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为了这个病秧子,没必要再赔上弟弟的命山石开始松动,粘稠滚烫的鲜血从薛宁臂膀的伤口淌到两只手交握的缝隙当中,于是,薛宁就在一片血色当中,看到他的哥哥,会温柔地揉他的发顶,叫他小宁的哥哥,朝他笑了笑,现在小编就来说说关于塞下曲六首其一久别离唐李白?下面内容希望能帮助到你,我们来一起看看吧!

塞下曲六首其一久别离唐李白(赠君人间离别苦)

塞下曲六首其一久别离唐李白

上接——为了这个病秧子,没必要再赔上弟弟的命!山石开始松动,粘稠滚烫的鲜血从薛宁臂膀的伤口淌到两只手交握的缝隙当中,于是,薛宁就在一片血色当中,看到他的哥哥,会温柔地揉他的发顶,叫他小宁的哥哥,朝他笑了笑。

  薛宁心头一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可那只手已经从他掌心滑落,他嘶吼着又向下狠狠抓了一把,这回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被撕碎的风,晃悠悠拂过他的指尖。

  这是第二回,第二回他眼睁睁见到最亲近最无法割舍的人,为了他,丢掉性命,可他却无能为力。

  阿爹、阿娘、小弟、逾明……

  还会有下次吗,下一次又是谁?又会是哪个肯施舍给他善心怜悯的可怜人,被他祸害得不得好死。

  自私冷漠顽固拙劣,他没做过什么好事,活该受苦受难受尽鄙弃,可上天惩罚他时,却每每避过他,要朝那些不过怜他苦难要予他安稳的人下手。那些人生性善良,本应该一生都平安康乐无所忧虑,独独因为他,连性命都断送。上天仿佛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诫他要少奢求少妄想少痴念少期图,他生来带着错误罪孽,却贪图爱意自以为能受人温暖得以救赎,疯魔无可救药。

  若有一日,他因为那些奢望而死去,那么也是活该如此。

  薛宁失去意识前,是这样想的。

  将蛊虫取出来不是件难事。

  先以血气诱使其发作,待最剧烈时,刀刃点到心口,划开,动作要快,乘血丝还没渗出来,插入的刀锋稍转,便能将完完整整的一条蛊虫挖出来。

  若一定要说难处,大抵是为了效用,不能用麻药也不能服止痛散,必得于养蛊之人清醒时绑缚其手脚,以防其挣动太过惊了蛊虫。

  梁景来时,阿依娜正把薛宁干枯细瘦的手腕绑在床头,她力气没用多少,但他的腕子实在太细,仿佛被那布条一勒就要折断。

  薛宁与逾明一般,生来就有副好皮相,骨架子也合适,单往那儿一站,腰身挺拔,肩宽腿长,浑身哪一处都长得恰恰好好,鹤立一般。然而他现下已被昼夜不歇的疼痛折磨得瘦脱了相,面庞瘦削,身体单薄,只依稀见得往日秀雅一二,比重病之下昏迷近一年的逾明还要虚弱破败。那么高的人,如今像一把枯骨,动作稍大就能让人忧心下一刻能不能晃散了架。

  他成日吃不下东西,全凭梁景日日哄着才勉强喝上几口她亲手煨的汤药,她不敢迫他喝得太多,不然连那几口都会尽数呕出来。

  梁景方从逾明院子出来,紧赶慢赶到薛宁房里时,看到的就是他半阖着眼瘫倒在床上,如同案板上无力挣扎的死鱼任人宰割折磨的景象。

  他被抓起的手腕无力垂着,似乎想要挣动,又没有力气,布条勒紧时,他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有些害怕,但也仅仅是一下,挺起的身子又重重落下,眸光涣散黯淡,里面死寂一片。

  “别绑他!”梁景见状心疼地快哭出来,几步冲上前护在薛宁身前,紧紧拉住阿依娜正系绳结的手,“不要绑他好不好,我会抱住他,他不会乱动,阿依娜姐姐,他很疼……求你,别绑他。”

  心口的蛊虫已经活跃起来,薛宁痛得意识都不清醒,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耳朵里更是嗡嗡作响,无力的身子因为疼痛而微微抽动。迷糊间手上的束缚被人小心翼翼地解开,紧接着他上半身都落入一个柔软娇小的怀抱里。

  他微皱了皱眉头,便有人凑过来在他耳边柔声哄道:“薛宁,我来了,我陪着你呢,这回我陪着你了。”

  薄如蝉翼的刀刃点到他剧烈起伏的心口,他张了张唇,沙哑微弱的声音自喉咙中挤出来:“小…雀儿……”混沌涣散的眸子竭力聚起光,想要看清她的模样。

  “是我,是小雀儿,”梁景低头去吻他苍白痉挛的指尖,热烫的泪水滚滚流下,“小雀儿在这儿陪着你,我知道你好疼,我们忍一下,最后一下了,以后小雀儿都不会让你再疼了。”

  他指尖动了动,费力地朝她扬起唇角,然而下一瞬,他黑沉无光的瞳仁儿倏的睁大,那抹笑意狰狞地僵在嘴角,他抽搐着发出声粗哑凄厉的嘶吼,四肢颤动着挣扎起来。

  那声痛极的吼声仿如从地狱中爬出来,惨烈异常。

  “按住他!”阿依娜满头是汗,急切道,“小景!快按住他!”

  刀尖扎进去,蛊虫受了刺激疯狂逃窜撕咬着早就脆弱不堪的心脉,薛宁大睁着眼睛,面容扭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声,被绑住的脚腕拼命踢踹挣扎,几乎瞬时间被磨出了血。

  梁景死死按住他不断挣动的上半身,泪珠子成串往下掉。她残忍地压住他所有示弱求援,亲手逼他独自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她在心底恨死了自己,恨死了方家,恨死了这世上所有人,然而手上却一点不敢放松。

  因为她心里明白,自己一旦放松,就全完了。

  不止逾明救不回来,连薛宁这一年中受的煎熬痛苦,都会成为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些曾压垮薛宁的痛苦折磨,现在同样残酷而冰冷地,在催着她长大。

  刀刃越来越深,她紧紧搂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道:“薛宁,我是小雀儿,小雀儿陪着你,我们马上就不疼了,没事了,很快就没事了……”

  他没有力气了,嘶喊都变得支离破碎,粗砾难听,似乎真的听进去她的话,他仰起那张被涔涔冷汗浸得惨白如水鬼的脸,灰黯得浸满痛楚绝望的眼睛怔怔望着她,他粗喘着气,被咬碎的唇瓣颤了颤,喃喃道:“小…雀…儿……”

  刀刃极快地转动了一下,他僵着身子发出声“呃”的痛哼,颤抖的唇瓣血肉模糊,微张着说不出话,很快在他心口钻动啃咬的蛊虫被挑出,那道伤口开始源源不断地往外淌血,阿依娜将蛊虫从刀尖取下装好,连忙用纱布药粉给他止血。

  可他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动作神色,剧痛之下,似乎连呼吸都忘了,只有手脚不时震颤着抽搐一下,面色逐渐变得青紫。

  梁景吓得后脊冰凉,一时间抱着他不知所措,只是呆滞着不断喊他的名字。

  情急之下,回过神的阿依娜在巨大的恐慌中,使劲按压他还在流血的心口,伤口崩得更大,纱布很快被浸透,但他好歹在痉挛般的疼痛下,呼出一口气。

  卸下力气的身子骤然瘫软下来,他涣散无光的瞳仁儿微微动了动,最后定在梁景还未褪去惊惧紧张的脸上。看到那张小脸后,薛宁轻轻扯了扯嘴角,被她如攥住救命稻草般攥在掌心的手指蹭了蹭,他用气声说:“不…怕……”

  “我不怕,”梁景摇头,俯身抵在他额上,哽咽道:“薛宁,我没有怕,我只是,只是……”

  她说不下去,压抑已久的哭声渐渐变大。

  “谢谢你,”她语无伦次道,“谢谢你,薛宁,谢谢你愿意活下来……”

  他又笑了笑,夹杂着混沌的清明渐渐散去,半阖的眼皮支撑不住,终于在潮水般涌来的疲惫困倦当中闭上。他用无力的手指蹭着她的掌心,声音越来越轻,如承诺般说:“小…雀儿,不怕……我要你,我…带你回家……”

  漫天飞扬的雪花下,衣衫单薄的少年冻得嘴唇发青,怀里却稳稳抱着个婴孩。

  小小的女婴因为害怕不断发出细弱的哭声,他面上有些无措,只能将脱下的棉衣把婴孩裹了又裹,生怕她受了一丝风。女婴哭累了,在他怀里沉沉睡下,间或发出声可怜的抽噎,他轻轻擦干净她柔嫩面颊上的泪水,嘴里喃喃哄道:“不怕了,小雀儿不怕,以后我要你,你跟着我,我带你回家。”

  那是一个九岁孩子的诺言,可抵十方世界,予了她半生三千好景色。

  十三

  种蛊时,梁景因为照顾柳芸没能应约去陪薛宁,所以当得知要取蛊,她心里想的是,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能再丢下他一个人了。

  可她没料到,这回拦住她的是逾明。

  “蓁蓁,你实话同我讲,我的病到底是怎么好的?”

  逾明待梁景一直当作亲生妹妹疼爱,从小到大重话没舍得说过一句,这次破天荒沉了脸,盯着她的眼底黑沉复杂,竟有藏不住的锋利凛冽。

  实话么?

  天晓得梁景有多想说出实话。她想一字一句告诉方府里的每个人,告诉他们,你们以为是凶手是罪人的孽障,你们一直鄙弃厌恶的畜牲,你们万分憎恨仇视的祸害,现在终于如你们所愿,正躺在偏院等死。

  可他不仅没有害过哥哥,不仅曾拼命要救过哥哥,现在还真正把命都给出去换了你们想要的逾明少爷回来。

  她想挨个问问他们,如今满意了没有?

  如果亲眼见过他蛊发时面容狰狞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模样,亲耳听过他痛极时抑制不住从喉咙中溢出的嘶吼哀鸣,亲手碰过他被冷汗浸得湿透黏在身上的衣衫……你们有没有一丝的满意?为终于把一个好好的人,把一个曾经拼命想要活下去的人,逼到万念俱灰的地步,逼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而满意?

  但她其实不想听那些忏悔懊恼,不想看那些假惺惺的悔恨难过,她不想要那些,她只有一个愿望,她只想要她的薛宁回来。

  她想要那个总是坏心捉弄她又在她哭后手足无措地把她哄笑,偷偷给她买许多女孩子首饰却藏起来不忍心送给她,嘴里说着不愿意却会让她牵着陪她绕完整整一圈护城河的薛宁回来。

  她想要那个女儿节戴着狐狸面具的男人回来,她想让他有勇气讲出愿意娶她的话,她想要长长久久和他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他们可以不在方府,如果他们不喜欢他,她可以带着他走,她愿意一辈子只做他一个人的小雀儿。他们一起去看巍峨高山去看川河大海,去看晴云万里去看朝霞绚烂,去看山花烂漫的平原去看硕果丰收的深林……她有那么多想同他一起走的路,那么多想同他一起看的风景,她想同他一起去看看这世上的春夏秋冬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再也不回来,他们可以从日出走到日落,从正茂年华走到白发苍颜,从艾发衰容走到茔苑凄凄,她不怕,只要他们两个能在一起,她从不怕。

  可她说出来又会怎么样呢?

  即使她声嘶力竭地喊光了力气,她的薛宁也回不来了。

  他的身体在日复一日的衰竭,阿依娜说他即使取完蛊也只有三年可活了。他的五感正极快地衰败,他快要看不清她的模样,右耳已经完全听不见。从前他疼得厉害时,她会给他备一小块糯米糖,因为他这个人虽看起来深不可测难以捉摸,其实孩子似的,因为爱吃甜,一颗糖就能哄好。现在她备下的糖全都没人吃了,他舌头坏了,已经尝不出甜还是苦。

  他才不是难缠的小孩子,她的薛宁,是世上最乖的孩子。

  可是她那么乖那么乖的薛宁,现在正每日挣扎在清醒与混沌当中,仿如被人抢去最后浮木的溺水者,稍不留意就会被汹涌呼啸的巨浪淹没,即便是这样,他仍在为了她而努力,努力活下去。

  他的认知愈发迟钝,有时一件事要想很久,才能艰难地开口,说出自己的意思。她其实怕得不得了,怕他再睁眼时,连他的小雀儿都认不出来了。

  梁景忍住心头的惶恐酸涩,平静地同逾明道:“是阿依娜姐姐救的你,先前说过了啊。”

  逾明看向她的眼神愈发莫测,咄咄逼问:“既如此,为何我醒来就没见过小宁?他在哪儿?又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愿意提起他?”

  “啊,”梁景抬起头,坦荡泰然地直视着他,“阿依娜姐姐说了啊,他先前放了血还没休养好。待过几日,养好了病就来看你了,没什么大事。逾明哥哥,你要保重身体,不然他病里都要担心你。”

  “蓁蓁,我如今站不起来,不能去看小宁,你不要骗我。”

  “我没骗你啊……”梁景摇了摇头,笑起来。

  “逾明哥哥,我没骗你。我没和别人说过,其实我喜欢薛宁喜欢得不得了,我想要嫁给他,我今年已经十五了,也许明年,又或许再过两年,我就要嫁给他。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也愿意那样待他……我希望我们能有个孩子,我想和他一起变老,一起看遍世间冷暖喜悲。无论如何,我都想一直在他身边,永远不离开。”

  “你是薛宁的兄长,也是我的兄长。到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把我背上花轿啊。”

  那天,无论逾明如何旁敲侧击,隐晦曲折,她都只是摇头,和他说薛宁没有做其他的,从头至尾不过给他放了几碗血,好好休养几日就没有大事了。

  因为她答应过薛宁,换命的事不能和旁人说,尤其不能告诉逾明。

  她的薛宁那么乖,所以她也会很乖,遵从他的嘱托祈求,绝不让他失望。直到她打消了逾明最后的疑虑,毫无破绽地走出房门,终于发出声几不可闻的哽咽。她咬住自己的手指缓缓跪坐在地上,拼命按捺的眼泪汹涌而出。

  她做到了,她早说过,她喜欢薛宁,要做他一个人的小雀儿,所以他让她做的,她都会好好做到。

  她狠狠抹了把脸,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往西院赶去,今日他要取蛊,她得陪着她,无论如何她都得陪着他……

  蛊虫取出来后,薛宁确然不用再遭受昼夜不歇噬心的痛楚,但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他一日里大半时间都在昏睡,他从前浅眠,稍有动静就会惊醒,而今梁景替他换下湿透的衣衫时,他都紧紧闭着眼睛无知无觉。其实这样也不赖,不然他又会推拒着要她别管,生怕耽误了她的名节,他精神不济,有时即便醒来也察觉不出哪里不妥。

  他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梦魇,清醒的时候愈来愈少,勉强能认出人,然而梁景每回同他讲话,他都会皱着眉尖轻轻侧头,费力地用左边的耳朵去听。有时听着听着,鼻下会毫无预兆的淌出发黑的乌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他通常会仰起头自己用无力的手按住,不肯教梁景碰,太脏了,他不想让他的小雀儿做这些腌臜事。

  梁景常看到他望着窗外发呆。

  她轻手轻脚搂住他已窄细得打不住衣带的腰,把自己缩在他怀里,仰头啄了啄他的下巴。

  他木然浑沌的眼神颤了颤,缓缓低下头,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于是松开长眉,牵起嘴角安安静静地朝她笑。

  “薛宁,你在等谁啊?”

  “我在等小雀儿啊,”他望着她,眼里有浓重的不舍与眷恋,渐渐变得支离破碎,化成脆弱灰黯的茫然,良久,他迟钝地眨了眨眼,眼底终于归于一片涣散寂然,他恍然喃喃道:“他们不要她了,我要她,我带她走,不能……让她再受委屈了……”

  她便晓得,他又想起从前的事了,以为自己仍是那个瑜州的少年。

  梁景不会叫醒他,她把头埋在他变得很瘦弱的胸膛,浓重的药味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在一起,她吸了吸鼻子,点头:“好,你带小雀儿走。”

  她说着,握住他枯瘦如树枝的手,一点点扣在他的指缝,“现在你等到小雀儿了,你要抓紧他,别丢下她。”

  薛宁任她把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含糊地应了一声,身子渐渐沉了下来,她再去看,他已又睡着了。梁景小心将他的身子放平,在他苍白干涸的唇角轻轻一吻,“你说过的,记得带她走,不能耍赖。”

  方成珅与柳芸来过几回,薛宁都是在昏睡。如今真相大白,他们似乎被浓烈的愧意羞赧压得苍老了许多,他们想要尽力补偿,药材补品成箩筐的往院子里送,仿佛这样就能消尽那点儿滑稽又可悲的内疚。

  但又有什么用呢?梁景绝望地想。

  他想要一句“小宁”的时候,他们没有给他;他想要一碗热腾腾的寿面时,他们没有给他;他想要一点单薄到可怜的信任时,他们还是没有给他……他们那时吝啬到近乎刻薄,如今又大方得好似散尽家财也毫不在意,可已经太晚了,就算他们从未待他如亲生不曾对他说过一句好话,他依旧交还给了他们一个康健完整的儿子,用他自己的命。

  她不顾旁人反对,执意搬来西院,亲自照顾他,事无巨细。

  他开始害怕见到其他人,他不会说,但见到那些粗手粗脚的丫鬟仆从时,他身体会无意识地绷紧,几不可见地发抖,梁景便将那些人都赶了出去。

  可她终究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无论是精力亦或身体,都熬不住这样巨大而突然的压力。

  她不意着了风寒,昏倒在薛宁的卧房外,被人发现时,已经烧得说胡话了,嘴里反复念叨着薛宁的名字。

  她昏过去一天一夜,醒来时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流着泪求守在一旁的柳芸去瞧瞧薛宁。

  “柳姨,你去看看他,我怕他又哪里痛,却自己忍着。”

  柳芸眼眶也红起来,她看着小姑娘瘦得尖尖的下颌和蜡黄的小脸,扶住她要起来的身子,“你好好歇着,好好歇着,阿依娜已经去看了,薛…小宁很好,没有什么事。”

  梁景听了,却一个劲儿说不放心,挣扎着要下床。

  他们不知道,不知道薛宁给逾明换了命,不知道他活不长了,不知道他如今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她日日夜夜虔心求来的,不知道她有多感激每日能看到他又睁开双眼……所以他们可以肆意浪费,可以不用关心,可以高枕无忧,可以自认为用那几筐药材就能让他恢复如初。

  但是她不能。

  她总有种预感,她与薛宁在一起的时候,不剩多少了,所以她一时一刻都不舍得浪费。

  柳芸不忍心再说什么,只能劝她:“蓁蓁,你好好养病,才能照顾好小宁,不然现下你去了也做不了什么,只是白白折腾自己。”

  梁景彻底泄了气,闻言颓然坐下,须臾,她低头捂住眼睛,哀哀哭了出来:“我晓得你们都不喜欢他,我不求你们能再对他好。可是,你们不能拦着我让我也不待他好,他只有我了,我也只有他,你们不能这样啊……”

  最后,她终究没有继续哀求下去,因为薛宁先出了事。

  他趁阿依娜煎药的功夫,犯了糊涂,一个人走出院子。

  他已认不得路,在偌大的方府当中,毫无目的又急切焦灼地四处找寻。下人们被吓得不敢上前,只有几个胆大的去通报了老爷夫人。梁景惊得将药打翻,披头散发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薛宁一个人茫然无措地站在一群人当中的景象。他眼神惶然迷惘,唇角下巴都有干涸脏污的血迹,一直淋漓蔓延到衣襟领口,可他恍若未觉,唇瓣不断开合,似乎嗫嚅喃喃着什么,那么冷的天,他只着了件薄薄的单衣,连鞋都没穿,一双脚冻得发青。

  他茫然四顾,踌躇着上前想要问离他最近的那个小丫鬟些什么,那小丫鬟却吓得惊叫一声避开他枯瘦苍白的手,不仅是她,周遭所有人都看疯子似的看着他,恨不能离他远远儿的。

  他迟缓地收回手,自己也后知后觉地往后退了两步,他身后是一潭池水,可没人提醒他,更没人去拉他一把,他瘦得仿如竹竿一样的身子摇摇晃晃,只消再退半步就会摔下去。

  梁景心头疼得仿佛被人生生撕开,凛冽如刀子的寒风便毫不留情地吹进那个窟窿,将她整个胸腔搅得血肉模糊。她红肿着眼睛推开护在身旁的小桃,踉踉跄跄上前一把搂住那个如同孤魂残魄的男人。

  “薛宁,我是小雀儿,我在这儿,你看,我是你的小雀儿啊,没事了,没事了,你没丢掉我。”

  被她抱住的人浑身一僵,黯淡失神的双眼在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后漾出几分喜悦和安心,他颤抖着手抚上她的头发,微微张口想要说什么。

  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他们身后的人群已然有仆从担忧的声音传来:“梁景小姐,你快离他远一些,当心他伤了你。”

  另一个声音附和,“是啊,他都疯了,谁晓得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先前假扮少爷,这回装疯卖傻又想要做什么?”

  ……

  很快,“疯子”“害人”“报应”一类的字眼愈来愈多,议论声渐渐大起来,洪水般向他们涌来。

  薛宁面上因为见到梁景而好不容易浮出的一点血色迅速褪了个干净,他煞白着脸微微摇头,身体开始剧烈发颤,混沌不清的眼底出现痛苦的挣扎,那只抚在她脑后的手动了动极快地放下,瑟缩着垂在身侧。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他都这样了,他们仍不肯放过他?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坏事,要让他们恨不能剥了他的皮喝了他的血,再在他伶仃不堪的骨头上狠狠踩上两脚?

  梁景在一瞬间,几乎怨毒了这世间除了薛宁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愤怒、委屈、憎恨一齐充斥着她的胸口,她紧紧抱住那个想要退缩躲避的男人,流着泪对还在议论纷纷的丫鬟仆从大吼:“滚!”

  “你们都给我滚啊!”

  她双目猩红,头发散乱,声音凄凉尖利如被活活剥了皮的母兽,胸口急促地起伏,恶狠狠瞪着那些被她吓得愣怔不敢吱声的下人们。

  后来小桃说,她的小姐,一直温柔内向、懂事乖巧的小姐,一辈子就发了那么一次火,是为了方府里,从不被下人敬仰尊重的木头少爷。

  她从小就和小姐一同长大,在小姐出嫁时作了陪嫁丫鬟,后来又作了小小姐和小少爷的教养妈妈,是陪在小姐身边最长最久的人。可唯有在那一天,在小姐发了疯似的护着身后男人的那天,她才像是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鲜活完整的小姐。

  很久很久以后,小桃这个名字没人叫了,活泼伶俐的小丫鬟变成了倚在凭几上打着蒲扇的老婆婆。她在炽烈的阳光下,眯眼看巷口追逐打闹的小孩子,小小的女孩儿走路还不稳,摇晃着跌倒在地,咧着嚯了牙的小嘴放声大哭,爹爹哄没有用娘亲哄没有用祖母哄也没用,直到下学回来的少年手忙脚乱地把小姑娘抱在怀里,她才抽抽搭搭搂着他的脖子止住哭声。

  她忽然想起来,当年小姐还是个初到方府的小团子时,因为想自己的娘亲没日没夜的哭,老爷哄没用夫人哄没用逾明少爷哄也没用。只有那个藏在廊后戴着木头面具的少年,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揭开面具对着小团子做出滑稽的鬼脸,哭岔了气的小姐才打着哭嗝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这时才终于明白,她的小姐与木头少爷,和巷口的小姑娘与少年是一样的。有些人从生下来就注定是彼此的一部分,不能分开,他们只有在对方面前才会变得真实生动,只有相互依偎拥抱才能取暖存活。

  可当时,包括她的所有人,都只是以为,小姐跟着木头少爷一同疯了。

  人群四下散去,梁景仍旧狠狠咬着下唇,把薛宁牢牢护在身后,血腥气漫在嘴里,可她却不肯松动半分。

  因为她实在太痛了啊,从手指尖到心口没有一处不痛得让她失去理智,她恨不能把自己剁成千万块才堪堪能止住四肢百骸泛起的疼痛与绝望。

  “不怕……”

  微弱嘶哑的声音兀地响起,她呼吸滞住,缓慢地回头。

  薛宁望着她的眼中尽是破碎涣散的迷惘灰黯,带着并不清醒的担忧心疼,他小心抬起手,笨拙地捂住她的耳朵,艰难道:“小雀儿…不怕……我带你回家……”

  她再忍不住,红着眼睛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嚎啕大哭。

  浔州下第一场新雪时,薛宁认不出他的小雀儿了。

  他面上其实并无多少惊惧害怕,反而平静木然。但她只要稍一靠近,他就会不自觉闪躲,呼吸也会变得错乱急促,几次险些将自己生生憋死过去。

  梁景试过许多方法,可薛宁对她的恐惧与日俱增,甚至到了一看见她,额上就会浸出层冷汗的地步。

  方父方母包括逾明都来看过他,他却将自己缩在床角,不与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小宁,我是哥哥啊。”

  逾明这时已然大好,他不明白好好的弟弟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只能半跪在一旁,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薛宁散乱的长发。

  薛宁环着双腿,将半张脸埋在凸出的膝盖间,抿着嘴角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小腿,另一只手虚虚搭在自己的胳膊上。

  被逾明碰到时,他只是略瑟缩一下,又安静下来,混浊的眼珠一动不动,掩在耷拉着的鸦睫下,摸不出悲喜。

  他似乎已认不出任何人,仿佛留在世间的只是个徒留血肉的空壳子,而他的魂魄早一点点碎在日复一日锥心刺骨的痛楚当中,消散得干干净净。现下,无论他们对他鄙弃亦或敬慕,打骂亦或爱护,都不多么要紧,皆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了。

  独独能让他露出点儿活人气息的梁景,大约在他心里,同曾经死去的爹娘弟弟一样,被他认作是会因自己受到牵连灾祸的可怜虫。他不自主害怕她会被自己连累,是以干脆彻底拒绝她的示好,将自己全然封住。

  到最后几乎成了一种本能的反应,下意识对她逃避惧怕,一眼都不敢看她。

  每每她离得近了,他搭在胳膊上的那只手就会用力收紧,不怕疼似的掐进自己挂在骨头上不剩多少的皮肉,上面早已青紫斑驳渗出乌血。

  阿依娜说,若她将薛宁带回族里,也许还能够有转寰的余地。她们这一支,擅医术的长老有许多,总会找到法子。

  方成珅与柳芸听了,忙不迭同她说,只要能治好薛宁,她提出什么要求条件都可以,只要他们能办到。

  梁景心里清楚,并非他们突然对薛宁有了慈爱之心,不过急切地想要摆脱摒弃那些随着薛宁愈发不好的状况变得越来越重的羞愧内疚罢了。

  她拉着阿依娜走到没人的地方,想了很久,只问出一句话:“会很疼吗?”

  “小景,你说什么?”

  “你把他带回去,会不会让他疼?”她定定看着阿依娜躲闪紧张的神色,叹了口气,勉强笑道:“上回取蛊时我应了他,再不让他疼了。”

  阿依娜犹豫地望着她,深碧的眸底宛如深不见底的漩涡,藏着无尽深渊,她红润的面庞变得苍白,几番想要同梁景说什么,终究没能开口。

  良晌,风雨骤来的漩涡归于平静,她垂下眼,用有些别扭的口音道:“你这些日子,多陪陪他。”

  梁景于是不再多问,点了点头走向薛宁的卧房。

  她不过走了几步,又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稍显急促的唤声,“小景!”

  她回头,异族少女卷曲的长发被风吹乱,那双深碧色的眸子泛出湿润的泪光,她用自责歉疚的声音对她说:“小景,对不起。”尾音颤抖,溢出显而易见的胆怯。

  说到底,她与梁景差不许多,都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梁景摇摇头,又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她近来憔悴得过分,面上更没什么血色,小脸有掩饰不住的疲累倦怠,她长高了一些,可仍没能长到薛宁下巴那里。

  怪可惜的,她没法再和他去买糖人儿了。

  她本来还想,能留下面具再同他过一次女儿节来着,上回给他买的小糖雀让她吃了,她一直想再给他买一根。

  她的薛宁自小爱吃甜,偏一生尝尽世间苦楚,她多想把世上的糖都捧给他,现下却是再不能了。

  阿依娜与薛宁临行那日,梁景来送他们。

  行囊收拾得差不多,薛宁坐在椅子上,安静沉默,他垂下眼睫,木然地看自己细瘦干枯的指尖。

  “薛宁,我是小雀儿。”梁景放轻声音,慢慢蹲下伸手碰了碰他冰凉的手背,苍白冰凉,淡青色的筋脉突兀地凸出来,不用费力就能割断。

  他眉梢轻轻压了压,抿着唇避开。

  倘若在往日,梁景不会舍得迫他。

  然而他们已经没时间了,那个梦最终成真,他丢下他的小雀儿,一个人往前走,不肯回头,也不再顾及她,她再也追不上他了。

  “呐,你是个小气鬼,连绢花都不愿意给我买,”她佯作嗔怒,揉了揉眼睛拉过他推拒挣扎的手腕,极快地将手里的红绳系到他手上,“但其实那日我就给你备了礼物,只不过你不送我,我就也不肯先送你。”

  红绳串着颗指甲大小的木珠子,正面刻“护身”二字,反面刻“平安”二字,字体隽秀,刻得十分虔诚规整,拿线串得牢牢的,打了两个死扣。

  “是我从寺里求来的,自己刻了字,本想那一日送你的,”梁景摩挲着那颗木珠子,忍不住红了眼眶哽咽道:“我,我若是那一日送了你便好了……”

  “薛宁,我若是那一日就送了你便好了……”

  她声音哀凄带了哭腔,委屈无助,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孩子,挣动的人忽然僵住,任她攥着自己的手怎么都不松开。梁景痛苦地阖上双眼,死死抓着他的手,她无力地弯下脊背渐渐跪坐在他腿边,将额头抵在他的膝上,拼命忍住喉咙中的呜咽抽噎,泪水自她紧闭的眼睫滚滚淌落,热烫灼人。

  “它就能早早地护你平安,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不会那么疼,就不会…不会走……我若是早送给你……”

  恍惚间,一只手颤巍巍抚上她的发顶,缓慢地拍了拍,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于是她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她伏在他的膝头,哭得浑身颤抖,她说:“薛宁,你抱抱我,你再抱抱我好不好……”“你等了那么久的小雀儿,你要抓牢她,不可以放手。”

  “我就再哭这一回,我以后都不哭了,你抱抱我,你别不要我,你说过要带我走的,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她哭得浑身脱力,手还不肯松开,最后撑着发软的手脚扑在他怀里,这么长时日,他罕见地没有推开她。

  梁景惶恐不安地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两只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腰,“薛宁,你带我走好不好。”

  他抿抿唇没做声,双臂将她松松抱住,安慰似的用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

  她一颗疼麻了的心被寒意浸得冰凉,如同怕极了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过了很久,她攥着他背后的衣衫,骨节发白,咬了咬牙道:“我以后会乖……”

  “会勇敢,不会再哭,也不会再怕……我答应你,我一定会那样,所以你也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他依旧没有说话。

  梁景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仰起头,抬手摸摸他的脸,他瘦得面颊凹陷,从前黑亮的眸子混浊死寂,唇瓣干枯抿成条僵硬的直线,与原来的模样大相径庭,可她知道,他就是她的薛宁。

  “我会等你,”她固执地盯着他,“薛宁,我等你三年,等你回来,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

  “我没有相公,他们都不能娶我。”

  “那怎么样才能娶到蓁蓁?”

  “我要九天的星河,要海里的月亮,他们只有拿着这些,才能来娶我,但若是……”

  “我们蓁蓁啊,以后可怎么办呢?”

  ……

  但若是你,我便什么也不要了,我做你的天上星,做你的海中月,也做你的小雀儿,我只要你。

  别担心,薛宁,你的小姑娘会努力长大。

  即使还会撒娇,会害怕,会哭鼻子……可她也会学着照顾自己,会好好保护自己,更不会受了别人欺负。

  她将等着你回来,求神佛护佑你平安顺遂,等你再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一个越过山川四海向你奔来的小雀儿,但如若不能,也没关系,她不会怪你,你不用内疚更无需自责。

  没关系,薛宁,世间苦难有许多,那都不是你的错。

  她都明白,你为她尽力了,你只是太累了,没事的,累了可以歇一会儿,不愿醒来也没事的,你不用怕。

  就算堕入泥沼地狱,被痛苦纠缠被烈火焚身被千刀万剐,你不用怕,她会拉着你呢,也许她无法陪在你身边,可她的手也从没放开过啊。

  就如同她是你一个人的小雀儿,你也是她早就认定的薛宁,世上最乖的薛宁,独一无二的薛宁。

  是,被她小心放在心尖,再也不会有的薛宁……

  ……

  “我们蓁蓁啊,以后可怎么办呢?”

  “以后啊,也要做薛宁一辈子的小雀儿,和薛宁一同看遍世间悲喜冷暖,走遍川河四季,尝遍苦甜百味。要让薛宁,看看长大的小雀儿,是什么样子……”

  “会是什么样子?”

  “我也不知道呀,你要自己瞧一瞧才好。不许耍赖,不许忘记,不许胆怯,长大了的小雀儿,也等着你呢。”

  “……抱歉,蓁蓁。”

  “没关系,撑不住了也没关系,你不用再顾忌她,她会听你的话,会好好活着,待你醒来,她仍会在那里,一直等你。”

  “好。”

  十四(上)

  回浔州时正入了冬,忒冷,寒风刀子一样能给人脸皮刮下来,我把自己缩成个滚实的球,窝在马车角,恹恹的打瞌睡。

  “长吉,长吉,”少爷拿脚踹了踹我,无奈道:“你倒是动弹动弹啊。”

  我半睁开眼,撇撇嘴含混不清地咕哝:“少爷,您可放过我。”说罢,我又往旁边儿挪了挪,省得碍他老人家眼。

  大约他赶路赶得也无趣,只能拿我找乐子,一面嫌弃又一面挨过来,捏着我的鼻子,念叨:“再睡就睡傻了,你怎么成天见跟头死猪似的,睡睡睡就晓得睡。”

  天可怜见,我多瘦弱单薄一个小仆从,骨架细人也清秀,长那么大单靠这张脸没少捡过便宜。多大的愁怨,能让他说出这般丧心病狂的话来。

  我不得不张开嘴,喘过两口气,才把头别开瓮声瓮气道:“早死了,从出京都就死了。”

  京都多好,喧嚣繁华应有尽有,东西好吃,人也好看,我还没享够福,让少爷拽着后脖领拎小鸡似的给拎回了浔州。

  秋儿说过了明年就嫁给我来着,现下我也娶不着她了,我一想起秋儿,鼻子就开始发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少爷怔了一怔,松开捏住我的手,叹了口气,也瞥开眼不再说话。

  我使劲儿揉了把脸,耷拉着脑袋把鼻涕擤在袖子上揩干净。我平日不大爱哭,这回掉猫尿,不只因为想秋儿,我还心疼公主,更心疼我家少爷。

  我家少爷其实是个厉害极了的人。

  李家人丁兴盛,白身很少,个个都很争气,而我家少爷便是其中最争气的一个。若不是出了那档子破事,他还要更争气。

  少爷上头有三个哥哥,大爷承了家业,二爷在朝廷里做御史,还有一个三爷在边疆当将军。老爷和夫人都疼小儿子,自小给他请最好的先生教导功课,找最好的师傅教习功夫。因为还有三位兄长护着,少爷没吃过什么苦,人又聪明有天赋,书读得刻苦,不到十九就连中三元,皇帝亲自题了状元府的匾额,少爷带着我从浔州迁到京都,一时间成了城中炙手可热的红人,说亲的媒人把门槛都踏破,春风得意少年郎,好不风光。

  人越得意就越要提防,少爷顺路走惯了,没设防于情字一事上狠狠栽了个跟头。

  公主不是受宠的公主,皇帝老儿七八个女儿,公主排了最末。因为当今圣上是藩王乘乱打上来,篡位篡得不怎么正当,连带着公主的生母出身贫贱,很上不得台面。

  就是那么个不起眼不受重视的八公主,偏看上了高中后与同年进士一起骑马游街的状元郎。讲句掏心窝子的话,少爷簪红花骑高头大马打御街行过那日,实在俊得不像话。我若是倚在高栏处春心漾动的女儿家,我也瞧上他。

  巧的是,三公主跟八公主都想要少爷做驸马。三公主可与八公主不一样,人家生母是皇后娘娘,真正的金尊玉贵天潢贵胄。二爷、三爷连同一个不多么起眼的我,都恨不能把心呕出来劝少爷,应了吧应了吧,三公主人漂亮还和善更是当今圣上当眼珠子疼的宝贝,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但我家少爷生来就爱与旁人反着走,闻言把脖子一拧,跪在圣上面前说,八公主天真烂漫一团可爱,他甚倾慕,当日骑马游街时只看了一眼,每每思及便辗转不能入眠。

  苍了个天,少爷您说这话也不怕让雷劈。

  且不论游街那日人山人海他一打眼像对着群看不清脸的大萝卜,反正我横瞧竖瞧上看下看也没琢磨出八公主那张平平淡淡的晚娘脸到底怎么个烂漫法。

  可后来我发觉,八公主挺好,尤其她身边的侍女秋儿更是好,眼波浅淡蓄了一汪水,会软着声儿叫我“小长吉”,叫得我半边骨头都软成京都的龙须酥。

  我便觉得,少爷若能做了八公主的驸马,其实也很适宜妥当。

  但三公主觉得这样不妥。

  南国前来求和,漂亮和善的三公主往圣上跟前一拜,八妹天真烂漫善良懂事,最是合适不过,不若就把这桩造福百姓为国为民的大事交由八妹吧。

  于是不过两日,一道圣旨劈头盖脸砸下来,少爷的八公主带着我的秋儿,一起嫁去了南国。

  后来的事我不愿意提。

  总之少爷带着我回京都时,一双腿因为跪在大殿前三日三夜,险些废掉。二爷三爷与朝中旧友顶着掉脑袋的风险一齐上书,才将将把少爷一条命保下来。

  我给少爷被打断的左腿上药时,一面骂一面哭,可少爷疼得脸都白了,还是垂着眼睛不说话。我不忍心,只能劝他,我们少爷模样好看家世也好,更是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诗,即便真的…真的跛了也没所谓。

  怎么会没所谓?少爷的功夫是三爷和三爷师傅手把手交的,我这辈子,再没见过他这样文武双全惊艳得让人瞧一眼就移不开目光的少年郎。

  反倒是少爷比我看得开,他瞥了眼血迹斑斑的裤子,淡淡道:“她都看不着了,跛不跛的,没什么差别。”

  我的少爷,浔州李家惊才风逸的小公子,不及弱冠就中了状元,本该前途无量潇洒恣意,如今却成了一生不得入仕,被人奚落嘲笑的跛子。

  老爷夫人心疼得日日抹泪,想要给少爷说门好亲事,找个好姑娘,仗着家中权势,让他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得罪了圣上与公主的人,谁敢嫁?

  从前千方百计与李家攀亲的姑娘家,这会儿全没了踪影,兔子似的跑得尾巴毛都不剩。

  少爷自己更不上心,他说,他一颗心已经没了,饶是娶妻也只能做到与人家相敬如宾,别白白耽搁了人家姑娘一辈子。

  夫人不信邪,她以为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少爷与和亲的八公主相识不过半年,哪能没了她就连日子都不过了。何况这算什么,年少情谊才最难能可贵,她记起方家替友人抚养的小女儿,那个少爷年少时险些让人家兄长拿刀砍死也要偷偷扒在人家墙头看红了脸才肯罢休的梁小姐。

  梁景小姐模样周正性情温顺,行事大方得体,是个让长辈看了就心生欢喜想要握着她的手领进自己家门的世家小姐。

  说来也怪,这般样貌性子家世都顶好顶好的姑娘,早该嫁了人,娃娃都能生两个,却生生拖到十八还待于闺中。一打听,才知道求娶的人络绎不绝,皆让梁小姐斩钉截铁的回绝了,想是一个都没看上。 (未完待续虐心小说请自备纸巾关注起来继续观看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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