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嘉兴日报-嘉兴在线

为什么竹园不长草(竹林生活研究草白)(1)

竹林村 摄影 何龙根

此地以“竹林”为名,手机指南针显示:北纬30度,东经120度,位于浙江北部,一个叫“新丰”的镇子的西南面。历史上,竹林之名本也多矣,有“竹林七贤”,有“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某种意义上,它们无关地名,与是否存在茂林修竹也无关,它们指向一种罕见的、不同流俗的精神生活,有人,有栖息地,更有两者之间的隐秘联系。

在这里,我无意讨论历史上的“竹林”生活,它们已成过往云烟,成为中国文化史的遗存。眼前的竹林是浙北平原上典型的自然村,白墙黛瓦,绿树环绕,草坪如茵。往昔记忆中乡村之混乱无序,不复存在。显然,此地的一切经过设计、改良,甚至拆建,早已焕然一新。它实在太新了,新到还没来得及留下清风、大雨和青苔的痕迹,所幸,这里的河流、古树、稻田、草垛仍是照旧,盛夏的蝉声与蛙鸣仍给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喧嚣感,当然最重要的是此地生活的人。屋檐下,房舍里,稻田之上,人归属其中。土生土长的人,经历过艰难生活的人,如今终于获得片刻喘息。安静、富足、多闲暇,有足够的时间在自家领地中悠然来往,研究药草,烹煮食物,与老友闲话家常,侃侃娓娓,不知日之将暮;或者,去阡陌之上,拿脚底亲触田园的肤表,接触草叶、泥地和露水,吹一吹四野的风,饥食倦眠,兴尽往返,何其妙哉。

在此之前,我总觉得眼下的中国乡村很难拥有真正的田园生活,归乡的美梦也从来不敢认真去做,只在纸页间翻翻看看,看到兴头儿上,也是他人的幻梦,他人的歌谣。直至来到竹林村,看到漂亮的白房子,小时候的篱笆墙,蜷缩在树荫下的小河,整饬洁净的路面,以及某种由河底软泥、三叶草、石头上的热烘气所氤氲而成的气息——脑海里瞬时闪过一些久违的念头。此地生活的人们实在应该拥有另一种生活,一种更完整、更丰富的生活,有更多的闲暇时间,看木槿花在篱笆上开,看天上成群结对、飘来飘去的云,看雨下在池塘里,看墙上青苔,墙下乱草,花开一次就看一次。当一个人不再将自己时时落进严酷的生存事态中,便能听到风穿竹林的声响,听树叶将自己从这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眼前这一片全新的风景,难道不是教人停下脚步,坐进舒适的安乐椅里,蜷缩在绿荫底下,以消此永昼吗?

此刻,我想起很久以前人们所经历的生活。十八世纪时,一个叫吉尔伯特·怀特的英国人,求学于牛津大学,最后回到出生的英格兰乡间塞耳彭村居住了大半生。他的本职工作是牧师,却兴致勃勃地给身居伦敦的律师和动物学家朋友们写信,留鸟和候鸟是书信中的主角,而人的宗教生活无一涉及。他还研究塞耳彭的动植物、物产、风俗,记录气候现象——因为,自然就是他的宗教。后来,这些书信结辑成《塞耳彭自然史》出版。

继吉尔伯特·怀特的塞耳彭生活之后,梭罗在瓦尔登湖边度过了两年光阴,而约翰·巴勒斯终其一生都居住在河畔小屋、山间石屋,相继写下《醒来的森林》《自然之门》《鸟的故事》等书,还有美国人亨利·贝斯顿在科德角海滩一座孤零零的“水手舱”里与大海相伴了一年。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诗人陈冠学在台湾南部山区度过的每一天。他以日记体的形式,一笔一划写下《田园之秋》。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是我的枕边书。我喜欢看作者写云如何飘来飘去,写人在闲极无聊时在荒草丛中、废弃山路上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甚至写收割、舂米、喂养鸡雏的文字,都比人群中发生的故事要好看无数倍。大概还是因为文字中浸润的静气,以及由静而生的闲适、喜悦,随遇而安打动了我。除了阅读,人大概只有在自然中才能充分体验这种静谧感。

或许,现在的“竹林”可以提供一份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不呢?那里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新,蕴藏着无限可能性。那些古镇也很新,但它们只是景区,是游客与猎奇者的天堂。在那里,只有买卖与吆喝,只有生意和数据。生活的痕迹完全被抹去。没有人在里面煮饭、待客、劳作,繁衍生息。没有孩童在里面游戏,没有老人在里面咳嗽和老去,也没有年轻人在那里走向神圣的婚姻殿堂。但村庄不一样。由城、镇、村,一级级下来,人口密度和居住容积率降低的同时,带来了细致生活的痕迹,草木虫鱼活跃的痕迹,以及扑面而来的四时变化。人们重新体验春的神圣,秋的壮观,夏的热烈,冬的肃杀。这些久违的感觉,就像湛蓝天际上的云朵,强烈而单纯。

已经不是萨福、陶渊明和王维的时代,农耕文明也渐行渐远,没有了炊烟和牧笛,但我们依然与久远时代的人处于同一空间,因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是唯一的。况且,大自然的戏剧正一日日毫不衰歇地上演,从没有终止过。昆虫冬眠,鸟儿迁徙,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树影随着太阳移动或长或短。垂直的雨脚砸出一朵朵好看的水花来。——久居钢筋水泥丛林的都市人,已经好久没有亲眼看到这些了。

未来日子里,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竹林或去往类似“竹林”这样的地方生活。那里不是隐居所和避世地,而是人们重新学习生活的地方。人类发展到今天,物质文明高度发达,但对于生活本身,或许还需要重新学习。重新爱上没有霓虹的夜晚,星月交辉,一片岑寂;重新习惯空气中存在着各种独特强烈的气味和沁人心脾的芳香;在草虫所奏的夜的序曲中入眠,于群鸟的啁啾中睁开眼。天上星光璀璨,人间遍地虫鸣。自然的世界,充斥着微小之物,不可言说之色彩、气味、声音,处处无解,处处生机无限。

我希望竹林变得更为暗旧一些,白墙布满雨痕,落叶在林间小径堆积,青苔附着在水池、屋瓦、颓墙、湿地上,树枝婆娑起舞……在那里,时间慢慢融化,显得年深日久,摩灭成赋。那必将是新一轮的照见和洗礼。

我想象着未来抵达竹林的人,他们中有热情的自然观察员,郁郁寡欢的互联网从业者,有鸟类学家、星空爱好者、艺术家、背包客、诗人。竹林不再只属于世代栖息于此的留鸟与人,还有不断到来的人。他们不是将此地当作单纯的观光胜地,而是某个可以烛照自身的地方。因为这里有更丰厚、充足的自然,处于不断更迭之中,成长与衰变同时进行,肌理日渐细腻、丰富。这是一个没有被割裂的整体,时间恢复了它的秩序。古桥、街巷是它的骨架,河道是血脉。既有供汽车通行的街衢,也有属于漫游者的荒僻小径。在竹林,夜晚恢复了它的神圣与美丽。河流重新成为鱼虾、螺蛳以及水草共聚的乐园,负责提供神秘与难以言表的东西。

重要的还是土地之上居住的人,一个个伟大而独特的灵魂,他们的存在缔造着一种别样的生活。我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手拎灰色手杖,穿着齐膝短裤,在塞耳彭的山谷和森林中出没的人——一个名叫吉尔伯特·怀特的牧师,观鸟人,博物学家,自然主义文学大师。因为怀特的书写,塞耳彭的生活流传至今。艺术家马塞尔·杜尚曾说,我最好的作品就是我的生活。认真生活,它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啊。

蜕变已经发生,竹林将以自然主义者的乐观,以生活家的机智与耐心,等待它的来访者。而竹林的土著们——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终于获得部分闲暇时间的农人,大概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对眼前生活充满如此强烈的好奇心,这不是更好或更坏的生活,而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农人正在重新建立与脚下土地的联系,这一次,不仅仅是施予或劳作的关系,还可能是一种新型的“审美”关系,它更为缓慢、持久,也更加艰难。我知道在很多地方已经开始这样的实践,这无异于一个婴孩学习爬行和站立,但与婴孩处于天然的空白状态不同,它几乎是对过往做法的纠偏或拨正。

农人的劳作应该成为美学序列中的重要一环,与莳花、垂钓一样,这需要充足的闲暇时间,需要身心舒悦。从容不迫的生活,必将带来天高地厚的性情,这既是我对未来竹林生活的期待,也是自我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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