希望的人,可在我看来,正因为时日无多,他们的每一个愿望才显得无比珍贵。

夏天一个寻常的下午,耳边的知了声让时间变得很慢,医院里到处都是无精打采。石家庄炎热的太阳把一个个熬不过苦夏的患者送来医院,我接到护士站的电话:“王医生,接2床新病人。”

我轻叹一口气,不知这位病人难不难处理,已经很久没按时下过班了。

我从病房工作站中看到了病人的基本信息:张娟,女,47岁,子宫内膜癌晚期。

47岁,她在我们科算是年轻人了。

我拿起听诊器走向2床,推门进去看到的是一家3口,母亲瘦得皮包骨头,躺在病床上。父亲矮壮身材,光头,穿着一件胸前印着虎头的T恤,正试图把一只硕大的行李箱塞进床头柜里。女儿看起来20岁出头的样子,拿一块湿巾擦着病床边的扶手。

那位父亲首先看到我走进病房,憨憨一笑化解了他身上的江湖气。

照例是我先开口:“刚来的是吧,我姓王,是你们的主管大夫。”

这位大哥裂开嘴,操着一口东北口音说道:“没错,刚来的。王主任,您好,您好。”

我急忙摆手道:“我可不是主任,门诊给你们开住院单的那个是,姓张,以后有事找我找他都可以。这个大箱子塞不进去的,你可以放在门口那个储物柜里,2号是你们的。”

说完我便俯身查体,大姐解开病号服的扣子,一根筷子般粗细的引流管从右上腹穿出,引出墨绿色的液体,这是一根胆道引流管。左下腹还有一个粪袋。我把大哥叫出病房,到了楼道,我问他:“您爱人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他叹一口气,答道:“肯定知道啊,都做了两次手术了。第二次住院的时候她自己看到检查单子上写的字了。后来也瞒不住,就都说了。”

于是我又回到床边,从引流管问起,把张娟从刚确诊到来我这里的所有病史问了个清楚。问的过程中,女儿总是不停打断父亲,纠正父亲的错误,显然是她对病情更加了解。张娟在病床上点着头,不时补充。

一年前,张娟开始出现跟月经无关的阴道出血,在一家基层医院按妇科病治了两个月,症状反而加重,然后到大医院确诊了子宫内膜癌。第一次手术,切除了子宫和双侧卵巢,不久又出现肠梗阻和全身黄染,又去北京做了肠梗阻手术和胆道穿刺引流。然而手术做完后,肚子胀痛的症状很快又出现了。经历了两次现代医学的刀光剑影,张娟肚子里早已不是本来的样子了。

说到这里,张娟说道:“我寻思着不能死在北京啊,就签字出院回家了。”

带着一根管子和一个粪袋,她来到石家庄,出现在了我的病床上。

显然,手术刀并没有切掉最后一个癌细胞,张娟的肿瘤已经不可能根治了,接下来便是我们肿瘤内科医生的工作了。其实就是需要我们来陪她走完这最后一段。

“把你们从确诊到现在的病历资料拿一下,越全越好。”我说。

女儿从书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病历,分日期和住院次数订好了,放到我面前。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卷卷CT、核磁影像,这一卷卷片子就好像神秘的卷轴,记录着张娟近一年的时光。

询问病史,我发现张娟已经3天无法进食,肚子胀得像个气球。全腹压痛,我判断肠梗阻再次出现,于是给她呼叫了床旁X光,电脑屏幕里是一段段极度膨胀的大肠和小肠。护士给她做了胃肠减压,她的鼻腔又多了一根胃管。

那天下午,整理完她的病历已经是晚饭时间,在住院部楼下,我遇到了张娟的丈夫。这位东北大哥先看到了我,熄灭手里的烟说道:“您下班啊!挺辛苦啊。”

我说:“是啊,我们下班没点儿。”

这位大哥陪着我往医院大门口走去,边走边聊。

大哥说他们一家五六年前从黑龙江一路南下,走了很多城市最后到了石家庄,张娟开了个小超市,大哥自己跟人合伙搞点工程。这年头搞工程的人太多,我也没有细问。女儿在石家庄结了婚,一家人也算安顿下来。本来是来挣钱的,没想到张娟这一病把这几年的积蓄花完了,“还拉了不少饥荒”。最后他告诉我:“大夫你们看着治,治成啥样我们都认。”

张娟的病情并不复杂,简单说就是,子宫内膜癌术后复发,合并有目前的肠梗阻,在胆道引流和静脉输入营养液的情况下维持着生命。再简单地说就是恶性肿瘤进入终末期,生命开始倒计时。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每天因为腹痛六小时打一针吗啡,而且,她很清醒,能够感受自己的所有痛苦。

为了解决她的吃饭问题,我们决定找普外科会诊,看看是否能够再次进行肠梗阻手术,通过置入胃肠营养管输入肠内营养,这样可以减少大部分营养液的输入,她也不用再忍受两针吗啡之间的剧烈腹痛了。

外科的老师风风火火地来到病房,看完片子后跟我说:“看样子,梗阻的肠管不止一处,手术不小,但是未必做不下来,家属配合吗?”

“咱们一起谈谈吧。”这么大的手术必须要在术前把利弊讲清,不然医疗风险太大。

我把张娟的女儿和丈夫叫到谈话室,将手术目的和风险仔细地讲给家属听。她的丈夫面带笑容不住点头,可女儿却皱着眉说道:“这个手术做下来能保证我妈一定比现在好吗?如果风险我们承担了,手术下来目的没达到,是不是白受罪,钱也白花了。”说实话,她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听完这句话,我和那位老师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从那一刻起说话滴水不漏——没有人能做这个保证。家属都不愿意赌一把,医生们会更加谨小慎微。最终谈话没有什么进展,张娟女儿表示要“考虑考虑”,我们知道,“考虑考虑”就是“不”的意思。而她的丈夫依然是略带歉意地微笑着不说话。

晚查房时,张娟女儿找我说:“你们除了手术,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她的语气和眼神让我有些不舒服。

我回答:“治疗手段跟你们讲了,但是风险大你们不接受,你妈肚子里的肿瘤到处都是,压迫了肠管,内科手段应该起不了多大作用,现在只能是每天灌肠、输营养,其他的只能对症处理了。”

她说:“我说话急,您别不爱听。您别看她对象成天和和气气,干啥都说行,其实现在只有我在乎我妈的死活,她们俩是二婚,他根本不在乎我妈。我们现在实在太难了,我家孩子刚1岁多,本来还指望我妈能给看看孩子,结果现在……钱花完了,他对象也拿不出来,现在的钱都是我婆家出的,我在他们家也快没法做人了。”

我见过太多肿瘤病人的家庭惨剧了,一人得病带来的是整个家庭的剧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她们家的经已经念不下去了。

我长叹一口气,对她说:“好吧,既然这样,家里人就多陪陪她吧。看看她还有什么想干的、想见的,毕竟她太年轻了。”

当天晚上我值班,光头大哥来到办公室又要和我聊两句。

他和张娟是在山海关遇见的。

那时候张娟“之前那个对象在外头有人了”,刚离了婚,在山海关小饭馆当服务员。大哥总去那家饭馆吃饭,一来二去就“凑一块了”。然后两个人从山海关搬到唐山卖烧烤,又去保定开小超市,最后来到石家庄,反正在哪也是“出苦力,挣小钱儿”。

之所以来石家庄,是因为张娟的女儿从当地一所大专毕业之后留在这儿结了婚,张娟想一来闺女生了孩子能帮衬帮衬,二来想在省会城市也许能多挣点。

谁知她这一病,整个家庭元气大伤。

大哥自己也离过婚,他很坦诚地说,“王主任”,他还坚持叫我主任,“我每个月得给我亲儿子1000块钱,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还有点钱儿,我吧想给孩子买个房子,不能都投到俺对象这个无底洞里。我这种情况,两头都得顾。”

这个拼凑的家被肿瘤撕得更碎了。

时间在痛苦中一天天过去,张娟女儿开始经常抱着孩子在医院陪床,估计是家里实在拉不开栓了。孩子哭,姥姥疼,2床是病房里最受关注的,周围病房的病人和家属也都时不时过来帮把手,可这始终是个没有笑容的家庭。

我们科每天两次查房,但张娟病情逐渐恶化,一天两次显然不够。有一天,张娟指着头上挂着的一瓶液体问我:“王大夫,这一大瓶白的是啥啊?每天都得输到后半夜。”我告诉她这个是脂肪乳。“能输快点不?还经常输着输着就不滴了。”

“你的血管已经快不行了,脂肪乳输快了容易出现血管炎,还是得慢慢滴。要不你置上PICC管吧,这个滴速可以快一些,也不伤血管。”

PICC管是一根输液管,一头从肘部的外周静脉刺入,末端直达上腔静脉,保护血管,方便输液。我告诉张娟,这根管2000多块,可以用半年。

张娟说:“半年我估计活不到。”

她想了会儿:“不装了,白花钱。再说你看我这一身管儿,这管儿那管儿的,哪根也不管用,病也好不了。”

最后她说:“营养液也不输了吧,活着也没啥意思。”

我看向她女儿,希望女儿能宽慰一下妈妈,可是女儿表情也很淡漠,只是用手绢擦了擦妈妈嘴角的污渍,除了叹气再没说什么。

直到有一天查房,张娟面无表情地对我说:“王大夫,这都快一个月了,我看我也就这样了。我想回家。我想出院。就这样吧。”

她女儿也私下里找我:“王医生,我们想回家。回东北,黑龙江。”

病人临终前想回家是最寻常的愿望,可是这个癌症晚期、肠梗阻的病人想从河北回黑龙江谈何容易,我问道:“你们想怎么回?”

“坐火车,卧铺,中间倒一次车,30多个钟头准能到家。”

我说:“你妈现在离不开止疼针,火车上疼起来怎么办?”

女儿眼圈红了,接着问:“那就等她不知道疼的时候走。”

“昏迷了再走?30多个小时,没有医护在身边,可能还没出河北人就没了。”

“那就带上医护,我们坐救护车。”

“救护车是拉急救病人的,跨市的转运就很少,更何况你们那么远,而且很贵。”我把“很”字拉得很长。

“黑救护呢?您给我们找个黑救护吧?”

“我不认识黑救护,不正规,你们也别找他们了,他们更贵。”

两行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下来。生命、钱和母亲的临终愿望,这些东西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泣不成声。

我赶紧安慰她:“你别急,让我再想想。”

让一个医生绞尽脑汁的常常是如何给病人缓解病痛,而这次我需要费尽心思想的却是如何让这个异乡的病人活着回家。

张娟肠梗阻,不能口服吗啡片或是羟考酮片这类止疼药,于是我准备把她的吗啡注射液更换成芬太尼透皮贴,这是一种可以贴在胸口止痛的强效毒麻药品,药效持续72小时,足够回东北了。更换止痛方案后,效果不错,她的疼痛控制得很好,我也燃起了希望。

可是第二天,护士长来找我了。“王医生,听说你想让张娟回黑龙江啊?贴着咱们透皮贴回去?你懂法规吗?毒麻法规考试你是怎么过的?”

国家对毒麻药品管制很严,吗啡注射液注射完毕后需要专人归还用完的安瓿(注射液的小瓶子),甚至还要拍照、签字,而芬太尼则要把用完的透皮贴归还毒麻药房,不住院的病人还要抵押身份证。

没有身份证又坐不了火车,死循环。

我师傅听说了我的想法,对我说:“就算是毒麻药房让你带着透皮贴走,这种身体状况的病人30多个小时不做营养支持,坐火车一路颠簸能行吗?做医生要考虑全面,不要抓着一点不放。”

那天晚查房,我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张娟女儿。我很无奈,她也哭了。

过了两天,病房里来了一位胖胖的老太太,花白头发,身体还算结实。这是张娟的妈妈,从黑龙江来的,坐火车,30多个小时。那天,张娟尽管还是很虚弱,但总算有了一点生机,嘴角扬起了笑容。张娟说,她妈是来接她回家的。

老太太偷偷跟我说:“您就是王大夫吧,谢谢,给您添麻烦了。”

我问她:“您真是来接她的?”

“我岁数是大了,可不糊涂。她坐直了都费劲,咋回啊。就在这儿吧,我来了,也算她回了家了。其实你说家里有啥啊?人都走完了,就我一个老婆子了。”

老人从老家带了一些豆腐,非要送给我,说:“这是从东北带过来的,我们那儿吧,豆子好,磨出来的豆腐也好吃,鲜豆腐发甜,可香了,娟子就乐意吃这个。可是上火车哪能带鲜豆腐啊,我就炸了炸,炸了也好吃,你拿回去尝尝吧。”

我知道这是老人给女儿带的,家乡的味道总能让人有叶落归根的冲动。可是老人不知道,插着胃管的张娟不能再尝到家的滋味了。

老太太对张娟说:“娟子啊,好好治,王大夫说了,再稳当两天就让咱回家。”

晚上,我带着老人给的一小袋炸豆腐回家,老婆用酱油、醋、糖、葱丝凉拌了来吃,确实很香。

之后的一天,张娟说不想再输液了,她的女儿问我能不能安乐死。

她们绝望了。

再后来,张娟开始出现了意识不清,她已经认不出身边的家人。双肺感染让她气道里充满了粘痰,吸痰管从鼻腔进入气道,吸出了大量的黄色痰液。

张娟也开始含糊不清地说着大家听不懂的话语。

在这些混乱的语句中,我听到了“回家”“难受”之类的话,还有一个词她总是重复,“滴道”。我听不懂,问她女儿,她告诉我,“滴道”就是家。

该来的总会来。

张娟死于一天下午。护士们熟练地将张娟的胃管、胆道引流管、留置针拔掉,把心电监护从身上取下,用酒精纱布轻轻擦拭污渍,穿好准备好的衣服,再用床单覆盖。流程进行很快,太平间的平车也到了走廊。

甚至,已经有病人等着要住进这张病床了。

穿戴整齐后,张娟女儿问我,说她妈要求海葬,不知道国家有没有海葬的规定,该走什么程序。我对海葬一无所知。

过了几天张娟丈夫来办出院手续,我问他:“海葬办了吗?”

“唉,海葬啊,人死了,烧成灰,往海里一撒,就是海葬。多少也能漂回东北点去。”

在填死亡证明的时候,看了张娟的户口本,我才知道,滴道是黑龙江鸡西市的一个区,也就是她没回去的那个家。

作者丨秋爸,医生

编辑丨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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