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军在战场上失去和毁掉的, 应该由我们索回。我也想起挂在家乡夫子庙前的那副梨木板上刻的长联:边镇踞湘黔要冲才武辈出历有丕显, 五竿本山水雄美人文蔚起尤待采兹。(本章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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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八月十四,中秋大节到来之前,云泉的一封被揉得像酸菜样的书子通过驿站辗转送到竿城来。信是苏玉仙收的,因书子上明写着“父母大人台鉴”,不便开拆,又耽心其中的内容有老爷难以受用的地方,便去找了张氏。

大脚婆喜出望外,却眼前一抹黑,目不识丁,忙让苏玉仙给她念一遍。

双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儿七月十一开拔后,因天气热暑,道路坎坷,经十数日方抵达长沙府。一路上虽是十分艰苦,倒是使我这井底之蛙茅塞大开。我看到了麻阳高村的水码头,传说印出了赶得动死尸的“辰州符”的辰州府;看到了险浪恶滩“寡妇链”(船老板跟我讲了一个关于这地方的极辛酸的故事);也看到了相传为秦人避乱的桃花源。可惜眼下节气不对,没看到“落英缤纷”的美景。我们当然也经过了进出湘西的门户 一 一古时 称武陵郡的常德府。如此一来,对于我所生于斯长于斯的竿城在湘省所据有的位置才算有了点形象的了 解:竿城实在是太偏远了。

儿抵长沙之后,碰到了一位湘西大同乡,他是保靖厅人,名叫黄子培,年纪轻轻,才二十五岁,颇有胆识才干,在本标中军手下业 “字识”,即司文书的职务,待遇很低,但是十分洞察内情。我曾跟他提起过父亲的名字,他十分敬仰崇拜,说父亲是湘西的骄傲。故他同我关系甚洽,结为莫逆之交。

在外头不比在屋里,没朋没友会受欺辱。 好在我们湘西人多,也不怕哪个。他喜欢喝酒,尤好 烈性酒.喝过后话尤其多,但他说从没醉过,酒醉心明,说话还是晓得场合分寸。到底为哪样要去打仗,到哪里去打仗,当兵的谁也不晓得。当官的从我们穿起号褂的那天起,往我们脑壳里头灌的就是两个字一一服从。倒是凭了同他的结识,我才多少晓得这回的仗火是怎么回事。

日本国这些年来,国力已渐渐雄厚,想称王,就以东学堂起义作借口向那里派了兵,起义被弹压后就赖着不肯走了,反倒指使朝鲜政府委托日本驱逐我们的军队。就这样,一场大战打起来了。我们驻在平壤的淮军受到攻击,打了败仗,开始往回撤。这时,湖南巡抚吴大澄才电请统率湘军赴朝督战。于是,他在省内各州府起用湘军旧将,添募兵 勇,号召湘军宿将及后裔子弟从军出关作战。事情的缘起大概就是这样的。

我们到达长沙府后,住在岳麓山脚下。这是本地最高最有名气的山,只是比起我们竿城的来,简直算不得山,充其量也就是个土包包而 已。

在这里,我们进行了整编,整编的结果是把我们的五竿健儿全分割了。谭子良和俞德胜都被分走了, 只留下了我独自一人。你们还记得道台上那个叫王京山的营员么?他也来了,分在另一个营队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记得父亲常常跟我摆过他们那时候打仗,同沈洪富、刘祖承满满们一起,全青一色 的家乡人,高举着“竿城虎威军”的龙凤旗冲锋陷阵,几多合手!几多痛快!如今偏弄出这么些新花样儿。大家都面生,讲起话来南腔北调的,好多人都打宝庆腔,懂也不懂。听黄宇识讲,是有什么人向皇上参过本,讲往天那一套世业兵制是亲族相承,这样的兵既懒弱,性又不驯,多操数刻,则生怨言,稍施鞭笞,则必哗噪;将弁不能束,易挟制滋事,遇调派出征又闻风推诿。还说什么且不说当大敌抗外侮,就是对付土匪也很困难。所以要有意的分而治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确实的原因,也不明白这样的分割有何好处。既然如此,又何必征募湘军宿将子弟?我听说湘军的总统帅吴大澄是个文官,从没经历过战阵,平素虽也操演阵法,指挥进退,但皆纸上谈兵,临阵何益? 如果有父亲您来领一支队伍该有多好啊!在我给家里写这封信的时候,谭子良、俞德胜、朱大倌、王京山 所归属的营队都已经陆陆续续往前方开拔了,而我却仍留在原地,心里真是憋死了。

这是一支临时拼凑成的队伍,南腔北调语言不通,好多人连马背都爬不上,连火枪如何装药都不会。我们营属湘军旧将魏光焘所辖,挨我们住处不远就有一个属于陈浞所辖的 营。魏光焘是左宗棠伯伯的旧部,而陈浞曾在曾国藩长孙曾广钧部下充当过营务,因二人不合,势不相 下,故下边的兵士也常常扯皮绊,动辄斗殴,几至兵戎相见。

呆在这里受训的日子实在难捱,我真巴不得 早日上战场去。谁英雄谁草包在战场上同敌人较 量去。

我们所住的廊场不远处有一座书院,比竿城的文书院大得多,门楣上有一幅对联“唯楚有才,于斯为盛。”是的,作为湘军的子弟应该不负前人对这块孕育英才土地的评价。淮军在战场上失去和毁掉的, 应该由我们索回。我也想起挂在家乡夫子庙前的那副梨木板上刻的长联:边镇踞湘黔要冲才武辈出历有丕显, 五竿本山水雄美人文蔚起尤待采兹。

儿不会辜负父老们的重望,听说再过些天,我们也就要向前方开拔了,请等着我的军功消息吧!

敬叩 福安

男云泉拜上。

这封长长的信,苏玉仙是一口气读完的,大脚婆也是没歇气听完的。她们都多少放了些心。

大脚婆边听还边流泪。听到最后,高兴地双手合十道:“谢天谢地,灵官菩萨保佑!”

然后 ,要过信来就喊她的使唤丫头珍珍,问老爷在哪里。

珍珍从外头进来,说是这一晌都一个人躲在书房里闭门不出。于是,大脚婆喜颠颠地出门,过天井往小书房去。苏玉仙笑着跟在她后 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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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今天这么高兴,有哪样喜事?”在小花园里帮着花匠扯草的廖妈笑着歇了手,且朝苏玉仙笑了笑。

“云泉有书子搭转来啦!”大脚婆攥信的手在空中摇了摇 ,“这鬼崽,个把月没搭转来半个字,可把人急死了。这回可好一写就是一大摞,密密麻麻的,到底长见识了,往天他爹逼他作文写二八句,嗨,简直像要了他的小命啦。哈哈哈哈 。”

“难怪,我昨夜头见蜡烛芯上起了一朵好大的花,原来应的是这么件喜事。”廖妈笑着恭维,见大脚婆耳边风一样笑着上阶基,进了圆拱门,忙扯了扯背着伢儿蹲在她旁边扯草的 马玉香:“听到了吗?云泉的书子转来啦!”

马玉香其实早已听见了,正在为此生愁生感,听了廖妈的话,却只淡淡地道:“少爷有了书子回来自然是喜事,可同我有哪样干系呢?”

“说不准书子里也有俞大哥的消息呢。”

“你快莫提他了。”马玉香郁郁地回答,只顾勾头扯草,“若再提起他,这院子里不晓得还要添好多风风雨雨。”

“你呀怎的也变得没背胛骨似的?风风雨雨有什么好怕的?何况俞大哥还是孩子的干爹呢,就算是打一起做过几年活路的熟人,问问探探也是应该的。”

“廖妈,你....是晓得的,我何尝不牵挂俞大哥呢?”马玉香眼圈儿有些发红,“都怪我,是我把他硬逼到那条绝路上去的。”

廖妈见马玉香伤心,有些急了:“嗨,你如何这样想?俞大哥我是晓得的,铁铮铮的硬汉子。他要上前线,决不是为了赌气。他心里是有盘算的。你就安心等着吧。他肯定会混出个样子回来见你的。”

“廖妈,你快莫甜我的心啦!打仗那东西,九死一生,我是听见过的。今生今世恐怕再莫想见他的面了。我真蠢,当初听到他要归队伍,还只当是句耍话子。我怎的就忘了他总是说一 不二的犟性人。我知道,完全是为了我好做人,他才赌气走的。我怎的就不好生劝劝他。天下的路哪条不好走。他本是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为何还重新往火坑里跳?我真蠢,本该劝劝他,说不定他是能回心转意的。如今说什么也迟了,万一有个什么好歹,死了变鬼他也是会怪我的 ..."马玉香说着,几乎要哭出声来。

“玉香,快莫自己磨自己。你月子里吃过好多亏,没能好调养,如今又做工又操心,孩子就够你受的了。”廖妈把话故意往一边扯,她揭开马玉香背后的大抱兜一角来逗孩子,“嗬嗬,你笑哪样?肥它它、白净净的,三娘真会取名字,又英又奇,是个 大富大贵有福气的相。”回头又对马玉香道,“你早些放手吧! 这园子也不是三两个时辰能清场的。等我去老爷那里探个耳风。云泉的书子里保管是会提到俞大哥的。探清白了,相安无事,你也好落心睡几夜安神觉。”

廖妈起身,手在麻裙上擦了擦。

书房的门是关拢来的,大脚婆乐呵呵喊了几声没听到回应,掀了掀,里头有拴子拴着。诧异掺和着担心,她使劲地捶 门。

门开了,胡子八岔的陈青树手里拿着本封皮揉得像酸菜 ,一样的《诗韵》。不知是哪根经开了窍,这一晌,这独臂老军人竟一头钻进了故纸堆里去,用被战刀和缰绳磨得粗糙如牛皮的短指头,很艰难地去翻薄薄的毛边纸线装书页,摇头摆脑吟唱“晴对雨,雪对风,大地对苍穹”一类的对仗启蒙来。因为搅散了雅兴,开门时一副老不乐意的样子。

“泉、泉儿…...他、有、有书子回来啦!”大脚婆兴奋得话不连句。

“啊?!”陈青树喜出望外,将那蓝壳子《诗韵》往书案上一扔,“快些给我看。”

大脚婆把信在他面前直摇:“你猜老二都说了些什么... …这哈宝崽,这多天都不回一张纸来,只差没把娘牵挂死 。”

“泉儿,他定是立了战功了吧!”

她像没听见丈夫的话,只顾着唠叨,“真的是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泉儿他还没上前线哩!真是天老爷保 佑,恐怕也是那个白麻子大官的关顾,他没上前线去 。”

陈青树却突然垮了脸,一手夺过那信,不悦地道:“不上前线,当的什么卵兵!”

“嗨,才见你这么个当耶老子的,只巴不得把儿子往死里推!男人啦,真全不是东西!俗话说得真好,不屙儿不晓得痛。泉儿死了,你难道就见好处了?我晓得,你是恨他,平时两句话 不对头动手就是打,现在又把他远远推走,还巴不得他死 。”

“吵什么尸!”陈青树脸色发青,“妇道人家懂得个屁!”

“什么?我不懂?往天你在外打流,这么大个家全是我……”

“算了,算了。”苏玉仙忙解劝,“泉哥儿有了信来,本是天大的喜事儿,何苦反闹得不愉快呢?”

“老爷,大娘、三娘,恭喜贺喜。”廖妈恰巧赶来了,“听讲泉哥儿来了书子,有什么喜事儿,快讲给我们听听,也跟着高兴高兴。”

“本来嘛,一件高兴事儿呢!”大脚婆瘪着嘴,但嗓门已压低了许多。

“嘿嘿嘿,这个小杂种,一出门到底长见识多了,也晓得天外有天,除了竿城还有更大的口岸了。”陈青树已在看信,发出一连串的评价。他先肯定了自己把云泉出去的决策英明,然后破口大骂日本矮子,说“矮子鬼比长法长更横蛮刁钻。”(他同法国佬打交道结过仇,对那此蓝服睛长脚杆洋人更熟悉。)也顺便指责了朝鲜,说“高丽王简直是变婆 娘子”。自然被他攻击最厉害,骂得一钱不值的要算淮军了,他 十分遗憾地叹着气道:“想千想万,怎的竟让这些粪桶兵去防讨国门要冲呢?守高丽可是要角色的。那些淮军我晓得,屋高八高.个个都锯得成十来节马桶子,就是打仗不顶用。要说是打硬仗,那还得靠我们的湖湘子弟,靠五竿健儿。日本鬼子,你 们杂种的等着吧。看老子们的孩子来收拾你们。不想死,就早些卷包袱滚,哈哈哈哈!”

他放肆笑,胡子因激动而颤抖。他接着往下看,不禁沉下脸来。对儿子在信中所描绘的关于湘军当前那些不景气的现状,他简直不信。倡办湘军练勇制的曾文公他是很佩服的,可对他的那个如今被派为督操翼长,添练湘勇三营的“编修”长孙却实在不敢恭维。让他担如此重任,实在是不妥。这是个不懂军事,只会纸上谈兵的角色。让他操掌重权岂不是诸葛卧龙先生之用马谡?岂不要误失街亭么?可惜陈青树如今已是回乡罪臣,若尚在朝中当事,哪怕削职斩首他也是要死谏的。可如今又有什么法呢?只好长吁短叹干着急。他的脸一直像罩着阴云的天,直到读到信末尾,才渐渐开了“天 眼”,有了点睛朗的意思。他赞叹地说:“唯楚有才哈!这话说得在理,对子也对得有味。不过还是我们竿城夫子庙前的长联有味。犹待采兹,讲得好,本来是嫩笋高过竹嘛。 ”

“老爷,这么说,泉哥儿已经上到前线啦?”廖妈并没听得了然,忙从侧面打听。

“还在长沙府呢,不过马上就要开拔啦。”

“不!那小子幸运,巳先头上前线了。恐怕是选上敢死队了吧。”

说者无心,听者却变了脸色。廖妈立即又装着无事的样子,笑道:“他倒是配当敢死队的。性子犟得像头牛,再说还是:老姜辣一些的。”

廖妈转达俞德胜已上了前线的消息时,马玉香没有明显的表情。她很想忘记这个人,因为这个人给了她一些甜却也给了她更多的苦,只是又轻易忘不掉,天天在她身边的儿子是那个人留下的一团血肉,想抹也抹不去。

中秋大节到来了,这是边地极富情趣风采的节日。地方上,一些有势力的绅士多有附庸风雅之癖,到这一天,竿城那些潦倒的落泊文人便有了喝酒吃肉的去处。

陈家大屋的后花园里,摆了赏月的席面,照例有熊应楼、朱鹤等来饮酒赋诗。傍山石栽就的一溜本地野生兰草,发出淡淡的幽香,同不远处夫子庙里五棵可供数人合抱的大桂树飘逸来的暗香混合在一起,沁 人心脾。

府上的仆人帮工们这一天都早早扒了夜饭,饭后便各各坐在住棚前的院坝里歇凉。脚边放一束艾叶篙把燃烟驱赶花脚蚊子,听葡萄架上纺车娘繁密如雨的歌声,看慢慢升起大如簸箕的盘月。月亮大且圆,这在一年当中是最难有的。

马玉香抱着儿子坐在一张矮板凳上,逗儿子看月看萤看星。她的丈夫赵五似乎对月亮没什么大的兴趣。他蹲在一个黑弯角里,在一条翻放着的长板凳上打草鞋。他只会不歇止地劳动,烟酒不沾,更无推牌赌宝的癖好。他偶尔也抬抬头,露出白白的牙齿朝自己的女人和儿子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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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玉香默默凝望远天。中秋是团圆的节日,有几多在外乡 忙碌的人都早早地跋山涉水往屋里奔。她自然会惦念起那个曾给过她许多甜密许多苦涩的人。她斜眼瞥见了那正忙碌无声息劳作的男人,觉得自己此刻之所想多少有点与常理相悖。她努力把这种无耻的邪念弹压下去,从脑海里挤走那连鬓胡莽汉子的形象,于是逗着怀里的孩子,唱起一首边地少妇常爱的《摇篮曲》。

歌词是这样的:

嗷嗷嗷,摇呀摇,我的宝宝要睡觉。屋里静悄悄,老鼠你莫吵,

灶门前的大花猫在把老鼠咬,

阿爸出门去,当兵把敌剿.. ...

唱到这里,玉香哽住了。

幸好她男人没注意听,他已经把编好的一只草鞋从长板凳脚上取下来。若是听到了,他会不会有别的想法呢?反正,这《摇篮曲》不宜唱了,索性以月亮为题,改唱那孩子们爱在月光下齐唱的童谣吧!

月亮月亮粑粑,到我门前吃涝糟;

涝糟甜,买油盐;涝漕香,买炮仗;

炮仗噼啪啪,买匹大红马...…

她又哽住了。

这一句唱来无心的歌,突然在她眼前燃起一团火一一不由得使人记想起那每天都在清清沱河里饮马的冤家来。唉,真没办法。看来,在这中秋大节的夜晚,她的心是再也无法平静下去了。

月大而皎洁,空气芬香温柔。隐隐听得有鼓角,笑语,有火光,那是城外殷富的农家请来巫师在娱神还愿,男女结队耍玩。一切月光所不能照及的林荫里,皆有年轻男女的倩影。以 “十五的月亮”为题,他们能编出许多充满情致且决不重复的 歌,可以直唱到夜露升起,月儿隐退。唱累了或者唱上了,林箐里有宽阔的山洞,洞中有情人们用千稻草铺就撒了一层野花瓣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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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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