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皇帝初年,四川成都府华阳县有个童生,姓蒋名瑜,原本是旧家子弟。父母在日,曾聘过陆氏之女,只因双亲丧亡以后,又屡岁遇上荒年,家无生计,弄得衣食不周,陆家颇有悔亲的意思,但因已受了聘礼,不便开口。蒋瑜比陆氏大三岁,一来因为手头没有钱钞完婚,二来因为妻子还小,所以年龄已十八岁了,还不曾娶妻过门。

他隔壁有个开缎铺的,叫做赵玉吾,为人天性刻薄,惯要在穷人面前卖弄家私,及至问他借贷,又分毫不肯。更有一个毛病,最喜欢谈论人家闺阁隐私的事情。坐下地来,不是说张家扒灰,就是说李家偷汉。所以乡里邻居间,没有一个不讨厌他的。年纪四十多岁,只生了一个儿子,名唤旭郎,相貌丑陋,又身材短小,十五六岁,只长得像十二三岁的一般。而且是个低能儿,性子痴痴呆呆,连昼夜拂晓都分不清楚。

奇人奇案第十六集(奇案大观老鼠肇祸)(1)

有个姓何的木材商,家资富裕,妻子生了一个儿子,妾生了一个女儿,女儿比赵旭郎大两岁,赵玉吾因贪他家殷实,两下就做了亲家。不多几时,何氏夫妻双双病故。那时女儿十八岁,玉吾要娶过门,怎奈儿子还小,不知人事,想暂时不娶,又怕他兄妹年龄相仿佛,况且不是一母所生的,同居一屋,很是不便。玉吾是要谈论别人的,只愁弄出话把来,把与别人谈论,就央谋人去说,先接过门,待儿子略大一大,即便完亲,何家也就许了。及至接过门来,见媳妇容貌又标致,性子又聪明,玉吾十分欢喜。只怕嫌他儿子痴呆,把媳妇顶在头上过日,任其所欲,凡媳妇想要的东西,没有不给的。哪晓得何氏是个贞淑女子,嫁鸡随鸡,全没有嫌憎的意思。

玉吾家中有两个扇坠,一个是汉玉的,一个是迦楠香的,玉吾用了十多年,不住地吊在扇上,今日用这个,明日用那一个,其实两件合起来值不上十两银子,他在人前逞富,说值五十两银子。一日要买媳妇的欢心,教妻子拿去任她拣个中意的用。何氏拿了,爱不释手,要取这个,又丢不得那个;要取那个,又丢不得这个。玉吾妻子说:“既然两个都爱,你一总拿去罢了。公公要用,他自会买。”何氏果然两个都收了去,轮流吊在扇上。不用的时节,就将两个结在一处,藏在纸匣中。玉吾的扇坠被媳妇取去,终日捏着一把光光的扇子,邻舍问:“你那五十两头如今哪里去了?”

玉吾说:“一向是房下收在那边,被媳妇看见,讨去用了。”众人都笑了一笑,内中也有疑他扒灰,送与媳妇做表记的,也有知道他儿子不能中媳妇的意,借死宝去代活宝的,口中不好说出,只得付之一笑。玉吾自悔失言,也只得罢了。

却说蒋瑜因为家道贫穷,不能到塾从师学习,终日在家苦读。书房隔壁就是何氏的卧房,每夜书声不到四更不住。因此有一日何氏问婆婆:“隔壁读书的是个秀才,还是童生?”

原来明、清科举制度实行三级考试,院试中者为生员,乡试中者为举人,会试中者为进士。院试前有两次预备考,第一次是县试,由知县主持,第二次是府试,由知府主持。及格者称童生。然后知府将一府的童生名单呈送学院,予以考试,通过者即生员,俗称秀才。院试录取的名额依府州县生员的多少而异,多则二十人左右,少则七八人,因名额有限,所以也有屡试不中的老童生。婆婆见问,故意诬蔑说:“是个老童生,你问他怎的?”

何氏说:“看他读书这等用心,将来必定有些好处。”她这句话原是无心说的,谁想婆婆竟认为有意。当晚与玉吾商量说:“媳妇的卧房与蒋家书房隔壁,日间的话不论是有心还是无心,到底不是一件好事,不如我和你搬到后面去住,教媳妇搬到前面来,使她朝夕听不到读书声,就不会动怜才的念头了。”玉吾同意,拣了一日,就把两个房间换转来。

不想又有凑巧的事,换不上三日,那蒋瑜也移到何氏隔壁,咿咿唔唔读起书来。这是什么原故呢?只因蒋瑜是个至诚君子,一向书房做在后面的,此时听说何氏在他隔壁做房,瓜李之嫌,不得不回避,所以移到前面来。赵家换房的事,又不曾知会他,他哪里晓得?本意要避嫌,谁想反惹出嫌来。何氏是个聪明的人,明晓得公婆疑她有邪念,此时听见读书声愈加没趣,只说蒋瑜有意随着她,真是又惭愧又恼恨。玉吾夫妻正在惊疑之际,又见媳妇面带惭色,一发疑上加疑。玉吾说:“看这样光景,难道真做出事来了不成?”

他的妻子说:“虽然有形迹,但没有凭据,不好说破她,且再留心察访。”

奇人奇案第十六集(奇案大观老鼠肇祸)(2)

这蒋瑜与何氏两个搬来搬去弄在一处,无心做出有心的事来,可以说已经是极奇极怪的了,谁想还有怪事在后,比这桩事更奇十倍,真令人解说不来。一天蒋瑜在书架上取书来读,忽见书面上有一件东西,像个石子一般。取来细看,只见形状如鸡蛋略微扁些,润滑似蜜蜡却没有黄色,手摸摸光溜无痕,用眼看方知纹路细密;远观疑有斑点,近看才识是生的土斑。雕斫得浑如天生就的灵巧;做工的精细可爱,无与伦比,原来是个旧的玉扇坠。蒋瑜十分惊骇,心想:“我家向无此物,是从哪里来的?我听说本境五通神是极灵的,难道是他摄来让我富的不成?既然神道会摄东西,为什么不摄些银子给我?这些玩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要它怎的?”又一想:“玩器也卖得银子出来,不要管他,将来吊在扇上,有人看见要买,就卖与他。但不知价值几何,遇着识货的人,先央他估一估。”就将线穿好了,吊在扇上,走进走出,再不见有人问起。

这一日合该有事。许多邻舍坐在树下乘凉,蒋瑜偶然经过,邻舍说:“蒋大官人读书忒用心,这样热天,便在这边凉凉了去。”蒋瑜只得坐下,口里与人闲谈,手中倒拿着扇子将玉坠掉来掉去,好引起众人的问端。就有个邻舍说:“蒋大官人,好个玉坠,是哪里来的?”

蒋瑜说:“是个朋友送的,我如今要卖,不知价值几何,列位替我估一估。”众人接过去一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作声了。

蒋瑜问:“如何?可有个定价?”

众人说:“玩器我们不识,不好乱估,改日寻个识货的来替你看。”蒋瑜坐了一会,先回去了。众人中有的说:“这个扇坠明明是赵玉吾的,他说把与媳妇了,为什么会到他手里来了?莫非小蒋与他媳妇勾搭,送与他做表记的么?”有的说:“他方才说是人送的,这个穷鬼,哪有人把这样好东西送他?不消说是赵家媳妇嫌丈夫丑陋,爱他标致,两个弄上手,送他的了,还有什么疑得?”有一个尖酸的说:“可恨那老王八平日轻嘴薄舌,惯要说人家隐情,我们偏要把这桩事塞他的口。”又有几个老成的说:“天下的物件相同的多,知道是不是?明日只说蒋家有个玉坠,央我们估价,我们不识货,教他来估,看他认不认就知道了。若果然是他的,我们就刻薄他几句,躁躁他的脾胃,也不为过。”

算计定了,到第二日等玉吾走出来,众人招揽他到店中。坐了一会,就把昨日看扇坠估不出价来的话说了一遍,玉吾说:“这等何不待我去看看?”有几个后生竟要同他去,又有几个老成的朝后生摇摇头说:“教他拿来就是了,何须去得?”他们为什么不教玉吾去?原来他们只怕蒋瑜见了对头,不肯拿出扇坠来,没有凭证,不好取笑他。故此只教一两个去,好骗他出来。谁知蒋瑜心无愧作,见说有人要看,就交与他,自己也跟出来。见玉吾高声问:“老伯,这样东西是你用惯的,自然瞒你不得,你道价值多少?”玉吾把坠子捏了,仔细一看,顿时换了形,脸涨得通红,眼急得出火。众人的眼睛相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相在蒋瑜脸上,蒋瑜的眼睛没处相得,只得笑起来说:“老伯,莫非疑我寒儒家里,不该有这件玩器么?老实对你说,是人送与我的。”

玉吾听见这话,越发火上添油,只说蒋瑜睡了他的媳妇,还当面讥诮他,竟要咆哮起来。仔细想一想:“众人在面前,我若动了声色,就不好开交,这样丑事,扬开来不成体面。”只得收了怒色,换做笑容,朝蒋瑜说:“府上是旧家,玩器尽有,何必定要人送?只因舍下也有一个,式样与此相同,心上踌躇,要买去凑成一对,恐足下要索高价,故此察言观色,才敢启口。”

蒋瑜说:“若是老伯要,但凭见赐就是,怎敢论价?”

众人看见玉吾的光景,都晓得是了,到背后商量说:“他若拼几两银子,依旧买回去灭了迹,我们把什么塞他的嘴?”就生个计较,走过来说:“你两个不好论价,待我们替你们作中。赵老爹家那一个,与迦楠坠子共是五十两银子买的,除去一半,该二十五两。如今这个待我们拿了,赵老爹去取出那一个来比一比好歹,若是那个好似这个,就要减几两;若是这个好似那个,就要增几两;若是两个一样,就照当初的价钱,再没得说。”

玉吾说:“那一个是妇人家拿去了,哪里还讨得出来?”

众人说:“岂有此理,公公问媳妇要,怕她不肯?你只进去讨,只除非不在家里就罢了,若是在家里,自然一讨就拿出来的。”一面说,一面把玉坠取来藏在袖中了。

玉吾被众人逼不过,只得假应道:“这等且别,待我去讨;肯不肯明日回话。”众人做眼做势地作别,蒋瑜把扇坠放在众人身边,也回去了。

奇人奇案第十六集(奇案大观老鼠肇祸)(3)

却说玉吾怒气冲冲回到家中,对妻子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说完,摩胸拍桌,气个不了。妻子说:“物件相同的尽多,或者另是一个,也不可知,待我去讨讨看。”就往媳妇房中,说:“公公要讨玉坠做样,好去另买,快拿出来。”何氏把纸匣揭开一看,不要说玉坠,连迦楠香的都不见了。急得把各箱各笼倒翻了寻,还不曾寻得完,玉吾妻子就骂起来:“好淫妇,我一向如何待你?你做出这样丑事来!扇坠送与野老公去了,还故意东寻西寻,何不寻到隔壁人家去!”

何氏说:“婆婆说差了,媳妇又不曾到隔壁人家去,隔壁的人又不曾到我家来,有什么丑事做得?”

玉吾妻子说:“从来偷情的男子,养汉的妇人,个个是会飞的,不须从门里出入。这墙头上,房梁上,哪一处爬不过人来,丢不过东西去?”

何氏说:“照这样说来,分明是我与人有什么私情,把扇坠送他去了。这等还我一个凭据!”说完放声大哭,颠作不了。

玉吾妻子说:“好泼妇,你的赃证现被众人拿在那边,还要强嘴!”就把蒋瑜拿与众人看,众人拿与玉吾看的话细说了一遍。说到火头上,竟打了何氏一顿耳光。何氏受气不过,只要寻死。玉吾恐怕邻舍知觉,难于收拾,只得叫妻子忍耐,吩咐丫环劝住何氏。

次日走出门去,众人说:“扇坠一定讨出来了?”

玉吾只得说假:“不要说起,房下问媳妇要,她说娘家拿去了,一时讨不来,待慢慢去取。”

众人尖酸地说:“她又没有父母,把与哪一个?难道送她兄弟不成?”

有一个说:“她兄弟与我相熟的,待我去讨来。”说完,起身要走。

玉吾慌忙止住说:“这是我家东西,为何要列位这等着急?”

众人说:“不是,我们前日看见,明明认得是你家的,为什么在他手里?起先还只说你的度量宽宏,或者明晓得什么原故把与他的,所以拿来试你。不想你原不晓得,毕竟是个正气的人。如今府上又讨不出那一个,他家又现有这一个,随你什么人,也要疑惑起来了。我们是极有涵养的,尚且替你耐不住,要查个明白,你平素是最喜批评别人的,为何轮到自己身上,就这等厚道起来?”

玉吾起先的肚肠一味要忍耐,恐怕查到实处,要坏体面。坏了体面,媳妇就不好相容。所以只求掩过一时,就可以禁止下次,做个哑妇被奸,朦胧一世也罢了。谁想人住马不住,被众人说到这个地步,难道还好存厚道不成?只得拚着媳妇做事了。就对众人叹一口气道:“若论正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既蒙诸位见爱,我也忍不住了。一向疑心我家淫妇与那个畜物有些勾当,只因没有凭据,不好下手。如今有了真赃,怎么还禁得住?只是告起状来,须要几个干证,列位可肯替我出力么?”

众人听见,齐声喝彩道:“这才是个男子,我们有一个不到官的,必非人类。你快去写起状子来,切不可中止。”玉吾别了众人,就寻个讼师,写一张状子,告蒋瑜觊觎儿媳姿容,勾搭成奸。又挑唆席卷衣财,计图拐逃,被人发觉,遂殴人几毙。

奇人奇案第十六集(奇案大观老鼠肇祸)(4)

却说那时节成都有个知府,做官极其清正,有“一钱太守”之名。又兼不任耳目,不受嘱托,百姓有状告在他手里,他再不批属县,一概亲提,审明白了,也不申上司,罪轻的打一顿板子,逐出免供;罪重的立刻毙诸杖下。他生平极重的是纲常伦理之事,极恼伤风败俗的人。凡有奸情告在他手里,原告没有一个不赢,被告没有一个不输到底。赵玉吾手执状子,竟奔府里去告,知府阅了状词,当堂批个“准”字,带入后衙。次日检点隔夜的投文,别的都在,只少了一张告奸情的状子。知府道:“必定是衙门人抽去了。”及至升堂,将值日书吏夹了又打,打了又夹,只是不招。只得差人教赵玉吾另补状子来。状子补到,立即差人去拿罪犯。

却说蒋瑜因扇坠在邻舍身边,日日去讨,见邻舍只将别话支吾,又听见赵家婆媳之间吵吵闹闹,甚是疑心;及至差人奉票来拘,才知扇坠果是赵家的东西。心上思量道:“或者是他媳妇在梁上窥我,把扇坠丢下来做个潘安掷果的意思,我因读书用心,不曾看见也未可知。我如今理直气壮,到官府面前照直说去,官府是吃盐米的,料想不好难为我。”故此也不诉状,竟去听审。

不上几日,差人带去投到,挂出牌来,第一起就是奸拐戕命事。知府坐堂,先叫玉吾上去问:“既是蒋瑜奸你媳妇,为什么儿子不告状,要你做公公的出名?莫非你也与媳妇有私,在房里撞着奸夫,故此争风告状么?”

玉吾叩头说:“青天在上,小的是敦伦重礼的人,怎敢做禽兽之事?只因儿子年幼,媳妇虽娶过门,还不曾并亲,虽有夫妇之名,尚无唱随之实,况且年轻口讷,不会讲话,所以小的自己出名。”

知府问:“他奸你媳妇有何凭据,什么人指见,从直讲来。”玉吾知道官府明白,不敢胡言,只将媳妇卧房与蒋瑜书房隔壁,因蒋瑜挑逗媳妇,媳妇移房避他,他又跟随引诱,不想终久被他奸淫上手,后来天理不容,露出赃据,被邻舍拿住的话,从头说了一遍。知府点头说:“你这些话倒也像是真情。”

又叫干证去审。只见众人的话与玉吾句句相同,没有一毫渗漏,又有玉坠做了奸赃,还有什么疑得?

就叫蒋瑜上去问道:“你为何引诱良家女子,肆意奸淫?又骗了许多财物,要拐她逃走?”

蒋瑜叩头说:“老爷在上,童生自幼丧父,家贫刻苦,励志功名,终日刺股悬梁,还博不得一领蓝衫挂体,哪有功夫去钻穴逾墙?只因数日之前,不知什么原故在书架上捡得玉坠一枚,将来吊在扇上,众人看见,说是赵家之物,所以不察虚实,就告起状来。这玉坠是他的不是他的,童生也不知道,只是与他媳妇并没有一毫奸情。”

知府说:“你若与她无奸,这玉坠是飞到你家来的不成?不动刑具,你哪里肯招!”叫皂隶:“夹起来!”皂隶就把夹棍一丢,将蒋瑜鞋袜解去,一双雪白的嫩腿,放在两块檀木之中,用力一收,蒋瑜喊得一声,晕死过去。皂隶把他头发解开,过了一会,方才苏醒。

知府问:“你招不招?”

蒋瑜摇头说:“并无奸情,叫小的把什么招得?”

知府又叫皂隶重敲。敲了一百,蒋瑜熬不过疼,只得喊道:“小的愿招!”知府就叫松了。皂隶把夹棍一松,蒋瑜又死去一刻,才醒来说:“他媳妇有心小的是真,这玉坠是她丢过来引诱小的的,小的以礼法自守,并不曾奸淫她。老爷不信,只审那妇人就是了。”

知府:“叫何氏上来!”

但凡官府审奸情,先要看妇人的容貌。若容貌丑陋,他还半信半疑;若是遇着标致的,就道她有诲淫之具,不审而自明了。彼时何氏跪在仪门外,被知府叫将上去,不上三丈路,走了一二刻时辰,一来脚小,二来胆怯,及至走到堂上,双膝跪下好像没有骨头的一般,竟要随风吹倒,那一种软弱之态,先画出一幅美人图了。知府又叫抬起头来,只见她俊脸一抬,娇羞百出,远山如画,秋波欲流,一张似雪的面孔,映出一点似血的朱唇,红者愈红,白者愈白。知府看了,先笑一笑,又大怒起来:“看你这个模样,就是个淫物了。你今日来听审,尚且脸上搽了粉,嘴上点了胭脂,在本府面前扭扭捏捏,平日之邪行可想而知,奸情一定是真了。”原来知府是个老实人,平日又有些惧内,不曾见过美色,只说天下的妇人毕竟要搽了粉才白,点了胭脂才红,扭捏起来才有风致,不晓得何氏这种姿容态度是天生成的,不但扭捏不来,且亦洗涤不去,他哪里晓得?接着又说:“你好好把蒋瑜奸你的话从直说来,省得我动刑具。”

何氏哭着说:“小妇人与他并无奸情,教我从哪里说起?”

知府喝道:你这淫妇,不用刑岂肯招供!”下令先拶起来,皂隶就吆喝一声,将她纤手扯出,可怜四个笋尖样的指头,套在笔管里面抽将拢来,教她如何熬得?少不得娇啼婉转,有许多可怜的态度做出来。知府说:“他方才说玉坠是你丢去引诱他的,他倒归罪于你,你怎么还替他隐瞒?”

何氏对蒋瑜说:“皇天在上,我何曾丢玉坠与你?起先我在后面做房,你在后面读书引诱我,我搬到前面避你,你又跟到前面来。只为你跟来跟去,起了我公婆疑惑之心,所以陷我至此,我不埋怨你就够了,你倒冤屈我!”说完放声大哭。

知府肚里思量:“看他两边的话渐渐有些合拢来了。这样一个标致后生,与这样一个娇艳女子,隔着一层单壁,干柴烈火,岂不做出事来?如今只看他原夫生得如何,若是原夫之貌好似蒋瑜,还要费一番推敲,倘若相貌庸劣,自然情弊显然了。”就吩咐说:“且把蒋瑜收监,明日带赵玉吾的儿子来,再审一审,就好定案。”

只见蒋瑜入了监中,十分狼狈。禁子要钱,脚骨要医,又要送饭调理,囊中没有半文,只得央人去问岳丈借贷。陆家一向有悔亲之心,如今又见他弄出事来,越发是眼中钉、鼻头醋了,哪里还有银子借他?回复道:“要借贷是没有,他若肯退亲,我情愿将财礼送还。”蒋瑜此时性命要紧,哪里顾得体面?只得写了退婚文书,央人送去,方才换得些银子救命。

奇人奇案第十六集(奇案大观老鼠肇祸)(5)

且说知府因接上司,一连忙了数日,不曾再审这起奸情。及至公务已完,才叫原差带到,各犯都不叫,先叫赵旭郎上来。旭郎走到丹墀,知府仔细一看,只见他面似褪光黑漆,发如乱稻草,鼻中有涕眼多眵,满脸密麻兼痣,瞳人斜视。知府看了这副嘴脸,心上已自了然。再问他几句话,一字也答应不来,又知道是个憨物。就道:“不消说了,叫蒋瑜上来。”蒋瑜走到,膝头不曾着地。知府问:“你如今招不招?”蒋瑜仍旧照前说去,只不改口。知府喝令:“再夹起来」”那夹棍岂可以受两次的?蒋瑜的脚骨前次夹扁了,此时还不曾复原怎么吃得这个苦?所以一听要夹棍,马上喊起来:“老爷不消夹,小的招就是了!何氏与小的通奸是实,这玉坠是她送的表记。小的家贫留不住,拿出去卖,被人认出来的。所招是实。”知府就丢下签条,打了二十。叫赵玉吾上去问:“奸情审得是真了,那何氏你还要她做媳妇么?”赵玉吾说:“小的是有体面的人,怎好留失节之妇?情愿教儿子离婚。”知府面教画供,一面提起笔来判道:

审得蒋瑜、赵玉吾比邻而居,赵玉吾之媳何氏,长夫数年,虽已定亲,未经合叠。蒋瑜书室,与何氏卧榻只隔一墙,怨女旷夫互相挑逗,遂成苟合。何氏以玉坠为赠,蒋瑜贫而售之,为众所获,交相播传。赵玉吾耻蒙墙茨之声,遂有是控。据瑜口供,事事皆实。盗淫处女,拟辟何辞?因属和奸,姑从轻拟。何氏受玷之身,难以良人相匹,应遣大归。赵玉吾家范不严,薄杖示儆。

众人画供之后,各各讨保还家。

却说玉吾虽然赢了官司,心上到底气愤不过,听说蒋瑜之妻陆氏已经退婚,另行择配,心上想道:“他奸我的媳妇,我如今偏要娶他的妻子,一来气死他,二来好在邻居面前说嘴。”虽然听说陆家女儿容貌不济,只因被那标致媳妇弄怕了,情愿娶个丑妇做良家之宝,就连夜央人说亲。陆家贪他豪富,欣然许了。玉吾要气蒋瑜,分外张其声势,一边大吹大擂,娶亲进门,一边做戏排筵,酬谢邻里,欣欣烘烘,好不闹热。蒋瑜自从夹打回来,怨深刻骨。又听见妻子嫁了仇人,越发咬牙切齿。隔壁打鼓,他在那边捶胸;隔壁吹箫,他在那边叹气,欲待撞死,又因大冤未雪,死了也不瞑目,只得贪生忍耻,过了一月有余。

却说知府审了这桩怪事之后,不想衙里也弄出一桩怪事来。只因他上任之初,公子病故,媳妇一向寡居,甚有节操。知府有时与夫人同寝,有时在书房独宿。忽然一日,知府出门拜客,夫人到他书房闲玩,只见他床头边、帐子外有一件东西,塞在壁缝之中,取下来看,却是一只绣鞋。夫人仔细识认,竟像媳妇穿的一般。就藏在袖中,走到媳妇房里,将床底下的鞋子数一数,恰好有一只单头的,把袖中那一只取出来一比,果然是一双。夫人平日原是个醋罐子,此时哪里忍得住?少不得“千淫妇、万娼妇”将媳妇骂起来。媳妇于心无愧,怎肯受这郁气?就你一句,我一句,斗个不了。正斗得热闹,知府拜客回来,听见婆媳相争,走来劝解,夫人把他一顿“老扒灰、老无耻”骂得口也开不得。走到书房,问手下人道:“为什么缘故?”手下人将床头边寻出东西,拿去合着油瓶盖的话细细说上,知府气得目瞪口呆,不知哪里说起。正要走去与夫人分辩,忽然丫环来报:“大娘子吊死了!”知府急得手脚冰冷,去埋怨夫人,说她屈死人命,夫人不由分说,一把揪住,将面上胡须揪去一半。自古道蛮妻拗子,无法可治。知府怕坏官声,只得忍气吞声,把媳妇殡殓了。一来肚中气闷不过,无心做官,二来面上少了胡须,出堂不便,只得向上司告假一月,在书房静养。终日思量道:“我做官的人,替百姓审明了多少无头公案,偏是我自家的事再审不明。为什么媳妇房里的鞋子会到我房里来?为什么我房里的鞋子又会到壁缝里去……”翻来覆去,想了一月,忽然大叫起来:“是了,是了!”就唤丫环请夫人来,一面又叫家人侍候。及至夫人请到,知府问前日的鞋子在哪里寻出来的?夫人指了指壁洞说:“在这里,你藏也藏得好,我寻也寻得巧。”

奇人奇案第十六集(奇案大观老鼠肇祸)(6)

知府对家人说:“你替我依这个壁洞拆将进去。”家人拿了一把薄刀,将砖头撬去一块,回复说:“里面是精空的。”知府说:“正是空处可疑,替我再拆。”家人又拆去几块砖,只见有许多老鼠跳将出来。知府说:“是了,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只见家人伸手进去,一连扯出许多物件来,布帛菽粟,无所不有。里面有一张绵纸,展开一看,原来是前日查检不到、疑衙门中人抽去的那张奸情状子。知府长叹一声道:“这样冤屈的事,教人哪里去申!”夫人也豁然大悟道:“这等看来,前日那只鞋子也是老鼠衔来的。只因前半只尖,后半只秃,它要扯进洞去,扯到半中间,高低碍住扯不进,所以留在洞口了。可惜屈死了媳妇一条性命!”说完,捶胸顿足,悔个不了。

知府睡到半夜,又忽然想起那桩奸情案来。踌躇道:“官府衙里有老鼠,百姓家里也有老鼠,焉知前日那个玉坠不与媳妇的鞋子一般,也是老鼠衔去的?”思量到此,等不得天明,就教人发梆,一连发了三梆,天也明了。走出堂去,叫前日的原差将赵玉吾、蒋瑜一干人犯带来复查。蒋瑜不知哪头祸发,冷灰里爆出炒豆来,只得走来侍候。知府叫蒋瑜、赵玉吾上去,都一样问:“你们家里都养猫么?”

两个都回答:“不养。”

知府又问:“你们家里的老鼠多么?”

两人都答:“极多。”

知府就吩咐一个差人,押了蒋瑜回去,“凡有鼠洞,可拆进去,里面有什么东西,都取了来见我。”差人即将蒋瑜押去。不多时,取了一畚箕的零碎物件来。知府教他两人细认,不是蒋家的,就是赵家的,内中有一个迦楠香的扇坠,咬去小半,还剩一大半。

赵玉吾说:“这个香坠就是与那个玉坠一起交给媳妇的。”

知府说:“是了,想是两个结在一处,老鼠拖到洞口,咬断了线掉下来的。”又转而对蒋瑜说:“这都是本府不明,教你屈受了许多刑罚,又累何氏冒了不洁之名。惭愧惭愧!”就差人去唤何氏来,当堂吩咐赵玉吾说:“她并不曾失节,你还是领回去做媳妇。”

赵玉吾叩头道:“小的儿子已另娶了亲,不能两全,情愿听她别嫁。”知府说:“你娶什么人家女儿?这等成亲得快。”

蒋瑜哭诉说:“老爷不问及此,童生也不敢申冤,如今只得哀告了:他娶的媳妇就是童生的妻子。”知府问什么原故,蒋瑜把陆家爱富嫌贫、赵玉吾恃强夺娶的话一一诉上。

知府大怒道:“他不曾奸你媳妇,你的儿子倒奸了他的发妻,这等可恶!”就命将赵玉吾重打四十,还要问他重罪。

玉吾说:“陆氏虽娶过门,还不曾与儿子并亲,送出来还他就是。”知府就差人立取陆氏到官,要断还蒋瑜。不想陆氏拘到,知府教她抬头一看,只见发黄脸黑,脚大身矮,与赵玉吾的儿子恰好是天生一对,地产一双。知府就对蒋瑜指着陆氏道:“你看她这个模样,岂是你的好逑?”又指着何氏道:“你看她这种姿容,岂是赵旭郎的伉俪?看来,分明是造物怜你们错配姻缘,特地着老鼠做个氤盒使者,替你们改正过来的。本府就做了媒人,把何氏配你。”唤库吏取一百两银子,赐予何氏备妆奁,一面取花红,唤吹手,就教两人在丹墀下拜堂,迎了回去。后来蒋瑜、何氏夫妻恩爱异常。不多时宗师科考,知府就将蒋瑜荐为案首,以儒士应试,中了秀才,后来乡试、会试又连连告捷,中了举人、进士。官职后来由知县升到四品黄堂,何氏受了五花封诰,俱享年七十而终。

却说知府自从审屈了这桩词讼,反躬罪己,申文上司,自求罚俸,后来审事,再不敢轻用夹棍。虚怀若谷,凡事以前车为鉴,百姓家家崇拜,号为清官。这位知府后来一直做到二品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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