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华,原名罗鸿玉,1942年生,湖南嘉禾人。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涌现出一批颇有影响的作家、作品,古华无疑是佼佼者之一。他的创作之路和艺术风格的形成在那个时代具有非常典型的代表性……

作家古华是男的(论作家古华的创作之路)(1)

古华

  1981年,古华创作的长篇小说《芙蓉镇》,好评如潮,次年更获得了首届“茅盾文学奖”,霎时间使他出了名。此时,距他一九六二年开始发表首篇作品,已经过了整整二十个春秋。他在创作道路上,是怎样走过来的?

作家古华是男的(论作家古华的创作之路)(2)

古华著《芙蓉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一版

一、时代烙印与泥土气息

  古华,是从生活里走出来的。他从小生长在湘南农村。十一二岁时因家境困难,就学着打草鞋卖,砍竹子卖,挑煤炭卖;一九六一年冬,肄业于农业学校,到地区农科所当农工,“十四年一贯制”……使他学会了各种农活,扎到了生活底层,熟悉了乡镇民情,经历了时代风云。

  按说,他是土里生来土里长,从他身上绽开的创作之花,理当具有浓郁的生活味儿和泥土气息。可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脱离时代而存在,作家(特别是未成熟的作家)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受当时社会思潮和时代风尚的影响,即所谓存在决定意识,存在决定作家的政治观点、思想观点、生活观点、劳动观点、社会观点、哲学观点、历史观点、道德观点、文艺观点、美学观点等等。在那概念化盛行的年代里,青年时代的古华,他一开始创作,就遇上了文艺是粉饰生活还是描绘现实,是依据一定的概念进行创作还是依据生活的真实面貌加以反映的尖锐矛盾,换句话说,在古华当时的创作里,生硬地传达社会概念与纯朴地抒写生活真实,使作品具有浓郁的泥土气息这一方面,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矛盾,而且是一时不好得到解决的矛盾。

  古华的创作,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时期、三个阶段。

  从一九六二年发表处女作开始,到“文化大革命”前,这是第一个时期。主要代表作有《杏妹》和《甜胡子》,载《湖南文学》一九六二年第十一、十二期。这个时期,古华淳朴的创作愿望,朴实的政治热情,是很明显的。但他毕竟还是一位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独自在社会上生活的时间较短,入世较浅,体验欠深,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较多表面的东西,未能深入社会生活的里层,把握现实存在的诸种复杂关系;艺术上还很稚嫩,自然无法抗拒种种错误的文艺观点、美学观点的侵蚀。当时,他的创作,基本上是歌颂好人好事好思想,或者具有全局观点,先人后己,或者爱护集体财产,不顾私情,以至运用误会法而回避社会矛盾,或者制造人为的冲突而忽视生活的真实。比如,《甜胡子》里那位老爷爷重责刚刚五岁的小孙女的情节,实在表现得有点矫情;《杏妹》里那对年轻恋人的故意误会,很快又自然和好,实在有些生活的根据不足。尽管如此,古华的创作热情还是宝贵的,从作品中透露出他对生活的热爱,对语言掌握与运用上的重视和敏感,注意艺术描写的集中与归纳,都是令人可喜、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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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录有古华《杏妹》和《甜胡子》的小说集

  第二个时期,是从一九七一年重新发表作品,到“四人帮”被粉碎这个阶段,主要代表作有《“绿旋风”新传》和《山里妹娃》,均收入《湖南短篇小说选》(1949—1979)。这个时期,尽管文艺界依然充斥着大量概念化作品,但由于古华长期植根于生活的底层,他的一些创作还是表现了某种进步。他所选择的题材时间的跨度上明显增大了,人物和事件的各种关系上较前复杂了,艺术的概括和表现的完整上更加注意了,语言的生动和形象的描绘上更加丰富了。在《“绿旋风”新传》里,古华十分注意人物的口头禅和习惯用语,比如,“要和老日子分手嘛!”“要和老思想分手嘛!”以至要和“老产量”、“老习惯”、“老后进”、“老手艺”等等分手,以衬托这是“一场革命”;同时,运用民歌的曲调:“狮子林上‘小洞庭’,一湖绿水一湖金!”反复咏唱,构成了一首乐曲的主旋律。这在艺术的加工和完整方面,可以看到古华从生活和艺术方面都在努力摸索,而且是取得了一些进展的。但是,他所歌颂的“革命”,难免存在那个时代特定环境的局限,他所着力夸张的那“千古以来的第一次”、“开天辟地的第一回”之类,又不能不使人感到有某种政治标签的味道,妨碍了他对生活的挖掘和人物的刻画,落到了当时流行的某种俗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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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录古华《“绿旋风”新传》和《山里妹娃》的《湖南短篇小说选》(1949—1979)

  第三个时期,就是粉碎“四人帮”、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几年。这个时期,古华创作上大步跨进,艺术个性逐渐鲜明,艺术风格迅速形成,创作出了一篇又一篇、一部又一部优秀的作品,取得了十分可贵的突破、令人惊喜的成就!

  古华说得好:他创作的第一、二两个阶段,“自己所能表现的生活是经过粉饰的,苍白无力的,跟自己平时耳满目染的实的社会生活相去甚远,有时甚至是完全相反”,很明显地“染有粉饰生活的文学苍白症”。到了第三个阶段,“三中全会的路线、方针,使我茅塞大开,给了我一个认识论的高度,给了我重新认识、剖析自己所熟悉的湖南乡镇生活的勇气和胆魄。”“于是我探索着,尝试着把自己二十几年来所熟悉的南方乡村里的人和事,囊括、浓缩进一部作品里,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图画,借人物命运演乡镇生活变迁,力求写出南国乡村的生活色彩和生活情调来。这样,便产生了《芙蓉镇》。”从而才真正能够舒心快意地“唱一曲严峻的乡村牧歌”。

  确实,从《杏妹》、《“绿旋风”新传》到《芙蓉镇》,十分清晰地勾画出了古华创作发展的一条轨迹,表明了古华所走过的一条道路。这条创作发展的道路,其中所包含的内容,提供了值得我们研究的问题,是相当丰富的。从我们上面的简略回顾,我觉得,古华所走过的道路,首先值得我们总结的一个问题是:创作必须遵循自己特殊的艺术规律,必须忠实于现实生活,要具有浓郁的泥土气息,而不可将文学沦为某种概念而服务的存在。古华创作上迅速进步的一个重要表现,正是努力遵循了前者,而迅速摆脱了后者束缚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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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茅盾文学奖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再版《芙蓉镇》

  二、生活故事与改造加工

  古华创作上迅速进步的再一个重要表现,是他忠实于生活又不拘泥于生活,重视艺术的改造加工,运用艺术的想象、虚构,扩大题材的生活内容,增强题材的概括能力,从而有力地完成艺术地表现生活、艺术地反映现实的创作使命。

  最有代表性的当然是他的《芙蓉镇》。据古华自述,这部长篇的原始素材,本是听来的一个寡妇的冤案,而且那位女主人公宿命论思想严重,前后死了两个丈夫,她都认为是自己命独、克夫。如按生活原型来写,不仅内容陈旧,而且确实没有多少意思。然而,我们今天看到的《芙蓉镇》,其中那位女主人公胡玉音却具有了相当的典型意义。这位“芙蓉姐”,渴望幸福生活,竟累遭生活的无情打击,她生活中的曲折和几次痛苦的遭遇;她勤苦、耐劳,依靠自己夜以继日的辛勤劳动去换取生活的温饱和满足;她本分、善良,对生活的美好愿望一再被人破坏,但仍一再执著地追求,心里的一把火始终没有被浇灭。同时,小说还塑造了秦书田、谷燕山、王秋赦、李国香等好几个有一定思想深度和性格特征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更为可贵的是,小说概括了我国现实生活的四个不同年代、不同时期,前后近二十年的社会生活,所以,这部小说的思想意义和社会内容是相当厚重而丰富的。

  长篇小说固然应当概括一定的时代,包孕丰富的内容,具有相当的艺术价值和典型意义。达到这个高度是不容易的。与此同时,古华的短篇创作也出现了同样可喜的进步。我们可以举出《爬满青藤的木屋》为例来略加说明。这是作者深入林区生活,从听来的故事中加工改造而成的。从“一个十分野蛮的故事”,改造成一篇“对精神文明的呼唤”的小说;从守林人“借酒发疯”,把自己的“女人和知青都打成终生残疾”,加工为“盘青青和李幸福终于赢得了他们的幸福”:从三个人组成的“小社会”,看到了我们相当长期以来现实中某种特定的环境和生活方式,“在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古老的国度里是很有典型意义和代表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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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华著《爬满青藤的木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

  进入八十年代,古华的小说,比之于他前两个阶段的创作来说,那种较多按照生活原型,甚或只按生活的某些局部,加以片面的先入为主的政治概念去进行分析和描写,以至呈现在创作中歪曲和粉饰生活的情形,显然是有质的差别的。这主要表现在:从生活原型达到了较高的艺术真实,从生活的某些片面经过补充、丰富、扩大,然后概括、加工、凝聚为具有一定普遍意义的人物和事件,并且勇于正视生活本质的矛盾和冲突,比较真实地反映出当时的现实面貌和社会的发展趋势。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既能够深入于生活,又能够跳出某部分生活的局限,具有一双富有广阔视野的眼睛,又有一颗善于进行艺术思维的头脑,这是能否进入真正创作的艺术境界,进而把现实生活真正艺术地反映出来的一个关键问题,是我们绝对不可等闲视之的。能否做到这一点,可以检验一个作家创作水平的高低,观察认识生活的深浅,艺术概括力和表现力的大小,以至决定创作质量的优劣。古华近几年来的创作表明,他在这方面跨进了一大步,在思想、生活、艺术诸方面都较前趋于成熟了,或者,可以用一句更为文雅的话来说,他已经从生活的大门迈步进入了艺术的殿堂,知道如何按艺术的要求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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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古华小说而闻名的"芙蓉镇"如今已被打造成湖南旅游名胜

  三、山乡色泽与时代风云

  作家艺术上进步的大小,是否趋于日渐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主要要看他创作的艺术个性是否鲜明,艺术风格是否形成。古华在这方面的迅速进步是相当明显的。

  如果说,古华过去的创作,比较注意捕捉生活故事,有时竟难免受到某种时尚风气的影响,有使生活故事被迫附丽着某种概念的痕迹,虽然也大多描述的是山乡生活,但在景色的勾画上常常外加某些与之不相宜的色彩,被蒙上了一层概念化的外衣,掩盖了生活的本来面目,混乱了生活的自然色泽,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歪曲和粉饰了现实。那么,进入八十年代,古华在创作中特别注意描绘山乡色泽的自然风貌,保留乡情民俗的淳朴韵味,并且尽力使山乡色泽与时代风云自然交汇,使乡情民俗与现实脉搏自然合拍,从而在他的小说中呈现出独特的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

  小说的开头,或提出问题,或布置疑案,或先写结局,然后倒叙,或直入高潮,再逐一剖示……这是许多创作中常见的以吸引读者的艺术悬念。古华在不少小说的开头都另具特色。它多以描绘自然风光入手,首先在读者面前展现一种特异的山乡景色,从而产生出一股特殊诱人的艺术魅力。试举《金叶木莲》的开篇为例:

  在号称绿色王国的雾界山里,有一种金叶木莲树。它的躯干俊挺,树冠秀丽,特别是那金缕玉衣般的叶片儿,真是大自然的一项奇迹:叶面上缀满了紫色镏金细绒,柔软如丝,在阳光的折射下,不断转换着金黄、金红、银灰、金玫瑰等等富丽奇异的颜色,就像这绿色王国里的一位盛装公主,在万绿丛中亭亭玉立,抚风弄月。过去,大凡来到雾界山的人,总是不忘摘下些金叶,珍重地夹在笔本里或是叠进衣物之中,带至南疆北国,赠寄亲朋密友,或作为相思之物,或成为爱情的表记……

  因之,林业工作者把金叶木莲誉为“森林仙子”。下面讲的,就是“森林仙子”的故事。

  ——《爬满青藤的木屋》小说集第28页

在俊挺、秀丽的山林景色里,在富丽奇异的自然风光中,突出这绿色王国里最叫人珍重、最令人神往的金叶木莲,从而引出神话传说般的“森林仙子”的故事,实在给读者一股强大的诱惑力,使人们不忍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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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华的中篇小说《金叶木莲》单行本

  这种开篇,这种特色,在《芙蓉镇》里也是十分突出的。你看那玉叶溪畔的小镇,那青石板街的集市,那芙蓉竞开的塘水,那绿荫拂岸的风光,多么独特,多么诱人。接着,从芙蓉河、芙蓉树、芙蓉花、芙蓉镇,引出“芙蓉仙子”胡玉音的一番曲折遭遇和坎坷经历,把读者慢慢引入了一个特异的环境,特异的世界,实在新鲜诱人,令人惊异叫绝。

  善于勾画山乡色泽,着力描绘自然风光,“力求写出南国乡村的生活色彩和生活情调来”,小说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湘南风味,反映了特异的乡情风俗,描画出山乡人民历经沧桑、累遭患难的复杂社会生活,表现了小镇市民经历的曲折变异、色彩斑斓的丰富世态民情,从而形成了古华小说相当鲜明的创作个性,异常独特的艺术风格。这种个性和风格,使人读来感到文笔清新、优美、浑厚而朴实,同时含有辛酸、辛辣和谐谑,时而伴有民歌悠扬回环的情调,时而杂有传说古朴、淳厚的风韵,加上纯朴的口语、巧妙的对仗等等,使作品产生出一种特殊的语言韵味与艺术风姿。

  我在对古华创作的最初接触中,曾经感到:它们虽有山乡的独特风味,但时代的气息似乎不够浓厚,即山乡色泽与时代风云的融合上存在某些欠缺与不足。后来,我又想,作家题材内容的选择,艺术角度的撷取,手法、方法的运用,艺术风格的好恶等等,这是应当允许千差万别、各具特色的。不同的作品,只要具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和艺术特色,都是应当得到我们鼓励和欢迎的。作家可以而且应当充分地发挥他的所长,回避他的所短。那一时间,我又听到一些读者的一些反映,知道某些前辈作家的某些看法,促使我重新阅读了有关作品,重新思考了上述问题。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古华小说的艺术风格和创作个性是独特的、鲜明的、浑厚的,特别是它在描绘山乡色泽和湘南风光、描绘风俗民情和乡镇世态方面是有独特的艺术表现能力的。同时,因为现实的某些尖锐矛盾斗争常常被放在了作品背景的地位,时代的风云变幻往往被作为陪衬的艺术描写(特别是在他的某些短篇小说里作为侧面描写者较多),大多对风俗民情重施浓墨,大多以儿女风情作为中心情节,所以,人物受时代潮流的冲击和影响而产生复杂的心理活动虽有较多角度的反映,但社会的正面矛盾冲突在人物的行动中却没有更充分的表现,这是否在一定程度上也多多少少影响了作品思想内容的更为深厚,社会意义的更为宏大,人物形象的更为多样,性格内涵的更为丰富?不知这样理解是否妥当、是否准确?

  中篇小说《金叶木莲》对山乡色泽的描绘,将秀美的树木与人物的美好心灵糅合在一起,均有非常出色而动人的笔墨,但山乡景色确乎远离了时代的中心矛盾,最后两位主人公爱情的幸福结局又似缺乏现实的根据,因而使作品的山乡色泽浓度较大,而时代风云则太浅淡了一些。《收获》1982年第6期,上面发表了古华当时的新作《姐姐寨》。这部中篇小说,在反映时代气息方面显然有所进步,相较之下,山乡色泽却又仿佛淡薄了一点。因此,要使作品中的山乡色泽与时代风云两者都浓郁诱人,将如何实现呢?这确实是值得作家进一步探索,值得人们进一步研究的一个问题。

  总而言之,作家不管选取什么题材,运用何种方法,采取什么风格,我们总是认为:作品的时代精神、时代气息愈强烈则愈好(当然是通过艺术形象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现实意义和思想内容愈重要则愈妙(当然不是硬贴的标签和外加的概念),因此,山乡色泽与时代风云应当使之高度融合,应当得到完美表现,这是时代现实的需要,也是艺术创作价值高低的重要标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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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有古华当时的新作《姐姐寨》的《收获》1982年第6期

  四、民歌情调与艺术韵味

  构成古华小说的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的,除了山乡色泽、民情风俗、湘南风味、乡镇世相等因素以外,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来说,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还有古华创作的具有鲜明特色的文学语言和艺术韵味。

  古华生长在湘南五岭山脉北麓的一个小山村。那里,被人称誉为湖南的民歌之乡。他自幼喜好民歌,爱听故事,山村的风俗人情,填满了古华幼小的心灵。受山乡民歌乳汁的滋养,古老传说故事的熏陶,古华六十年代发表的最初几篇创作里,就具有民歌情调,山乡风味,比如《杏妹》;到七十年代,古华小说的民歌味道又浓了一些,有时还直接引用民歌小调,以增强其气氛,比如《“绿旋风”新传》;近几年来,这种民歌情调就更加重了,不管小说中引用民歌,还是不引用民歌,而民歌韵味和山乡风情都是扑面而来、十分诱人的,比如中篇小说《金叶木莲》和在《收获》上发表的《姐姐寨》。

  在《姐姐寨》里,小说写了“山里人男耕女织,安居乐业,过着与世无争、人人亲善,山歌不离口、篾刀不离手的快活岁月”的情景和风云的变幻,直接描述了采风与民歌所经历的春雨秋霜和寒暑沧桑,并且引用了大量的民歌小调布置了一股浓重的民歌情调的艺术氛围,创造出一种语言艺术的独特风格。在《芙蓉镇》里,作家专门介绍了山里坐歌堂的风俗:“原来芙蓉镇一带山区,解放前妇女们中盛行一种风俗歌舞——《喜歌堂》。不论贫富,凡是黄花闺女出嫁的前夕,村镇上的姐妹、姑嫂们,必来陪伴这女子坐歌堂,轮番歌舞,唱上两天三晚。歌词内容十分丰富,有《辞姐歌》、《拜嫂歌》、《劝娘歌》、《骂媒歌》、《怨郎歌》、《轿夫歌》等等百十首。既有新娘子对女儿生活的留连依恋,也有对新婚生活的疑惧、向往,还有对封建礼教、包办婚姻的控诉。……《喜歌堂》的曲调,更有数百首之多,既有山歌的朴素、风趣,又有瑶歌的清丽、柔婉。欢乐处,山花流水;悲戚处,如诉如怨;亢奋处,回肠荡气。洋溢着一种深厚浓郁的泥土气息。”这里,可见古华对民歌的兴趣与爱好,对民歌的熟稔与广泛的了解。

作家古华是男的(论作家古华的创作之路)(10)

古华著《姐姐寨》单行本

  民歌常常环绕一个中心主题或主要内容反复咏唱,如九曲回环,五音流转,从而激起人们的联想,催发人们的情怀。古华的小说也惯常运用这种手法。在《“绿旋风”新传》里,以“千古以来的第一次”、“开天辟地的第一回”为小说咏诵的中心,又加以“狮子林下‘小洞庭’,一湖绿水一湖金”为主要旋律,展开一幅公社美好景致的图画,是颇具民歌风味的(这里不说作品的某些矫饰之态)。这种手法的运用,在《金叶木莲》里有了显著的变化和发展。这部作品,将树木的特性与人物的思想、性格相融合,水乳交融,互相映衬,形成本篇小说中反复咏唱的一个中心。在《姐姐寨》里,两个时期的鲜明对比,两种形象的前后映照,“我”与彭竹妹的感情悲剧,盘满牛与赵玉竹的美满爱情,作为故事发展的中心,同时又将民歌中的《竹鸡调》“姐姐乖”、“姐姐怪”、“姐姐乖乖”、“姐姐怪怪”的曲调作为小说的主要旋律,就自然构成了一种特别浓厚的民歌情调和艺术韵味。

  为了造成这种民歌情调和艺术韵味,古华小说的语言运用是相当讲究的。请读《浮屠岭》中的一段描述:

  娘娘庙地方傍着花麻石路进出五岭山区的,还有一条清澈如玉却又桀骜不驯的观音溪。……观音溪流往春陵江,春陵江流往湘江,湘江又汇流洞庭湖、长江啊!八百里洞庭风月无边,万里长江烟波浩荡,不也都汹涌奔腾来自观音溪的轻波细浪?观音溪……时而让山花的落英装点着自己,时而让青丝般的藤蔓抚摩着自己,时而让古树的枝柯抱着自己,有时甚至让猕猴、山羊、金鸡来亲吻自己……

  观音溪和花麻石路,一旱一水,时分时聚,相偎相伴,像山姑娘身上的两根裙带,逶迤飘逸。……因为她的水性有点野,有些浪,喜怒无度,涨落无常。每到春、夏、秋三季,她就涨桃花水,端午水,重阳水。她的胸脯就要丰满起来,身躯就要膨胀起来,流经山口时就会势如崩雪,吼声如雷……涨过了这三秋水,她就又细瘦了,清悠了,苗条得像一根玉带,温顺得像山寨人家的小妹儿……

  ——《爬满青藤的木屋》小说集第234—235页

这是写山川风貌。譬喻,排比,形象化的笔墨,拟人化的手法,带有感情的叙写,顿使秀丽的山川倍增色彩,更叫清澈的山溪储满真情。风物人情化,山石形象生,一下子就把读者吸引到了它的身旁,既获得了艺术审美的享受,又产生出热烈向往的情怀。这是古华的艺术彩笔为我们勾画出的特别的山乡景色,为我们创造出的特别的艺术氛围。

  请再读《芙蓉镇》里的一段描述:

  时间也是一条河,一条流在人们记忆里的河,一条生命的河。似乎是涓涓细流,悄然无声,花花亮眼。然而你晓得它是怎么穿透岩缝渗出地面来的吗?多少座石壁阻它、压它、挤它?千回百转,不回头,不停息。悬崖最是无情,把它摔下深渊,粉身碎骨,化成迷蒙的雾。在幽深的谷底,它却重新结集,重整旗鼓,发出了反叛的吼叫,陡涨了汹涌的气势。浪涛的吼声明确地宣告,它是不可阻挡的。猕猴可以来饮水,麋鹿可以来洗澡,白鹤可以来梳妆,毒蛇可以来游弋,猛兽可以来斗殴。人们可以来走排放筏,可以筑起高山巨壁似的坝闸截堵它,可以把它化成水蒸气。这一切,都不能改变它汇流巨川大海的志向。

  生活也是一条河,一条流着欢乐也流着痛苦的河,一杀充满凶险而又兴味无穷的河。

  ——《芙蓉镇》第188页

这是写世俗人情。世情而比喻为河流,哲理而以形象出之,既写世相,又述人情,如国画之山水烟云,衬托出生活之河流的千姿百态。它的反复咏唱,对比和排句的运用,一层深似一层的形象写照,为小说下面对现实生活的描写布置了浓重的背景。是写芙蓉河,是写玉叶溪,也是写芙蓉镇上的民情风俗,写四个不同年代、不同时期的变异和演进。是历史的概括,是哲理的分析,也是山乡小镇的现实反映,由历史长河发展而来的“今春民情”。这种艺术笔墨,颇得民歌情韵,富于艺术意味,这是古华小说独特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的创新之笔(当然,古华有时过多运用排比句法,或采用某些冷僻词语,偶尔略显生涩与生硬,也多少有碍于艺术语言的纯正及艺术韵味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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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入选教育部推荐书目

  在古华的小说创作里,运用多种多样的语言艺术,创造了一种特异的艺术氛围和艺术气息,使人如置身山间竹林之中,玉溪芙蓉近旁,呼吸到山乡的清新气息,品尝到水溪的甘美滋味,那里有山乡的古朴风光,那里有山民的淳厚气质,那里的姑娘女子,青皮后生,阿爸阿妈,阿哥阿妹,也都具有各自特殊的风韵……总之,作品里活灵活现地描绘了湘南山村、边远乡镇的特殊乡情民俗,呈现出一种特异的民歌情调与艺术韵味。这种情调与韵味,不同于周立波小说创作中所渲染的湖南山乡的气息,更不同于沈从文小说创作里所叙写的湘西边城的风味。虽然他们都是描绘有独特风光的湖南山村或边城小镇,但是,沈从文小说主要在侧重描写旧时代几个儿女的个人恩怨与私情(如《边城》),周立波小说是正面反映山乡人民的生活变迁与风云变幻(如《山乡巨变》),古华小说则主要是采用民歌的情调、通过几个小人物(较多的是青年男女)的遭遇和命运,试图表现今天的社会变迁和人们的精神风貌(如《芙蓉镇》、《金叶木莲》、《姐姐寨》、《浮屠岭》、《爬满青藤的木屋》等)。这种情调与韵味,使古华的小说创作成为一种创造性的艺术,一种既不同于前人、也不同于当代别的作家的、仅仅属于古华自己的独特的艺术。

  古华当年刚刚四十左右岁,人生道路并不曲折,创作发展也不复杂。可以说,他是跟人民共和国一道成长起来的。是新中国培养的、新生活哺育的、新时代催发的一棵文学新苗;文学创作二十来年,他就写作了两部长篇,五部中篇,约四十个短篇和一些散文,已出版三本小说集,共约一百五十万字,多数都是八十年代初几年创作的。其中,已有三十多万字被翻译成英、日等国文字,介绍到国外。

  古华称自己的作品是“唱给山里人的歌”。确实,他塑造了许多山里人美丽动人的形象。如《爬满青藤的木屋》里的盘青青,《金叶木莲》里的赵金叶,《浮屠岭》里的田发青、柳秀秀、刘亮妹,《芙蓉镇》里的胡玉音、谷燕山,《姐姐寨》里的彭竹妹、赵玉竹、盘满牛等等,给人印象最为突出的是他对女性形象的特殊敏感和独特描绘,这些形象,在一定程度上都具有了相当的典型意义,为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人物画廊增添了新的光彩。

作家古华是男的(论作家古华的创作之路)(12)

1986年,由古华《芙蓉镇》改编拍摄的同名电影

  古华,是我国新时期文学繁荣的一个代表,是众多活跃于当年文坛的中青作家中间的一个。他的成就的取得,绝对不是孤立的。这是新时期改革开放、思想解放孕化的结果。通过对他成长道路上几个问题的阐述和剖析,可以看到我国文学当年现实的一个剪影,时代的一个侧面。通过他所走过的文学道路,可以相当清晰地勾画出我们文学那一时期发展的一条轨迹。

  从短篇、中篇到长篇,从六十年代的少数几篇作品到近几年来的大量写作,《杏妹》——《“绿旋风”新传》——《金叶木莲》——《芙蓉镇》——《姐姐寨》,对于古华来说,绝不是数量的增加,篇幅的扩展,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这是他过去所积累的生活的全面调动,是他长期以来对现实认识的日渐深化,是他经受锻炼后思想的空前提高,是他在艺术上不断探求的逐渐趋于成熟。他的鲜明的创作个性和独特的艺术风格,是他艺术探求上走入成熟阶段的重要标志。

  可以说,生活的艰辛浇灌了古华创作的艺术之花,创作的辛勤促成了古华艺术的成功!

作家古华是男的(论作家古华的创作之路)(13)

古华(右)与电影《芙蓉镇》导演谢晋

  注:文中未注明出处的引文,请参看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古华小说集《爬满青藤的木屋》和长篇小说《芙蓉镇》,以及《作品与争鸣》1982年第3期、《飞天》1982年第4期、《小说选刊》1981年第9期、《文艺报》1981年第16期等期刊上发表的古华的文章。

据1983年新春第一周撰文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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