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老家人称作芋头，也称地瓜。
我和地瓜缘分深厚：我于黎明前出生，爹早晨汇报给生产队，下午分地瓜时就有了我的一份；自此，地瓜的甜香一直氤氲在我的生命里，直到今天。
一
地瓜生命力极强，家乡多丘陵，适宜种植。
地瓜有很多品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窝红和徐州18，一甜一面，各有特点。
“四月八，采银花”，刚栽完地瓜，金银花就迫不及待地登场了；金银花还没采尽，地瓜秧苗窜到半尺长了，伴随它一起疯长的，是野火烧不尽的杂草。
午后两点，太阳正毒，爹扛着锄头走出大门，我跟在爹身后。
我将长长的木杆伸到匍匐的地瓜秧下面，轻轻一挑，瓜秧翻到另一侧去了。爹挥着锄头，将地瓜沟锄了一遍。杂草连根锄掉，大一些的，捡起扔到地边；小的，任它躺在原地。阳光白花花的，一会儿工夫，锄下的草，就被晒得奄奄一息了。
我有时图快，使了狠劲，地瓜秧从中折断了，捡起，也扔到地边。一块地锄完，总有十几条地瓜秧被我挑断，爹从不说我，我也从没想过，爹会因我的急躁，一次次心疼着。
爹累了，直起身歇了几分钟，然后又弯下腰，深情地望着地瓜秧苗，像望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几十年后，我才真正读懂了父亲的眼神，去年，我写了一首诗，来描述这种场景：父亲脊背弯下去的那刻/地瓜秧苗在做深长的呼吸/父亲把对生活的执念/刻在额头/和拱起的脊背上/地瓜秧苗读懂了父亲/开始努力地伸展臂膀/父亲对生活无穷的幻想/就在微风里/同地瓜秧苗一起生长
这首诗后来发表在一份诗歌刊物上。
二
热烘烘的阳光烤着，地瓜慢慢走向成熟。
刚进八月，揭不开锅的人家就打起了地瓜的主意，刨上几墩，煮上半锅，每人吃上两块，一顿饭就解决了。我家人口多，也常这样做。
终于到了刨地瓜的最好时节。
最先收回家的是地瓜叶，采下来，晒干，我们叫它黑菜，冬天泡上几把，加上点花生饼面，和碾碎的地瓜干一起熬汤，喝了又暖和又解饿。
叶子采完了，爹用镰刀贴地皮割下老态龙钟的地瓜秧，拖到一边。大哥二哥挥起镢头，一个个硕大的地瓜瞬间由垄上滚落下来。我和二姐则忙着将刨下的地瓜就近聚成堆。大姐放好筐，支起擦板，坐下来擦地瓜。刨得差不多了，两个擦板一起忙，半天工夫，刨下的地瓜变成了一地白花花的瓜干。
三天不下雨，瓜干就收回家，入了粮囤。
三
又该烙煎饼了。
早晨，爹早早起床，将地瓜面粉加水和好，澄上一会，然后倒进布袋，扎紧袋口，放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上，上面压上两块石头。靠近布袋的那块薄而平，上面那块分量重，这样，才压得稳，不至于装满面糊的布袋晃来晃去。
布袋受了挤压，水滋滋地窜出布缝，顺着石纹流进沟槽，开始水流哗哗作响，慢慢细若丝线，最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小雨点。
爹搬开石块，提了布袋，将面团倒进一个早已刷净的瓷盆中。娘坐在鏊子一侧，持了油袋子（由几十层布缝制而成，抹上花生油擦鏊子面，煎饼不粘鏊子，容易揭下），将鏊子面抹了个精光。大姐坐在鏊子前，开始生火。火烧起来了，鏊子底下噼啪作响。鏊子热了，娘双手挖出茶壶大小的一块面团，在瓷盆里拍打成椭圆的形状，然后放到鏊子面上，沿着边缘快速滚动起来，吱吱啦啦，鏊子上霎时腾起一团热气。滚完外圈，面团在娘手里急速地向内圈旋着，很快，整个鏊子面都被覆盖了，娘拿过煎饼劈子（竹制工具），将几处略微凸起的的地方碾平（防止夹生）。这时，甜糯的香气随着热气慢慢散逸开来，我和弟弟妹妹站在一边，使劲吸溜着鼻子。
边缘翘起来了，娘拿竹劈子撬起半边，伸手一揭，一张圆圆的煎饼就完整地到了娘的手上。烙过几张后，娘抽空叠了一张，递给我，我到屋里卷了咸菜，抹上点油，掰成三份，和弟弟妹妹分享起来。刚烙好的煎饼热乎乎的，好咬，香甜可口。
烧火可是门大学问：火太大，煎饼会被烙糊；火太小，煎饼在鏊子上青着脸，揭不下来；火烧得不匀，有的地方糊了，有的地方还半生不熟的。大姐二姐都会烧火，爹也会，我也想试一下，大姐让给我，结果鏊子半冷不热的，一张煎饼揭成了碎片。娘说让大姐烧，你看你烧的，我起来，站一边去了。
娘累了，大姐烙，二姐烧火。烙的煎饼有一大摞了，鏊子底下灰烬铺了厚厚一层，爹过来，将灰烬清到下边，又找来两块地瓜，埋进灰烬里煨着。我和弟弟妹妹在院子里跑了一会，赶紧跑到鏊子前，问地瓜熟了没有。二姐扒出地瓜，捏了一下，又埋进灰堆里。我的心里像有只小猫似的，生怕地瓜糊了，过一会就让姐扒出来看看。如是几次，终于熟透了，软软甜甜的，好吃极了！
四
娘精打细算着我们的日子。
为了改善伙食，娘有时会在地瓜面里掺上点玉米面，烙成饼子，甜津津的，又有嚼头；有时会用野菜做馅，蒸地瓜包子；有时也会蒸带眼的窝头……
冬天，白菜萝卜是主菜，隔上几天，娘会从泥泵里捧出半碗黄豆，换块豆腐。黄豆用光了，想吃豆腐的时候，也会拿瓜干换，只是瓜干比黄豆便宜，要好几斤才能换回一斤豆腐，娘有些心疼。卖粉皮的来了，娘端了一簸萁瓜干，换回一摞粉皮，我知道，娘是在准备过年的菜。我们馋了，娘拿出张粉皮，放在白菜里炖了，那滋味，胜过山珍海味。
后来收成越来越多，日子越过越好，瓜干终于多得吃不完了。
……
日子像紫藤架下的秋千，荡着，荡着，眨眼间几十年过去了。
老家人照常种地瓜，只是少得多了，一是年轻人大都去了城里，种地的年迈者居多；二是地瓜利润小，逐渐被其它经济作物挤了位置。收地瓜了，除了留些煮着食用和做种之外，其它都一股脑儿卖了钱。原野里，没有了白花花的瓜干覆盖，似乎少了些秋天的味道。
姊妹们知道我稀罕地瓜，每年都会送我一些。那是家乡的厚土孕育而成的，自然有着最地道的家乡味道，只是无人再烙地瓜煎饼，想吃上一口却也难了。地瓜窝头倒是吃过，是在档次不低的宴席上，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黑黑的窝头，有朝一日也会登上大雅之堂。
昨天出门，听见卖烤地瓜的吆喝声，我朴实的胃又翻腾起来。
我知道，从出生那天起，一缕地瓜香，入了魂了。
作者简介： 程学军，男，平邑县作协会员，临沂市作协会员，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曾获“长江杯”“泰山杯”“文心杯”“温和大王杯”“新世纪文学奖”“青未了散文奖”“齐鲁晚报▪齐鲁壹点清泉计划奖”等奖项。作品发表于《语文报》《山东诗歌》《流派》《当代散文》等刊及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等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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