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
初秋的舒爽，大约一半是凉风给的。
不同于北方的四季分明，秋说到就到，不会食言。南方的秋总是慵懒迟钝，迟迟不肯登上季节的舞台，任由暑热挟湿张狂。
于是，南方人爱坐在弄堂口，摇着蒲扇，不时抬眼望秋云，等候凉风来。
于我而言，初秋的第一绺凉风最先由绒绒的汗毛定格。
那是凌晨三点，我又一次失眠。黑夜被虚弱的路灯涂抹上淡淡的光，似是朦胧着一层薄纱。我起身推开落地窗，请夜进来，这样阒静的时刻，最适合与自然毫无保留地相融。濡湿的风仍然带着苦夏的暑闷，一阵一阵潜进来，扫得纱帘轻轻掀动，原来就暗的夜灯此刻像风里的烛火明一下暗一下，晃得人心烦乱。
可是，就在这厚实的暑风里却突然挤进来一丝凉意！
它试探似的掠过小臂，又带着蜻蜓点水的羞怯，倏忽急逝。我还来不及细品这秋凉的滋味，它已消失了踪影，只看到细弱的汗毛尖儿微微颤动，如果我不是它们的主人，我还真无法确定这微动里饱含着多么激动的畅快，仿佛它们一直沉醉在第一丝凉风带来的清鲜里。
须臾，大地又归于沉闷，放眼这被浓稠的暑热所禁锢的世界，我突然怀疑刚才的那点凉意不过是瞬间的错觉罢了——秋天还被远远隔绝在天边。最先到来的那点秋意被雄据南方的夏之缛热所拒绝、所稀释、所融化。
如果不曾见识过那丝自然的秋凉倒也罢了，可是人的欲望一旦被挑起，日思夜想的都是那绺凉适。好想留住它啊，斟在酒盅里，端在鼻息间，慢慢闻，细细品，它一定会给人"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的欣喜满足；也必然会让人懂得"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的故园情思……有这样一盅凉风，五官都被它轻柔打开。
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盅凉风，但秋天已由它拉开序幕。 正如白居易所言“烦暑郁未退，凉飙潜已起”，季节寒温转换的表象里暗藏着万事万物盛衰更替的哲思。“勿言微摇落，摇落从此始”，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那盛大的秋凉还会远吗？
如果你每天傍晚也去湖边散步，你就能感受到夏天怎样谢幕，秋天怎样登场。
湖水让太阳煮了一整天，浑身温热。傍晚的湖面披拂着橘子汽水色的晚霞，和着悠长执著的蝉鸣，微微律动着涟漪。偶尔旋起的阵风总是裹着显而易闻的湿热腥气，催急人远离的步子。
然而，一天傍晚，湖面上竟然笼起一片薄烟，似雨非雨，不知起自何处的清风划过水面，由一绺汇聚成一片，起伏着一层一层地荡过来——攀住人的脚踝，旋一圈；掀动人的衣裙，拍几下；袭过人的面颊，吻一吻……那凉风似乎带着某种使命，用自己仍瘦弱身体与暑气搏击，一次又一次！暑热已老，空余磅礴阔大的躯干，慢慢地，被莽撞稚嫩的秋之凉风所消解、所冷却、所驱赶。
秋意潜滋暗长，默默蓬勃，它一点点掌握季节的话语权，终于，一早一晚的凉意盖过了闷热，湖面变得清爽透亮，你才觉得，好像夏天把自己融化了似的，化成一场场雾雨，秋披一身凉意，徜徉在天地间。
原来，夏天和秋天的界限是融化！
你会深深感到，秋天并不是由远方来到眼前，它原是深藏在夏天里的，它是由夏孕育的，是从一种极端到另一种极端的演变、过渡。夏热孕育秋凉，秋凉铺垫冬寒，冬寒蓄养春暖，生命不能永远维持一种状态，松紧有度，张驰相调，这是生命本身的规律，是大自然机智的平衡。
一盅初秋的凉风啊，原来你从夏走来，还要走向冬，我猜，你一定也会走向春吧！
《巴蜀文学》出品
主编：笔墨舒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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