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网】（记者 崔先康）中学生遇袭事件已过去了四天，陕北古城米脂弥漫的伤痛和悲愤迟迟未能散去。
4月27日18时10分左右，陕西省榆林市米脂县第三中学（下称米脂三中）的学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遭遇一名杀手袭击，共造成19名学生受伤，其中9人死亡。制造血案的犯罪嫌疑人赵泽伟被当场抓获。这起血案至今有很多疑团待解。在官方通报中，28岁的行凶者赵泽伟交代，自己在该校就读时曾受同学欺负，但米脂三中只是一所初中，他就读已是十多年前，为何十多年后，他突然将仇恨洒向一群十三四岁的无辜少年？赵泽伟在乡亲的印象中木讷而沉默，4月25日在村民眼中消失，4月27日突然行凶，这段时间里他究竟做了什么？在一条不足两百米的小巷中，这个常年没有锻炼劳动的瘦削青年，怎么就能够持刀砍伤19人，致死率那么惊人？
这些疑问，或许需要警方更深入的调查和日后法院的审理才能厘清。随着财新记者近几日在米脂的采访，一些细节逐渐浮出水面。记者获悉，事发后的4月28日，警方在赵泽伟家中搜查出约5把长短不一的匕首，赵泽伟父母则向警方表示，赵泽伟曾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窄巷中
米脂县位于陕北榆林市中部，无定河流经此地。“以其地有米脂水，沃壤宜粟，米汁淅之如脂”，米脂因而得名。
4月27日，周五，原本是陕北古城米脂甚为热闹开心的一天。这一天下午15点到17点，米脂县城东南20公里的杨家沟革命旧址，有一场由米脂县委县政府主办的音乐会，来自陕蒙宁甘晋等西北五省的十多位歌星要一展歌喉，为古城米脂“献上一场颇具民族特色的视听盛宴”。
但五一小长假前这欢乐祥和的氛围被冲天而起的血腥毁掉。4月27日下午18时05分，凤凰山半山腰的米脂三中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鱼贯而出，穿过校门，走进门前一条约150米左右的城隍庙巷。
米脂三中是米脂最好的初中，目前开设七至九年级，多年来中考成绩稳居全县第一。公开资料显示，该校在校学生2000余名，教职工100多人。近年来，学校连续被县教育局评为“学校管理先进集体”，被县委政府命名为“现代技术教育示范学校”，被榆林市委市政府授予“文明校园”称号。
但事后看，米脂三中地处的狭窄小巷，并不适合一个2000多人的中学在短时间内集散，更何况米脂三中旁边还有一所小学和一所幼儿园。
城隍庙巷地处米脂县老城区，是一条经过米脂三中门口、直通至米脂古城老城门柔远门的东西向小巷，附近有多处名人故居，建筑密度较大。城隍庙巷也并不宽敞，据财新记者现场估算，最宽处就是在米脂三中门口，也只有约8米，其余地方宽度约有4-6米。城隍庙巷两旁多为一二层的建筑，每隔几十米会有一条南北向的小巷与其交汇。从学校方向出发是一段下坡路，部分路段坡度较大，路面由青石板拼接成，多处坑洼。血案发生后，当地居民就有观点认为，由于小巷过于狭窄导致学生尤其是女生逃跑不及，可能也是此次造成多人伤亡的原因。
就在这个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4月27日傍晚18时10分左右，走出校门的初中生们遭遇了深藏利刃的2007届师兄赵泽伟。
66岁的米脂高渠乡人刘立春自2018年正月后，和妻子租住在米脂三中附近柔远门（当地人称北门洞）旁边。这天傍晚，他和往常一样在北门洞和一群老人拉话。他看见一辆白色轿车驶至城隍庙巷北门洞路口，紧接着，旁边拉话的一位老人突然喊，“汽车将娃娃撞倒了”。
刘立春赶紧上前，发现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学生趴到在附近的下水道口，浑身是血。轿车司机被吓坏了，说学生不是车撞的，而是被人砍的，他指着前方城隍庙巷上的一个身影告诉众人：“人往那跑了！往那跑了！”
顺着司机指的方向，刘立春看到了行凶者赵泽伟的背影。他向财新记者回忆：“看不清他手里面拿着什么，就一边向上跑，一边对人胡捅乱捅。”
下坡路上的学生遭遇了迎面而来的持刀凶手赵泽伟。刘立春注意到，孩子们跑的不快。掉头往回跑的学生遇到了刚出校门的学生，有的孩子吓得跑不动，路也不平，摔倒了半天都起不来。
4月29日，躺在米脂县人民医院外科病床上的米脂三中八年级女生李春（化名）回忆，放学后她在城隍庙巷刚下完坡，走到“好邻居小超市”附近时，对面一个男子迎上来，抓住了她前方的两个女生。李春以为双方认识，但没想到男子突然拿出刀捅人，之后朝着李春过来。她惊叫一声，掉头往回逃，慌乱中踩到了一个砖头，一直到晚上回到家里， 她才发现自己的右脚都肿起来了。
“好邻居小超市”的老板娘王彩林当时正在家中照看生意。一般放学时，在小卖部里也能听见娃娃路过时的喧哗声。这一天似乎外面尤其吵，她出去看，“才听说是有后生拿刀攮人了”。
王彩林招呼门外的学生赶紧进屋，有十多个学生躲进了她家的小卖部。王彩林和家人把大门闩住，后门也上了锁。落定之后，王彩林又发现躲进来的十多名学生中，有一名女生腹部右下部被捅了一刀，王彩林和家人赶紧帮忙按压止血。
事发时分，租住在小卖部附近“高世秀故居”中的李女士发现，有四五个女学生扶着一个腹部被捅伤的女孩躲进院内，女孩大约十四五岁，浑身是血，但还有意识，被众人安置平躺在院内的地上。李女士等人赶紧帮忙拨打110，并外出寻人帮忙。最终女孩还是逐渐失去意识，只在院内留下一滩血迹。
根据事发时附近居民拍摄的视频，赵泽伟冲过后，学生惊慌奔跑，场面混乱，有多名学生躺倒在小巷中，身下的石板血迹殷殷；伤者们坐在路边等待救援。
警方通报称，经查证实，犯罪嫌疑人赵泽伟当时持匕首，在米脂三中校外距校门150米处由西向东，对放学逆向而行的学生行凶，连续刺伤19名学生，至当天深夜，有9人伤重不治。
失至亲
4月28日中午财新记者抵达米脂时，城隍庙巷的石板路已被清洗，重新敷上水泥。几天来，凶案的血迹逐渐淡去，但失去至亲的伤痛和事发时经历者的心悸至今仍难平复。
刘立春回忆，他看到北门洞旁的下水道旁边被捅倒的女孩时，赶紧上前蹲下将女孩翻过来，用自己的腿托起女孩的头部。女孩身上一直在流血，他压住伤口试图止血，但女孩一直双目紧闭，没有意识。
“那个小女孩一直就没有清醒，我问她几次摇了几次，她都没有吭声。”刘立春说。
事发后，附近居民迅速报警。6点17分，米脂县巡警大队接到县公安局110指挥中心的电话后，派出四名干警赶到现场，学校附近的米脂县城郊派出所也派员出警。但由于小巷较窄，救护车等车辆到达后只能停放在北门洞附近。
刘立春和附近居民将小女孩转移到北门洞正面的空地上，但女孩已经淌了很多血。警车到现场后，三名受伤的孩子被抬上警车送至医院。据刘立春回忆，在事发后30分钟内，全部受伤学生均被抬走送医。
当天，刘立春和附近居民、警察在现场一共抬出了12名学生。他发现，大部分学生都是腹部中刀，其中有四个学生伤势较重，被送医时已经不清醒了；神志清醒的孩子也明显严重受惊，“都很害怕，你问他话，他都说的不太畅通。”
事后刘立春发现，自己当天穿着的一套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早年间曾经当过兵的刘立春称自己从来不掉泪，“但是那天看到那些小孩，我确实掉泪了。”
刘立春的儿子是米脂三中初一的一名班主任，父子两人在救人现场相遇，儿子将一名受轻伤的女学生交到父亲手上，转回头又去照顾其他学生。几天来，儿子的情况让刘立春分外担忧。“现在回来家中，他可自责了，几天饭都吃不进去。”
遇难的9名少年人背后，是9个悲恸的家庭。银州镇张米脂沟村民高德安失去了自己的女儿高硕鑫。4月29日下午，高德安兄弟几人神情憔悴，在家里商议着女儿的后事。高德安已经无力多说话，他的弟弟表示：“我们现在是非常悲痛，在商量拉小孩的事。老话说的好，现在是死者为大，先要入土为安。”
63岁的银州镇孙家山村村民豆锦喜失去了自己的孙女豆瑞鑫。4月27日晚上19点多，在外打工回到家中的豆锦喜被邻居告知，米脂三中出事了。孙女豆瑞鑫正是米脂三中初一的学生，他赶紧动身，一边联系在县城租住打工和照顾孩子的儿子和儿媳，一边往城里赶。在得知孩子并未回家后，三个人分别在米脂县人民医院、第二医院和中医院寻找。最终，在米脂县人民医院，豆锦喜找到了自己14岁的孙女。孙女的胸部和腹部受伤，“娃娃都已经不出气了，身上都软了”。
数年前老伴去世，豆锦喜一直难过。孙女虽小，但非常乖巧懂事，上学时和父母租住在县城，每到周末回家，孙女都会为他洗衣服、烧水、拖地，豆锦喜一直将其视为掌中宝。
4月29日晚上，办完孙女后事的豆锦喜回到家里。几日来，他一直都吃不了饭，只能喝点茶叶水。虽然特别难过，但在儿子、儿媳和小孙子面前，豆锦喜什么话都不敢说，因为家人至今都还瞒着8岁的小孙子。姐弟关系极好，“弟弟每次要姐姐，儿子、儿媳都会说‘你姐姐出去考试去了’”。
凶手赵泽伟
制造这些人间惨剧的，是28岁的赵泽伟。
动手砍人的赵泽伟一直冲到米脂三中校门口附近，终于遇到反抗。现场目击者称，有一个男学生拿砖头砸中了赵泽伟，赵泽伟开始逃跑，米脂三中体育老师高义则带着两名学校保安一路追赶。
赵泽伟并没能跑出多远，绕过一个与城隍庙巷交叉的路口，在石坡22号的门口，赵泽伟被高义等人追上制服。22户住户李佩芝告诉财新记者，高义等手持着防暴叉和砖头追赶，赵泽伟被砖头击中，头部受伤后被摁倒，然后手中的刀子也被夺下。米脂县公安局此后也证实称，赵泽伟在行凶过程中，被过往群众和闻讯赶来的保安、师生、民警合力制服。
根据警方通报的信息，赵泽伟，男，汉族，1990年1月出生，户籍为米脂县城郊镇赵家山村。附近居民拍摄的现场视频显示，赵泽伟身形瘦削，面色苍白，表情平静。被捕时上身穿一灰色外套，下身着灰色牛仔裤，被两名警察反扣双手带走。
赵泽伟是米脂三中2007届初三七班的毕业生。在当年的毕业合影中，站在第四排中间位置的赵泽伟个头不高，如同他多年来给人的印象一样，毫不显眼。关于其在母校门口行凶的原因，米脂警方在通报中表示，经初步审讯，犯罪嫌疑人交代其在米脂三中上学时受同学欺负，遂记恨学生，持匕首杀人。
4月27日晚间血案的视频、图片通过微信群组等迅速传回了赵泽伟的家乡赵家山村。赵家山村位于米脂城南8公里处，210国道东侧。资料显示，全村共有农户277户877人，经济来源主要是以务农、大棚蔬菜种植、劳务输出为主。
村支部书记赵志亮告诉财新记者，案发当天晚上18点半左右，警方就赶到了赵泽伟家，并对赵泽伟父母、邻居及村支书等人进行讯问。
赵志亮介绍，当晚赵家父母曾对警方表示，赵泽伟在中学时期曾受同学欺负，在榆林打工后又得了抑郁症。赵家也向警方提供了病历，但警方表示赵家提供的材料“证明不了其有抑郁症，（材料）也不是证明有抑郁症的”。
对于赵家父母的这一说法，赵家山村的村民们此前所知甚少。赵志亮称：“究竟有病没病，受欺负不受欺负，此前他的家人并未对外透露，也一概不说。”
事发后，赵泽伟亲属被警方多次问话。大部分村民也对赵泽伟及其家庭的事讳莫如深。但受访村民均对于赵泽伟杀人一事表示惊讶，称“根本想象不到”。在往日的印象中，这是个沉默寡言的后生，眼睛近视很深，在村子里碰到时都不拉话；比较内向，在村里同龄人中也没有朋友。
赵泽伟2007年初中毕业后，村里人就很少知道他的动向了，只有少数人听说他上了榆林一所中专，后来在榆林一家酒店里上过班。最近两年，赵泽伟一直在家里，主要是玩网络游戏，既不出去打工，在家里也不干活，平时甚少出门，很多村民甚至都说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当了20多年村支书的赵志亮得知凶手是自己村上人后，打开网上照片“一看就认不得”。
赵泽伟家位于赵家山村的半山腰，目前还未修通水泥路。赵家贴着白色瓷砖的三间窑洞非常显眼，事发后小院一直大门紧闭。赵泽伟的两个姐姐均已出嫁，目前均在当地医院系统上班。赵母在家务农，父亲是个木匠，也给房子搞搞装潢，去年曾骑摩托车撞伤手臂，目前也做不了木匠活。据村支书赵志亮介绍，这是个很正常的家庭，家中生活还不错。
在村民的记忆里，赵泽伟一直被父母宠爱。在米脂三中上学期间，一家人在米脂赁屋，母亲专门给其做饭，一直到他初中毕业，父母才回到村上。
财新记者获悉，在赵泽伟父亲的陪同下，警方4月28日中午和晚上两次搜查了赵家。中午搜查时，警察在其家中搜出长度在10-20公分的匕首约有5把。晚间，警察将赵泽伟的毕业证及电脑等物品带走调查。
赵泽伟行凶一事，也给村里带来困惑。村支书赵志亮介绍，此前，赵家山村是米脂县有名的模范村。但“现在一提起来赵家山，就想起杀人犯”。
农历三月初八到初十是当地的关老爷庙庙会，村里请了戏班子在村委会院内连唱了三天大戏。最后一天，也就是4月25日，有村民在戏台下看到了赵泽伟。这是村民们最后一次见到赵泽伟。
来源：榆林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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