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 克雷斯 南希克雷斯(1)

编者按:

今天,是“雨果奖”和“星云奖”双项桂冠得主南希·克雷斯女士70岁的生日。

自1990年代凭借中篇名作《西班牙乞丐》获得雨果/星云双奖开始,南希多年来笔耕不辍。她的小说背景常常设置于与当代关系密切的“近未来”,主题则多见于基因改造和人工智能。

作为中国科幻读者的老朋友,她笔下奇妙的未来世界和对人性一次次的追问,总是发人深思。

科幻世界曾出版过她的“西班牙乞丐”三部曲:《西班牙乞丐》《乞丐与选民》《乞丐的愿望》,并多次在杂志上刊登她的中短篇佳作。

今天,为了进一步展现这位美国一流科幻女作家的创作风貌,这篇《生存法则》献给大家,感谢南希·克雷斯多年在科幻创作、教学上的耕耘与付出。

最后,祝南希女士在古稀之年健康长寿、文思泉涌!

*本文共计22996字,建议阅读时间:30分钟

生存法则

文/【美】南希·克雷斯 译/刘未央 图/薛定谔的土拔鼠

我叫吉尔。我身处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地方,要去的目的地更是让你难以想象。如果你认为我是因为喜欢才会到这般境地,那你一定是个疯子。

其实疯的是我。你——或者你们——是永不可能读到这些文字的,可我手边有纸、有铅笔,还有时间,用不完的时间。因此我会把所发生的一切都记下来,并尽量做到如实而详尽。

一句话——为什么不呢?

一天早上,我早早出去觅食。单身女性凌晨时外出才最安全。这个时段,拉帮结派的毛头小子已然睡下,因相互打架而倦极入眠。城里的垃圾车还没来,虽然这意味着前一天的垃圾已经被层层挑拣,但也意味着难民营中的大多数人不会此时出来搜寻。通常我都能找到足够的食物:从某个菜园里偷拔的一根胡萝卜(为了够到它,我的胳膊会被带刺的铁丝网刮出血)、因为藏在一堆破布和玻璃底下而被忽略的土豆皮、基地大兵随手丢弃的半满的炖菜罐头。在“圆顶”附近执勤的大兵经常都是马马虎虎的。他们无所事事,整天闲得发慌。

那天凌晨凉飕飕的,但天气不错,有点白雾,太阳一露头就会散去。我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御寒,还套上了靴子。听人说昨天运来的垃圾量很大,所以我满怀希望。我走到常去的地方,这里的垃圾满到快要挨着 “圆顶”的外壁了。也许我能找到面包,甚至一些不太烂的水果。

然而我找到的是一只小奶狗。

它的眼睛还没睁开,在没长草的土地上蠕动着,一团棕白相间的身体瘦得皮包骨,小尾巴毛茸茸的,旁边有一条浸过水的毛巾。是哪个多愁善感的傻瓜将小狗留在这儿的?还指望……什么呢?这不重要。再瘦也是块肉,我把它捡了起来。

太阳升上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破开了雾气。

我讨厌自己被伤感攫住。我讨厌它,因为伤感是危险的,违背了“吉尔生存法则”中的一条。我能连续几周、几个月一点都不想战前生活。既不去回忆,也不去感受。一旦有些东西触动到我时——比如一朵开在垃圾场的花、一阵鸟鸣、一片澄澈的星空——伤感就会攫住我,仿佛一列已然绝迹的磁悬浮列车一般朝我撞击过来,要是这里面还包含了幸福的记忆,伤感就会愈发刺痛。我消受不起幸福,因为它总是标着天价而来;我甚至也消受不起伤感,特别是由活生生的生物所勾起的伤感,所以我顶多只会被花朵、鸟叫、霞光之类的东西触发伤感的情绪。我是不会为一条小狗伤感的。我还是想吃掉它。

就在这时,我听到背后有响动,转过身,只见“圆顶”的外壁正在打开一个口子。

南希 克雷斯 南希克雷斯(2)

谁知道外星人为什么要把它们的“圆顶”停在垃圾场、废料坑、核辐射城市的附近呢?谁能理解外星人干的任何事?

难民营里的人普遍相信,战争是由外星人发动的。而我却不是那种足以上当的小年轻了。挑起战争的是我们,就像全球变暖和生化灾害的罪魁祸首也是我们。直到战争结束后外星人才出现,东海岸罗利以北的城市全部毁于战火,难民如泥石流般涌向南方。我就是其中之一。飞船就是在此期间登陆地球的,之后变形为巨大的灰色“圆顶”,犹如倒扣的碗。传闻这样的圆顶有很多,别的国家也有一些。从飞船中下来的军队朝我们的军队派出坦克、投掷炸弹,当它们停下来的时候,难民们就用子弹、燃烧弹、祈祷、涂鸦、烛光守夜、祈雨舞还以颜色。然而不管什么东西一沾圆顶就会滑落,而圆顶只是屹立着岿然不动,屹立着,屹立着,日复一日。三年后,它们还安安静静地待在老地方,门户紧闭——当然也有流言说圆顶打开过。哪儿都少不了流言。我心里总有个小小的错觉挥之不去: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圆顶。谁会来造访我们呢?

那个开口很小,顶多舷窗那么大,离地约六英尺高。我只能看到里头灰蒙蒙的,跟外壁一个颜色。有个东西由内钻出,朝我快速滑来。我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是个机器人:一个蓝色的金属球状物,底下还挂着一只吊篮。它悬停在我脑袋前一英尺处,说:“用这些食物换这条狗。”

我本该撒腿就跑,或大声喊叫,或者至少——最少的最少——也应该看看四周有没有其他人,我都没有。篮子里盛着一堆新鲜果蔬,有绿油油的生菜、深紫色的茄子、像上过漆般锃亮的红苹果,还有桃子……我垂涎欲滴,根本迈不开步子。

小狗在呜咽。

我妈妈过去常做鲜桃派。

我把食物收入拾荒袋,又把小狗搁进篮子,退后几步。机器人飘回圆顶,开口随即关闭。我急急忙忙赶回我那没窗户的瓦楞铁皮窝棚,一直吃到肚子里一点也塞不下为止。我就这样睡过去、醒过来、继续吃、再歇息,一直蜷缩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这顿果蔬盛宴唯一留给我的就是跑肚拉稀,可是,值了。

哦,那些桃子。

两周后,我又带了只小狗去圆顶,这是垃圾场深处一窝奶狗里唯一的幸存者。不知道它们的妈妈经历了什么。我不得不在圆顶外等了很久,才等到“蓝球”出来用吃的换走小狗。很明显,必须要等到四周无人时,圆顶才会开启。它们在害怕什么呢?善待动物组织可不会来这里抗议。

第二天,我用三只桃子跟一个老头换了条长癞子的小贵宾犬。我们俩没有对视,但尽管如此我还是知道他眼中含泪。他蹒跚着匆匆离去。我把小狗关进窝棚,它显然不愿搭理我。次日凌晨,我带它来到圆顶。它想逃走,但我在它磨损的项圈上系了根绳子。我俩在东方的天际渐渐泛白之时,相互嫌弃地坐在圆顶前等着。远处响起枪声。

我从没养过狗。

圆顶终于开启了,我紧握狗绳对机器人说:“不要水果,不要蔬菜,我要鸡蛋和面包。”

机器人又飘了回去。

我马上骂起自己来。鸡蛋?面包?我疯了吗?居然推开了本可以得到的东西?想想生存法则的第一条啊。现在啥都没了。鸡蛋、面包……真是疯了。我瞪了眼小狗,还踢了它一脚。它尖叫,显得很生气,要咬我靴子。

圆顶再次开启,机器人向我滑过来。天色尚暗,我看不清吊篮里有什么。实际上我连篮子都没见着。的确没篮子。球状物伸出两条机械触手,分别抓住我和小狗。我大喊大叫,触手却越抓越紧。接着我就腾空而起了,下边那条傻狗也开始狂嚎。我们俩被抓着穿过外壁,进入了圆顶。

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一间噩梦般的房间,充斥着噩梦般的声音:狂吠声、尖叫声、呜咽声、磕牙声此起彼伏。我猛然惊醒,坐起身,发现自己正待在一张悬浮的平台上,底下是一群狗。大狗、小狗、老狗、奶狗、病恹恹的狗、看上去倍儿结实的狗,一律冲我亮出四十二颗牙——我怎么记得这个数字?打哪儿知道的?其中最高大威猛的几条虽然暂时还咬不着我,但正在使劲。

“你运行正常。”蓝色金属球飘到我身边说,“现在我们必须开始了。给。”

篮子里盛着鸡蛋和面包。

“把它们带走!”

蓝球听话地飘走了。

“不是吃的!是狗!”

“怎么处理这些狗?”

“关进笼子里!”一个又黑又大的家伙——德国狼犬或拳师犬还是别的什么犬种——快要咬到我脚脖子了。再来一口恐怕就能得手。

“笼子,”金属球用毫无抑扬顿挫的机械声音答道,“好的。”

“狗娘养的!”狼犬高高跃起,眼神望着我的大腿而来,黏黏的唾液甩在了我的裤子上,“把这该死的平台升高!”

“是。”

平台升得如此之高,我不得不低下头,免得撞到天花板。我越过台沿往下看……不,这不可能。但这确实发生了。地板上长出直直的竖条,竖条顶端又生出横条,横条两两交叉变成网格……短短几分钟,这些凶巴巴的狗每一只都被单独关进了大小正合适的笼子里。

“现在怎么做?”金属球问。

我看着它。就我所知,我是第一个进入外星人的圆顶的人类。我现在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跟一笼笼野狗还有一台机器人待在一起……现在怎么做?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为那一下短促的结巴懊恼不已,暗暗发誓绝不再犯。生存法则第二条:不可流露恐惧。

话说回来,金属球能感知到恐惧吗?

它说:“这些狗不守规矩。”

“不守规矩?”

“是的。”

我又朝下瞧了瞧那群向上仰望口涎直淌、乱吼乱叫的狗。网格笼顶有多牢?“你想让它们怎么样?”

“你想看演示片吗?”

“现在不看。”生存法则第三条:绝不盲目行动。

“现在怎么做?”

见鬼了,我怎么知道?但我闻到了面包味,我的胃投降了。“现在吃饭。”我说,“把篮子里的东西给我。”

它照办了。我猛扑到面包上,就像饿狼扑向鹿。底下那些狼的亲戚嗥得更凶了。吃完一整条面包后,我回头问金属球:“那些狗吃了吗?”

“是的。”

“你给它们吃什么?”

“垃圾。”

“垃圾?为什么?”

“在地狱里它们吃垃圾。”

连机器人都把这里当成“地狱”。一阵恐慌袭来,我强自镇定。要想生存就必须时刻保持冷静。“给我看看你是用什么喂狗的。”

“是。”话音刚落,一部分墙面开始融化,垃圾瀑布一般涌入室内,填满了犬笼间的空隙。我看出来了:这和我每天翻捡的垃圾堆没什么两样,是从一座我已无法想象的城市中,或者那座一靠近就会挨枪子的军事基地里运出来的。带血的破布、战前留下的罐头盒、粪便、塑料袋、枯花、死动物、坏掉的电子设备、纸板、蛋壳、纸、毛发、骨头、腐败的食物残渣、玻璃屑、土豆皮、泡沫橡胶、蟑螂、开了口的运动鞋、破家具、玉米芯子……这股气味让刚刚饱餐过的我一阵作呕。

“你就用这些喂狗?”

“是的。在地狱里他们吃这个。”

哦,原来“地狱”是指外面。外面的野狗当然吃这些,因为只有这些。可金属球生产得出那些给过我的水果、生菜和面包。

“你必须给它们更好的食物。它们在……在地狱里吃这些,那是因为没有别的可吃。”

“现在怎么做?”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我的反应速度也太慢了,而只有反应快的才能活下去——金属球的决策能力有限,词汇量也有限。不过它还是造出了笼子、面包和水果——不是吗?不然那些东西会是在圆顶内某座只能想象的神秘花园里长出来的吗?“你必须给狗吃荤的。”

“肉?”

“是的。”

“不。”

还是那种机械的声音,但这句“不”说得斩钉截铁。生存法则第四条:留意一切细节。就是说——这里不允许吃肉。没时间追问原因,我必须不断下命令,以免机器人反过来命令我。“给它们吃面包,掺上……掺上大豆蛋白粉。”

“是。”

“弄走那些垃圾。”

“是。”

垃圾开始分解。没见有东西倒在上面或从地里冒出。臭气熏天的垃圾堆自行分解成粉末,消失了。什么都没剩下。

我问:“掺大豆蛋白粉的面包变出来了吗?”“变”似乎是我能想到的最保险的动词了。

“是的。”

墙上相同的位置又融开一个洞,滚出一条条面包,应该掺了大豆蛋白粉。群狗没命地狂叫,把爪子、嘴巴和舌头探出格栅,但够不着。

“金属球——你有名字吗?”

没有回答。

“好吧。蓝球,那些笼子牢不牢?狗能撞破吗?可不可能跑出来?”

“不可能。”

“把平台放到地上。”

我的安全高台降了下去。犬笼间的过道并不规则,宽的宽、窄的窄,最窄处两条狗都能碰着,因为当时笼子是按每条狗所在位置就地“长”出来的。我留神脚下,小心翼翼地走到一块空地坐下。我把一条面包掰成大块,挑了一些看上去危险性不强的狗,将面包块塞进它们的笼子。见此情形,那些大家伙嚎得更响了。对这些凶神恶煞的大狗,我只把面包块搁在笼外它们刚好伸爪能够着的地方。

我第一次交给圆顶的那只小奶狗躺在一个小笼子里。死了。

第二只还活着,可也奄奄一息了。

老头那条贵宾犬身上的癞子看起来更严重了,它很警觉,喂食时还企图咬我。

“现在怎么做?”

“它们需要水。”

“是。”

水从墙上流出,达到一英寸深时止住。群狗舔着流进笼子里的水。我站在地上,感觉两脚湿湿的,原来靴子上有破洞,而我之前都不知道。群狗让水一浸,那股恶臭愈发强烈,让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死狗散发的气味尤其可怕。我连忙爬回平台。

“现在怎么做?”

“你来告诉我。”我回答。

“这些狗不守规矩。”

“你想让它们怎么样?”

“你想看演示片吗?”

这个问题之前问过。我想了想,看 “演示片”听起来更像是获取信息(“留意一切细节”),而不像是采取行动(“绝不盲目行动”)。我在平台上盘腿坐下,对我这把没地儿倚靠的老骨头来说,这个姿势更舒服些。我张开嘴代替鼻子呼吸,答道:“为什么不呢?”

蓝球又问一遍:“你想看演示片吗?”

“是。”我换了个单音节的词。

我不知道自己希望看见些什么。外星人、宇宙飞船、战争,还是人类难以理解的陌生之地?然而展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幅幅来自垃圾场的画面。

蓝球射出一束光,化为三维全息影像,像是我以前校外学习时,在科学博物馆里见过的那种(不,不能回忆),只是眼前这个清晰度和分辨率都要高得多。一个和其他成千上万的小孩一样,衣衫褴褛的学步幼童,脸上看不到丝毫笑意,正蹒跚着走向污水池。一条花斑大狗疾奔而来,咬住小孩的衣服将她拖离池边。

一条戴着导盲鞍的棕色中型犬为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引路。

一条膘肥体壮的军犬,嗅着一堆垃圾,发现了什么,一动不动地对准某个地方。

一伙青少年在折磨一条小狗,小狗痛苦地扭动身躯,一个长长的特写慢镜头显示,小狗试图去舔某个施暴者的手。

一条瘦小的狗一路躲开滚石,冲进瓦楞铁皮窝棚,将一块变质的肉放在一个卧在地面上的老妇身旁。

全息投影不停播放着类似画面,奇怪的是,里面的人物形象都很模糊。学步幼童脏兮兮的光脚和肉嘟嘟的膝头、老妇干瘪的面颊、棕色靴子上方一闪而过的迷彩制服、施暴者的手……人的影像没有一幅是完整的,画面焦点也从来不是人,而是狗。

“演示片”播放完毕。

“这些狗不守规矩。”蓝球说。

“这些狗?演示片里的狗?”

“这里的狗不守规矩。”

“这里的狗。”我指了指笼子里湿漉漉、臭烘烘的狗。有的吃过东西后已经平静下来;有的还在狂吠,拼了老命想冲出来咬死我。

“这里的狗。是的。现在怎么做?”

“你想让这些狗变得像演示片里的狗。”

“这里的狗必须守规矩。是的。”

“你想让它们……干什么?救人?嗅探武器弹药?导盲?给饿肚子的人找吃的?还是去爱施暴者?”

蓝球没答话。我觉得自己又一次超出了其思维程序、词汇量或其他随便什么的限制,心中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蓝球,这座圆顶或者之前的飞船不是你造的,对不对?你只是一台……一台计算机。”

没答复。

“蓝球,是谁在命令你做什么?”

“现在怎么做?这些狗不守规矩。”

“是谁想让这些狗守规矩?”我问,同时屏住了呼吸。

“主人。”

“主人”——这个词的含义我再熟悉不过了。主人是那些挑起战争、经营一些毁掉地球的企业、造出生化武器屠戮数十亿人、现在掌握了城市并将垃圾运到难民营的人。主人是另一个我不愿去想的东西,但不是因为怕伤感攫住我,而是怕自己被怒气控制。

生存法则第五条:抑制一切无益于生存的感情。

“主人在这儿吗?在这个……在这里面吗?”

“不。”

“谁在这里面?”

“这些狗在这里面。”

这不废话嘛。“主人想让这些狗变得像演示片里的狗。”

“是的。”

“主人想让这些狗为他们忠心效力,提供保护。”

没反应。

“主人对人类不感兴趣,是不是?所以他们没有跟任何政府取得联系。”

没有回答。我也不需要回答,主人的想法对我来说已经非常明确。人类是无足轻重的——也许是因为我们自相残杀,到头来还毁灭了自己所在的世界。我们不值得交流。然而狗就不同了:这是一种能无私奉献、无条件给予爱意的动物,即使遭遇虐待都还会陪伴在人类身边。据我以往所知,狗在整个宇宙中都是独一无二的。或许以后也是。

蓝球说:“现在怎么做?”

我注视着这群恶臭扑鼻、狂嚎不止的脏狗。有的一直是野狗,有的曾受过驯养,有的病了,至少有一条死了。我尽可能选择一些简单的词汇,好让蓝球能听懂,“主人想让这些狗守规矩。”

“是的。”

“主人要我教这些狗守规矩。”

“是的。”

“主人会给我吃的,会把我关在里面,为的是让这些狗守规矩。”

长时间停顿。这句话语法成分较多,有点复杂。但是蓝球最后总算吭声了:“是的。”

“如果这些狗不守规矩,主人——会怎么做?”

又是长时间停顿,“再找一个人。”

“那么现在这个呢?”

“杀掉它。”

我紧紧抓住悬浮平台的边缘,双手抖个不停,“马上放我出去。”

“不。”

“我必须待在里面。”

“这些狗不守规矩。”

“我必须教这些狗守规矩。”

“是的。”

“主人希望这些狗展示出……”我本是朝着蓝球说,却咽下了后半句。我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可连这个我都做不到。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那些词——“忠心效力”“提供保护”——但一个字也没说出口。我不能这样做,说出来会被灭口的。外星人从鬼才知道的地方冒出来,把濒死的地球当成超大宠物店,这里唯一让他们着迷的,是一万年前出现的犬类驯化现象,至于地球上其他一切,包括人类曾经干过或可能会干的事,他们毫无兴趣。他们眼里只有狗。主人希望这些狗展示出——

蓝球用了个新词叫我吃了一惊。“爱。”它说。

生存法则第四条:留意一切细节。我需要尽可能多地了解情况,就从蓝球开始吧。他除了能变出垃圾、食物、水和笼子,还能干什么?

“蓝球,清掉水。”水渗进地板,地面即刻变干。我他妈居然还成了分开红海的摩西了。我翻下平台,在犬笼间慢慢挪步,逐一观察起来。

“你管难民营和垃圾场叫‘地狱’。这个词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没答复。

“‘地狱’是谁说的?”

“人类。”

蓝球在圆顶外安装了摄像头。肯定是这样,所以他才能看见我在垃圾堆里发现了第一只奶狗。也许蓝球一直在等着像我这样的人出现,单独前来,没有威胁,还带了条狗。但在我之前他应该也一直在观察,不仅学到了“地狱”这个词,还录下了“演示片”中的事件。我将这条信息记在脑中,以备后用。

“这条狗死了,”那只第一次相遇时的奶狗,它已经变成一坨腐臭的血肉,“没命了。出故障了。”

“现在怎么做?”

“清掉死狗。”

长时间停顿:思考?检索数据库?和外星人通信?要傻到什么程度才想不通死狗是永远守不了规矩的?这个人工智能也不过如此。

“是。”蓝球终于应道,那具小尸体随即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又发现一条死了的和一条快死的。蓝球清掉了前一条,但拒绝处理另一条。显然我们只能任由它受尽痛楚一直到死了。我想知道机器人对“死亡”这个概念懂得多少。活下来的狗总共有二十三条,有两条是我带进来的。

“蓝球——在你带我进来之前,有其他人训过这些狗吗?”

“这些狗不守规矩。”

“是的,但除了我以外还有人进来过吗?来教这些狗守规矩?”

“是的。”

“他或她发生了什么?”

没反应。

“对其他人怎么做?”

“杀掉它。”

我一手扶墙。墙面摸上去非常光滑,但却传来一种轻微的刺痛感。我把手拿开。

计算是计算机的强项。“你杀过几个人?”

“两个。”

坏事不过三,好运自然来。然而不会有好运的魔法。没有解困咒语,没有护体魔法,也不会有骑兵军翻山越岭来救人。自从仗一开打我就知道这一点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苟活下去。而现在,和狗一起,才能苟活下去。

我挑了那条长癞子的小贵宾犬。从老头交给我,到在我那儿过夜,它都没有咬我。至少开了个好头。“蓝球,拿走这条狗的笼子。只是这个笼子!”

笼子消失了。贵宾犬不信任地盯着我。我该回视吗?接下来它会不会把我当成撒尿抢地盘的对手?这狗虽说不大,可也有两排牙啊。

我灵机一动,“蓝球,给我看看这条狗怎么不守规矩了。”要是知道它哪些地方做得不对,我也好有个入手之处。

蓝球飘到狗脸前方一英尺内。它狂吼着往后退。蓝球飘走,它也闭上嘴了,但耳朵竖起、四腿撑开、颈毛直立,假如它不止八九磅重,这个姿势就更具威胁性了。蓝球说:“来。”它一动不动。蓝球又把整个过程重复了一遍,小癞皮的反应跟先前一样。

我说:“你想让这条狗跟着你走,就像演示片里的狗一样。”

“是的。”

“你希望一说‘来’狗就过来。”

“爱。”蓝球说。

“什么是‘爱’,蓝球?”

没反应。

机器人不懂这个。关于“爱”,他的主人一定有某种概念,可鬼知道是什么。我也不确定自己还懂不懂爱。而小癞皮,它永远不会“爱”蓝球,永远不会跟他走或舔他手,因为狗是靠嗅觉行动的,而蓝球是机器,没有人或狗的气味。连我都知道这一点,派他到这儿来的外星人能不能明白这一点?他们正在观看这出闹剧吗?还是把懵懵懂懂的机器人往倒扣在地球上的碗里一扔,说句“给我们带些有爱的狗来”就完了?谁知道外星人是怎么想的?

就连狗的想法我也揣摩不出。这份活儿换成职业训狗师或是电视里教老虎跳火圈的那些家伙来干,都要比我强得多。但关在这里不是他们,而是我。我和小癞皮保持一段安全距离,然后蹲下身对它说:“来。”

它冲我狂吠。

“蓝球,把平台升到这么高。”我用手比了比我的肩高。平台升起。

“在平台上弄点饼干。”

没反应。

“在平台上弄点……奶酪。”

没反应。我在垃圾场里确实没见过多少奶酪。

“在平台上弄点……面包。”

还是没反应。也许问题出在“平台”这个词。

“弄点面包。”

不一会儿,一条条面包就从墙上滚了出来。

“够了!停!”

小癞皮冲向面包,一阵狼吞虎咽,别的狗开始抓狂。我捡起一条放在平台上,说:“清掉剩下的面包。”

面包全部分解。群狗紧张起来,别说它们了,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脑子里蹦出一句话来,是老早在一本童书里读到的:这里的东西来来去去可真快呀!

我不知道蓝球能够或愿意按我的指令做到多少,“蓝球,帮我和这条狗另开一个房间。离开别的狗。”

“不。”

“扩大这个房间。”

屋子朝四个方向同时扩大。“停。”墙面停止推移。“只扩大这一头。”

没反应。

“好吧,扩大整个房间。”

最后,我置身于一个四十英尺见方的空间之中,犬笼集中在中央。经过半小时摸索,我设法将平台移到一个角落,虽然还能闻到臭气,但总好过什么也不做(生存法则第一条:能得到什么就接受什么)。我在地面上一个凹陷处灌满热水,还要了食物、饮用水、肥皂、干净布和很多绳子,然后用一点面包分散小癞皮的注意力,将绳子系在她磨损的项圈上。当在热水池里把自己搓洗干净之后,我再把小癞皮拉了进去。她咬我,不过我还是想办法帮她洗了澡。她抖抖身子,瞪我一眼,趴在硬地板上睡下了。我问蓝球要了一块软毯。

他说:“其他人也做过这件事。”

然而蓝球还是杀了他们。

“闭嘴。”我说。

这间不可理喻的大屋子没有窗户,也没有白天黑夜。我训狗直到又饿又困,才去吃饭和睡觉。蓝球从没离开过。他是角落里一只超大号全知之眼,就像老大哥,或上帝。

经过约摸几周的训练,当我发出“来”“坐下”“跟上”这些口令时,小癞皮已经能照做了。我把面包和其他好吃的分成小份辅助训练。小癞皮长胖了。就算她胖成菲奥娜公主我也并不在意。她的癞子没见好转,因为我无法让蓝球那颗电子脑袋理解“药”的概念,即便他能理解我也不知道该用哪一种。而之前那只病狗已经死在笼子里了。

我每天给其他狗喂食喂水并冲干净笼里的狗屎,也只能为它们做这么多了。小癞皮几乎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她依旧戒备心很强,从不蜷卧在我身旁,偶尔还冲我吼两声。我们之间仍然没有爱。

尽管如此,有一天蓝球离开屋角,说了一周以来的头一句话,吓了我一大跳:“这条狗守规矩。”

“哦,谢谢。我想……不,蓝球……”

蓝球飘到小癞皮脑袋前一英尺,说了声“跟上”,随后飘走。小癞皮坐了下来,开始舔爪子。蓝球升高一些,朝我飘来。

“这条狗不守规矩。”

我命悬一线。

“不,听我说——听好!这条狗闻不到你的气味!她听人的话是因为人有气味!你明白吗?”

“不。这条狗不守规矩。”

“听着!该死的,你不听别人说话怎么能明白?你必须要有气味!这条狗才会跟你走!”

蓝球停下,思考,我们俩僵持着站立,构成了一幅奇怪的画面。连小癞皮都不舔爪子了,静静地旁观着。听说狗能闻出恐惧的味道。

最后,蓝球开口问道:“气味是什么?”

这根本没法解释,也不可能说得清楚。我脱下裤子,把两腿间用来当作内裤的布条撕下来,在蓝球身上擦了个遍,他并没有抗拒。我只希望制造他的材料跟圆顶不一样,圆顶可是连油漆都沾不住。然而事实证明,确实是一样的。所以我只得把布条围在蓝球身上,再用绳子绑住,期间我的手指一直在发抖。“现在试一下这条狗,蓝球。”

“跟上。”蓝球边说边从小癞皮身边飘开。

小癞皮看看他,再瞧瞧我,又看向飘浮的金属球。我倒抽一口凉气,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愚蠢之处:我应该让自己的气味先消失的。小癞皮根本没挪窝。

“这条狗不——”

“如果我离开她就能做到!”我拼命地解释,“我和你的气味她都闻到了……我们闻起来一样,所以把她搞糊涂了!可要是我离开她就会跟你走,明白吗?”

“不。”

“蓝球……我要上平台。等着瞧,我就快做到了。把平台升到最高,蓝球。最高。”

片刻之后,我的脑袋和屁股都顶到了天花板,差点儿没把我挤扁。我看不见底下发生了什么,只听到蓝球说:“跟上”。我紧闭双眼,等待着。我的命全指望这条性情阴郁的癞皮狗了。

蓝球说:“这条狗守规矩。”

他把平台放低,直到离地几码高,我发誓——虽然他没长眼睛,球体的一部分还被我的内裤遮住了——但他的确在盯着我看。

“这条狗确实守规矩了。这条狗准备好了。”

“准备?准备好……好什么了?”

蓝球没回答。只见地板开启,小癞皮大叫着跌了进去,地板瞬间合上。与此同时,屋子另一头有只笼子消失,一条德国狼犬冲我直奔过来。我尖声高叫:“升平台!”眼看这头巨兽快要扑到我了,平台才刚刚升起。

蓝球说:“现在怎么做?这条狗不守规矩。”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蓝球——”

“这条狗必须有爱。”

狼犬又蹦又嚎,露出森森獠牙。

我无法说服蓝球放弃这条狼犬。它野性十足、凶猛异常,既像是从恐怖片里直接走下来的,又像蓝球一样冷酷无情,只管照着自身的机械方式运行。我只得遵循第一条生存法则:能得到什么就接受什么。

“蓝球,要垃圾,多弄些,倒在这儿。”我指了指平台旁边的这面墙。

“不。”

跟其他东西一样,垃圾显然也是从墙壁的另一面弄出来的(或放进来的,或其他什么方式)。我改了改指令:“多弄些垃圾,蓝球。”

臭气熏天的垃圾山从那面墙倾泻而出,一直蔓延到犬笼。

“停。把平台移到垃圾上方。”

平台移了过去。笼里的狗开始嚎叫。笼外那只狼犬在垃圾堆里饥渴地翻弄着,顾不上我了。我叫蓝球放低平台,也翻弄起了垃圾,同时提防着恶狗。假如这些垃圾是蓝球制造的,而不是从外面运来的,那他这手仿制的功夫真是太他妈的绝了——施乐才能做出这么好的复制品来。

我两手都沾上了大便和腐烂的秽物,但所幸找到了我要的东西。一个盒子,里面的东西还剩四分之一。我塞了块面包进去,给它上上下下彻底蘸满,然后把盒子扔回了垃圾堆。

“蓝球,清掉垃圾。”

垃圾山没了。恶狗狠狠瞪着我,狂吠起来。“乖狗狗,”我说,“吃点面包。”我把面包扔过去,恶狗大口吞下。

听着声音等待结果非常难熬。但相比起被恶狗撕碎,或被蓝球“蒸发”,这还算好的。鼠药花了一整个“晚上”才让恶狗死去,期间它一直在翻腾哀号。自始至终,蓝球都在沉默地旁观着。他能理解我说的一些词语,但很明显他并没有足够的智力,把我干的事同恶狗的死联系起来。也许他只是和人类相处的经验不足。一台机器又怎么能知道苟活之道呢?

“这条狗死了。”到了“早上”蓝球说。

“是的。清掉它。”没等蓝球有所动作,我赶紧跳下平台指着一只笼子说,“接下来教这条狗守规矩。”

“不。”

“为什么这条狗不行?”

“不够大。”

“大。你要大狗。”我狂乱地扫视了一圈犬笼,不能让蓝球抢先再搞出一条恶狗来,“那么这条。”

“为什么不呢?”蓝球说。

这条串串狗很年轻。比奶狗大一些,但依然还活泼好动,脏脏的短毛棕白相间。看上去是我能对付得了的类型:说大又不太大,也不太老,不太凶,不太有攻击性。“嘿,‘不太’。”当蓝球分解掉她的笼子时,我兴趣缺缺地叫了她一声。串串狗冲到我跟前,要舔我的靴子。

真是天生的奴才。

之前我在垃圾里找到过一块霉变的奶酪,所以现在蓝球能制造奶酪了。“不太”狂爱奶酪。我和“不太”仍旧遵循小癞皮的训练流程,效果不错,或者可以说是奶酪效果不错。没几“天”,“不太”就能按口令坐立和随行了。

一天,蓝球抛了道难题给我,“现在怎么做?演示片。”

“我们看过演示片了。”我说,“不需要再看。”

“现在怎么做?演示片。”

“好吧。”我说,显然别无选择,“那就看演示片。放吧。”

我坐在升高的平台上,捋了捋头发。在难民营里过的那些年,我的头发因营养不良掉了许多,现在又长出来了。“不太”试了几次跳不上来,索性放弃,径直走到自己的垫子上睡下了。蓝球从它前部射出一束光,在我前面放出全息影像。

这一次蓝球没有播放全片,只放了花斑大狗把快要落入污水池的幼童拖回来的那一小段。一遍、两遍、三遍。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直蹿上来。

“你想让‘不太’……你想训练这条狗,让它学会救孩子。”

“这条狗不守规矩。”

“蓝球……我怎么教狗救孩子呢?”

“这条狗不守规矩。”

“可能你没注意到,但是我们连个该死的孩子都没有,怎么训狗!”

长时间停顿。“你要一个孩子吗?”

“不!”上帝啊,他肯定会从难民营绑架或买一个孩子来,那样我还得另外管着十九条半野狗外加一个孩子。不。

“这条狗不守规矩。现在怎么做?演示片。”

“不,不要演示片。我看过了,我看过了。蓝球……另外两个没教会狗守规矩的人……”

“杀掉了。”

“是的,你说过了。可他们肯定教会过一条狗守规矩,对不对?也许不止一条。然后你就不断提高难度。水上救援,导盲,搜寻失踪人员。难度越来越高。”

当然,对于我这番话,蓝球没有回答。

我绞尽脑汁回忆自己听过、见过和读过的训狗知识。没多少。然而,随着记忆之门打开,新问题出现了:你无法控制翻涌而来的回忆。几年来头一次,碎片般的梦境侵入了我的睡眠。

我穿过一座小花园,采摘百日菊。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里传出来一阵音乐声,饱满有力,是一首由CD唱片播放的管弦乐。一只猫走在我旁边,发出咕噜声。就在这时,窗内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转身,接着——

我尖叫一声,两手乱抓着坐了起来。群狗的狂吠声此起彼伏。蓝球一面说着什么一面从屋角飘过来。“不太”拼命一蹦,竟然上了平台,开始舔我的脸。

“停下!别这么干!我不想记起来!”我狠狠一推,她被我从平台推到了地上,开始大叫大嚷。我用双手捧住脸。

蓝球说:“你出故障了吗?”

“死开!”

“不太”摔疼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叫唤。等到不再发抖,我爬下平台,抱起她来。我俩的关系似乎没有破裂——虽然我并不确定。她渐渐平息下来。我给了她一点奶酪,把她放回垫子。她想待在我身边,我不让。

我不会记起来的。不会。生存法则第五条:抑制感情。

南希 克雷斯 南希克雷斯(3)

我们造了一口污水池——至少是个水池。蓝球让一方地板下陷三英尺,再注满水。“不太”把它当成了游泳池,爱泡在里面,这可不是蓝球希望看到的(“这个水运行不良”)。我试着叫蓝球往池子里添加各种东西,终于找到了一样可以让“不太”嫌弃,而我还能忍受的东西:轻级机油。几小罐垃圾场里那种机油就能造出一口污水池来,跟查尔斯顿港的水质差不离。每回训练完毕我都得洗个澡。

但“不太”不需要洗澡,因为她根本不愿意进“污水池”。训练时,我在池边尽量蜷起身子,做出翻来翻去的动作。几天后,她会拽着我的衬衫把我拉回来。接下来我开始进池子。当“不太”够得着我又不会弄湿自己时,还是很喜欢继续玩这个游戏的。然而,只要我再往前达到需要“施救”的距离,她就干脆把瘦屁股往地上一坐,扭头瞧起别的地方来。

“这条狗不守规矩。”

我给她多喂奶酪。我不给奶酪。我恳求她,命令她,躲开她。我发脾气,拔高嗓门。全都没用。在此期间,噩梦没有断过。是同一个梦,每次都那么长,给我的感受却越来越强烈。我穿过一座小花园,采摘百日菊。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里传出来一阵音乐声,饱满有力,是一首由CD唱片播放的管弦乐。一只猫走在我旁边,发出咕噜声。就在这时,窗内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转身,接着——

接着我就尖叫着惊醒了。

一只猫。我有过一只猫,在战前。在发生这一切之前。我从小养猫。猫爱独来独往,不黏人,自主性很强,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反而招人喜欢。猫——

底下那条狗在呜咽,想上平台来安慰我,但我不需要。

我不想记起来。

“这条狗不守规矩。”每天都是这句老话。

我叫蓝球清掉池子里的机油。但“不太”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即便水是干净的,她也不会像刚开始那样进去撒欢了。

“这条狗不守规矩。”

有一天,蓝球没有说那句讨厌的咒语,我反倒更害怕了。我会收到任务失败的警告吗?还是直接送命?

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先把蓝球杀了。

蓝球是计算机。要想让计算机失灵,你得关机,或断电,或火烧,或泼酸,或压扁它。仔细搜查了整个房间,我既没发现有什么开关电线,也没找到任何貌似无线遥控器的东西。在这个封闭空间里,就算能放一把火,我自己也得一块儿玩完。蓝球身上也沾不住任何液体或固体。至于压扁它,我能用什么呢?一块奶酪?

蓝球拥有一定程度的智能。或许能在什么地方设个陷阱解决他。然而我的监狱(或避难所,取决于我的心情)不存在“什么地方”。你也关不住蓝球,因为他能让任何结构不翼而飞。

现在怎么做?

我整夜躺在那里东想西想,这样起码不会做梦了。我想到了两个点子,都不是好主意。计划A是跟蓝球讨价还价,就他的理解力而言难度颇大。

“蓝球,这条狗不守规矩。”

“是的。”

“这条狗出故障了。必须换一条狗才能学会守规矩。这条狗不行。”

蓝球飘到“不太”跟前。“不太”伸爪要拍他。蓝球绕着“不太”慢慢转了一圈,回到离地三英尺的原来位置。“这条狗运行正常。”

“不。这条狗看上去运行正常,其实脑子里出故障了。我没法教这条狗守规矩。我要换一条狗。”

这次停顿了很长时间。“这条狗脑子里出故障了。”

“是的。”

“你能教另一条狗守规矩。像演示片里那样。”

“是的。”这样至少能帮我争取点时间。蓝球一定在垃圾场见过“出故障”的狗和人。上帝知道,这样的狗和人那边有的是,比如疯子、患狂犬病的动物、死于药瘾或死于枪击之前的满嘴胡话的瘾君子。下一次我要往池子里加点别的而不是机油,肯定有某种东西既能达到蓝球模拟污水池的标准,又不会让狗产生反感。必要的话,我会用上自己的大便。

“这条狗脑子里出故障了。”蓝球重复道,他在消化这条信息,“你要教另一条狗守规矩。”

“是的!”

“为什么不呢?”他接着说,“我杀了这条狗。”

“不!”这个字脱口而出,其余的话根本来不及说。我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不太”。她挣扎着跳开,但没有咬我。也许感觉到了我的恐惧,她瑟缩在我身后。我开始大喊大叫。

“你不能把你不满意的人全都一杀了事!人也好,狗也好……你不能说杀就杀!你不能……我养过猫……我从来没想养狗,但这条狗……她已经很守规矩了!对一条受过心理创伤的狗你他妈不能——我有过一条狗我是说一只猫我有过……我有过……”

——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里传出来一阵音乐声,饱满有力,是一首由CD唱片播放的管弦乐。一只猫走在我旁边,发出咕噜声。就在这时,窗内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转身,接着——

“我有过一个孩子!”

哦,上帝啊,不不不……我还是全都想起来了,那些为了活下去我整整三年强迫自己忘掉的记忆、悲伤和痛苦……抑制感情……扎克扎克,扎克像条狗一样被当兵的开枪打死了。看,妈妈,我在这儿妈妈看……

我在地板上蜷作一团,尖叫着,痛不欲生。悲伤拖得太久,聚成了一场海啸。我又哭又喊,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个疯子。没有人应该承受这么大的痛苦。但很明显,人们一直在承受。

幸好,这样的痛苦不会持续太久。当记忆的洪水退去之后,我的脑袋已在硬地板上磕得青一块紫一块,我终究还活着,还在圆顶里面,周围依然是那些吵吵闹闹的狗。而我的扎克依然无法复生。蓝球飘到了不远处,一如既往,他还是那个冷血的机器杀手,虽然他不给狗吃肉,但会听命于程序毁灭任何东西。他没有理由不杀我。

“不太”蹲坐着,正用忧伤的棕色眼睛注视我。我做了一件事,并告诫自己下不为例。我向“不太”寻求安慰。我搂住她,久久不放。她没有动弹。

也许我就是在这时下定决心的,谁知道呢。

镇定下来后,我摇摇晃晃站起身,把“不太”的狗绳紧紧缠在手上。“蓝球,”我用哽咽的喉咙说道,“弄垃圾。”

他照办了。计划B的前提条件就是蓝球会执行我的大部分指令。他不会放人,也没有怜悯,但至少能提供空间、平台、水池和垃圾。我走向从墙上的老地方倾泻而出的垃圾。

“垃圾再多点!再大块一点!我需要垃圾教这条狗守规矩!”

恶臭的垃圾流越来越汹涌。车胎、电器、尿布、破布、罐子、家具……群狗疯狂嚎叫,震耳欲聋。“不太”紧贴着我。

“垃圾再大块一点!”

屋里飞进一架极度变形的摩托车底盘,像是出过一场超乎想象的车祸。墙上喷涌垃圾的那块地方灰蒙蒙的,当初抓我进来时圆顶也呈现这种颜色。半个沙发哐当一声甩了进来。我一把抓住“不太”躲到沙发后面,猛地朝不断涌入垃圾的那块墙面撞了进去。

一条破键盘砸在我脑袋上,四周的灰色一下子变成了漆黑。

寒气逼人。寒冷中又有一点暖意,原来是“不太”躺在我身上。我把她推下去,想站起身。头疼欲裂,我摸了摸前额,满手是血。血淌进眼睛,几乎睁不开了。我用衬衫前摆擦了一把,使劲用手按住额头,四下里张望起来。

眼前没多少东西可看的。我和狗好像坐在一条走廊的尽头。头顶上隐约有某种大型机器,一条滑道伸向现已封闭的墙壁。现在这个机器没有任何动静。“不太”在颤抖,毛茸茸的身体紧贴着我,不过她也没发出动静。这里听不到隔壁十九条狗的声音,看不见蓝球,也闻不着什么气味,除了“不太”的——她在地板上撒了一小泡黄尿。

机器底下空间不大,我无法直立,就往前挪了一段距离。然后又从衬衫下摆撕下几根布条,当绷带扎住伤口,至少不让血流入眼睛。我和“不太”沿着走廊慢慢前行。

没有门。没有开口、凹室或其他机器。一直走到头也没见着什么,建筑材料和其他所有地方一样。灰色、光滑、坚硬、死气沉沉。蓝球没有出现。什么都没出现或消失,也没有活物。我们往回走。我抬头观察上方的大机器,没有表盘、按键或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我想不出还能干什么,只好坐在地上,“不太”爬上我的大腿。我受不了这么大的个头趴在身上,就把她推开了。她贴紧我,瑟瑟发抖。

“嘿。”我招呼的不是“不太”。是记忆中站在窗子里的扎克:看,妈妈,我在这儿妈妈看……倘若任由思绪游走下去,我会迷失自己的。愤怒好过回忆。什么都比回忆强。“嘿!”我尖叫道,“嘿,蓝球,你这个杂种!现在怎么做?现在怎么做?你这个圆顶垃圾,你算老几!”

没有回答,只有我那些废话产生的细微回声。

我晃晃悠悠站起身,想让愤怒之火烧得再旺些,好把自己裹在里面。“不太”吓得跳了起来,直往后退。

“现在怎么做?现在到底他妈的怎么做?”

还是没回应,这时“不太”朝空走廊另一头走去。这正好让我有机会迁怒于一个真实可见的活物。“那边没东西,‘不太’。什么都没有,你这条蠢狗!”

她在半道上停了下来,开始挠墙。

我一只手按住脑门,踉踉跄跄跟在她后面。她究竟在干什么?这块墙面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我慢慢跪下——动作快了伤口会疼——仔细瞧着“不太”。她越挠越猛,一边还抽着鼻子,似乎闻到了什么。墙壁自然没什么反应,这个地方无论怎样都不会有反应。除非——

蓝球从我这里了解了一些语言,能听从我的指令。他会不会已经把我的指令传给圆顶这一整个神奇的机器了,要求它在允许的限度内执行这些指令?我像个白痴一样面向墙壁说:“弄垃圾。”也许它会听话,垃圾里能找到吃的……

没有垃圾出来。但出现了熟悉的一幕,墙面开始雾化成灰蒙蒙的颜色。“不太”立刻狂吠着跳了进去。

每次穿过圆顶的一堵墙,我的境遇都会变得更糟糕。可又有什么选择呢?要么让蓝球找到我杀了我,要么蜷缩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外星迷你机械空间里,直到饿死。“不太”的叫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响。她是害怕、开心还是激动……我怎么知道?我也一头撞进了这团灰雾。

又是一个灰色的金属房间,比蓝球关我的那间要小,对面靠墙搁着同样的笼子。“不太”看见我来了,从笼子那儿朝我跑过来。蓝球也向我飘来……不,不是蓝球。这只金属球是暗绿色的,就像背阴处的苔藓那种颜色。绿球说:“人类禁止进入这个区域。”

“你再好好想想。”我说着抓起“不太”拖在地上的绳头。她朝我身上蹦了一下,又转身奔向笼子。

“人类禁止进入这个区域。”绿球又说一遍。我等着看这台机器人会采取什么措施。什么也没发生。

“不太”一边嚎叫一边拽绳子。屋子另一头传来回应的犬吠声,听上去不太对劲,声音高高低低的,透着一丝怪异。我的临时绷带已经湿透,血又淌进了眼睛。我用手擦了一把,转头盯着绿球,同时听任“不太”拖着我穿过房间。直到“不太”停下来,我才正眼瞧了瞧那些带网格顶的笼子。一阵眩晕向我袭来。

发出怪声的正是小癞皮,她的变化超出了我的想象,但还没到我认不出的地步。她身上的癞子和毛发一同消失了,皮肤呈暗灰色,正如圆顶里的一切。两只贵宾犬耳朵变得又软又长,拖在笼里的地板上,尾巴也是。尾巴上连着一只灰色的幼虫。

又不像幼虫。地球上没有这种东西。滑溜溜,肉乎乎,跟人脑袋差不多大,近似椭圆形。看不出它哪儿有开口,但小癞皮变长的尾巴是跟这面团似的东西连在一起的,所以至少有一个口子。小癞皮跳到笼子边缘,想接近“不太”,幼虫在地上甩来甩去,留下一条黏黏的痕迹。小癞皮似乎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这条狗准备好了。”蓝球说过这么一句话。

绿球在我身后说:“人类禁止进入这个区域。”

“去你的。”

“这个人不守规矩。”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警觉。我猛地朝绿球转过身,等着他把我“蒸发”了,就像处理死掉的奶狗和恶狗那样。我觉得自己早就死了——我喜欢这个想法。看,妈妈,我在这儿妈妈看……面对记忆的侵袭,长久以来一直保护着我的生存法则已经失效,再也没用了。我准备去死。

谁知消失的是小癞皮的笼子,她往外一蹦,朝我直扑过来。

贵宾犬不属于好勇斗狠的犬种,况且这只还是小个头。但小癞皮拼尽全力要干掉我。她狠狠咬我胳膊。我大叫一声甩开她,转眼她又冲上来咬我露在靴子外面的光腿,咬完就跑。就这样发疯似的来回冲锋,每次都对着我腿部咬一口。那只幼虫,不管是什么,在她的新尾巴末端不停甩动。我挥舞双手抵挡小癞皮的时候,绷带掉了,额头流下的鲜血糊住了眼睛。我立足不稳摔倒在地,小癞皮趁机跳到我脸上。

但她接下来被一股大力拽了回去,只能不甘心地狂叫乱咬。

是“不太”揪住了小癞皮。“不太”的个头比小癞皮大一倍,她狠命摇晃了小癞皮几下才松开爪子。小癞皮呜咽着翻身趴在地上。“不太”一个箭步挡在我身前,瘦腿撑开,细细的颈毛竖起,发出威吓的吼叫声。

我头晕目眩地站了起来。到处都是黏乎乎的人血和狗血。地板不吸水。从不待见我的小癞皮现在侧卧在地,露出肚皮表示认输,但看起来并没有伤得太严重。幼虫仍然牢牢粘在她尾巴末端,像一个灰色的肿瘤。不一会儿,她翻身站起,用鼻子轻拱幼虫,同时提防着“不太”,似乎在说:别靠近它!“不太”待在老地方,护卫着我。

绿球说——我发誓在机械的声音里听出了满意的语气,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些狗守规矩。”

其他笼子里关着幼虫,一笼一只。我把手伸进格栅,轻轻摸了摸其中一只。湿湿硬硬的,令人恶心。它没有反应,但绿球嗖的一下蹿到我身边,用训狗般的语气说了声:“不!”

“对不起。”我说,“这些是主人吗?”

没有回答。

“现在怎么做?一条狗分配一个……”我朝笼子挥了挥手。

“是的。在这些狗准备好之后。”

这条狗准备好了,这是蓝球在小癞皮掉进地板前说的话。准备好去当宠物、保安、伴侣、服务型动物,去效力于外星上的……什么呢?最合理的答案就是“孩子”。莱西、任丁丁、班吉、小家伙,小男孩和伴他成长的狗。外星人发现人类危险、可恶、冷漠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缺点,不一而足,而狗……你可以把孩子托付给狗。我豁然开朗,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知晓了圆顶存在的意义。

“这里有大一点的主人吗?成年的那种?”

没有回答。

“主人不在这里。”我继续说,“他们建造的圆顶既是……既是保育室,又是宠物训练学校。”说完这句话我根本就没指望答复。假如这里有成年外星人,应该会设个警铃之类的装置,当地球人从垃圾通道闯进保育区,早就有其中的一两个冲过来了。然而,这里只有蓝球和绿球,再加上会给狗动手术的某种机器人。为了适应幼虫的需要,小癞皮的皮肤、耳朵和尾巴都改造过了;也许还包括嗓子,她现在的叫声很怪,像金属擦过石块的声音。圆顶里应该还有一间“手术室”。

我可不想落到那儿去。

绿球似乎没有内置杀人指令,这也可以理解,因为他的程序并未考虑有人闯入的情况。我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这带来了新问题。

“绿球,弄点面包。”

没反应。

“弄点水。”

没反应。

幸好屋子一角的墙根下有两个凹槽,分别盛有水和狗粮。我两样都尝了尝,“不太”表示很感兴趣,而小癞皮吼叫起来。味道不太差。我把剩下的狗粮都捞了出来。刚捞出最后一粒,从墙面上又倒出新的狗粮填满了食槽。在这里,饿是饿不死了。

几分钟前,我的确想一死了之。扎克……

不。不能回忆。生活糟糕透顶,可我还不想死。这是一种本能意识,求生的想法就像一把钳在我肚子上的老虎钳,紧紧跟随着我,又像……这种感觉无法描述,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理由。我想活下去。

“不太”躺在附近看着我。小癞皮又给关进了笼子,尾巴上拖着幼虫。我坐直身子,四下瞧了瞧。“绿球,这条狗没准备好。”

“是的。现在怎么做?”

至少这句话说明了一个问题。照理说绿球的程序只处理狗,可谁会去问狗“现在怎么做”?因此,绿球和蓝球之间一定存在某种通信方式保持着联系,但内容似乎不涉及任何有关于我的指令。这一族高等生命拥有星际旅行能力,却对内部通信网并不在行。也许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怎么知道外星人是怎么想的?

我说:“我要教这条狗守规矩。”这是个万能的回答。

“好的。”

“不太”拒绝把我拉出油池子,即宠物训练失败了,这些情况绿球了解吗? 好像并不了解。我可以假装训练“不太”——甚至真的训练她,只要不是水上救援项目——就能一直待在这边,远离蓝球那个杀手,直到……直到什么时候?这个生存计划很烂,但符合第一和第三条法则:能得到什么就接受什么,绝不盲目行动。再说我也想不出其他办法来。

“不太,”我无力地叫了一声,嗓音里仍带着痛哭后的颤抖,“坐下。”

日子“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了。“不太”学会了乞求、打滚,给我衔一粒狗粮,叼回我扔出去的靴子,躺下,把狗粮稳稳顶在鼻子上。不知道这些本事对外星人有没有用,但只要“不太”和我在“工作”,绿球就不来干涉。没有威胁,没有演示片,也没有异议。我们很守规矩。我仍然没有想出更好的计划来。夜里我会梦到扎克,淌着泪醒来,不过再也不像头一次忆起往事时那样歇斯底里了。那种情绪也许只能经历一回。

小癞皮的幼虫一直在生长,依旧紧连着她的尾巴。其他幼虫看上去一点没变。小癞皮一见我靠得太近就会狂吠,所以我不再凑过去。随着个头增大,幼虫似乎越来越干燥了。小癞皮不时舔舔它,睡觉时把它圈在中间,活像神话里守护宝箱的龙。外星人是用某种我闻不出来的信息素给这两者建立起羁绊的吗?我无从知晓。

小癞皮只在吃喝拉撒时才带着幼虫出笼,跑到远远的屋角去。我和“不太”也在同样的屋角解决问题。我们的大小便一落地就消失,也不会留下臭味。眼红去吧,托马斯·克拉伯。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身上的肉又长回来了。“不太”也不再是一副骨瘦如柴的饿相。我跟她聊得越来越多,她虽然沉默不语,却是个很关注对方的倾听者;相比之下,绿球要么不吭声,一说话还不如不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愚蠢的回答:比如“绿球,我有过一个孩子,叫扎克。战争期间中枪死了。才五岁。”“这条狗没准备好。”

得啦,我们永远不可能准备好的。

“不太”开始蜷在我左侧睡觉。这是个麻烦,我睡觉爱翻身,常把她弄醒,她一醒就乱叫,一叫又会吵醒我。由于睡眠不足,我们两个脾气都变坏了。在难民营我每天睡十二小时。因为没有什么事可干,睡觉既节省体力,又能把自己藏起来。不过难民营的经历正在淡去。扎克及战前生活反而历历在目,除此之外,脑子里就只剩下圆顶、小癞皮、“不太”和一堆外星幼虫了;中间这段时期的印象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一“天”,绿球说:“这条狗准备好了。”

我的心忽地悬了起来。绿球要把“不太”带进隐藏的手术室,要——“不!”

但绿球没理我,也没理“不太”,而是飘到小癞皮上方,把她的笼子变没了。我站在那里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

幼虫正在蜕壳。

它的“皮”已干透,像一层灰色薄纸壳。现在幼虫顶端沿小癞皮尾巴方向裂开一条缝。小癞皮疑惑地回头瞧着,在那条超长尾巴的末端蠕动着一个东西,但她没有发起攻击,甚至连叫都没叫一声。一定是信息素的作用。

莫非我要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目击圆顶外星人的人类了吗?

我想错了。薄壳又裂开一点,从狗尾巴上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扭动而出,如蛇蜕皮。这不是虫子,但显然也不是有意识的生命。蛹?我不是动物学家。这种生物同圆顶里所有东西一样是灰色的,有六条腿、两颗脑袋。我想应该是脑袋。两颗“脑袋”上各有数个凹坑,其中一颗往前一伸,打开一个口子,又咬住了小癞皮的尾巴。小癞皮一直盯着它看。“不太”在我旁边大叫起来。

我连忙转身,手忙脚乱地想抓住她的绳子。“不太”没经过改造,只会把这个……东西当成某种小动物来攻击。要是她真的——

我刚转过身,就看见地板打开,把“不太”吞了进去。绿球又说一遍:“这条狗准备好了。”地板合上。

“不!让她回来!”我用拳头砸绿球,他在空中弹来弹去躲避着。“让她回来!别伤着她!别……”别干什么?

别把她变成幼虫的保育员,忘了我是谁。

绿球飘开。我追上去,一面喊一面继续砸它。但这两招都不管用。最后,我稍稍恢复镇定,问他:“‘不太’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人不守规矩。”

我绝望地看了看小癞皮。她蜷身侧卧,像在给小狗喂奶。不过蛹不吃奶。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浅槽,里面盛满糊状物,蛹的另一颗脑袋正在狼吞虎咽,场面恶心。

生存法则第四条:留意一切细节。

“绿球……好啦……知道啦。‘不太’什么时候回到这里来?”

没有回答。时间对机器意味着什么?

“另一条狗会回来吗?”

“是的。”

“另一条狗也会有一个……”。一个什么?我指了指小癞皮拖着的蛹。

没反应。我不得不等待。

我马上就有了一个伴儿。屋子另一头,就在我们穿过来的那块墙面,一条狗嚎叫着翻滚出来。我认出这是另一个房间里的十九条之一。这条大黑狗长着一张令人生畏的大嘴。它刚一站定,就冲我疾奔而来。这里既没有平台,也无处可躲。

“不!绿球,不,它会咬我!这条狗不守——”

绿球似乎不为所动。黑狗一跃而起猛扑过来,却在半空中定格。下一瞬间,它就掉在地上,死了。

随后,尸体消失,“蒸发”得无影无踪。

我两腿一软,坐倒在地。假如我完不成训练任务也是这个下场,在我之前的两个人应该都是这么死的。不过,我一屁股跌坐在灰色地板上倒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如释重负,还掺杂着一种异样的感激之情。绿球保护了我,而蓝球从没这么做过。也许绿球更聪明,或者是我更出色地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要么就是这间屋子跟另一间不同,所有训狗设备都要受到保护。作为一种训狗设备,我竟然还会去感激他,真够蠢的。

可我还是心怀感激。

绿球说:“这条狗不——”

“我知道,我知道。听着,绿球,现在怎么做?再放一条狗进来?”

“是的。”

“我来挑狗。我是……是狗的首领。有些狗守规矩,有些狗不守规矩。我来挑。我。”

我屏住呼吸。绿球在思考,或跟蓝球商量,或运行着智商不足的外星程序。鬼知道他在干什么。造出这台机器人的外星生命,对目前承担保育任务的物种(如果有的话)不满意,更青睐于地球犬类。也许小癞皮和“不太”到了他们的母星能挑起亲代抚育的重担,将“保育员”这一概念推而广之。而我只希望自己别让没毕业的犬类“保育员”吃掉。

“好的。”绿球终于给出回答,我也长出了一口气。

几分钟后,十八只犬笼犹如一大堆垃圾从墙上翻滚而入,群狗在牢笼里狂吠猛撞。小癞皮一下子警觉起来,紧紧蜷起身子护住毫无意识的蛹。喧嚷声中现在又多了小癞皮刮石头似的怪叫声。一只笼子从地上冒出,关住了小癞皮。等到所有犬笼都消停下来,我像个丐王似的走进它们中间,挑选中意的对象。

“这条狗,绿球。”这条个头虽不是最小,却是头一个闭嘴不叫的。我希望这意味着它不是一条恶犬。当我伸手进笼,它没有咬我,这也是一个好迹象。这条狗相貌奇丑,面颊上的肉从黏湿的小眼睛耷下来,埋进短脖子上一圈卷曲的颈毛里。它的身体似乎只有前半部分,后腿发育不良,极其短小。它站着时,我看出来是公的。

“这条狗?现在怎么做?”

“把其他狗都送回去。”

犬笼全部沉入地板。我走向食槽,抓了几把狗粮,放进我唯一的那个没洞的口袋里。“清掉剩下的狗粮。”

狗粮消失。

“拿掉狗笼。”

笼子没了。我打起精神来。那条狗不安地站在地上,紧盯着正冲自己狂吠的小癞皮。我尽可能用威严的口气叫道:“毛脖儿!”

他望向我。

“毛脖儿,来。”

意外的是,他真的过来了,这条狗曾经受过训练的样子。我喂给他一粒狗粮。

绿球说:“这条狗守规矩。”

“看,我真的很拿手。”我对他说。我可真傻,这种时候我居然因为想起了“不太”而心中一紧。外星人或他们的机器应该知道麻醉这回事吧?他们不会让她太痛苦吧?我没法知道。

但我现在的确知道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我有了选择。我选择了训狗的房间,还选择了训练对象。我取得了一定的主动权。

“坐下。”我命令毛脖儿,他没照做,我要干活了。

三四“天”后,“不太”回来了。全身灰色、无毛,叫声也变了。加长的尾巴拖着一只幼虫,先前在我睡觉时有只幼虫从笼子里消失了,毫无疑问,就是那只。小癞皮从来没喜欢过我们两个,但“不太”一见我就欢天喜地的。她不愿待在墙边的幼虫笼里,非要带着幼虫一起蜷在我身边睡。绿球允许她这么做,我真成了领头犬了。

“不太”也喜欢毛脖儿。有一次我发现毛脖儿骑在“不太”身上,她那超长的尾巴没让幼虫碍事。绿球明白这种行为的意义吗?不得而知。

我们日复一日地训练、睡觉、玩耍、吃饭。毛脖儿跟我很亲,也爱玩,但不太聪明,训练花了很长时间。小癞皮的蛹长得非常慢,跟它消耗的大量糊状物不成正比。我也长胖了。原来那条破裤子的腰带勒得太紧,被我扔了,只用缠腰布、衬衫和烂靴子将就着。我跟两条狗聊天,他们可比绿球健谈多了,至少会竖起耳朵,回以叫声,或是在聆听时开心地扭动几下。绿球要是去参加鸡尾酒会,肯定是个无聊的闷罐子。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开始失去意义。我还会梦见扎克,还会流着泪醒来,但那些梦已经离我越来越远,变得不那么恐怖了。当我喊叫时,“不太”会拖着幼虫爬上我的大腿,舔我下巴。她褐色的眼睛映着我的悲伤。想不通我以前为啥居然更喜欢不爱搭理人的猫。

“不太”怀孕了,我能摸到她鼓胀的肚子里正在成长的胎儿。

“教小狗守规矩比较容易。”我对绿球说,可绿球没答话。也许他不懂。有些人必须亲眼看见才能明白道理。

终于,我觉得毛脖儿应该能胜任幼虫保育了,正琢磨着怎么跟绿球提这事,一切就都结束了。

当!当!当!

我猛然惊醒,直挺挺坐起。四周响起警报声,一听就是人类的警报声。几条狗大吼大叫起来。随后我意识到,警报应该来自圆顶外的军营,它们现在就被建立在了垃圾场对面。我已经能看见军营了,只是模模糊糊的,仿佛隔着浓浓灰雾。圆顶正在消失。

“绿球——什么——不!”

圆顶的整个上半部分已经变形,我仰头看见的是一架封闭飞碟的底部。关在笼里的小癞皮往上飘去,消失在飞碟底部的一道缝隙里。其他幼虫笼已先一步上去了。透过缝隙我瞥见一点金属色一闪而过:是蓝球。绿球还慢吞吞地飘在半道上。在我旁边,“不太”和毛脖儿刚刚升起。

“不!不!”

我抓住狂吠的“不太”。但接下来我的身体僵住了,一动不能动。我的两手保持着张开的动作,而“不太”继续上升,发出声声哀号。

“不!不!”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把我也带上!”

绿球悬停在半空中,我开始慌不择言。

“带上我!带上我!我能教狗守规矩——我能——你们需要我!为什么丢下我?带上我!”

“带上这个人?”

问话的不是绿球,而是钻出缝隙的蓝球。我周围的圆顶外壁更薄了。军队正朝我们冲过来。枪声阵阵。

“是的!现在怎么做?带上这个人!这些狗需要这个人!”

时间仿佛静止了。“不太”嚎叫着,挣扎着想靠近我。也许正是这个动作起了关键作用。我听见蓝球说了句“为什么不呢?”,话音未落,我也升到了空中。

进来了——这是哪里?——我惊魂未定,只有搂着“不太”喘气的份儿。缝隙合拢,飞碟起飞了。

过了几分钟,我坐直身子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灰色的房间,放满了分别关在笼里的狗和幼虫,嘈杂而混乱,还有两个机器人。我感觉飞碟已飞稳,便喘着气问:“我……我们去哪儿?”

蓝球答:“家。”

“为什么?”

“人类不守规矩。”蓝球又问,“现在怎么做?”

我们都坐上飞碟离开地球了,他还在问我怎么做?

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有多久——我还是从蓝球那儿打听出一些情况。“不守规矩”的人类显然成功地攻破了某座圆顶。多半是用了核弹,但我不能确定。那座圆顶里的幼虫和狗都丧了命,所以那些外星人决定卷铺盖离开地球。据我所知,他们并未采取报复行动。但愿吧。

假如当初我待在原地,当兵的会朝我开枪。不然就是再回难民营去,最终死于痢疾、暴力、霍乱或饥饿;或者被城里随便什么残余政府给关起来,一个与外星人为伍的怪胎的故事,根本不会有人信。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的确是一个与外星人为伍的怪胎,除此之外,我心里有数,蓝球、绿球或他们的“主人”随时都能把我“蒸发”了。然而同朝不保夕的难民营生活相比,这并没有太大差别。起码在这儿我还能有一定的职权。不管我要什么,只要能让蓝球明白,他都会提供。我有新衣服穿,有可口的食物吃,有床睡,有纸和铅笔写字。

还有狗做伴。小癞皮仍然不待见我。她的蛹依旧没什么变化。“不太”的幼虫在慢慢长大,现在毛脖儿也有了自己的幼虫。他俩生下了三个可爱的小宝宝,都很有学习天赋。对于另外十七条狗我不太有把握,由于长时间关在小笼子里,其中有几条看上去比以前更凶悍了。显然,外星人没有“人道”的概念。

我不知道如果我们真的到了“家”,我真的遇上了成年外星人,我该怎么生存下去。我能做的,就是依赖吉尔的五条生存法则:

第一条:能得到什么就接受什么。

第二条:不可流露恐惧。

第三条:绝不盲目行动。

第四条:留意一切细节。

我修改了第五条。当我躺在“不太”和毛脖儿身边,感受着他们亲切的温度和狗味儿,我意识到自己以前想错了。“抑制感情”——有时可以让你活下去,但走不远。它并不完全正确。

第五条:大胆去爱某些事物。

狗狗们安心地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我们正在向未知星球疾速前进。

——原文刊登于2017年9月

南希 克雷斯 南希克雷斯(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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