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薇薇
文：消失之城
一
自从我妈又给我生了一个弟弟，我心里的阴影就在无限扩大了，生怕有一天自己又走上我妈的老路。
都说我妈年轻时挺漂亮，但在我的印象中，我妈却从没年轻漂亮过，一直都是肿着一张脸、挺着一副大肚子的臃肿模样。
妈妈生在农村，很早就结婚了，她从20岁就开始生孩子，四十多岁已经生了八个孩子，我是老大，女，今年23岁，下面还有五个妹妹、两个弟弟。
最令我脸红的是，我最小的弟弟还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小毛头，他比我的女儿丫丫还小了近一岁，我能想象出将来我女儿喊他舅舅的时候，究竟有多尴尬。
不用详细介绍，你们也知道我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了吧。
事实上，当年我们老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正是为了生出一个能够传宗接代的儿子，我爸妈才带着我们几个女儿，像小品里的“超生游击队”一样，背井离乡，来到数千里之外谋生。
这些年我爸干装修养活我们一大家人，我妈则负责生养孩子的同时，力所能及打点零工。
因为养家任务非常繁重，我爸妈很少买新衣，我穿旧的一件衣服，妹妹们还要穿很多年。最爱漂亮的少女时代，我也是捡我妈的旧衣服穿，学校发的校服就是我穿过的最好的衣服。
我和妹妹们从没享受过别人家孩子的优厚待遇。我爸工作辛苦，我妈偶尔会买点猪头肉给他补身体，我们几个女孩总是狂吞口水眼巴巴盯着我爸的盘子。
但我爸永远视我们为空气，有时还训斥我妈，怪她太无能，生了一屋子“赔钱货”，害自己不能像其他男人那样痛痛快快地吃肉喝酒。
因为经济窘迫，爸妈一直没给超生的三妹、四妹、五妹、六妹报户口，因为按照我们老家那儿的政策，我四个小妹如果要报户口的话，就必须先交4万多的罚款。别人好心提醒我爸妈孩子没户口不好上学，我爸总说，等儿子出生了再回老家给他们一起报。
所以，我妈这些年的最大任务就是赶紧给我们老谢家添个男丁。而我可怜的三妹、四妹、五妹、六妹，为了能像同龄孩子一样背着书包上学堂，也多次虔诚地祈祷着，让我妈赶紧给她们生个弟弟。
二
但也因为终日操劳，加上每次生产后没能好好休息，我妈的身体其实很不好，生儿子的事一度暂缓。已快初中毕业的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和小我两岁的二妹一起，干家务，以及照顾四个更小的妹妹。
尽管如此，巨大的经济压力，还是让我爸动辄摔盘子打碗。有时他会去找工友或老乡们打打牌、喝几杯，喝醉了就对我们母女几个说各种难听话，甚至扇我们耳光。
我和二妹经常委屈地直哭，觉得我们从小就帮家里干那么多事，还没一点好待遇，我妈却吓得赶紧让我们闭嘴，生怕惹恼我爸，再遭来一顿老拳。
私下里我妈说，虽然她没本事让我们几个穿新衣服、吃肯德基，但她骨子里是疼我们的，她只是无奈，谁让我们是女孩呢，在我们老家人的观念里，女儿注定是“泼出去的水”。
孩提时，我和二妹曾天真地劝我妈离婚，带着我们几个女儿远走高飞。但我妈说，她从小在农村长大，家里又没供她读几天书，除了能出点力气，几乎再无生存技能，就算离开我爸也只能挣很少的钱，根本没法养活这么些孩子！重新嫁人更不现实，哪个男人也没傻到帮其他男人养孩子，且还是一群。
因为家里请不起保姆，我妈病稍微好点就坚持下床做家务，有次因为身体太虚弱，一头栽倒在了厨房里，下面条的锅都差点烧干，幸好我放学后及时回家，否则肯定引发火灾，后果不堪设想。
即便这样，我爸也没有心疼我妈，还因为没能按时吃上饭狠狠骂了她半个晚上。不过，害怕我妈太过操劳出意外，我爸跟我留在农村老家的爷爷奶奶求了半天情后，还是把我三妹、四妹、五妹、六妹送回了农村老家，现由我爷爷奶奶带。
虽然四个小妹在我身边时，总让我忙得团团转，我甚至连写作业都得叼空，但一想到她们被送到很远的大山里，爷爷奶奶又很是重男轻女，我还很是为她们揪心，想她们的时候心里生疼，甚至担心这辈子都再见不到她们。二妹也经常一想起四个小妹就呜呜哭。
我妈抹着眼泪说，都呆在城市里咋办？因为没户口，她俩根本没学校肯收。回了农村，家里好歹有亲戚教书，能关照她们先识几个字，总比在城市里胡晃着强。
唯一的安慰是，我爸已答应，等我妈一生出男孩，就把几个超生的孩子的罚金一起交了，户口办了，到时候两个小妹或许还能回到我们身边读书。
三
因为已过了生育的黄金年龄，造人对我来说已不容易。在好好调理了一段时间的身体后，她才终于又怀了一胎。
这时我已中学毕业开始打工，每月微薄的工资几乎全交给家里，不是让我妈交给了医院，就是寄给了农村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总是抱怨四个小妹太糟蹋钱，找各种借口问我家要钱。
我讨厌这种千篇一律，毫无希望的日子，做梦都想离开家。和所有年轻女孩一样，我也希望能有一个白马王子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我爸才不管我有没有王子梦，非要让我嫁给小杂货铺老板的儿子孙鹏。
孙家就一个宝贝儿子，经济条件比我家好很多。孙鹏上大学期间谈了个对象，还给女朋友花了不少钱。谁料，毕业没多久，他女朋友就跟一个有钱老头跑了，孙鹏受此刺激，多少有些抑郁。他父母不放心他独自呆在异乡，就借口他们岁数大了，需要照顾，让孙鹏回家帮忙。
见儿子除了忙铺子里的事就是打游戏，感情生活毫无进展，他爸妈很着急，到处托人给儿子找对象。我爸也正好想把我嫁出去，收上一笔彩礼，便央求熟人从中撮合。
孙家父母见我岁数小，容貌秀丽，情史清白，人也能干朴实，对我还算满意，大我近十岁的孙鹏见了我也颇有好感。
我原本很讨厌我爸的大包大揽，但见了外表清秀，气质文弱的孙鹏，感觉他和我爸这种一看就简单粗暴的男人判若两人，对他多少有些好感，于是同意和他交往。
我和孙鹏处得不错，顺理成章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我爸见孙家条件不错，对我又很满意，直接开出了五十万的彩礼，孙家说我家是狮子大开口，鉴于我家负担重，我爸又表示没能力给我出陪嫁，他家只愿出十八万八的彩礼。一番讨价还价的拉锯战后，孙家把给我家的彩礼提高到了二十万。
孙家已扎根本地多年，我和孙鹏的婚礼还算隆重，婚后我和孙鹏住进了孙家几年前就全款买下的婚房里。
四
让我烦恼的是，虽然有了自己的小家，我却依旧不能舒舒心心地过自己小日子。
我结婚时我大弟已经一岁多，我结婚才大半年，我妈突然打来电话问我“借”钱。
平日我多少会给她点零花钱，但这次她一张口就要五六万，说是她和我爸想趁年底回趟老家，给我已经两岁的大弟以及两个目前在老家的小妹把户口上上。当时户口政策还没放开，一次性给三个超生的孩子上户口，光罚金就要缴六七万。
虽然我也盼着弟弟妹妹早点摘掉黑户的帽子，但一次拿出几万块却真的让我头大。
虽然恋爱时头脑容易发热，但嫁进孙家后我早就发现，强势的婆婆嫌我家穷，结婚时娘家又不肯出陪嫁，让她家很没面子，对我这个儿媳妇多少有些另眼相待，说话时经常夹住枪带棒，只不过我老公孙鹏对我不错，加之我们小两口又单独住着，我才尽量不和公婆发生正面冲突。
再则，孙鹏虽已成家，但他家的铺子主要还是他爸妈管钱，平日只给我们几千块钱零花，有啥紧要事再找他们要钱，我拿我娘家的事去烦他们，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没准还会笑我是“扶弟魔”，以后我的日子肯定越发不好过。
趁孙鹏去铺子里忙，我吞吞吐吐地把我的难处给我妈讲了，希望她能理解我。我妈一个劲叹气，但还是让我尽量想想办法，她说：“你爸好不容易才答应，把你两个妹妹的户口也顺带办了……”
我鼓足勇气问她：“家里不是收了我婆家20万嘛，这才一年不到……”我妈还没来得及说话，我爸已抢过她的手机：“就那点钱你还惦记着啊？以后你弟弟不要读书买房吗？你的意思是家里就该白养你二十年？因为养你们六个丫头片子，老子半条命都搭进去了，至今都还住在又阴又破的出租屋里，你呢，一嫁人就住进了有卫生间有暖气的好房子，你帮家里减轻点负担怎么了？”
又道：“要不是我让你嫁得好，你能有现在？这钱你不想出也得出，你真有难处我就亲自找你公婆去，要是他们不让你帮家里，你立刻给我滚回来！”
我知道我爸的胡搅蛮缠劲，就算拿不到这笔钱，他也会把我们小两口甚至公婆搅得不得安宁。但我也不想因此让婆家人更加小瞧我家，想来想去，我只好拿出平日攒下的一点积蓄，又借了些网贷，凑足4万悄悄给我家送了过去。
我也给我妈讲了，为了备孕，我现在没办法出去打工，生活上完全依仗婆家，他们再要多的钱，我还真拿不出来，让她和我爸多体谅下我。我妈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委屈我了，弟弟妹妹不会忘记我的。我只是苦笑。
五
尽管我嘴巴很严，但因为现在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婆家给我们小两口的钱有数，为了还每月网贷，我只能想方设法从我和孙鹏的嘴上抠钱，孙鹏爱吃的红烧肉、水煮鱼，我好一阵没给他做过。
孙鹏看我顿顿白菜土豆汤面条，说得多了盘子里才偶然见点肉丝，本能地怀疑我是在帮我那两三岁的弟弟抠奶粉钱。虽然他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的，但还是听得我心怦怦直跳。
婆婆有次晚饭时来我家视察，见我给他儿子吃的是“清汤寡水”，很不高兴，吐槽说，都怪他们目光不长远，挑来选去还是给儿子娶了个“扶弟魔”，害得儿子现在只能吃猪食！还说，幸亏没让我们帮店里管钱，否则我能为了我娘家人把店倒腾空。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听了啥闲话才这样说，但因为心虚，我也不好和她硬杠，只能硬把眼眶里的泪憋回去。
得知我已怀孕，婆婆才不再整天唠叨，还大包小包给我买各种营养品和好吃的，生怕亏了她们老孙家的宝贝苗苗。
我女儿出生后，我婆婆失望透了，她跟一个来看望我们母女俩的亲戚说：“我一直最怕我这儿媳妇跟她妈一样，都是生丫头片子的命，没想到怕啥来啥！”
那亲戚安慰她：“别担心，你亲家最后不还是生了个带把的吗？没准下一胎你就能抱上孙子咯！”我婆婆的眼睛里这才又有了点神。
只是，她们的话还是惊到我了，我真怕走上我妈不停生孩子的老路。
六
我女儿丫丫漂亮乖巧，公婆对她还好，但婆婆始终不忘催我再生一胎，孙鹏显然也是这个意思，尽管我带了一天的孩子已经很累，但他还是不管不问，逮着点空子就想跟我造人。我烦不胜烦，几次差点把他推下床。
我真心不想生二胎，我早看出来了，女人多生一个孩子就得少工作好几年，伸手向老公和婆家要钱的滋味我受够了，我想自己赚钱。
被我拒绝得多了，孙鹏很有气，抱怨说我家娶你也花了些钱吧，你觉得我家到底图啥？伤人的话听多了，我对他的感情也淡了很多。我整天围着孩子转，不愿多想那些烦心事。
那个阶段我和我妈各自都忙着带孩子，很少联系。偶然接个家里的电话，我也敷衍几句就挂断了，生怕娘家人再给我添麻烦。
直到我那在外打工的二妹，有天回家休假时给我发来微信说，“咱妈又要生了！”我才怔住了，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二妹说，我妈因为忙着整天带我弟，加上本就活得粗糙，经期停了好一阵也没在意，以为是更年期自然现象，再则她生完我弟后发胖得厉害，所以尽管肚子很大，也没人觉得反常，直到前些天她总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动得厉害，以为有啥大病，特意去检查了一下，才查出来肚里的胎儿已经六七个月了。
由于孩子已经很大，我妈身体又很虚弱，不好再引产，只能生下来。
听了这消息，我的内心真是五味俱全。想到我爸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干体力活已很有些费事，现在又多出一张吃饭的嘴，家里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只要心稍微软点，我和几个妹妹势必被这样的家庭深度套牢！
因为有我妈这个活教材，我更加不敢多生。
但我老公和公婆很快也知道了我妈的事，我婆婆怪怪地看着我说：“当妈的一把年纪了都不怕生，当女儿的年纪轻轻咋就这么矫情！”
不用说，我又开始经历新一轮的被催生。压力太大，我只能哄我老公孙鹏说，等女儿进了托儿所我们再生二胎。
七
前阵，我妈通过剖腹产手术又生下一个男孩，我又多了一个弟弟。尽管经济压力更大了，但我爸妈和我爷爷奶奶还是为家里又添了个男丁欣喜若狂。
喜讯传来，我婆家也倍感鼓舞。我婆婆的想法是，看来我妈还是能生男孩的，我肯定也行！她还说，当初我妈怀我那几个妹妹的时候，能找人做做B超就好了！言下之意，我妈当初如果把除我以外的几个女孩都处理掉，只要后面的男孩就好了。
婆婆的话让我不寒而栗，我忍不住和她大吵一架，并且明确告诉她，我最多再生一胎，孩子的性别无所谓，能给丫丫做个伴就好。但我婆婆一脸冷酷地说：“生不出儿子就一直生！你要是真不想生，最好早点搬出我家，就凭我家条件，想给我们鹏鹏生娃的年轻妹子多的是！”
看着孙鹏眼镜片后那躲闪的目光，我只觉寒心，继而麻木。也许，我真该为自己早做打算了。我想等女儿大点就出去找份工作，为脱离现在的环境早做准备。朋友们，你们有啥建议也跟我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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