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终极问答(我不是白人)(1)

文/郭佩宜,任职于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

摘选自《田野的技艺:自我、研究与知识建构》

传统人类学的主张,认为田野工作是透过学习当地语言、长期与当地人一同生活,慢慢进阶理解当地文化,甚至“成为当地人”(becoming natives)。如果我只是个“白人”,那就很难真正进入当地文化脉络去思考,也不可能做出好的人类学研究。这样的“理想”在近年受到许多批评,我也不再天真地认为透过一年多的田野工作有“成为当地人”的可能;但或许尽量“去白人化”是我该努力的目标吧?当下我也只能朝着那漫长而忐忑的路走下去,看着办了。

当地人如何看我

虽然不再超级在意“白人”的称呼,但那样的刻板印象却是我每天生活直接面对的。从进入村子的第一天开始,我是谁——当地人如何看我,而我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就是田野的实际课题。我翻了田野日志,回想起数天前,经过几番波折,连系、等待,终于到了搬入村中的日子。

我被安排暂住于牧师家,那是村中最“高级”的住宅,为南岛语族常见的杆栏式建筑。一楼充当幼稚园,二楼是居住空间,包括客厅和几间卧房,因为大儿子在外地工作,有一间空房能租给我使用;牧师夫妇英文流利,也解决了我初期语言不通的问题。

刚把行李搬进去,对面邻家的年轻媳妇就过来打招呼,热情地询问。我很开心地接受她的善意,罗莎琳是村中少数能自在讲洋泾滨的女人,我在田野前自修过所罗门洋泾滨,因此基本沟通无碍。聊没几句,她说:“你衣服拿给我洗。”我愣了一下,不确定这句话的意思。她解释:“我可以帮你洗衣服。”我急忙说:“不用了,我自己洗就好。”

她再度表示没关系,让她洗就好。我还是推辞了,觉得很尴尬。在所罗门群岛雇工很便宜,从殖民时代开始,当地人就常受雇于英国、澳洲等外国人,担任打扫、煮饭、园艺等工作,同时,广东移民来的商人很快地都开店当老板,雇用当地人当店员。

“waetman”一词在洋泾滨里有个同义语,是“mista”,源自英文的“Mister”(先生),即反映了殖民的权力对等关系——白人被尊称为“Mister”或“boss”(老板),而当地人则是“house boy”或“house girl”(男佣/女佣)——这样的权力结构在所罗门群岛于1978年脱离英国殖民而独立后,依旧难以改变。在城里,人口比例低的非原住民普遍经济阶级高于原住民,几乎每户都聘了当地人帮佣。或许罗莎琳因此觉得我也会请个“house girl”吧?

然而我对这样的阶级结构感到很不舒服,同时,作为人类学者、从事田野工作,不就是要和当地人过一样的生活,才能进入当地的脉络?因此我压根不考虑请人洗衣服,很快转移话题,免得不好意思。

白米饭和泡面“大餐”

我希望与当地人一起生活,因此决定搭伙,房东家吃什么,我就跟着吃。午餐时间到了,牧师太太煮了白米饭,还有泡面。

当地卖的泡面是最阳春的那种,只附了一小包调味料,有几种口味选择。她另外还炸了地瓜条,我超爱吃炸地瓜薯条,闻到味道食指大动,但发现白饭和泡面是给我和牧师太太的,炸薯条则是给牧师读小学的儿子和女儿。面对看来有点奇怪的一餐,我不太确定要怎么吃:是要扒白饭,还是吃泡面?人类学者学习能力最强,所以我按捺着,想先看状况再拷贝“正确礼仪”,很快发现泡面是“一道菜”,用来配饭吃。

当下觉得这真是非常有“创意”的吃法,但不合我的口味,只能客气礼貌地吃一些,同时看着薯条流口水。我发现小朋友似乎很想吃我的那份,就建议大家一起吃一起分享,于是我也吃到了薯条,觉得很欣慰。接下来好几餐,牧师太太还是煮了白饭和泡面给我,我感到颇为难,虽想当个不挑嘴的好客人,但又很纳闷:为何每餐都吃这个?

后来我还是忍不住探探牧师太太的想法,终于搞懂了,他们以为“白人”一定不喜欢当地食物,地瓜很廉价,而白饭和泡面都是进口食品,牧师太太为了特别照顾我,于是每天准备“大餐”伺候。我赶快解释,只要照平常煮就好了,不要麻烦,我什么都可以吃,食量也不大。

人类的终极问答(我不是白人)(2)

摄于2003年8月,所罗门群岛首都荷尼阿拉。 图/美联社

“白人”洗衣服

因为没有自来水,这里家家户户都在屋檐下摆了盛接雨水的容器,一般多是原本用来装石油的大铁桶。不同的容器干净程度不同,最干净的雨水用来煮饭洗碗,其次用来冲澡和洗衣。傍晚时我提了桶水快快冲了冷水澡,然后问牧师太太在何处洗衣。牧师家的洗衣用水就在门前的方形废弃冰柜中,村子里没有电,冰柜是他们先前住在城里时用过的。于是我把脏衣服和肥皂、刷子放在菜市场买来的藤编篮中,开始在门前洗衣,其实也不过是内衣和T恤、长裙罢了。

不一会听到大声笑闹和叽哩呱啦的声音,抬头一看,屋前路边聚集了很多人,大家正在“参观”我洗衣服。妇女们指指点点,兴奋不已,她们七嘴八舌问了牧师太太,牧师太太急急地讲了什么,似乎有点紧张,但大家又很快笑成一团。我有点吃惊,心想是否犯了什么禁忌,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难道在Langalanga洗衣服要偷偷洗,不能给别人看到?还是女人的衣服要偷偷洗?

看我一头雾水,牧师太太很热心地翻译和解释。原来刚刚几个妇女从田里回来,看到我在门口洗衣服,她们觉得很新奇:“看,白人在洗衣服耶!”因为牧师家位于村中主要道路旁,从学校回家、从田里回来的人大都会经过,于是聚集了一群人,像看马戏一样开心。有人问牧师太太怎么让我自己洗衣服?她怎么没帮我洗?于是她急忙解释,是我坚持要自己洗的,可不是她怠慢。另外她也顺道八卦了我中午不爱吃白饭爱吃地瓜的怪事。

我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做了什么蠢事,只是打破了当地的刻板印象。她们第一次看到“白人”洗衣服的事情很快就传遍村内,连续好几天,我都是在众人围观和大笑的状况下洗衣服。幸好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人们只会在经过时和我打招呼:

妳在洗衣服阿?(Koe sau kaleko o gi?)

对阿,我在洗衣服。(Eo, la kae sau kaleko gi.)

这也是我很快就学会的“实用会话”。人类学田野工作强调学习贴近当地人的生活与思考方式,关键的工具就是当地语言。在文化的研究上,许多概念必须要透过母语,才能精准地呈现,因此学习当地语言对深度了解当地文化是不可或缺的。在实际使用的层面也是如此。

虽然曾受英国殖民,目前义务教育的小学课程也有英文,但大部分村民鲜少使用英文。所罗门洋泾滨是各族间的通用语,然而村中女性多半不愿意说。村民的对话都是以Langalanga语进行,因此若只会英语和洋泾滨,往往只能鸭子听雷。我在进入田野前已经先自修过所罗门洋泾滨,田野初期进行的基础家户调查需用到的简单问句“你叫什么名字?你有几个小孩?年纪多大?”等,以洋泾滨和大部分成人沟通不是问题,但真正要研究当地文化,不学当地话是不行的。

“去海边”是“上厕所”的意思

Langalanga语是所罗门群岛八十几种语言之一,使用的人口大约五千人,这么小的群体可没有现成教科书或语言学资料可用,一切得自己摸索。我一到村子就开始寻找能教我Langalanga语的老师,牧师太太立刻自告奋勇。首先是简单的招呼与问候,早安、午安、晚安,这个容易,但接下来她立刻要我跟着重复长长的句子,结果听到句尾时早就忘了句首,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这样教我实在学不来。幸好过了一周,找到了理想的老师——塞勒斯。

第一次见到他就印象深刻,他个子矮小,光着脚,留着像雷鬼歌手的发型,穿着自己手染的波西米亚风彩色T恤,但讲话非常温文,与造型截然不同。他是村中少数能说流利英文的人,但更重要的是,他是公认懂得深奥而古典的Langalanga语的人;大家认为我应该要学习最正确、最优美的Langalanga语,而他是最恰当的人选了。于是我开始每天早上到老师家的走廊上课,下午则做基础家户调查,有空就背单字和句型。

由于没有课本,双方都没有经验,塞勒斯与我一起摸索,幸好在研究所上语言学时打好了底子,倒也顺利愉快。犹记国中英文课时老师教我们背每日一句,从实用的句子入手,我也把这招带进来。那么要学什么实用对话?很快地我发现要先背好下面的句子:

你要去哪里?(Koe la I fe?)/我要去海边。(La kae la I asi.)

你刚刚去哪里?(O io mae I fe?)/我刚去了海边。(Lau io mae I asi.)

每天平均要进行上述对话四至五轮,每轮遇到五到六个人,大家都会问同样的问题,因此我每日总共重复二、三十次这套对话,背得滚瓜烂熟,作梦都会梦到。的确,这里的海景很不错,落日尤其迷人,但不是我超爱“去海边”。其实在Langalanga语中,“去海边”是“上厕所”的文雅说词。

Langalanga是靠海生活的民族,聚落临海而建,如厕处自然选在海边,让海水带走所有不要的东西。一般村民都是走到村子南边的红树林,选择隐密处如厕,男人一区,女人一区。现在比较有钱的人开始学城里的做法,在海边盖“小厕所”,有门有墙,甚至还有马桶,但没有冲水功能,要自己舀海水冲掉。

无论去哪种“厕所”,都得往海边走。我住的地方离厕所距离两百公尺左右,上个厕所可是大工程,半夜要去的话就惨了,还得找伴拿手电筒摸黑去,因此我精密的算好饮水与如厕时间,降低跑的次数。每次去厕所,一路上大家总是问候个不停,“你要去哪里?”就和台湾人问“呷饱没”来打招呼一样,大洋洲很多地方流行问“你去哪里”。

人类的终极问答(我不是白人)(3)

摄于2000年6月,所罗门群岛首都荷尼阿拉。 图/美联社

“溜溜罢了”

刚开始我对于这样的问候觉得很新鲜有趣,而且使用频率很高,很快就能流利地背出那几句对话,假装一副好像学会Langalanga语的样子,很有成就感。而且有些人听到我说“去海边”,还很赞赏那是优美的Langalanga话,而非粗鲁地回答“去上厕所”(kabara)。

然而一阵子之后觉得有点厌烦了。距离厕所太远,每次来回都得不断问答,让全村都知道我要去上厕所,或是刚刚解放过,实在是很没隐私!而且小孩子发现这是我们唯一能“沟通”的语句,更不放过这么好玩的事,他们特别爱问,没完没了,然后笑成一团。

有一天,我忍不住和塞勒斯抱怨此事。“你也可以回答别的阿。”他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真是死脑筋。就像在台湾,路边欧吉桑随口问“呷饱没”,也没必要认真回答“我从早上忙到现在都还没空吃东西快饿死了”。但在这个人际互动密切的小村子里,乱答很容易拆穿,要如何不撒谎地回答?“就说你溜溜罢了。”(Liliu mola.)

于是那成了我最喜欢的制式答案。而这个问候语的小困扰,再度成为我一窥当地文化的窗口。我对于这样的文化差异感到很好奇,什么样的文化特性,会以到过哪里、或要去哪里作为相互问候语?(同样地,为何传统台湾人爱问“呷饱没?”)后来我发现,“liliu”(走走、溜溜)在所罗门群岛是很重要的一种人的移动:无目的、休闲性的闲晃,但具有建立并维系人际网络,以及交换资讯的功能。而Langalanga的问候语也是有重要文化意义的,一个人去了哪里,是连结人、地方和历史的记忆机制。

在Langalanga文化中,人在地景上的作为——旅行迁徙、建造房屋、开垦农田、种植作物、命名地方等——都是个人力量与能动性(agency)的展现,祖先的迁移尤其是当地历史记忆的核心。在反覆练习问候对话时,我完全没预料到看似简单的语言学习第一课,竟启发了我对Langalanga文化认识的重要突破,而人与地景的关系后来也成为我博士论文探讨的核心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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