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名∶亡国公主

作者∶【写手阿星】

初冬的夜,阴冷得刺骨。

临邺不似旧都,旧都在北边,冬日里虽冷,但就算是大雪连日,衣裳穿厚些便会觉得暖和起来,南边就不一样了,南边的风虽是绵柔的,却能吹进人的骨头缝里,衣裳再厚都是浸骨的寒意。

红缨是从旧都过来的人,任临邺城再是歌舞升平,心里总是惦念着北边的故土。

她走到院门外时,府上的下人们纷纷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姑姑!”

红缨点点头,看着院门外头,没过一会儿,回廊之后有几盏灯火,渐渐地靠近这院子,等再近了些,便可看到是几个下人簇拥着一位身着织锦襕袍的男子走过来。

那男子身量修长,面貌清俊,行走之间风姿卓然,一瞧便不是寻常之人,等他走到院门口,院内的下人们接连行礼,连红缨也福了身,跟着身边的下人一块道,“请团练大人安!”

男子上前来扶她,“姑姑不必多礼。”

从前在旧都,红缨是程皇后身边的女官,后来逃到了南边,就在御前伺候,官家待这些旧人一向很好,因为信任她,才将她拨到赵誉身侧,赵誉性子谦和,见了她也总会恭敬地叫一声“姑姑”

停在暖阁外时,一干下人都止了步,红缨低声开口对着赵誉道,“人在里面,团练进去吧。”

赵誉点了点头,步入了房内。

屋子烧了地龙,温暖如春,窗下养着的那盆兰花也是绿意不减,案几上的香炉里,白色的烟丝缕一般的透出来,整个屋子都笼着这馥郁的香气,屋内统共就点了那么一盏灯烛,烛光微弱,照得屋子昏昏暗暗的。

赵誉皱眉,觉得不大自在。

赵誉十多岁起就入了军营,这几年又一直在越州练兵,他和别的宗室子弟不同,年少时受尽了辛酸苦楚,从来就不是个骄矜的性子,虽然后来被官家收为了养子,地位显赫,也不改沉稳谦卑的作风,虽然双亲早已亡故了,无人管教,可一直洁身自好,身边一点污秽之事都没有。

他进了军营后,更是满腹心思都扑在了带兵操练上,在军中都是与士兵们同食同宿,从未沾过什么女色。

到了弱冠之年,身边别说收房,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没有,走哪儿都是那几个亲卫,卧房里别说什么熏香,除了一张拔步床,便是墙上悬的弓箭与刀剑,连多余的摆设都不曾有。

见到这满屋子的霏靡,自然不舒坦。

好在屋里一个下人都没有,他进了屋内以后,门就被掩上了,红缨带着府上的下人们退到了外头去。

赵誉想,红缨姑姑到底是明白他,不想叫他难堪。

方才在院子里,红缨就宽慰他道,“这没什么的,外头那些世家的公子哥儿们,十多岁的年纪家中都要安排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赵誉没说什么,在宫中时,官家已经都跟他说了。他向来纯孝,官家的安排,他没有不应的。

这件事不也算什么,既然是官家的意思,那他照办就是。

里头那架雕花架子床上,垂着厚厚的帷帐,其实是有些不寻常的,临邺的女子床外一般都挂轻纱,不会挂这么厚的帐子,可赵誉没进过女子闺房,便也不懂这不寻常之处。

因帷帐厚,所以也瞧不见帐中的光景,可他知道,人就躺在那里面。

他不知道那女子是何人,可想来就是宫中的一个寻常宫女,人应当是红缨姑姑挑的,大约是个家世清白,性子温和的。

只是,这账内是谁,于他而言都没什么差别,他甚至觉得不知道这人是谁更好。

赵誉在那床边站着,心里还是有些别扭,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叹了口气,然后抬手去解自己的衣裳。

在这冬日里,人人都裹着棉袍大氅,可他身上就外头的襕袍和里头的里衣,他是行伍出身,在越州的军营里,日日跟着士兵们一块操练,就算是冬日里,操练完了也跟着大家一块儿去河里冲洗一番就是,在寒风里就是身着单衣也丝毫不觉得冷。

他轻轻撩开床帐,大约是因为帐子隔着,里头的香气反倒没有屋子里那么浓厚,只淡淡的,有些清冷,里头锦衾盖着,烛光本就不甚明亮,帷帐又厚,里面什么都瞧不清,依稀间,只能看到一匹丝缎般的长发,蜿蜒在那锦被上。

他合上了帷帐,里面便什么都看不分明了,他躺进被子里,却离那女子有些远。

这种事,赵誉也略听说了些,红缨姑姑说得不错,那些世家子弟们,长到十四五岁的年纪,家中便会安排个丫鬟来叫公子哥儿们知人事。

虽说被选中的丫鬟都是些身子清白的,可一般也会先给他们看避火图,教她们懂得男女之事。

赵誉躺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身侧有什么响动。

他原是想着,这人是红缨姑姑选的,自然是个聪慧的,会解他的尴尬,他只需躺上一会儿,等事毕了,便可离去。

可谁知那女子就那么背对着他躺着,纹丝不动,他甚至听到她低低的呼吸声,赵誉不禁想,难道这小宫女是等得太久,直接睡过去了?

他眉头皱起,想了想最终还是靠过身去,伸手揽上了那女子的肩。

小宫女并没有睡着,因为就在他的手一触到她时,他明显感觉手下的肌肤瑟缩了一下,有些楚楚可怜。

赵誉横下心,手上一施力,就将人整个都揽了过来。

他是徒手能挽几石弓的人,那宫女身子纤弱得很,被他单手一揽,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那么纤细的身量,在他怀里忍不住微微发着颤,赵誉本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这会儿也觉得生了些怜意出来。

他哑着嗓子,低低开口道,“别怕……”

那女子没有吭声,甚至那一整晚,她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至多是在中途疼得受不住时,小声嘤咛了那么一两声。

那声音孱弱,像只掉进了陷阱里的小鹿一样,甚至带了一点哭音,却强忍着,不敢泄露出来。

哪怕等一切结束都已经是深夜了,赵誉还是起了身。

屋内点的蜡烛已经烧完了,因下人不敢进来添灯,所以此时屋子里漆黑一片,虽看不见,可赵誉知道,那宫女也醒着,只是又缩到最里边去了。

他开始穿身上的单衣,屋子里除了这点声响便再无其他,静极了,有些月光透过窗户纸照了进来,平添了些冷意。

赵誉觉得方才自己是有些鲁莽了,他在这方面的确毫无经验,又是个在军营中混过来的粗人,力气大,那小宫女遭了些罪,身上大约不大好受。

他从衣架子上拿下了外袍,等一切穿齐整了,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说几句安抚的话,可满脑子空得很,不知道说什么。

又转念一想,不过是个宫女,寻常那些世家的公子,还有可能会收这种女子为通房,可他不会,这宫女日后与他不会再有什么瓜葛。

就算他没有这么无情,官家也不会允许,赵誉知道官家为何要给他安排这一出,就是想着他与那孙家小姐定了亲,怕他在军营里待惯了,不懂得疼惜妻子,所以安排了个宫女来。

他往后既然会有正妻,便不会让这女子留着,给他日后的妻子添不快。

赵誉从房内出来时,走到廊下,才看到红缨还带着几个下人守在院门处。

他便更有些不自在,好在红缨上前来道,“团练过两日就要回越州去了,回院了好好歇息吧,这里老奴来打理。”

他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凑近了低声对红缨道,“姑姑,你……让人给她瞧瞧,”他迟疑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别伤着了……”

红缨点了点头,低声答,“老奴省得的,这些事都会打点好,不过是个小宫人,不值得您放在心上,您去歇着吧。”

等看着赵誉出了院子,红缨这才走到那屋子内,她让下人们都退下了,连院子里也不留一个。

进了屋先将灯烛点上了,等她走到那床帐边,低低唤了声,“姑娘……”

里头听到是她的声音,这才应了声,红缨去掀帐子,见那女子已将衣衫穿好了,正在盘襟前的扣子,那手抖得不成样子了,脸上还留着泪痕,可神色却已是平静无常,像是什么都被发生过一样。

红缨忽然想起从前在旧都,眼前这女子还是个小姑娘,长在玉树琼枝堆成的宫殿里,千人奉迎万人仰望,娇滴滴得跟什么似的,何曾想到会有如今的光景。

可她也没料到,从前那个姑娘,如今却会变成如此坚韧的性子。

红缨扶着那女子起身,却听到她低吟一声,腿上仿佛使不上力,红缨忙伸手将她双臂驾着,借力之下,她才站定。

屋外传来压低的声音,“姑姑,软轿备好了。”

红缨答了一声,“知道了。”

她取过那衣架子上放着的一顶幂篱,帮着那女子戴在头上,轻纱垂下,遮住了她的身量和容貌,红缨这才扶着她,朝屋外走去。

九安山的消息传到临邺城的时候,新帝的登极大典刚刚礼毕。

新帝在崇政殿升宝座,即帝位,定年号为“政和”,大殿前的中和韶乐的乐声便是在后宫里都隐隐能听见。

从前的登极大典,这中和韶乐虽会设在崇政殿外却不会奏响,因为向来新帝登基都是在大行皇帝的丧期内,不宜鸣礼乐。

这一次奏响了乐声,乃是因为此次新旧朝的更替并非是父死子继,而是嘉佑帝将帝位禅与太子,自此改称“太上皇”。刚刚承袭大统的新帝也并非是太上皇赵桢的子嗣,而是他的养子,曾为越州团练使,因为在家中行十三,于是被时人称为“十三团练”的赵誉。

赵桢没有子嗣,膝下多年也只得这么一个养子,可直到他决定禅位的一个月前,才将赵誉正式定为储君,说到底,都是因为赵誉的血脉有些争议。

传信的内官接到从九安山来的奏报便有些为难,因为送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而在九安山长生观中修行的那位玉清真人病了,长生观的人来宫中奏报是想能请一位御医前往九安山,为玉清真人问诊。

这样的消息,自然要禀到御前,可如今新帝刚刚即位,正是普天同庆的时候,哪有心思来听这么个晦气的事。

两个内官便商议,这消息到底报还是不报。

“我瞧还是算了吧,”其中一个道,“这也不是个什么大事,那位在九安山多年,无人过问,对外说是修行,咱们谁不明白,”那人压低了声音,缓缓开口,“其实就是囚禁。”

闻言,另一人点了点头,“上皇一向对长生观那位不闻不问,可我听说啊,殿下……”

他说着,被那位内官打断,狠狠瞪了一眼,“什么殿下,是陛下!”

半年前赵誉被册立为太子,如今才刚刚行完登基大典,所以这小内官脑子没转过来,一时口误,可这要是被外头听去那可就惨了。

那人赶紧改口,“陛下!陛下!听说当年在旧都,那位玉清真人曾羞辱过陛下,陛下对她的厌恶怕是比上皇还甚。”

这些轶闻流传许久,临邺皇宫的内官们也自然有所耳闻。

“那这消息还是别报上去了,惹得陛下不快,没得迁怒到咱们头上来。”

“是是,我瞧那位哪里是病了,是想着上皇禅位,便来今上眼前示软求情,想回京罢了。”

两人一番议论,最终还是决定将九安山送来的消息抛在脑后,不再往上面禀报,两人心想,左右也没人真想知道那位的音讯,也怪罪不到自己头上来。

赵誉登基后,便从武英殿移去了清思殿里,武英殿一直是太子所居,赵誉虽是半年前才正式被册为太子,可早在嘉佑七年的时候,他每每从越州回京来面圣,赵桢都是让他住在武英殿里,那会儿满朝文武心中便明白了赵桢的打算。

新帝践祚,朝事堆积如山,清思殿书房里的灯火往往到了深夜都还亮着。

如今太上皇与程太后虽移去了德寿宫,可赵誉每隔几日还是会赶去问安。

德寿宫与禁中相邻,本是临邺最大的皇家园囿,当年是赵祯亲自设计,其形制仿的是旧都西内,不独德寿宫,便是整个临邺皇宫都是仿着旧都的金明宫,只是规制都要比旧都要低一等,为的是不忘北边故土皇都,提醒后继的君王要时刻记得北上收复河山。

因太上皇喜欢德寿宫,所以赵誉特下旨好好修葺了一番,又增建了许多宫室与楼阁,以供上皇与太后颐养天年。

御驾到了德寿宫,有小黄门来报,说是皇后正好也在太后的福宁殿内请安。

之前的太子妃,如今的中宫皇后孙氏,是嘉佑朝武泰军节度使孙彦柏之女,闺名静仪。

孙彦柏是当初跟着赵祯南渡的老臣,是赵祯的心腹,而孙静仪则是当初赵祯亲自为赵誉选定的正妻。

太上皇选定的好儿媳,不愧为天下女子的表率,如今母仪天下的风范无可指摘,对太上皇与太上皇后事孝至纯,每日早晚,必来省定。

此时的福宁殿内,程太后正拉着皇后的手一块儿叙话,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映春打趣太后与皇后看着不像一对婆媳,倒像足了母女。

赵誉进殿时,程太后见了便笑着对皇后道,“瞧,说曹操曹操到。”

赵誉笑着问,“娘娘与皇后说我什么了?”

“说你登基这半年里,忙得没早没晚的,连静仪都见不着你几次。”程太后笑着答。

宫人端了椅子,赵誉坐到了程太后的身侧,问道,“太上仍在闭关清修中么?”

太上皇赵桢如今一心问道,自从内禅于赵誉后就更是潜心于道法,时常闭关清修,不问世事。

程太后于是叹道,“是呢,梧州的方士又进献了丹药来……”

赵桢自从沉迷问道后,身侧常有方士相伴,那些方士奉旨炼丹,赵桢吃了不少,以致于有时神智都有些不大清醒,却听不进任何劝说。

“听闻官家打算为英儿开蒙?”程太后转了话题,问道,“讲课的师傅可选好了?”

赵誉的独子赵英,长于藩邸,如今刚满五岁,这个小皇孙当初最得赵桢与程皇后的钟爱,从前赵誉每入宫,若不带着赵英,赵桢便要不高兴,甚至在赵英三岁时动过心思要将其养在自己跟前儿,最后被台谏上疏才作罢的。

赵誉答道,“倒也不是要正经从傅,只是想先让他认认字,顺便学一学规矩,儿子觉得翰林待诏卢允文便不错,不知道太上与娘娘以为如何?”

程太后笑着摇头,“家国大事如今都是官家做主,这些事我们又插什么手,只可怜我那小乖孙,开蒙之后可有的苦吃了。”

五岁开蒙,在寻常人家或许算早,可在皇族宗室只能算寻常,赵誉也宠爱独子,可到底还是个严父。

“只是我担忧一事……”程太后缓缓开口,有些踌躇的样子。

“娘娘只管说。”赵誉道。

“皇后身子一向不大好,英儿开蒙之后不仅要操心他的起居,还要过问功课,我实在担心累着她,”程太后转头去看皇后,拍了拍她的手叹道,“况且你们成婚这么些年,就只得一个英儿,皇后这儿一直不见消息,想来就是太过劳累的缘故,我想着实在不行就让英儿跟着我,好叫静仪松缓下来,或许就有好消息了。”

皇后在一旁听得脸上一阵发红一阵发白,她这事一直是她心头的刺,她与赵誉成婚这么些年,竟一个嫡子都没诞下,虽然赵誉将赵英养在她身侧,对外都称孩子就是她所生的,她也一直将赵英视如己出,可隔了层肚皮总是不能如自己的孩子那么般。

她对赵英,打不得,骂不得,日日疼着宠着,一颗心揪着,可往后赵英孝不孝顺,谁都说不准。

赵誉沉吟着,有些为难的样子,“英儿那孩子顽皮,儿子怕他扰了太上与娘娘的清净。”

“你们也不用着急回答,过些时日再答复我也不迟。”程太后一句话,就堵住了所有婉拒的话。

回去时,赵誉与皇后同乘一舆,皇后见他眉峰微皱,忍不住开口问,“官家在想方才太后提的那事么?”

赵誉点头。

“舍不得英儿?”皇后轻声问。

其实赵英是三岁之后才养到她跟前儿的,赵英一两岁的时候,虽然有乳母,可许多时候都是赵誉亲自照料,别人或许不知,皇后再清楚不过,当初上皇想要将赵英接过去抚养,台谏之所有上疏得那么厉害,就有赵誉在背后施力的缘故。

听闻赵英的生母是禁中的一个宫女,赵誉从来不愿提及,皇后也能感觉到,他对那女子并无什么感念与疼惜,可这并不能影响他对这个儿子的感情,无关他的生母是何人,赵誉对赵英的父爱融入了骨血里,他想把儿子留在身边也是自然。

可此刻赵誉却摇了摇头,对着她答,“我是担心你。”

皇后听了微怔,她当然懂赵誉担心自己什么,她多年未有身孕,他将赵英交给她,也是为她以后做打算。

孩子一直长在她身前,也一直以为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日后才会对她有感情,她需要这个孩子。

“可官家也知道,太后说的那番话,不过都是幌子,”皇后低声道,“两人就是太喜欢英儿了,想要日日放在眼前看着。”

赵誉如何不知道,太上皇对英儿的喜爱从未掩饰,他并非是赵桢的亲生骨血,终究难免有血缘隔阂,可赵桢对赵英,与对自己的嫡亲孙儿也无差别。

赵英三岁的时候得过一场严重的风寒,小孩子风寒风热都是寻常的事,只是那一次有些严重,赵英浑身发烫,到了夜里甚至昏迷不醒,赵桢当时不仅让太医局的宿直御医都守在赵英跟前,还亲自从禁中赶到赵誉的藩邸,一整夜都亲自守在赵英的身侧,一眼未合。

好在如今赵桢对道教愈发沉迷,分不出那么多精力。

赵誉道,“此事容后再议吧,左右娘娘方才也说了不着急答复。”

闻言,皇后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过了片刻又忽然道,“对了,方才娘娘还同我说起一事来。”

赵誉疑惑地看向她,听得她道,“是九安山的长生观……”

果然,只一听到九安山,赵誉眼中的神色就一沉,厌恶之情不加掩饰。

“九安山那人好像是身子有些不豫,就将消息传到了娘娘那里去……”

她话还未说完,赵誉便皱眉道,“谁给传的消息?什么都传去德寿宫,宫里这些人越来越没规矩了!”

“大约是那人的病真的有些重,”皇后解释道,“九安山上的日子到底清苦。”

“那便遣个人去问一问就是,”赵誉漠然道,“可她故意让人将消息报到德寿宫去,怕是想着娘娘心慈。”

皇后摇了摇头,低声道,“说到底,那也是官家的族妹,是我朝的帝姬。”

赵誉却偏了头去,明显不愿再继续说此事。

皇后知道他不想听关于九安山的消息,可她之所以明知如此还要提起,是因为明白程太后为何要在自己面前提到九安山的那人,就是想让她劝一劝赵誉。

她心中暗叹,看来赵誉对那人的厌恶,丝毫不比上皇少。

既然同乘一舆,这一晚赵誉就直接宿在了中宫,乳母牵着赵英到偏殿来请安,五岁的赵英,白白净净的,像一团白玉,看着就招人疼。

赵英像模像样地上前来给父君行礼,看着还精神,可手却不停揉着眼睛,最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看着赵誉心里忍不住发笑,却还要板着脸道,“天色还这么早,就开始犯困,是不是白日里玩得太久了?”

赵英低着头,小手指绞着衣角,不敢说话。

赵英三四岁的时候,最粘父亲,赵誉每次去军营,他要追着跑到藩邸外,反倒是这两年里,大约是和嫡母变得亲近了,对父亲更多的便是畏惧了。

赵誉还记得第一次抱这小家伙的时候,那么一个小襁褓里的肉团子,眼睛鼻子似都长到一处去了,红缨姑姑说那是他的骨肉,可其实这孩子与他长得相去甚远,即便是到了如今,五岁的年纪,五官稍稍张开了些,瞧着也还是不像。

他曾经想过,或许,是长得像孩子的母亲……可说起来,赵誉其实从未见过赵英的生母长的是什么模样,甚至就从未想过,那人会孕育自己的骨肉。

只记得当初藩邸后院那一晚,以及后来武英殿的数个夜里,那女子的容颜隐在帐幔遮住的昏沉里,她的手臂清冷,玉质般的肌肤滑不留手,喘息时带着微微泣音,听着只觉得心口都要陷下去一方,这一些他都还依稀记得。

独独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因为他就没有好好瞧清楚过她的五官。

那些不见天光的夜,他觉得荒唐至极,大多数时候神智都不大清醒。

他从未想过会再和那个女子有交集,当然后来也确如他所想。

如果不是某一日见到那个被抱到他身前的小襁褓,成了他们之间无法撇清的牵连,赵誉想,他如今一定已经将那女子忘干净了。

长生观在城郊的九安山上,曾经的临邺佛教盛行,遍地都是寺庙浮屠,道观不仅少,还大多比较偏远,直到后来嘉佑帝赵桢南渡,他信黄老之术,道教这才兴盛起来。

可这长生观是坤道院,全是女冠,所以也不大闻名,直到赵桢南渡称帝后的第二年,寿安长公主投身道门,赵桢便选了这长生观为她的修行之所,又为她授箓,号玉清真人。

这寿安长公主的身份有些特殊,她并非是嘉佑帝赵桢的女儿,而是他的侄女,是当初受俘在北契的崇宁帝赵襄的嫡女。

当初赵桢的父皇驾崩之时,遗旨上就是写的由太子赵襄入承大统,那会儿的赵桢不过是一介闲散王爷,与皇位没有半分关系。

后来北契南下,大虞兵力又被扶南所牵制,赵襄这才命自己的庶帝福王赵桢带着圣旨赶去淮西调兵,谁知赵桢刚刚到达淮西,帝京就已被北契攻破。

赵桢便领兵南渡,称当初崇宁帝给自己的那道圣旨,最后就写了若帝京不可保,命皇弟赵桢继承帝位。

赵桢便是拿着这道遗旨,在临邺登基为帝。

而在陷在帝京的崇宁帝,与京中所有的皇族宗亲,都被俘去了北朝的上京,史称“崇宁之乱”。

当初帝京里的皇族血脉,要么就在战火中凋零了,要么北上为质,就连赵桢的正妻,如今的程皇后也落在了北契人的手里,与旧都的那些皇族女眷们一起,被俘至了北契上都受尽折磨,当年唯一逃出了帝京的,就只有崇宁帝的小女儿寿安长公主。

寿安长公主也是赵襄最疼爱的女儿,闺名持盈,刚刚出生便加了封号,千疼万宠地长大,偏偏生逢乱世,仓皇南逃之时年仅十六,等到了南边叔父称帝,父兄却都已沦落在了敌国。

赵桢也给自己这个仅剩的侄女加了封号,将其视如己出一般,只是第二年,就传出了公主要入道修行的消息,赵桢于是便将其送到了长生观里。

再随后,这位崇宁帝仅存的血脉,便顶着玉清真人的名号,在那偏远的长生观里潜心问道,渐渐的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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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嘉佑二年,到如今已经整整十二年过去了,旧都的岁月,已经那么远了,可持盈还是时常在梦里,回到自己年少时。

每一次梦醒,都是一地的荒凉,父皇,母后,哥哥们,旧都皇宫的亭台水榭,西内里的秋鹤长天,相国寺的万顷花海……旧都的一切都成了浮光泡影。

阿棠从屋外进来的时候,见持盈已经起了身,就那样虚靠在引枕上,似在发着呆。

她将帐子给挽起来,一边挽一边问,“主子什么时候醒了的?”

神情平静,可持盈已经瞧出了破绽,她知道,阿棠怕自己听到方才在外头,那几个女冠是怎么奚落她的。

持盈没有回答,她病了太久,整个人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就那样靠着的时候,仿佛连呼吸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去给主子打热水来净面……”说着,阿棠转身准备出去。

“阿棠,”持盈虚弱地开口,声音轻飘飘的,“你是不是去给宫里递消息了?”

其实不用问,持盈醒的早,那些人又故意放大了声音,讥讽她端着公主的架子,还去宫里送消息,却根本无人搭理。

持盈知道这几人是专程来她门前说这些话,想来她们乍一听到阿棠竟偷偷去给宫里送消息时是有些心虚的,怕宫里真的来了人,察觉到这些人平日里对自己的刻薄,可等来等去,那边半点消息都没有,这些人悬着的人放了下来,更加笃定她已是无根浮萍,无可依靠。

日后,便可以不用再顾忌什么了。

“主子,”阿棠眼中藏不住的哀戚,缓缓跪在了持盈的床前,“您病着这么许久,那云贤师太根本不放在心上,前次请的大夫回去后,见您没有好转就再不肯去请了,您哪里经得住这么拖着……”

持盈却笑了笑,想要扶她起来,身上却半分力都使不上来,虚弱地道,“可你看,你去了也没什么用,不过叫这观里的人更加摸清了宫里的态度。”

这道观里开始作践持盈,并非是从她入观修行时起的。

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起初听闻陛下要将公主送来修行,能迎来公主,自然觉得蓬荜生辉,希望能有机会攀附。

这些问道之人,终究也是凡夫俗子,免不了迎高踩低的心思。

最初那一两年里,自然是小心翼翼如菩萨般供着。

观里的住持云贤师太,一心想着借着这寿安长公主能让陛下对她们这小小道观另眼相看,却发觉宫里对这寿安长公主不仅没有再过问过,还派了士兵来将她独具的院落守住。

后来,是下面一个小徒弟点醒了她,说寿安长公主前来修道,恐怕不是公主的本意,而是陛下的意思。

“师父,您别忘了,论起来,陷落在北地的那位崇宁帝才是这天下正统,先帝尚在,陛下就已登基,外头许多人都在暗自议论,又说去岁被处置的几位将军,罔顾圣意执意北伐,就是打着要迎回崇宁帝的旗号,这寿安长公主是崇宁帝的嫡亲血脉,在陛下眼中,岂不是如眼中刺一般?”

被徒弟这么一点,云贤师太这才醒悟过来,什么视如己出,不胜怜惜,陛下对寿安长公主的看重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若他真心疼这位侄女,怎么会将其仍在京郊的道观里不闻不问。

便是从那时起,云贤开始对持盈所居的西院不管不顾,时日长了,底下的人摸清了主持的态度,变得有恃无恐。

阿棠不是自幼服侍持盈的,但她曾在旧都的金明宫里当值,动乱之时有幸逃到南边,赵桢称帝后,宫中将旧都皇宫那些难逃的宫人都召集了回去,阿棠便是其一,后来便被指到了持盈身前。

她是个忠心不二的,跟着持盈,吃苦受累再艰难的时候,对持盈也是真心相待。

“主子,奴婢是想着,上皇已经禅位了,听闻今上宽仁,且算起来怎么也是您的同族兄长,或许,或许……”阿棠迟疑着道。

她想着,太上皇虽然厌恶公主,可如今换了新皇,或许会好些。

曾经在旧都时,阿棠不过是在宫中做杂役的,自然不知道她从前与赵誉的一些过节,所以才以为能换来一点怜悯。

持盈没再解释,轻叹了一声,淡淡道,“我知道你是可怜我,可阿棠,如今于我而言,万事皆在身外,我已经什么都不求了……”

她向阿棠招了招手,阿棠将身子靠过去,听到持盈低低道,“你知道我枕匣里,放着过去的一些钗环首饰,是宫里的东西,值些银子,那些都是给你留的,你拿着想来余生也不愁什么了,我只求你一件事。”

仿佛是说了一连串的话,气力不够,她缓了一缓才继续开口,“以后我过身了,只求你将我尸骨葬到北边去,也不必是帝京,在北边就好,若是实在为难,你将尸骨烧成了灰带去,也可。”

她活着,被叔父囚在这道观里,可死后,她的尸骨总不会再这么被拘着了吧。

这样想着,持盈便将生死都看得开了。

人说挫骨扬灰,可她为了回到北地,尸骨成灰也不在乎,阿棠忍不住,眼泪一下子淌了下来。

“主子你胡说什么呢,你这病就是因为没大夫来问诊开方,才拖严重了,哪里就扯上生生死死上头去了!”

持盈躺着,虚弱地笑了一笑,面上神情平淡冲和,却看得阿棠更加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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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誉醒来已是午后,他躺在软榻上,缓缓起了身。

他上午去玉津园里同军中的将领一同骑射,又下场打了两场马球,午时的筵席上吃了几盏薄酒,等走到皇后的慈元殿坐了不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困乏,便在偏殿的软榻上歇了一歇。

皇后正从殿外进来,见他醒了便笑了笑道,“官家酒醒了?”

他知道她这是在打趣她,他就吃了几盏甜酿,根本不足以醉人,从前在军中与将士们豪饮,喝下一两坛子也是有的。

皇后走近了,低声道,“官家是太累了,朝中那些事,有两府宰执们为官家分忧,不必事事操心的。”

赵誉笑笑不答,岔开了话题问道,“方才见是内侍来禀报什么,怎么了?”

他醒的时候,听到她在殿外吩咐,具体说什么却没听清。

皇后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开口,“是太后那边的消息,说是遣了御医去九安山,那边那位的病……着实是不轻。”

这一次赵誉倒也没露出什么明显的厌恶,只是不大在意地道,“那就让御医好好开些药,太后心疼她,是她的福气。”

“映春姑姑说,御医回来禀,那位是气血久亏,若好好将养着三五年便也有了好转,可却拖得太久,元气耗损。”

孙家从前在旧朝时不算什么显赫门庭,是跟着赵桢南渡才挣来的荣华富贵,对从前金明宫里的旧事大多是从宫人那儿听了一两嘴,只知道太上皇对那寿安长公主是眼不见为净,赵誉对她也有些不喜。

可同为女子,皇后又是温和柔顺的性子,想着寿安长公主那多舛的命途,心中忍不住还生了些怜意来。

于是叹道,“听闻是长生观那些人,对公主不大好,太上又曾派了士兵去守着,将她禁足在院子里,观里的人想着宫里不知道消息,所以胆大妄为,太后知道后也是生了气,责罚了观里众人,可以寿安长公主那病,那长生观实在不是个久留之所,太后的意思,是想将她接到宫里来……”

赵誉脸微沉,“所以太后想让你来劝说我?”

皇后顿了片刻才道,“臣妾自己也觉得,公主终究也是皇家的血脉,若是凋零在了外头,难免叫外人心生揣测,说上皇与官家天恩微薄,不恤她孤苦。”

她仔细打量着赵誉的神色,怕他动怒。

赵誉神色倒是平常,声音也是淡淡的,“你是不是以为我石头心肠,放任自己的族妹流落在外,就为了从前的一些恩怨,挟私心报复她?”

“臣妾不敢。”

他与孙静仪是结发夫妻,赵誉这个人最念旧情,他娶了她之后,身边就没再有过旁的女人,还是被册为太子后,上皇替他做主,给他册了一位良娣一位承徽,也就是如今的贵妃和贤妃。

赵誉是军伍出身的,多年难改军中习气,虽然本性温和,但动起怒来也是叫人畏惧得很,可他在皇后面前,总会克制着脾气。

见她有些惶恐,赵誉缓了神色道,“她从前虽骄纵,那不过是年少时候的事了,可如今我不能不体谅太上的心思。”

赵桢对他这个侄女的态度,不用表明,便是猜也猜得出。

当初他下旨连杀军中几位大将,就是因为朝中有一派官员私底下想着要迎回崇宁帝。

这些迂腐的旧朝老臣们,心中只有所谓的正统嫡庶,顽固不化,崇宁帝丢了半壁江山,可在这些人眼中他还是那个最正统的帝王,即便是赵桢一手建立起了南边的新朝,挽大厦于将倾,终究还是名不顺言不顺,赵桢如何能不怒。

况且当年,北契南下之时,最初与北朝议和后,赵襄便让他出使北朝,可其实不过是去北边为质,那时他九死一生,险些就丧命在了北边,他心中对赵襄的恨意自然不轻。

“可若太后执意将她接回,到时候陛下……”皇后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地开口。

赵誉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接答道,“若太后执意将她接回来,只要她安安分分的,朕可以不再计较过去的恩怨。”

映春奉太后之命去往长生观,在那之前,她没想到持盈的病已那样重了。

映春和红缨一样,是程太后身边的旧人,在旧都时就跟在当时还是福王妃的程太后身侧,当初时常跟着程太后进出金明宫,对那时陛下的掌上明珠寿安长公主如何不知。

后来的崇宁之乱,一别到而今,已然是整整十二年,当她再见到持盈,已经彻底认不出来了。

持盈长得像她的母亲,崇宁帝的韦皇后。

韦皇后自幼便以美貌闻名帝京,所以持盈年幼时,模样就已经有了几分不寻常的殊色,不光是崇宁帝宠着她,皇族里的那些长辈,哪个见了她都怜爱得不得了。

那时宫人私下都在议论,说着寿安长公主日后的美貌怕不输韦皇后,必是艳冠帝京,又是陛下最最疼爱的小女儿,这命格简直是天下独一份,再没有谁能有这样的运气了。

谁知曾经那个天底下最幸运的姑娘,如今奄奄一息在躺在床榻里,瘦得脸颊都已经凹陷下去,再好看的样貌,也只剩下了憔悴不堪。

一问才知道,观里的住持竟都没有为她找个大夫。

映春将一切禀明了程太后,程太后听后不说话,良久,才沉声道,“不能再让这孩子再这么孤零零住在那观里了,得接回宫里来。”

这自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即便是当朝的太后。

赵誉当然不敢违逆了嫡母的意思,程太后先是从皇后那儿打听赵誉的意思,皇后也说官家担心太上会不大乐意。

不用问,赵桢的心里肯定是不乐意的。

别人若这样劝他,毫无疑问引得他大怒,可将人接回宫的念头是程太后起的,那边不一样了。

当年赵桢奉着皇兄之命,赶去淮西调兵,可后来帝京陷落他带兵直接南渡到了临邺,当时福王府上下都落入了敌军之手,当然也包括了福王妃,如今的程太后。

赵桢在临邺称帝,登上天下至尊之位,可只要一想到流落在北地的发妻,心里都如油煎一般,多年来他空置后位,与北朝多番周全,终于在南北议和时,用岁币将妻子换了回来。

他这一生,独独对妻子,心中的愧意永不能弥补。

程太后心中也明白,所以她便直接让映春带着自己的懿旨,去九安山连夜将人接到了福宁殿的暖阁里。

到了福宁殿后,映春本让人先扶持盈到暖阁歇息,可她执意要先向太后谢恩。

阿棠搀着她进殿,程太后再亲眼见到她那刻,忍不住眼睛就红了。

“天可怜见的,竟病弱成这个样子,”程太后细细瞧着她道,“你母亲若在天有知,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

本来还好好的,可提到了韦皇后,持盈还是忍不住鼻头发言,强忍着,才没叫泪水落下来。

“谢太后隆恩。”

持盈挣扎着要行礼谢恩,被程太后亲自上前给扶了起来。

“好丫头,没事了,”程太后让她揽进怀里,抱了抱后轻声道,“你母亲离世前,嘱咐我若能回到南边来,一定替她照料你,我既答应了她,就万不会食言。”

当初帝京陷落之时,皇族的宗亲女眷们都是一同被俘去上京的,无论皇后王妃,还是小小宫女,都成了囚徒。

到了上京后,男丁们皆被遣到围场里养马,女眷们则送到北契的皇宫里为奴。

程太后在上京的那几年里,同韦皇后两人患难与共,相依为命,起初两人只是一同做些粗使杂物,可韦皇后因为容貌出众,被北契的太子看上,成了太子身边的侍妾。

虽是屈辱,可因那北契太子贪恋韦皇后的美色,对其也还算不错,韦皇后便借着这点微薄的恩宠暗中庇护程太后,将她调到自己身边,做些清闲差使。

只是那北契太子暴虐,韦皇后受尽折辱,几年后终不幸香消玉殒。

当时赵桢已屡次遣使到北朝,愿以金银财帛来换北朝放归妻子,是以韦皇后在临去前,便恳求程太后若是能回到南边,一定替自己照料女儿持盈。

程太后被放归后,被赵桢接回临邺,以中宫之礼册为皇后,在北地受辱的那些旧闻自然也成了忌讳,没人敢议论提及,便也无人知晓这段旧事。

这也是程太后南归后,第一次同人说起在北地的事,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声音发着颤,心中情绪难以平息。

持盈听到母亲身故前还念着自己时,头低垂着,也不敢出声恸哭,可颤抖的双肩还是泄露了心底的悲痛。

其实程太后只说了个大致,并不敢告诉她细节,韦皇后当初死的时候,腹中还怀着北朝太子的孩子,那北朝太子薄幸,早对她腻味了,便是连她身怀有孕也不顾惜,太子身边的另几个侍妾对她百般作践,上京天寒地冻,韦皇后死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单衣,死后被宫人匆匆掩埋在城郊的荒地里,连座坟茔都没有。

至于持盈的几位哥哥,在那几年里没一个能撑过去,死在围场里的大虞宗族不知多少,围场外直接挖有一个大坑,冻死的病死的都直接将尸身扔去坑中一起焚烧了,所以她的兄长们也个个尸骨无存。

这些程太后不敢说,持盈也不敢问。

程太后本想着,老天大约是可怜持盈,让她当初侥幸逃出了帝京,可不承想,即便是成功逃到了南边来,这孩子的日子依旧过得这么苦。

“别怕,孩子,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万事皆由我替你做主。”程太后抱着她,哽咽着道。

赵誉是傍晚时到的福宁殿,他白日里去了太学幸学,太学离德寿宫近,他便顺道来给太上皇与程太后请安。

赵桢闭关辟谷,他没能见到,便径直到了福宁殿。

他没想到,会见到持盈。

进殿的时候,他并没能将人认出来,只远远看到有个身量清瘦样子孱弱的女子,身子半侧,头低垂着,殿内的人向他行礼,那女子也跟着一起。

赵誉还以为是外命妇进来给太后请安的,还是坐下后,听得程太后指着持盈开口道,“你瞧,阿盈病成这么个样子,瞧着怎么不叫人心疼。”

他怔了一怔,旋即神色如常问,“娘娘已经将持盈妹妹接过来了?”

说完,他才抬眼去看她。

持盈并没有将头全抬起来,只上前又朝他福了身,低声道,“恭请官家圣躬万福!”

她起了身就静静站在那里,初春时节,天光正好,阳光从窗棂格子里照进殿内来,她背光而立,春时的日光澄亮,将她的身量勾勒得清晰,实在是过于纤瘦了,腰肢那里系了宫绦,竟是空空落落的。

而她的面容,因为她这样低垂着眉目,看过去也看不分明,赵誉便只能看到她那眉睫,像是一阵风来都要跟着颤一颤。

赵誉心中一惊,只觉得眼前的人与他记忆里的那个赵持盈,已不像是同一人了。

不光是身形上的清减,她的神情,以及此刻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与当年那个帝京里面最明艳娇贵的寿安长公主,简直天差地别。

即便与南渡之时,他带着她逃到临邺那会儿的样子,也不一样了。

“她这些年也是颇受了些苦,”程太后叹道,将持盈拉到自己跟前,握着她的手,“今后就在我身边,也多陪陪我。”

赵誉收回了目光,转头看着程太后道,“持盈刚回宫,先养养病,英儿闹腾,等过些时日,儿子再将他送过来陪娘娘。”

前段时间,程太后跟赵誉与皇后提起想将赵英接到自己身前养着,赵誉一时找不到说辞来婉拒,到后来程太后决定将持盈接回宫,便没再提此事,她不再提,赵誉便也装作不知,只是想着可以偶尔让英儿到德寿宫来住上些时日,也算慰藉了程太后想要含饴弄孙的慈心。

“甚好甚好,”程太后听了开心得不得了,含笑转头对着持盈道,“元元,你可没见过我那乖孙,真真一个小机灵鬼,是我的心头肉!”

元元是持盈的乳名,便是从前在旧都时,也只有父母兄长与乳母等人知道,当初在北地,韦太后病重的时候每每念及女儿,都是叫着“元元”,程太后一时开心,不觉察间便这么叫了出来。

“那孩子就是仗着太上与娘娘的疼爱,如今越发没规矩了。”赵誉答。

“这不是要开蒙了么,读了书就好了。”

谈到孙儿,程太后有说不完的话,赵誉在一旁答着,持盈低着头,谁也没看到她神色间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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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住进了福宁殿的偏殿后,日日有御医过来问诊,身上的病也一日日见好起来。

德寿宫本就是修来给太上皇与太后两位颐养天年的,不仅从西湖里引了水进来造了一方大池子,又以湖石堆成了一座飞来峰,嶙峋险峻,湖水从石缝中流出来,如一缕缕山瀑一般,十分别致。

湖边又遍植绿树嘉木,各个馆院里养着各地进宫来的珍奇花草,见持盈身子好转了,程太后便时常带她到园子各处走走。

她从前在长生观,经年累月就待在那一方小院子里,有时坐在亭台里,看着碧湖上的鳞波,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日,她陪着太后到园子里逛了一圈,程太后想顺路去太上皇赵桢所居的康宁殿,持盈识趣地告退,先回福宁殿去。

她知道赵桢是不愿见到自己的,赵桢即便同意程太后将她接回来,也不会见她,德寿宫这么大,想要一辈子不见都行,她又何必还要上赶着去给赵桢添堵。

她身上还带着病,走得慢,半道刚想在倚翠亭里歇一歇,就见身侧的宫婢们都福下了身去,她抬头望去,远远便见赵誉一身绛色纱袍,身后跟着一众宫人,而他手中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此刻也正朝她这儿看过来。

因程太后想念孙儿得紧,屡屡派人到东宫去探问,赵誉便想着让赵英到福宁殿去小住几日,正好他也有许久不曾到德寿宫来请安,便带着赵英一起来着。

走到漱玉池边,赵英在舆驾上坐不住,赵誉见园中春色正好,于是便牵着儿子一路走过来。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持盈。

她就站在亭子边,身后的回廊外是一架蔷薇,此时还不到花期,只是枝枝蔓蔓的绿叶。

持盈虽已回宫,却并未身着那些艳丽奢华的宫装,一袭水色的青罗裙,外罩简素的纱褐,头上是一顶碧玉莲花冠,更接近平日道门里的打扮,也更显她身量纤细若裁柳。

风从池中吹过来,吹得她衣衫盈动,仿佛此刻她不是身处大内宫禁,而是在九安山的清风雾岚间。

本该上前来行礼的,可她好像是忘了,目光只落到赵英身上,眼中有些极力想掩下的情绪涌动着。

不过,那也只是片刻之间,很快持盈就镇定了下来,掩去了方才的失态。

赵誉看了她几眼,又匆匆撇开了目光,有些不自在似的,便没看到她那一刷之间最真实的情绪。

“官家可是要去福宁殿?”持盈开口问道。

赵誉点了点头,还没开口,身旁的赵英已笑着答道,“姐姐,我们去是看皇祖母的。”

持盈看着他,小小的人儿不仅长得玉润可爱,眼里的机灵劲也是藏都藏不住。

赵誉却皱了眉,“没规矩,这是你寿安姑姑。”

“姑姑?”赵英一双眼睛盯着持盈,看了看又转头问道,“爹爹,这姑姑我怎么从前没见过。”

关于持盈的身份,以及在九安山的牵扯,赵英小小年纪当然不会明白。

赵誉便只摸了摸他的头,淡淡道,“今后就能常常见着了。”

他只那么一说,却不知这样的一句话,在持盈心中牵动起了怎样的波澜。

她垂下目光,轻声道,“真是不巧,太后不在福宁殿,方才去了太上皇那边。”

“那去康宁殿吧,”赵誉吩咐身边的宫人,又对着儿子道,“正好,英儿也许久未见翁翁了吧?”

持盈往后退了退,赵誉冲她微微颔首,然后就牵着赵英改道往康宁殿的方向而去。

还没走远,赵英转头巴巴儿地对着父亲道,“爹爹,咱们说好了的,我就在这儿暂住,您可要快些来接我,我可不想跟娘娘分开得太久。”

赵誉难得神情变得温柔,低声允诺,“自然,你娘娘更舍不得你呢。”

宫人簇拥着父子两人渐渐走远,直到背影都依稀不可见,持盈却仍站在原地,她的目光落到远处的湖面上,久久也没有挪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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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政务缠身,所以赵誉并未在德寿宫里久留。

程太后带着赵英回了福宁殿,她见了孙子心里开心,便特地让人将持盈也叫了过去。

“元元,这就是十三的那个小子,”见持盈走到跟前,程太后忙拉着赵英给她看,天下人皆知,赵誉并非是太上皇赵桢的骨血,他的生父是秀安郡王赵希。

秀安郡王子嗣兴旺,赵誉在家中序齿为十三,后来被嘉佑帝赵桢选为养子,授越州团练使,奉皇命去越州练兵。

当时宫里内外都称之为“团练”,至于长辈们,便直接叫他“十三”。

程太后对着持盈道,“说起来,十三年少时候的样子这宫里怕还只有你见得多些,你看看,父子俩像不像?”

赵誉生在南边,他的父亲秀安郡王当时在秀州做县丞,他是在秀州的青杉官闸里出生的。

他们太祖一脉一向艰难,虽是皇族血脉,处境却很尴尬。

赵誉十四岁那年,当时的元熙帝不知怎么,突然下了一道旨意,让他们太祖一脉承了爵的宗室都要留一子在京中,他父亲一咬牙,将他送去了帝京里。

他到京中不久,就被留在金明宫里,做了皇长孙也就是持盈的长兄赵郢的伴读。

所以,赵誉年少时的样子,在如今临邺皇宫里,怕没人比持盈见得更多的。

持盈便又想起了旧都里那个沉默而孤介的少年,孩子的眉眼不似他,他的眉眼清俊却总带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孩子的性子也不似他,他不爱笑,她见他时,他总是抿着唇默然立在那里,看似恭敬卑微,却藏着一股冷傲。

赵英仰着头,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对着她道,“姑姑,你说我同爹爹像不像?”

持盈怔怔得低头,那是一双再澄净不过的眼睛,他的眉眼还那么稚嫩,身量小小的,方才在漱玉池边,她一直不敢去看,如今却不容她回避。

她攥住袖子里的手都在发着抖,用力地笑了笑,张了张嘴,嗓子却好似干涩地发不出声来。

心底有多年压抑的痛楚又破土而出,可她必须要装得安然无恙才行。

小孩子哪里能察觉出什么呢,只天真地笑着,“不像吗?那我一定是更像娘娘!”

“是是,”程太后将赵英牵过来,温声道,“儿子都像娘,英儿也是……”

赵英的身世一向是宫里的忌讳,他是在孙静仪嫁给赵誉一个月后出世的,即便再对外谎称是正室嫡子,也堵不住外头纷传的流言。

可无论外头再多猜测,赵英从小就被告知,孙静仪就是他的生母,无论是赵誉,抑或是赵桢与程太后,都是如此告诉他的。

持盈见过孙皇后,她被程太后接回宫后不久,皇后过来请安,见了她后嘘寒问暖,关怀入微,连看向她的目光里也带着慈悲。

赵英的言语间总也不离他的娘娘,这么小的孩子看似一无所知,实则是最敏感的,孙静仪待他的种种好,想必都不是作伪。

想来也是,孩子的生母已不可知,又是不记事的年纪送到她身边去的,就当自己的骨肉来养着,也是顺其自然。

持盈站在那儿,唇边浮起一个若有似无的苦笑,然后缓缓地,将那落到赵英身边的目光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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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英在德寿宫里待了十几日后,皇后亲自来将他接回了慈元殿去。

皇后来的时候,给程太后请了安还特意去看了持盈。

“妹妹的身子养起来后,气色好多了。”她看着持盈欣慰地道。

“谢皇后挂心。”持盈恭敬地答。

她这样子,恭敬是恭敬,却也是客套疏离,皇后一向宽仁,又存着与她亲近的心,便含笑道,“什么皇后,我既与你哥哥是夫妻,阿盈难道不该叫我一声‘嫂嫂’?”

她的目光灼灼,持盈没办法,只得轻轻唤了一声“嫂嫂”。

皇后拉住她的手,开心的道,“我母家家里只有一个弟弟,自幼便没什么姊妹,官家又是家中最幼,如今还在的就一个长姊,可齐安郡主都要嫁女儿了,官家难得有这么一个妹妹,你能回宫来,我自然是高兴的。”

齐安郡主是赵誉的姐姐,他在家中排行十三,是最小的一个,这个姐姐大了他近十岁。

持盈与赵誉一个是太宗血脉,一个是太祖血脉,虽隔了七八代,可当年崇宁之乱,旧都的宗室皇族都被掳到北契上京去了,眼下在临邺城里,还真找不出多少皇族血脉了。

皇后拍拍她的手,“往后你常到我那慈元殿去,陪我说说体己话,这几日英儿吵着你了吧?这小子最顽皮,无法无天,除了官家谁都不怕,他若是胡闹了你可不要惯着他。”

持盈摇了摇头,目光低垂着,轻声道,“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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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将赵英接了回去,不久,御驾就朝着中宫来了。

赵誉进殿后皇后忙上前来迎,他状似随意地道,“过来看看你。”

皇后抿唇笑了起来,知道他嘴上这么说,实则是好些时日没见英儿,想儿子了。

赵誉又将赵英身边的宫人叫上来,询问皇子这十来日在德寿宫都是如果过来的,赵英忙凑到父亲跟前儿道,“爹爹,这些日子英儿可乖了,一点儿都没惹祖母生气。”

他年纪虽小,却机灵得很,最会讨巧卖乖,赵誉面上板着脸,眼底却是一片柔软。

“那不过是你祖母宠着你,你再闹腾她也不会生气,至于你乖不乖,爹爹心里头可清楚得很。”赵誉伸手点了点赵英的额头。

“对了,臣妾去福宁殿的时候,见到了持盈妹妹。”皇后在一旁开口道。

赵誉神色淡淡的,眼睛只落到赵英身上,随意地“唔”了一声。

“臣妾年少的时候,在旧都里就听人说韦皇后艳色天下无匹,从前没机会见,如今见了持盈妹妹,倒是可以猜见一二分了。”说着,皇后低叹了一声,“可惜了,本是那样的身世加容貌,偏偏不得老天垂怜。”

赵誉只答,“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老天爷不可能永远只垂怜谁。”

皇后劝道,“如今皇室血脉凋零,官家也难得还有这么一个妹妹,也该照拂一二,当初她在长生观会受那么多苦,都是那些人在揣测宫里的意思,欺负她没人疼。”

“娘娘将她接到了自己身边,还不够疼她么。”

皇后叹道,“可那些人最看重的,还是陛下的态度……”

赵英听着两人的谈论,说到什么持盈他不明白,可听到说父亲的妹妹,他便伸了脖子好奇地问,“爹爹的妹妹是寿安姑姑么?”

皇后点了点头问他,“英儿喜不喜欢寿安姑姑?”

她想着英儿十几日在福宁殿,与持盈朝夕相处,应该熟稔了。

谁知赵元摇着头答,“不喜欢。”

不光皇后,连赵誉也有些惊讶,看着儿子认真地问,“为何不喜欢?”

赵英嘟着嘴答,“因为姑姑不喜欢我,所以我也不喜欢她了。”

皇后以为是孩子不知事误会了,便逗他道,“你一定是你太调皮,惹得寿安姑姑不开心了。”

小孩子听不懂这逗趣,便梗着脖子争辩道,“娘娘胡说,我没有的!”

赵誉见儿子这般认真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又将他拉到自己跟前,温声问,“那为什么说寿安姑姑不喜欢你呢?”

赵英低头仔细地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儿子不知道……”

他还太小,只能凭着自己的感受,在福宁殿的那些日子,持盈对他的回避,这些即便是个小孩子也能有所察觉。

更何况赵英自出生起,就被父亲疼着被祖父祖母宠着,身边的人只怕不能讨他欢喜,没有谁敢有半分的不恭顺。

在他看来,亲近就是喜欢,讨好就是喜欢,他只见过那个寿安姑姑那么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在这样无法辨认太多复杂的情绪的年纪,赵英便觉得,那么寿安姑姑一定是不喜欢自己。

赵誉的目光微沉,皇后在一旁瞧见了便有些担心。

她知道赵誉一向就有些厌恶这个妹妹,怕引得两人间的嫌隙更大,便劝道,“都是小孩子的话,官家也当真?持盈她哪里会不喜欢英儿。”

赵誉却忽然低声答,“怎么不会……”

皇后微怔,看见赵誉冷冷笑了一下,道,“英儿有个叫她讨厌的父亲,自然也就被她所厌了。”

历史上真实的三个宠妃(她从那个天下最尊贵的帝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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