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枫（Shelly Kraicer）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Cinema Scope（2013年3月21日）
关于王家卫的新片的好消息是，继《蓝莓之夜》（2007）的滑铁卢之后，熟悉的王家卫又回来了。
《一代宗师》不仅消除了对《蓝莓之夜》的记忆（幸好很容易忘记），而且成功地继续构建了王家卫此前作品的主题和形式，同时将他的艺术引导到一个全新的方向——尽管从表面上看，《一代宗师》将他带回了自1988年执导的首部影片《旺角卡门》以来从未涉足过的电影类型。
《旺角卡门》
王家卫还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对他来说相对较新的、但现在对（几乎所有）香港导演来说已经习惯的商业环境中：他的电影可以在大陆发行，面向更多的观众。
《一代宗师》
《一代宗师》是一部功夫片，其复杂的叙事策略和雄心勃勃的尝试重新塑造了一种形式——从过去十年中国动作大片的表现来看，这种形式已经趋于死气沉沉，这使它有别于其他同类电影。
影片忠实地再现了咏春拳的创始人、李小龙的导师叶问的生平的高光部分，但往往是以一种省略的方式，在背景和情节上严重依赖字幕，不时穿插倒叙和闪回（有些有注释，有些则没有）。
这创造了一种不同的叙事节奏，「非常规」的停顿和加速似乎呼应了影片动作场景中断断续续的停启、慢动作/超高速的切分节奏。中国和柏林首映后的第一波英文评论——其不同的版本包含许多微小的和一些重要的变化（本篇文章是基于中国版的评论）——抱怨影片的「不规矩」的叙事节奏和结构。
这可能是王家卫有意为之的策略；它也可能暴露出了影片中尚未解决的矛盾，即忠于类型和历史野心之间的矛盾。
《一代宗师》既满足了年代动作传记片的要求，又差了点意思。王家卫通过对事件的伸缩和时间上的跳跃，不断打破老套的叙事模式。
《一代宗师》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将叙事映射到现实生活中，而是将电影映射到历史中——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是将历史融入到了电影中。
近年涌现了一系列关于叶问的电影，最著名的是叶伟信的《叶问》（2008）和续集《叶问2》（2010，均由功夫明星甄子丹主演）。邱礼涛导演的《叶问前传》（2010）和即将上映的《叶问：终极一战》都试图乘着这两部票房成功的影片的东风。（《一代宗师》的创作时间实际上要早于叶伟信的两部作品，但由于制作过程的频繁延迟，所以被耽搁了。）
《叶问》
这些电影都是传记体式的，也就是说，它们都以有关叶问的一系列生活事实为基础——1893年出生于中国南方的城市佛山；富裕的家庭背景；早年学习功夫，后来成为南拳大师；在日本占领下经历的苦难和贫困；移居香港，发展了自成一派的咏春，创办了自己的功夫学校，并开始传授咏春。
甄子丹主演的两部电影相当迟钝，但有效地精简了邵氏功夫片的风格，突出了叶问的反日「英雄主义」——这一立场与主旋律的宣传重点一致。
《叶问》
王家卫是如何处理这种通用结构的？他惯用的模式是华丽、印象主义地拍摄梦境，充满了普鲁斯特式对逝去时光和失去爱情的渴望，并被永远无法重拾的时代的悲剧所困扰，但这似乎并不适用于功夫世界；他此前的武侠片《东邪西毒》（1994）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是更迷人、更「高档」的武侠亚类型的变体——在这些武侠片中，高贵的侠士为了荣誉而战。
《东邪西毒》
无论是平民功夫还是贵族武侠，本质上都是道德教育的载体，用时而保守、时而激进的方式解读当代中国社会追求有价值的生活的意义，并将这种探索置于动荡、往往腐败的更广泛的社会背景中。
尽管历史常常出现在王家卫电影的背景中——尤其是《花样年华》（2000）和《2046》（2004），最早能追溯到《阿飞正传》（1990）——但它更多地构成了一种背景，一种为影片角色的浪漫心事营造的氛围。
历史本身并不是一个主题。在《一代宗师》中，王家卫将历史从背景移到了前景。这是对他的作品序列的一次重大修改，具有结构和形式上的有趣含义。
《一代宗师》以虚构的修饰再现了叶问的历史。在影片开头，叶问（梁朝伟饰）已经在佛山成为了一名功夫大师，这时来自东北的功夫大师宫羽田（王庆祥饰）来到佛山举办退隐仪式，并通过在金楼举行的比武指定中华武士会会长一职的继承人；这里既是豪华的妓院，也是功夫大师的聚会场所。
宫羽田的徒弟马三（张晋饰）性子急躁，自视武艺高超，但叶问随后在一场仪式性的比赛中胜了宫羽田。宫羽田的女儿宫二（章子怡饰）拒绝接受宫家受挫的事实，向叶问再次发起挑战，最终她也确实赢了。
当日本占领东北并威胁到南方时，投日的马三打死了宫羽田。复仇心重的宫二在追踪马三的同时，叶问一家的财产在战争中损失殆尽，并在他的女儿们因饥荒丧生后，逃回了香港。
两人后来在香港再次见面，叶问在那里创办了自己的武术学校。在与马三的一场残酷的决战中，宫二成功为父亲复仇（一场复杂的、令人激动的动作戏，发生在一个火车站台上，已经被誉为该类型的经典场景），支撑她的精神似乎也随之瓦解，陷入了消沉。（在香港的场景中，还有影片的第三主角张震，他饰演的八极拳高手这一角色的戏份似乎被大大删减了。）
7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动作片段大体上按时间顺序穿插呈现，为功夫迷们提供了他们所期待的壮观的打斗场景。
影片开场的动作戏——叶问和一群匿名挑战者之间的夜雨大战——立刻为王家卫在武术视觉风格上的变化定下了基调。
与邵氏传统的经典影片不同的是，《一代宗师》里的长镜头是为了强调动作的清晰和流畅，开场四分钟的大部分镜头只持续了一秒钟或更短，这种超蒙太奇风格（这是王家卫的标志，虽然通常以较慢的剪辑速度展开），通过大量使用极端的慢动作和特写镜头来突出某些接触、动作或反应的瞬间。
对于过度「蒙太奇化」的功夫打斗场景的传统批评声称，这种风格牺牲了身体在真实空间中移动和与可感知的力量发生碰撞的感觉。
然而，王家卫在像任何好莱坞动作片一样快速剪辑的同时，设法保留了那种发自内心的冲击力；人们几乎可以「感觉到」这些动作在自己身体里的回响。徐克在他的后现代武侠剑术中最接近于实现这种风格和效果的矛盾混合，但在功夫的近身搏斗中未能成功。
叶问击败宫羽田的比试很独特：没有打斗，而是一场思想较量，近乎于一段舞蹈，比的是叶问能否掰开宫羽田手里的饼。
他们的手臂交织在一起；姿势不断调整；没有交手。这场非武打的动作戏最清楚地揭示了王家卫的联合编剧、武术顾问徐浩峰的影响，徐浩峰的《倭寇的踪迹》（2011）和《箭士柳白猿》（2012）重新定义了当代武侠片，强调概念抽象、清晰、快速的动作和朴素、近乎极简的设计。
《箭士柳白猿》
徐浩峰认为，最深奥的动作发生在脑海里，因此在银幕上只需要展示最基本的要素——一种呼应武术哲学和道德基础的上层建筑。
虽然王家卫并不认同徐浩峰的名言，即缺席恰恰传达了最深厚的意义——视觉上的奢侈存在于他的血液中——但他似乎认同徐浩峰的意识形态立场，即银幕上显现的只是更深层次的政治、社会和精神力量所幻化的物质痕迹。
章子怡和梁朝伟终于在电影的重头戏中展开了一场近身搏斗：他们充满情欲的武侠式打斗，似乎在金楼的楼梯间里来回飞舞。这种亲密的身体接触——两人最终被冻结在一个王家卫式的瞬间，两张相对的脸只相隔一毫米——成功地将梁朝伟和张曼玉在《花样年华》中的那种情感和性冲动转置到动作类型的语境里。
这一幕中被打断的性暗示，给影片的其余部分注入了王家卫标志性的遗憾氛围。
虽然《一代宗师》明确地将叶问的一生置于中国动荡的20世纪的关键时刻——从清末到军阀时代，从残酷的日本侵华和中国的抵抗，到革命和新中国的成立，然后是英国殖民统治下的香港——历史通过隐喻有力地进入了影片。
影片中的人物经常停顿下来，说出名言警句，这些话语同样适用于武术世界，道德和哲学层面的江湖（即一个有着自己编码行为的封闭世界），以及中国历史的更大背景；如「拳有南北，国有南北吗？」明确地将功夫哲学与民族话语联系起来。
影片中对话和意象的组织结构始终是两极化的：南北在地理上和概念上都明显地区别开来（王家卫让南方场景浸泡在雨中，而北方场景则被雪覆盖），人物也形成了南北风格的鲜明对比。（显然，宫羽田毕生的追求是将南北两派合二为一，但并未完成。）在影片的开头和结尾，叶问都将自己的功夫理论归结为「横」与「竖」的二元对立：「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
正如王家卫在采访中所说，他对功夫的技巧不感兴趣，而是对习武之人的哲学感兴趣：他们的规矩，他们的谦虚，特别是他们的慷慨，也就是他们对传承的热忱——将师父教给他们的东西传给下一代。
分析《一代宗师》的一种方式是，将其视为在开场和结尾的叶问与主宰影片中段的宫二之间建立了一种对立（通过其叙事、对话和概念基础）。叶问体现了他面对动乱时的传统主义和奉献精神；他对传承和存续的执着是跨越时间的。
宫二恰恰相反，她的复仇欲望将她牢牢地固定在了时间之中。为了复仇，她选择了一条世俗的死胡同：她发誓终身不嫁不育，最重要的是，她无法将功夫绝学（宫家的「六十四手」）传下去，这也就标志着功夫传统的终结。这种延续与放弃之间的对立既是历史层面的，也是哲学道德层面的。
随着《一代宗师》的结束，饥荒和十年动乱即将发生，家族血统、国家的文化遗产和中国文化的延续都受到了不可挽回的破坏；因此，在分裂的威胁下寻求延续的哲学，成为了这些人物（以及国家）在一个创伤性的世纪和一段受伤的历史面前为生存而斗争的内在特征。
「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这一警句有多重含义。最简单的版本是，必须有一个输家（躺着）和一个赢家（站着）；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这句话抓住了我们思维和行为方式中不可改变的对立面。
内地（北方）和香港（南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叶问和宫二的相互吸引也永远无法调和他们对立的处世之道。宫羽田的合并计划原则上是无法实现的。宫二执着的复仇，对世界的热情投入，对历史的沉浸，这导致她牺牲了留下任何传统的可能性；叶问则冷静地将自己从历史的斗争中解脱出来，以保持传统的平衡，并将传统传承下去，从而保护一个有价值的文明。
叶问和宫二所处的世界都不完整，他们的悲剧可能是，他们的世界（以及我们的世界）注定是分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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