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爱你
——致宣化街
在任何情况下，法国梧桐都是宣化街最养眼的元素，虽然它的动人处并不仅仅在于此。
每当宣化街的概念浮现在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绿色的，虽然法桐的叶子不可能四季常青，但只要一想起宣化街，脑海里首先出现的就是路两旁环抱它的法桐树，然后才是绿荫披盖的宣化街。那树看起来岁数不小了，树冠无一例外地朝街心里伸展，像爱人的手臂一样在空中拥抱，让人想起舒婷的《致橡树》：“我如果爱你，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纯的歌曲……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宣化街的法桐有如刀似剑的铜枝铁干，却没有火炬般红硕的木棉花朵，好在它有悬垂的铃铛一样的毛毛球，一街两行的法桐树和宣化街一起经风沐雨，听风吟月，有时阳光从疏落的缝隙洒下来，这时候宣化街就会洒满影影绰绰的光影；要是下雨天就更好了，满街的绿都浓郁起来，让人感觉叶上滴下来的雨也是绿色的，充满青春的味道。实在难以想象，没有法梧的宣化街会是什么样子，像女人少了一头青丝吗？还是像男人失了平和的气度？似乎都不恰当，应该是苍穹中缺了月华，逝川旁丢了蒹葭，形式还在，内容却空洞了许多。
我记忆里的宣化街有青春的味道，尽管那是一条千年老街。它的前生我没有认真考究过，在时间的河里，它与我的青春没有理由地重叠在一起，我姑且认为它是一条青春的街吧。这青春是绿色的，洋溢希望的，令人回味的，就像法桐树即使在严冬里叶落了，枝瘦了，树干却依然嶙峋有致，宛若一个隽永而又内敛的女子，笃定而又沉静地等待在下一个轮回里春风沉醉，重新披上青衣罗衫。我喜欢宣化街上的法桐树，虽然很多年前我不知道它还有个诗意的名字——悬铃木。我那时还很年轻，喜欢骑着单车在宣化街上穿行而过。夏的宣化街最是怡人，不管多么燥热难耐，一走进宣化街立刻就觉清凉，身子浸在绿荫里，人轻盈地好像变成了一绺妙曼的水草，荡漾游弋简直舒展极了。想来彼时的我是神采飞扬的，俗话说，十八无丑女，乳猪无肥肉，宣化街两旁都是小小的门店，门店上多是玻璃橱窗，我爱美，一边晃晃悠悠骑车一边侧着脸看自己投在玻璃橱窗上的模糊的影。姑娘家爱照镜子，本不是什么大毛病，在大街上臭美就危险了。结果可想而知，我差点撞上一个走路的大爷。幸亏当时的宣化街少有汽车，幸亏我骑车慢（骑快就看不清自己了），大爷也不生气，只是奇怪地问我：“你这闺女骑车不看路，看啥呢？”我又羞又窘，低声咕哝了一声对不起，落荒而逃。
我迷恋宣化街，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打小在农村长大，宣化街对我来说是“城里买（济源话）”的象征，乡下人对宣化街的向往，城里人估计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印象中第一次进城是九岁，母亲带我看了一场电影《少林寺》，在国营食堂喝了一碗豆腐面。当年的街容街貌我早模糊了，难忘的是电影里的觉远小和尚、美丽的牧羊姑娘，还有那碗漂着油花的豆腐面。真正对宣化街有印象缘于我的大姐。那年夏天她去城里参加中考，母亲发给她几块钱花，考试回来后，她花五块钱给父亲买了一件短袖衬衣。那件衬衣是灰色条纹的，母亲嘴上嚷了她一顿，其实是心疼她不舍得花钱让个人吃顿好的。大姐是家中长女，从小她就知道顾家，这件事或许她早就忘了，可我一直记得，就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从那时起，我就对宣化街有了新的认识，那不是一条普通的街，不仅意味着城市繁华，更能传递人间温暖。随后生活条件好了，每年我都会去宣化街，有时是母亲带我去，有时是两个姐姐带我去，她们给我买新衣服、花裙子，她们带我去国营理发店做焗油，她们陪我在宣化街看正月十五闹元宵、走竹马跑旱船、踩高跷扭秧歌……后来我哥结婚了，嫂子在大陆桥商场上班，于是那儿就成了我在宣化街的驿站。记得高中毕业前进城参加会考，是个下雪天，考完试，我冒雪来到大陆桥，迎接我的是商场里暖暖的炉火，我烤着火听嫂子和她的同事说话，看着橱窗外的雪花，第一次由衷地感觉到冬之静美，忽而想到成绩未卜，转念又有些莫名的忧伤；高考是在夏天，考点在老二中，父亲送我进考场，灼热的目光几乎烤炙了我的后背，他戴着草帽一直在校门口的树荫下等我，犹如老农守望着他的麦田。考场的记忆是我青春的伤痕，无论是漫天飞雪还是骄阳似火，都蕴含着淡淡的隐痛，我没考好，也因此一辈子愧对自己的父亲。父亲很爱我，他是任何时候都为我兜底的人，他总是最大限度地满足我的要求，我的人生因父亲而阳光明媚。
宣化街和我的青春丝丝入扣是在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同学小春在西街医药公司上班，高中女生的同窗之谊从济源九中延伸至宣化街上，我俩一起看电影，逛街，晚上去灯光球场跳舞，跳完舞后就住在她的宿舍，饿了用小电炉煮面条吃。有时候，两个人晚上也不跳舞，也不看电影，只在宣化街上静静走路，透过树杈里的缝隙享受晚风和月色，看星星惺忪地眨眼睛。路两旁的悬铃木安静地站在那儿，没日没夜地站着，夜的宣化街弥漫着沉静而又宁馨的光芒，人声和车声并没有破坏这种静谧，反而更让人感觉灯火可亲，悠然恬适……再后来，我恋爱了结婚了怀孕了，分娩前,母亲带我去工区楼扯花布给孩子做小包被，到那里碰见了茹和她的妈妈，茹是我儿时的玩伴，比我预产期要晚半个月。将为人母的喜悦让脸色的黄褐斑看起来也容光焕发，她眼里闪烁着星光，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充满了幸福的海绵宝宝。工区楼里碰见老熟人，两个老母亲，两个即将做母亲的人都开心得不得了，寒暄一番就商量着选布，我选的花布蓝底上印满了小白兔，小白兔怀里还抱着红萝卜；茹选的是红底碎花布，看起来喜庆得很。哺乳孩子、经营家庭，关起门来过小日子是琐碎而又温馨的，时光就像“杨柳青”年画里的岁月一样现世安稳、无风无尘，我像画中人一样不识人间愁滋味，一度疏离了承载着我青春印迹的宣化街，我以为世间一切静好熨帖，直到日历翻到了1999年5月8日这一天。 我之所以能长久地记住这一天，是因为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我之所以要提起这件事，是因为济源、宣化街和我都曾经为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愤怒、哭泣、呐喊，济源虽是小城，却自古以来都是革命的摇篮，济源人有觉悟更有义务保家卫国。不止是宣化街，不止是济源人，举国上下，山川河流、每一寸土地，心都在滴血，眼都在流泪，中国人民愤怒了！无数爱国人士自发上街游行示威，金刚怒目，挥臂呐喊：打倒北约！反对霸权主义！正义必胜！21年前因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济源市民自发到宣化街游行示威具体在哪一天，我实在记不清了，但作为爱国游行运动的亲历者，我有义务把这些记下来。我怕时间久了，人们就忘记了，忘记了曾经的鲜血和泪水，忘记了祖国今天的强大是怎样卧薪尝胆、韬光养晦换来的；我更愿意记录自己的心路历程，我是怎样从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女人，一步步历练成铁肩担道义、素手著文章的文学爱好者。我国驻南斯拉夫的“三颗炸弹”，炸醒了偏安一隅的我；牺牲的三位烈士，生命之光擦亮了我的心灵。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要为我的国发声，我要为我的国呐喊！四面八方的人聚集在宣化街，脚踩在宣化街古老的土地上，紧握的拳头利器一般直捣苍穹，心在冒火，眼却涌泪，泪水浇不灭胸中的火焰，只能让人们更加同仇敌忾。宣化街沸腾了，风中的法桐树也义愤填膺拍打着浓密的叶子，游行的人一路高喊爱国口号，最后在源园广场集合，口号声此起彼伏，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那天是阴天，浓厚的云压在头顶，可能是人们的呼喊太执著太强烈了，竟然剑一般划破了黑云，天开始下雨了。我站在人堆里举着拳头喊口号：反对霸权主义！打倒北约！正义必胜！我的脸湿了，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我的衣襟湿了，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人群散去后，我低着头沿着宣化街回大姐家，她住在纸坊附近的老电厂家属院。五月的风吹乱了我额上的发，纷纭的往事在我眼前幻现得越来越清晰，恢复平静的宣化街让祖国的苦难在我心中渗透得更加深彻。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我的生活和国家的命运如此息息相关，虽然对祖国来说，我就像大海中的浪花一样渺小，但我那么热爱她，就像爱我的母亲一样。只是，我心里这样爱我的母亲，可我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呢？我，又为我的母亲做过什么呢？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弹指间，21年过去。宣化街两旁的法桐更见苍翠了，街还是那样年轻，树还是那样英姿勃发。晚上漫步在街头的多是如我当年一样年轻的人，相信再过几十年，他们回忆起宣化街来，也会和我一样说：宣化街充满青春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只有细细揣摩才能品味一二，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会八九。史铁生说，“味道甚至是难以回忆的，只有你又闻到时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味道是靠天长日久的身心熨帖养出来的，就像生命中一粥一饭、一蔬一果的恩情。 宣化街于济源人是有恩情的，它在千年之前就等在那儿，等着我们来，等着和我们的青春融为一体，等着每一个人在街上唱响属于自己的“青春之歌”。如果唱一首歌给宣化街听，我只能借花献佛：“和我在济源的街头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你会挽着我的衣袖，我会把手揣进裤兜，走到宣化街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如果用一首诗献给宣化街，我只有鹦鹉学舌：“我如果爱你，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是的，我爱济源，我爱宣化街，爱得斩钉截铁、死心塌地。我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没有假设，更没有如果。
在任何情况下，法国梧桐都是宣化街最养眼的元素。想起宣化街，脑海里出现的就是路两旁环抱它的法桐树，那树看起来岁数不小了，树冠无一例外地朝街心里伸展，像爱人的手臂一样在空中拥抱，让我想起舒婷的《致橡树》：我如果爱你……
作者简介：王晓，河南济源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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