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金光熙在被子里努力地蠕动着下半身手机叮了一声老婆探身去取他索然无味地翻身下来,倒在了枕头上屏幕亮光照着他老婆的脸她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背后,砸在金光熙的身上他捡起来,手指划着屏幕,微微地笑了一下,现在小编就来说说关于你的人生小说?下面内容希望能帮助到你,我们来一起看看吧!

你的人生小说(你的世界小说)

你的人生小说

子夜,金光熙在被子里努力地蠕动着下半身。手机叮了一声。老婆探身去取。他索然无味地翻身下来,倒在了枕头上。屏幕亮光照着他老婆的脸。她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背后,砸在金光熙的身上。他捡起来,手指划着屏幕,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老婆用手肘顶他,“笑什么?女儿自从去了美国,天天要钱。现在儿子要上国际学校,去哪儿弄钱?再过几年,他就服兵役了!”说着,她瞪起眼睛,狠狠地朝后踹了一脚。金光熙半个身子被踹下床,只好坐在床边。“会好的,会好的……。”说着,他脸上挂起一个坚定而有说服力的笑容。嘴里像讲广告词似地说:“没有问题!”他老婆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疯似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他呆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卫生间。走廊里,儿子的门缝透着光。轻推门,他看见儿子在看成人电影,便赶紧拽上房门,走开了。

窗帘缝隙泄进一道月光。那白色光柱正打在床头上。他坐在床边想要不要拉上,犹豫间竟出了神。他老婆举起拳头,朝他大腿狠狠地砸下去,问:“你睡不睡?”

“哦,哦!”他上前拉紧窗帘,返回时灭了台灯,弓着腰钻进了被子里。

一 中年机遇

他那个坚定且富有说服力的笑容,加上那句“没有问题!”,是专业团队打造的。那时他正读大学。由于外型俊美,被星探选中,成了一位演艺新秀。今天看些七十年代的电视剧,还能找到他的镜头。人们说他前途无量,可偏偏时运不济。他到了服兵役的年纪。兵役之后,流行男星女性化。他不适应,就离开了。还好学业有成。一个电子工程师的学位,给了他一个过活的职位。然后结了婚,生了子。

日子,一天一天,是这么过的:早晨,他在楼下买份紫菜包饭。老板娘是他粉丝。只要他招牌式地笑一下,或者说句“没有问题!”。那份包饭就会加量,且外赠一份大酱汤。他边走边吃,在地铁进站口刚好吃完。包装纸被丢入进站口的垃圾桶。入门右拐,他在最右边的闸机刷卡,在最后一节车厢角落里靠墙站着。车子十四分钟后准时通过汉江。那时太阳刚刚升起,红光撒满江面。当然,天有阴晴,有时是灰色一片。晚上一样。一样的地铁上欣赏或美好,或阴郁的江面。一样的地铁口出站,和正收摊的老板娘打个招呼。这样一样的日子,他过了二十年。

二十年换得一个家庭,换得一家跨国公司糊口的职位。他是个经理,按例每天得开会。会上总是走神,并不是不敬业。而是他管的那摊儿没大业务,成了闲职。倒退二十年还行。那时他是一条在建铁路的项目主管。那项目大资金,新技术,全球领先。公司所有资源由他配置。他也不负众望。三年时间里和市长一起扭动了那条线路的开通钥匙。也许是系统太过完美,也许是质量关把得太牢。那东西过去二十年没出过大问题。他也就慢慢地,成了边缘人。

那天,他照例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大部分议题和他无关。他就拨开窗帘,眺望外面。公司主管是新派来的,一个偶尔说几句韩语的加拿大人。“金……光,熙?”他环顾会议桌,找他要的人。等他又念一遍名字。金光熙慌忙起身,弯腰鞠躬地应话。主管看着他,问:“盆塘线,你是当年的项目经理?”

“是!”他回答。

“有个好消息。总部产品换代。马来西亚要一个人去开拓市场。这个很重要,能巩固分公司在亚洲区的地位。这个人,我想你来定。”人们都回头,投来羡慕的眼光。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它在金光熙的脑子里拨弄着一个念头。正想露出微笑时,主管打消了他的念头。“我的意见是派年轻人。”他说。

有人笑出了声。

傍晚,汉江江面由金色转为红彤彤一片。他把包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想着白天的事情,他直了直身子,笑了。晚饭时,老婆抱怨着。儿子假模假式地学习着。桌上的火锅腾起热汽。他深吸一口气,挂起了招牌式的笑容。

周末,公司团建。金光熙烤着肉。主管行政的女同事,妖娆地扭着腰身,撞了他一下说:“哥,失落呢?”金光熙摇了摇头,没看她。“我哥能和他们计较?要不是当年放弃,现在能有河正宇什么事?”这话他爱听。他笑着将一块肉递给她。“不要,给我片芝士。”她说。那女人和他同龄,若不近看,没人认为她超过三十岁。她接过芝士,咬下一口问:“准备定谁?”

“东海!”他说。

“哼……。”女同事冷笑一声。

“还能有谁?他干过几年,对系统算了解。主管说年轻人的时候,谁都知道是金东海。”说罢,他在盘子里放几块肉,走到旁边坐了下来。

女同事吞下一口酒,咽掉手里的芝士后摇头说:“他去不了!”

金光熙不以为然:“你能定?”

“他老婆把他告上法庭了!”她说。

金光熙满脸惊讶地抬头看她:“哎……?”

“和他情人捉奸在床!”她说。

“哎……?你咋知道?这种事不能瞎说。他爸是大股东。他家全是政府官员……。”

“没错,你信我。他的情人,那个惹火宝贝。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啊……”说着,她感叹了起来:“真羡慕他老婆,能分几十亿的家产。后半辈子不用愁了。她应该感谢我的。是吧?哥。”

“那这么说,是真的?”。

“有一个星期就开庭了。”她扯下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后说。

金光熙茫然:“难怪不见他来公司。还真是……。”

周一,他打了几个电话,回了几份邮件。正点下班,赶上正点的地铁。汉江上的落日只剩下淡淡的一抹红。“秋天到了啊。”他抓着拉环,自言自语地说。“是啊,日头短了!”身边同乘的中年人和着。两个陌生,但同路的人相视而笑,一句半句地聊了起来。晚饭时候,他有意无意地说公司有个肥差。她老婆扒拉着锅里的拉面,同样有意无意地和着:“什么?”他说马来西亚有个新项目,去的人会是将来的主管。

“咱不去。”她老婆云淡风轻,斩钉截铁地说。

金光熙还在自己的幻想里。他说马来西亚公司几年前缩编。现在项目这么大,又是新技术试点。谁去谁是核心。

“那咱也不去。”这次她声音大些。被从幻想里拉回来的金光熙,恍然觉着住了这么久的屋里空荡荡的。耳边除了她老婆扒拉着、吹着、吸溜着拉面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他看着她吃完最后一口,把围裙解下,抹了抹嘴后说:“记得明天买褪黑素,你的瓶子空了。”他老婆去洗衣服。他呆坐一会儿,然后醒了醒神儿,起身收拾碗筷去了。

第二天照旧。吃过紫菜包饭,登上整点的列车,他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望着色彩变幻的汉江。车厢里播着新闻。说南普集团创始人,全球首富近日失踪。受其影响,南普集团股票大跌,并且拖累大盘整体向下。目前仍没有抬头的趋势。人们吵吵着,有人慌忙地掏出了手机。金光熙歪起脑袋看了看屏幕,没多理会。办公室里,几个主管在吸烟区吞云吐雾。他们同样讨论着股票的事情,还招呼着问他。他笑着说女儿出国,股市里的钱早取出来了。人们点着头,有的嫉妒,也的为他庆幸。他走出了几步,想了想又转回来问:“唉?几个星期没见东海,是不是家里有事啊?”

一个人迟疑了一下,他说:“你不知道?”金光熙摇头。那人叹了口气说:“不知会不会牵连刑事,据说动手了。”

“动手了?啥事儿?”不知道的人,饶有兴致地追问着。

“他老婆的事儿。你们真的,没人知道?”那人说。

“他老婆……,啥事儿?”

谣言传开前被智者制止了,那人说,“别问了。都是闲话。让高层知道了,不好。”大家互相看了看,都点头。然后就散了。

主管找他,问他人选定的怎么样。他支吾地说正在考虑。过了几日,主管在他办公室微笑着说:“我还有个人选,希望你一并考虑。”金光熙双手放在膝盖上,俯下身子听着。主管一字一句地说:“我觉着你挺合适。”

金光熙抬头看他,面部渐露难色。他往后坐了坐,摆着手说:“不行,不行。我年纪大了。家里也不会同意。”主管意外地张大了嘴,摊开双手表示不解。金光熙说:“这种项目该给年轻人。再有,我儿子要考大学。女儿还在国外。我得在我太太身边支持她。请您谅解。”说罢,他起身鞠躬。

主管说:“除了金东海和你,其他人没项目经验呐。就实战来说,其实你最合适。要不……,和家里多沟通沟通?公司会给些帮助。你再考虑考虑?”平时很少重复自己的主管,显然有些不知所措。金光熙还是一脸为难。他再次点头、鞠躬,起身离开了。

晚上的地铁有些拥挤。他眺望着,被路灯映得波光粼粼的江面,扑哧笑了。他在地铁口的便利店里买了褪黑素。回到家,他没提此事。那天起,他躲着主管,直到一天又被叫进办公室。一样的话题,一样的推脱。他建议社招一个。主管撅着嘴。谁都知道那是瞎说。公司产品全球独有。非本公司员工不可能有相关经验。他在座位上挪了挪屁股,说公司给他升迁,以总监身份去马来西亚。他说要是韩国出不了人。中国合适的人很多。要是那样,分公司地位难保。这和金光熙想的一样,是个国际站队问题,人必须韩国出。他“勉强”地答应了。

晚上回去,他买了很贵的红酒。他用公司开出的条件,包括项目落地后,儿子去马来西亚读国际学校说服了妻子。兴奋之余,他说真希望能省去一切过程,直接做国家总监。那时候就什么都不愁了。他老婆没说话,只叮嘱他到了那边按时吃饭,吃饭要有营养。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隔着玻璃,看见他老婆和孩子在一幢豪华别墅里生活。他认为那是不错的征兆。出发那天,他的拉杆箱里塞满日常用度。滚轮嗡嗡地划过地面。走出几米后,站在门口的他老婆忽然大声问他:“你可以选择不去的,是不是?”

他手扶着拉杆箱,转身看她和他儿子,脸上再次挂起招牌式的笑容。他说:“没有问题!”

二 老同事

飞机要七个小时。离赤道不远的这个国家没有四个季节。只有热的夏天,和不太热的夏天。分公司为他备了欢迎宴。客户奉他为上宾。不全因为他带来新技术。也因为老系统虽没大问题,但说不清的小问题一堆。他得到一个很长的表格。客户说等这个表格缩到几行后,再讨论新系统的事。用户是上帝。为开展下一步工作,他开始不厌其烦地两头沟通。就这样,日日琐事缠身。深夜还被客户的电话惊醒,只好靠着褪黑素再次入睡。至于家庭和孩子,都变成手机里的存在。不知不觉,半年多过去了。他和主管请假,想回国一趟,但被拒绝。理由是工作进度缓慢。如果那个表格不缩,新系统上马会有麻烦。到时必是两难。金光熙只好硬着头皮,软着屁股,稳扎在客户的各种会议里。

当然,生活不总那么灰暗。这里有世界闻名的猫屎咖啡。有各种肤色,穿着暴露的女孩在大街上穿行而过,不时朝他抛着媚眼。夜色降临,灯火连绵的酒吧和食肆里能寻得各国美味。震天的音响掩盖不住球迷的欢呼和歌唱。这样,每天都像过节一样的灯红酒绿,日日持续到后半夜才结束。唯一的中断,是这个莫斯林国家的斋月。斋月期间,一切娱乐和不必要的活动禁止。整个城市变戏法似的,一下子空了。这也是个多雨的国家。清晨,他走进咖啡店。不消一会儿转身,外面已是大雨倾盆。拿着现磨的咖啡坐下,刚寻得一丝安逸,天又放晴了。炽热的太阳很快收走雨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看着窗外,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他问服务生斋月得多久?服务生说斋月嘛,一个月。一个月?他心里嘀咕着:还好是一个月。要是一个人一年呆坐在家里,那不得憋死。他看了看表,时间还充裕,就起身去了公司。

公司楼前,十几辆巨型卡车排着长龙,像一列火车似的蜿蜒在没什么车的主干道上。这大家伙可少见。他不由驻足,多看了几眼。转身进大堂,一张熟悉的脸迎面而来,擦身而过。他转身,嘬一口咖啡在嘴里,盯着那人不住端详。确定认识后,他试探着问:“王伟光先生?”

那人皱着眉,满脸严肃地转身。他定睛打量金光熙后忽然起敬,挺直身子鞠躬后用韩语说:“金光熙经理,日子过得安宁?”标准的韩式办公礼仪惹得金光熙开心。他伸手上前拥抱,说:“哎呦,几年?有二十年了吧?哎呦……,你的样子一点都没变啊!不是回中国了吗?怎么在这里?”

王伟光一边点头,一边望着门外,尬尴地笑着。金光熙看着外面的卡车说,“哦,你在忙啊。那一会儿再见?”

他指了指门外的卡车说:“是的,在忙。把您电话给我。忙完马上找您。”

“太好了!”他说。

此地居然遇故人。他不可置信地边走边摇头。背包放在桌上,看着窗外阳光劲照,他一时没了工作兴致。一边做着拉伸,一边走到窗口,记忆被拉回二十年前。那时多么年轻,虽然赚钱不多,但十几个不同国籍的人,共同完成一件事多么令人振奋。而这个能解决一切问题,且言语不多的中国人一直令他印象深刻。那时的试验线在海边的一个偏远小镇。他们一起吃过生螃蟹,活章鱼。新买的工程车,带他们走遍那里的每一条小道,直到半路抛锚,不得不住在海边,那座快被风吹垮的民宿里。

电话响了,他下楼。二人在公司不远的水果摊上开了两个椰子。冰块和糖浆搅匀后,他饶有兴致地问:“韩国待了两年多吧?之后去哪儿了?”

王伟光恭敬地说:“哦,回了中国。各地出差。后来调回总部,换了部门。现在虽不在一家公司,但要往上数,还在一个集团下。反正……,赚钱嘛。”他说:“哪里给得多,就去哪里。”

看着他的样子,金光熙摆手说:“不要那么拘谨。我们是朋友嘛。又没上下级关系。”

“哦,哦。习惯了。现在一说韩语,总得配那么个架势。”他嘿嘿地笑着。喝下一口椰汁说:“哎?这个不错。似乎没味道,又好像有点味道。”

“你没喝过?你是刚到吗?”他问。

“对,我押着车过来的。”说着,他看了下手机。

“哎?记不记得你吃活章鱼时的样子?”金光熙问。

“记得,那时要不是真的饿,我是绝不会吃的。不过,回想起来挺好吃,就是没再碰上。”他哈哈地笑,边笑边拿起手机。手指划着屏幕说:“哎,对了。您女儿上大学了吧?”

“哦,哦!”金光熙掏出手机,翻到一张照片说:“马上读研究生了。在美国。你看看。”他指着手机里的照片说:“跟我一样,学计算机。你见她那会儿四岁吧,五岁?”说着,她又翻出更小时候的照片:“大概这个时候。你看,是不是?”

王伟光接过手机:“哦,大概这个年纪。”他看着照片里的妇人说:“嫂子还好吧?那时还去你家打扰过。”

“嗯,好!我们每天都视频。”说罢,他有些落寞:“哎,这不知道啥时候能回去一趟。”

王伟光似乎很忙,他盯着手机屏幕说:“对了,您来这里做什么?”

“老系统寿命到了,要升级。我来这儿维护客户关系。把团队组建起来。”

“那个铁路控制系统?”王伟光摇着头说:“东西不能做到极致。不然之后就没事干了。我就是因为这个调走的。”

金光熙感同身受地点着头,余光瞟见王伟光手机上运行着一个监控系统。屏幕上的卡车有条不紊地自动停靠,卸货,驶离。“实时监控……,哎?这个是‘无人运输管道’吗?”他干脆盯着王伟光的手机看。

“哦!对不起。再智能也得人盯着。您知道这个?”他问。

“咱也是工程师,不是?平时在网上关注些科技动态。据说能加装防御系统,给军队做后勤。第一次见,第一次见。”他喝了几口椰汁,又问:“拉的什么东西?”

他看着王伟光,王伟光也看他。尴尬了一会儿,王伟光说:“一个医疗系统。之前在中国做。那边的主管辞职了。公司决定把设备弄到这里继续。”

“医疗系统?做什么的……,医疗?是不是和那世界首富有关啊?”他好奇地问。

王伟光吃惊地“啊?”了一声。那声音有点大。他支吾了几声后摇头。

金光熙不在意,他继续说:“是叫什么,徐凯普,是吗?那哥们,用你们的话说,真是‘牛逼!’。据说在意识捕捉上有实质性突破,然后就失踪了。你说是不是让人害了?我买过他的股票。幸亏卖的早,赚了一笔。要留到现在就全没喽。”他笑着说。

“哦……。”王伟光长吁一口气,装作自若地搅动着手里的椰子:“您哪儿听得这些小道消息?”

“哇!因为他,现在股市还下跌呢。网上都传遍了。你不上网吗?”他不以为然地说。

“哦,是。”他点了点头说,“您别信网上那些流言。”说罢,叫老板加了两份水果。

“哎,你结婚了吧?”金光熙问他。

“没。”王伟光接过水果笑着。

“还没?”金光熙摇着头,惋惜地说:“赚再多的钱是要花的。身边亲人才是最大的财产。看你哥,儿子都快考大学了!嘿嘿。来,给你看看我儿子。”

……

过去,总让男人的青春回光返照。而聊着聊着,他总能把话题拐到婚姻和他的家庭上。他脸上洋溢的幸福是王伟光没有的。他只好学他的样子,也笑。那一刻,似乎也分享了他所谓的,家庭的幸福。日头斜照,影子被拉长。王伟光说今天就这样吧,我得忙了。“等下次再聊,反正不远。”他指着办公楼说。

“对啊……,有的是时间。”虽然这么说,金光熙显然没尽兴。他也明白,成年人之间的坦诚,这种异地奇遇忆当年,可能很难再有下次了。

三 堕入

斋月过去,继续歌舞升平。办公室被告知搬迁。金光熙不爽。奈何物业退了他们两年租金。客户的问题仍是麻烦。那个表格不仅没缩,反而变长了。他翻阅项目文件,发现里面有王伟光的签字,就突发奇想去咨询他。王伟光说他是参与过这个项目,比韩国还早些。“好吧!”他爽快地答应了。他去了现场,提了策略,给了方案。还在下夜班后和金光熙一起步行回酒店。他们走着走着,金光熙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说就像时光倒流了一样。

有这位元老支持,那个表终于开始缩了。他准备安排一个周末款待这位功臣,也款待自己。他觉着东海岸不错,打电话找王伟光确认。拨过几次,全不在服务区。他侧着脑袋,透过自己的窗户望着王伟光的办公楼。心想距离不远,那就真诚点,亲自去一趟吧。自他们搬出去后,这大楼的安保变严格。他填了表格后,保安才打电话问询。他被允许上去,但一路由保安陪着。没见到王伟光就听见他在会议室里大发雷霆。见到人后,他说明来意。王伟光呆了一下,他说,“您找我是这事儿。我以为工作上的事儿呢。”

“没有,没有。”他摆着手,看着余怒未消的王伟光说,“你很忙吗?”

“啊?哦,呵呵。”他笑了,说,“接了个项目。上一任负责人不仅没留文档,还在里面放了个病毒。啧,不好对付。还是铁路上的活儿好干啊。”

“哦,那你啥时候有空?我得谢谢你啊!”他说。

王伟光摇了摇头,说:“没必要,您帮过我的比这多。就两个夜班,也没影响我工作。”可金光熙还是坚持,他就说:“那行,等我得了空,找您吧。”

赤道旁没有温度变化。作为北方人,自然失了时间的度量。若不是华人挂起红幅,他几乎忘记中秋节快到了。妻子抱怨着,让他中秋必须回来。不然就去找他上司。无奈,他又在会上请求。一个同事帮腔,说中秋节是韩国人必须回家的节日。主管见进度有更新,终于放了话。这样,在异国待了快一年,他终于可以拿起护照,看看回国的机票了。

假期得批,机票得当。他很早就在网上办理了登机牌。走之前,他给王伟光打电话,但没人接。想必是忙得厉害。出发那天,他起得早。两个星期的假,没什么好收拾。背包里是笔记本和手机。拉杆箱里装满了送人的礼物。飞机是下午一点,不算着急。他吃过饭,站在公司楼下,准备过马路去叫出租车。今天的红灯似乎有点长。这里的秋天也没有半分凉意。他擦着脖子上的汗,拽了拽肩上的背带。终于,红灯灭,绿灯亮了。指示器上的绿色小人欢快地迈着步子,自由地甩着膀子。行李箱的轮子,在水泥马路上发出欢快的嗡嗡声。走下人行道没几步,耳边忽闻巨大音浪。一辆跑车,身上贴着火焰贴纸。它接近人群,却没有减速迹象,反而加速冲了过来。金光熙只觉一个趔趄,再反应过来,眼前是冒着烟的车盖。一个棕色皮肤的马来人强逞地睁着眼,推开车门走了下来,没走两步就倒在了地上。金光熙想吸一口气,却感觉体内的气体、液体都在往下走。他低头向下看,最后看到的是花里胡哨的车身贴纸,然后就全黑了下来。

很长,很久。周围全是黑的。直到一柱白光从天而降,一个自己模样的人拉起了他的手。那光的尽头,他看到自己过世已久的父亲。他在白光里飘着往上。不知何时,吱呀一声,眼前出现一道栅栏。拉着他的那人穿了过去,而他被禁锢在另一面。随后又是一片黑暗。黑暗里没有空间,没有时间。那个和他模样相同的人几次出现,又几次消失。

空间,在黑暗中或许不存在,或许无限大。时间,确切地说,他就是时间。从没法衡量的二者中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在一间病房。周围静得出奇。甚至连耳鸣声都没有。隔着几层塑料布,他看见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在检查医疗设备。他想说话,但不能发声。试着动一动,也感觉不到身体的任何部分。唯独能眨眼。眼皮开合几次便没了力气。又陷入黑暗中。

无声,无光,没有思想。唯一的感受是波动。那波动一下下地提醒着他:自己还存在。又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吱呀一声,随之是铁器的碰撞声。他睁开眼,和上次一样穿着的两人在搬运什么。拖车撞到了他的病床上。他努力说话,发不出声。只得一口气息冲破双唇,发出“啵”的一声。那声响没引起二人的注意。她们出去了。眼球朝一边转动,看见窗外一团雾气,没有任何景象。转向另一边,看见墙上挂着一台电视。周围堆满了医疗设备。窗边有响动。一个很胖女人站在那里。她没穿防护服,正一边盯着他看,一边啃着手里的芒果。他又吐出一口气,试图交流。而那女人只是看他,不说话。两人对视良久,直到那胖女人把手里的芒果吃完,他眨了下眼,又陷入了黑暗中。

办公室里,王伟光透过单反玻璃看着窗外。身边的办公桌旁坐满了人。一个人说:“之前见徐凯普操作过许多小文件。可我们得到的是一个不可操作的大文件。如果持续唤醒,记忆接续会是个问题。但长时间不唤醒,意识可能会消散。”

王伟光晃了晃身子,叹了口气说:“唤醒吧。碰上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了,找个本土编剧。哦,还有韩国的。”

四 重生

“金光熙先生,金光熙先生。”耳旁传来人声。那人在讲韩语。他睁眼看见一个穿防护服的护士叫他。另一个把病床摇起。眼前餐盘盛着流食和一盒水果泥。那护士说韩语,却没有韩国礼仪。她用勺子一边喂他一边说:“慢些。您苏醒的第一餐,要慢咽。”金光熙身子不能动,只见勺子在眼前上下、来回。他感觉不到食物的味道,甚至感觉不到嘴。

他缓慢地扭头,看着对方问:“这是什么?怎么没味道?”

护士呆呆地看他,过一会儿说,“您感染了病毒,形不成味觉和嗅觉。”

“形不成……?”他很奇怪她的用词。

“呃……。失去,暂时失去。”护士更正说。盘里的食物,随勺子晃动在减少。护士临走时打开了电视。电视播放着马来西亚政府,为应对病毒举行着全国最大的宗教集会。新闻滚动播放,没一会儿他就失了兴趣。转动脖子看向窗外,外面仍是一片雾气。屋里除了电视,没有其他声音。他低头,看见盖在身上的被子,却感觉不到身体。“护士,护士。”他喊着。

那两人不紧不慢地走来,在他身边弯下腰,问他怎么了。他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那二人直起身来,互相看了看。她们在讨论什么,但听起来绝和他所问的无关。其中一人双手抱在头上,想了一会儿后给他注射了一针。金光熙开始迷糊,快合上眼时,又瞥见那胖女人站在护士背后。他刚想举手指点,周围又黑了下来。

再次醒来,眼前摆放着食物。他不饿,只是本能地伸手,拿起了勺子。舀一口放进嘴里,还是没味儿。他看着自己的手,用它摸了摸身体。电视机开着,新闻播报着全球疫情。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在讲韩语。他梗了梗了脖子,转头看见窗外的天地,一片昏黄。他一点点把自己挪下床,拖着双腿走到窗边。迷雾遮着一切,楼下也看不真照。他用手指敲了敲玻璃,发出沉闷的“当当”声。玻璃像是隔音的,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护士穿着防护服进来,用韩语说:“金光熙先生,饭菜合您胃口吗?”

他看了看桌上的餐食说,“尝不出什么味道。这是哪儿?韩国吗?”

“这里是鹰谷医院。吉隆坡。您出车祸了,不记得吗?”

金光熙想了想,隐约记起过马路时被车撞了。他看着这个全副武装,看不清脸面的人问:“你是韩国人?”

“我?”那人很诧异。她缓缓地摇头说:“不,不是啊。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讲韩语啊!”他说。

“我……。”那人一脸不知如何解释的样子。好一会儿才说:“您是特护。我会一些,所以医院派我来看护您。”

“你说得很好。声音像我太太。”他说。

“哦,是吗?很荣幸。”她刚说完,迫不及待地转移话题说:“您昏迷时全球病毒大流行。您被感染了,所以吃东西没味道。我们正积极治疗。”

金光熙摆了摆手说:“这不重要。我电话呢?我打个电话。”

护士说:“您的随身物品在警察那里。病毒会通过网络传播。现在全球处于断网状态。”金光熙扶着床坐下,茫茫然地愣了一会儿。护士把遥控器递给他,转身要走。

“哎?”金光熙叫住她问:“窗外咋啥也看不见?一点动静都没有?”

护士的手已经压在门把上。她在那里定了会儿,才转身说:“大部分国家下了禁足令。电视上说人类活动减少,改变了气候。吉隆坡下了千年不遇的大雾。”她朝窗外望了望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散。您有问题,可以按墙上的按钮叫我。”说完,她退了出去。电视里播着新闻。新闻结束是肥皂剧。金光熙呆看许久,忽然意识到周围的音源,似乎只有电视机一个。他把音量一格格降低。直到关闭后,周围静得可怕。他起身到门口,晃了晃把手发现门是锁着的。隔着玻璃朝外看,走廊同样充斥着雾气。他喊了几声,没人应。他按了墙上的按钮,护士从另一个房间出来。金光熙问她为什么锁门。她说:“怕您二次感染。也怕您传染别人。”她还说:“先生,您必须无条件服从。全球几十亿人都失去了自由。”

“这雾,什么时候能散?”他问。护士摇头。

新闻重复了一天。换台也是些肥皂剧。他在狭小的病房里走来走去,无事可做,只好选择上床。刚在床上躺下,后脑一碰到枕头就眼前一黑,着了。或许昏迷太久。第二天,他没有困倦,没有疲乏地,醒了。一夜无梦。躺在床上,他转着眼珠子怀疑自己睡过没。窗外一声鸟鸣,脑子里一阵电击,他坐了起来。雾散了。穿梭在高楼间的立交桥上偶有货车疾驰而过。楼下隐约看见一两个人走来走去。

“雾散了。”一个人在他身后说着英语。金光熙转身看她。她一边走向窗边,一边说:“雾终于散了。不过还没解封。路上人不多。”她拉起百叶窗看向外面。和煦的阳光照了进来。

某个方向传来机器轰鸣,和建筑工地叮咣的声音。金光熙一怔一怔地问:“什……,什么声音?”

她遗憾地说:“感染人数越来越多。医院在扩建。”她摆好餐盘。打开了电视。

金光熙盯着电视画面问:“我睡了多久?”

“嗯?”护士愣了一下。她转过去看电视,好久才说:“新闻是录播。都在家隔离,没人去采访。哦,对了。我们联系过警察。您的随身物品会送过来。只是,得等等。您知道的……,隔离。”

“你怎么又说英语?”金光熙问。

“我一直说英语……。哦,您说我之前的同事。她感染了病毒,休息了。”

“哦……。”金光熙长吁一口气,呆呆地、不住地点头。

余下半年多,他没离开过那个狭小空间。每天所盼的是新闻播些积极信息。比如疫苗研发开始了,比如瑞士一家公司公布了特效药的理论基础。孤寂中,他开始触摸身边的一切。似乎只有皮肤有了触感,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才能体会什么是亲切。而心底无比巨大的孤独感始终无法抹去。护士说是身体重创后的抑郁症。她给了他一些药,但没什么作用。

时光,缓慢而无意义地流逝着。他每日数着的,立交桥上的车辆,终于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护士说政府担心经济,可能会解封。再过一个月,果然解封了。窗外行人多了起来,偶尔能听到吵闹声。护士拿来他的背包。警察在视频通信中告知他,那天驾车的人发病,车子失控撞向了他。他会得到一笔赔偿。他没太在意警察的解释,赶忙从包里翻出手机。插上电后,“有网络,有网络了?”他兴奋地看着护士。护士笑了笑,说科学家证实了网络不会传播病毒,所以……。

视频接通。他情绪激动,泪流如注地说着自己的遭遇。他老婆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她把儿子搂在胸前,哭着亲吻他的额头。信号不好,视频不时卡顿。图像最终定格在一张静止画面上。他打电话给美国的女儿,听筒里没有反馈音。打开社交软件,连不上服务器。护士说全球通讯在疫情其间被破坏。有些地方没恢复。不过不用急,她说,“应该快了。”打开笔记本,几千封未读邮件。其中一封来自王伟光。他写信给韩国管理层和总部说明了他的遭遇。看时间是半年前,他赶忙回一封说自己已苏醒,应该不久会出院。邮件很快被回复,是他那韩国主管。他希望他在马来西亚继续工作。他是公司在那边唯一的指望了。

五 新世界

终于出院。始终没脱下防护服的护士们捧着鲜花送他离开。金光熙很遗憾没见过她们的模样,只好点着头,鞠着躬,倒退着出了医院大门。街上的人比之前少很多,安静了很多。明亮的阳光在大厦玻璃上熠出一圈圈光晕,看着那么不真实。地面十分整洁,连马路边的排水口都不见污物。白色建筑的高墙上,那经年雨水冲刷出的道道黑纹也不见了。一切像是崭新的。走到公司楼下,几个粉刷大楼的蜘蛛人在检查装备。办公室里,行政主管素信上前拉着他的手说:“还好没事,吓死我们了。”她说本来要在酒店订餐,但都停业了。她在超市买了些吃的,大家庆祝一下。金光熙对周围人表示感谢,同时发现本就没几个人的公司,现在人更少了。素信说有人感染病毒,没救回来,还好现在控制住了。她举起了酒杯。

他安排了内部工作,又马不停蹄去见客户。预料之外,意料之中。难缠的客户变得格外客气。那负责人一只手叉在腰上,一只手抹着前额说:“其实都不是大事儿。之前怕影响运营,现在运营也少了。那就主推新项目吧。”他在文件上签了字。金光熙很高兴,一出房门就用手机拍照,发给了远在韩国的主管。路过旧办公楼,他想起了王伟光。打电话给他,他不接,短信回复说:“我不在马来西亚。”

日头西斜。原本吵闹的酒吧街变得萧条,有的连门板都没拆。他故意从那里经过,见零星的陪酒女在街头揽客。她们上前拉他,他连忙避开。手机屏幕里的妻儿总穿着相同的衣服。连背景也一样,一直是他家沙发后壁。他问女儿在美国怎么样。他老婆说美国仍传言电子网络传播病毒,通信仍然是断的。她让他别担心。女儿很好。她们书信联系过。画面仍然断断续续,甚至在一个画面定格好久。很多次,他都是盯着定格画面良久,无奈地挂断。

很晚的时候有人敲门。透过猫眼看到推车,应该是清洁人员。打开门,一个很胖的女人推着车子进来。胖女人进去,他就站在门口。看那女人慢吞吞的,他问:“怎么现在才打扫?”

“人手不够啊。”她弯腰探身,边清洁边说。

金光熙打量她,好奇地向前走了几步问:“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女人直起身来,回头,撩了下额前的头发说:“是吗?你坐过我的车?”

金光熙盯着她看了许久。感觉如梦,似真似幻,就是记不起来。他“哦。”了一声,又退出门外。

“老板在吉隆坡发什么财啊?”胖女人自来熟地问着。

“出差。”他说。

“哦。不守着老婆孩子,跑这么远干吗?”她一边干着活一边问。

“呃……。”胖女人的问题,让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转念一想,何必认真。“赚钱。”他不经意地说。可刚说完,他又后悔。何必和一个马来西亚胖女人说自己的事情。

“那老板发大财啊。来多久了?有没有出去玩?要不要向导?”那女人一边打扫,一边喋喋不休。

金光熙双臂前抱,端详着地毯上的花纹,没再理她。胖女人自顾自地说能给他当司机,只收外边一半的价钱。金光熙笑了一下。胖女人打扫完,离开时留了张卡片。“有需要,打电话啦!”她说。金光熙礼貌地接过来。那女人走后,他关上门,将卡片折了一下,随手丢在了一边。

摩拳擦掌,继续工作。熬了整夜,他完成了下一步工作计划。半年多的治疗,身体有了不一样的变化。他不知道,别人大病初愈是什么感觉。自己,自那之后总是状态满满。就像医生说的,重生了一样。只是今天,每天都准时起床的他,意外地晚了两小时。早晨有会!脑子里的这个声音比闹钟管用。他一个激灵下床,匆忙洗漱后,无暇顾他地冲进了电梯。再出来,大步流星的他被酒店主管拦住。那人打着日常的招呼,却一只手拦着他的去路。他煞有介事地问他今天心情怎么样。金光熙只当他打招呼,礼貌性点头后,继续朝门口迈着大步。那人也跨步,挡在他面前严肃地问:“先生,您的精神状态可好?”金光熙皱起眉头,面显难色。那人还是不依不饶:“昨晚。您一个人站在门口那么久,在做什么?”

“客房服务。”他撂下这句话想继续赶路。

可那酒店主管还是不放,他说,“我们没有那么晚的客房服务。您,跟我来。”那人伸手指路,表情严肃。金光熙无奈,只得随他去监控室。监控显示他很晚的时候一个人走出房间。一个人站在门口足足半个多小时。其间还手舞足蹈,自言自语。

“往前,往前倒。”他说。往前,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往后!”。往后也是一样,走廊里至始至终,只他一人。他眉头皱得更深了,夺过鼠标自己查找每一帧。

酒店主管在他背后说:“对不起先生。最近全国自杀事件激增。我们在关切您的心理健康。”

狭小的监控室里,金光熙挪着碎步转身。他看着那个个子不高,始终将头梳得油光的华人主管,认真地说:“我得走了。”办公室离酒店不足千米。他很快赶到会议室,打开笔记本。约定的会议已经过了。他回了封邮件道歉。韩国主管答说会议没开成。因为海底光缆被破坏,带宽支撑不了跨国视频。他说他的计划公司知道了,正在讨论。

金光熙遗憾地摸了摸下巴。他想,不当面开会,工作计划的影响势必打折。他咬着嘴唇,转头看向窗外。阳光,难以置信的明媚,照得整个世界透亮,像假的似的。他深吸一口气,吐了出来。“随他去吧。”他自言自语着。素信端着两杯咖啡进来,把一杯放在他面前。

“有很多人自杀,是吗?”他问。

“是啊!”素信拿起另一杯,走到窗前说:“抑郁。一年多的隔离。好多人没被病毒打败,却被自己打败了。人毕竟是群居动物。我们社区,几个独居老人自杀了。”

金光熙深深地吐了口气。他端起咖啡杯放在脸前。他记起刚到这里时,领教过这儿的暴雨。那是当第一颗雨滴落在你的额前,只需一抬头便倾盆而泻。可如今,自出院以来似乎从没下过雨。“好久没下雨了哦。”他说。

素信说:“是啊,魔幻的一年。不知乡下的橡胶林怎么样了。”

“平时,总这么少雨吗?”他问。

“不。天气预报说人类活动减少,影响了气候。据说有个沙漠被水淹了。”她喝着咖啡,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哦……。”金光熙听后,不住地发呆。素信走后,他一个人在窗前呆坐着。全身气息缓慢而悠长地泄着。许久之后,他猛吸一口气,整个人像忽然活了过来一样。

六 梦想成真

想要的东西,盼的时候不来,要来了,也来得快。他的计划被认为出色。情理之中,他得了奖赏。奖项却在意料之外。他被升为副总裁。没有鲜花也没有庆祝。人事发来一封邮件。新合同里,他的收入多了一位数。视频里的妻儿还是卡顿。美国的女儿仍无音信。盘算起来,升职是他生活中唯一振奋的事情。

日子,也许本就该是重复的东西。他每日在酒店用过早餐,整理容装后步行到公司。内部会议后,出租车载他到市郊,客户的办公地点。谈完各项事宜后下楼。在相同地点,总有一辆出租车载他回酒店。有那么一天,天空终于落了几滴雨。乌云过后,不多的雨水随日光蒸发,给落日前的凉爽带来阵阵潮湿。太阳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倚着。它的光芒斜照在办公楼上,竟然熠出一片绿色。金光熙走出大门。在台阶上,他余光瞥见那抹不寻常的颜色。他歪起脑袋,看见办公楼后有一处草场。草场尽头是一块刷着七色彩条的广告牌。距离太远,视线模糊不清。但隐隐约约,那广告牌下好像站着一个人。不远处的司机朝他招手,为到手的一单开心地笑着。他也笑,脚步却偏离路线,朝楼后面走了过去。

一条小径,弯曲斜绕地串联着一排排东南亚民房。房前几个年轻人,围着停在那儿的几辆破车。马来人向来随和。这是他所认为的。他冲他们笑。他们却不友好。一个肤色深棕,半边头发长过脖子的年轻人从车顶跳下。他指着金光熙,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金光熙笑着,他用手里的包指了指远处的广告牌,用英语说他要去那边。那个包,引起了年轻人的兴趣。他招手,其他人围了过来。恶意,逼着金光熙往后退。僵持之下,出租车解了围。“嘀,嘀。”清脆的两声,像文明社会的警告。那年轻人不管。他朝地上唾了一口继续上前,几乎和金光熙贴面。司机钻出车子,用马来语吼了几声,招着手让他回去。金光熙后退,那年轻人不再跟上。坐定在车里,他看见广告牌下的人朝他招手。仔细看,像是那胖女人。车子后退,司机说这城市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友好。这里有摩托车飞夺的,有半夜图财害命的。像他这样穿着讲究的人,不该去那些地方。

酒店大堂里,他又看见主管。他问起那天录像的事。主管目光躲闪,说记录只保存两周,现在查不到了。金光熙皱起眉头看他。他表现不适,走开了。金光熙从不相信这世界有鬼怪。那胖女人一定知道什么。他寻遍屋里,搜寻她留下的卡片。可这里每天打扫,最终徒劳。

他计划周末再去那片草场。至于那些混混,他准备带点钱。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那天是周二。等到周四,封城了。电视上说季节原因,感染人数暴增。非必要理由,任何人不得外出。和在病房一样,这次他被困在了酒店房间里。同时,工作量猛增。邮件和电话会议不断。好容易碰上周末,居然有电视台采访他。他的世界,他的眼前,永远是一台显示器。那个厚重的遮光窗帘,每次拉开总是夜晚。而景象如同一幅禁止画面:天空一轮明月把夜色染成深蓝。路边,一辆孤零零的微型轿车在闪着车灯。街上鲜有行人,许久才有一辆车子驶过。如此长时间的隔离,他开始质疑自己的存在。他试过走出去。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在普通的一天从容地走出那道大门。然而不得。第一次,他被主管拦下。第二次,他生气地叫嚷:你们能回家,我为什么不能出门?主管解释说他们是必要工作人员。第三次,他和那主管动了手。发疯过后,他疯狂地道歉。主管没叫警察,仍然耐心地请他回去。走进电梯,他笑了。这么久,终于和人有了一次“交流”。

又许多夜之后的一个孤夜,满月。他站在窗前,月光透过玻璃撒在他脸上。从没觉得月色如此美好,他闭起眼睛想窗外的世界。既然没人,那必然清净。他想起那天下夜班,路过白天万人空巷的商业中心。那本来金光闪耀的橱窗,在路灯的微光下那么黯淡。虚假的繁华回归本真,有一种颓废的迷人。任由思绪游走,记忆不断回溯。某一刻,莫名巨大的悲凉感从心中升起,在胸口狂扑。

他想逃离,他全身心地想要逃离。如果一件事无法计划,那就得小心执行。他先是推开房门。向左只能进电梯,所以他朝右进了消防梯。顺着消防梯一层层向下。在一楼墙上,他看到个通风窗。他打开,爬了出去。外面的世界,美好而宁静,静到连一丝风都没有。他走着,跳着。心情舒畅了许多。此刻他领会到人们说的,所谓人类活动减少对地球的好处。原来没有路灯照耀,夜空可以蓝得那么深邃。而对行走的人,月亮洒下的光华足以。背后照来一束光。他放慢了脚步。应该是巡查的人。他想,也好,随他们怎么办吧。车子停在他旁边。驾驶室的胖女人推开车门问他:“去哪儿?”

“唉?你……?”

“哦……。”那女人也认出他:“韩国老板是吧?来,上来。去哪儿?我带你。”金光熙定睛看那女人,在犹豫着。她又说:“不跟你多要钱。我这是网约车。便宜。你要是不上来,帮我把车门关一下。我够不着了。”

他上前,摸了摸车门后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他跟见了鬼似的看她。而那女人,她肥胖的身姿,憨厚的眉眼,怎么也不像个女鬼。“你不做清洁了?”他问。

“你真以为我是清洁啊?”她看了他一眼:“你不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他问。

那女人不住地看他,像在暗示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也可能是你不一样吧。好吧。他们说我偷东西。我就不去了。”

“那你偷了没?”他问。

“偷了啊。不过他们追踪不到我。我把监控抹了。”金光熙看她。她看金光熙,然后辩解说:“行了,行了。也没偷着啥。这次白拉你行了吧。”

“所以你是小偷?”金光熙义正严词问。

“不能那么说吧,我就干了那么一次。这不出来开网约车了嘛。”她拍着方向盘说。

“你住在地铁尾站,车场那儿是吗?”他问。

“嗯,不远。”她说。

“我在那儿见过你。”

“哦,啥时候?咋不打个招呼?”

“被几个混混拦住了。后来想周末过去,封城了。”他说。

“混混算个啥,你直接穿过去就行了。”

“穿过去?”

“对啊,你就,穿过去。”说着她挥了下拳头。金光熙虽不解,但看着她的样子,笑了。他调整靠背,舒服地躺了下来。“唉,老板。得有个地方吧?去哪儿啊?”

“随便。你就开吧,到哪儿都行。”他说。

“那也得有个地方啊。”

“带我去个景区看看。”他说。

“那行,我带你去看个景。”胖女人调头,转弯。开出一段后问他:“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金光熙只顾看着窗外。“啥?”他问。

“得到你想要的了吗?”胖女人字字铿锵地问他。

“哎?这里应该有个水果市场。怎么没了?”金光熙指着窗外问。

“资源不足,他们拿去建别的东西了。”那女人笑着,还在问。“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没?”

金光熙有些不耐烦。他反问:“想要的啥?”

“上次我问你来吉隆坡做什么,忘了?”

“哦,赚钱。”他点了点头。“我升职了。公司给了些股票。算得到了吧。”

“那挺好。”女人抓起手边的零食,一边开车一边吃着。她看了眼袋子,点头示意他也吃。金光熙本没兴趣,但看那女人吃得香。他也抓几粒放入口中。酥脆的零食被舌头送入齿处。一口咬下,满嘴迸发烧烤味。他从不确定到加速咀嚼,咽下后又抓了几粒。

“哎?有味道唉。”他说。

“当然有味道啊。”女人说。

“不是。我感染过病毒。失了味觉。”说罢,他又急着解释:“我不会传染的,已经好了。”

“噗……。”女人笑了。“病毒……。”她摇着头说:“看来他们是解决不了味觉问题啊。”

“是啊,后遗症。恢复不了了。”他说。

胖女人看他一脸遗憾的样子说:“别担心。像咱这种,能感染病毒也算奇迹。”

金光熙听她这么说,有些嫌弃,“唉?你是那些不相信疫情存在的人吗?或者,也认为病毒在网络里传播?”

“网络传播?”胖女人歪起脑袋说:“这些人真能编呐。哦,不过,要是我中了病毒,倒真可能是网络传染的。哈哈。”说完她笑,笑完她又吃。

胖子的笑声总能感染人。金光熙也轻松。车子一直走着,走到窗外漆黑一片,连月亮和星光也不见。路面干净而平整,像是行在一块玻璃板上。周围没有参照物,车子走得越快,路程行得越远,金光熙心里越是发毛。他蹭着座椅后背,坐直了身子说:“这是去哪儿?”

“不是去个景点吗?快到了。”她说。

“啥都没有。这是到哪儿了?”联想之前聊到小偷和钱的事。他不由有些害怕。他提高嗓门,命令女人立刻停车。

胖女人嫌弃地看他,说:“通讯是要时间的。”说罢她举起一只手说:“看这儿,你看这儿。”金光熙看她的手,那只胖手上的五根指头忽然卷起,在他额前重重地弹了一下。他先是莫名其妙,然后愤怒起来。正要发作时,远处泛起一团光。像太阳要从那里升起似的。“到了,马上到了。”女人说。车子朝有光的地方行着。没走多远,也没走多久,天亮了。女人下车,走到一个刷着彩条的牌子前转身说:“来吧,到了。”

那是一片晨光照耀的世界。刚跳离地平线的太阳在四处涂抹着金色。巨大的白色崖壁矗立着,像一头休憩的怪兽。潮汐带着海风,或是海风带着潮汐,传来阵阵咸湿。金光熙提起鼻子闻了闻,那味道沁人。他问:“这是哪里?”

“景区啊。”胖女人说。

“这是……,东海岸吗?好漂亮。”

“嗯……,对。东海岸。”胖女人说。一个年轻男子端来一盘食物。海风前,海滩上,时光在游弋着。他就地坐下,夹起一片鱼生放在嘴里。舌头按压着,挤出鲜甜和久违的味觉。他满足而悠长地“嗯……。”了一声。

“你很饿吗?”胖女人问他。

“不”。说罢,他抬起头想了想,说:“我出过车祸,在那之后很久没觉着饿,也没觉得饱过。嗯……”他低头看着食物,又夹起一片说:“只是,这味道很好。”

“放松就好。放松了就恢复味觉了。”胖女人笑着躺在年轻男人腿上问他:“你是做什么的?谁把你弄来这儿的?”

“我修铁路的。”金光熙边吃边说:“公司派过来的。碰上疫情,回不去了。”

“嗯?哦,多长时间了?”

“多长时间……?”金光熙抬头。他看着天空幽幽,深蓝、浅蓝。听着海水沙沙,时高、时低。他说:“两年?还是三年。唉?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慢了?”女人问。

“快?慢。”他思索着。日头总在那个时候升起,生命总被那些事情耗着。如果你盯着秒针跳动,时间会过得非常慢。如果回溯从前,却发现过得飞快。到底是快,还是是慢呢?这个问题让他焦虑。他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深深地吸了口气。

“也许和记忆有关吧。你觉着呢?”胖女人坐起身来说:“如果你能记住生命中的每一刻,那时间一定过得慢。如果记忆不在,那生命也就是此刻。这些年,你记得起来吗?”

“哎……。”金光熙长叹一声,摇着头说:“总在隔离,记不起来。”

“是记不起来,还是没发生过?”

金光熙摇了摇头:“记不起来。生活琐事哪能都记起来。”

“不奇怪吗?为什么记不起来?”胖女人追问。

“有什么奇怪的?”鱼生吃完。他眺望远处。年轻人收拾后,又递上大酱汤、泡菜和一卷紫菜包饭。那正是他想吃的。他抬头看年轻人:“怎么会有这些?”年轻人没说话,笑着走了。

“这里只有你们两人?”他看着离开的年轻男人问。

“嗯!”胖女人点头后意味深长地说:“会越来越多的。”

他环顾四周说:“是啊,这么好的地方。一定会被开发的。”

胖女人笑了:“是……,会被开发的。”

金光熙吃掉所有食物,双手抱头躺在沙滩上。他闭起眼来,回味着食物的味道说:“这个包饭的味道,你可以开一家店了。”女人笑了一下。他歪了下头,继续说:“我好像,很久以前见过你。像是在梦里。”

“美梦还是噩梦?”

“嗯……,只是个梦。”他说。

淡淡的海风吹着潮涨潮落。耳听那声音,他开始慢慢迷糊。有那么段时间,好像睡着了。醒来时,那女人还依偎在年轻男人怀里。而日头,似乎只在天上行了不远。

“我睡着了?”他问。

女人呆呆地看着海的远处,许久才低下头对他说:“该回去了。走吧。”

“啊……,哦。”他起身说:“还没去别的地方呢。”

“下次吧。”胖女人说。

金光熙半躺在微型轿车后座。他看着车前景物逐渐清晰,而后飞过眼前,消失在了车后。城市轮廓慢慢显现。胖女人把他放在酒店不远处。刚下车,酒店主管就出现在身后。他急匆匆地问:“这两天,您去哪儿了?”金光熙没理他,只顾和胖女人招手告别。主管像看不到那车似的,站在金光熙面前一个劲地逼问。他看着女人的车子离开后说:“和朋友出去了。”主管递给他一只口罩,边走向边埋怨他私自出门。整整两天不见人。要是再找不到,他就报警了。

“两天?我不是昨晚出去的吗?”他说。

经理愣了一下,说:“哦,对。我急昏头了。赶快回去吧。被巡查发现,酒店要整顿的。”

东海岸一日游。他心情舒畅了些。隔离的日子仍没尽头。他只能放风似的,偶尔在大堂里坐坐。玻璃墙外的天灰蒙蒙的。他想该是要下雨了,雨就果然落了下来。雨水流过干净的街道,在夜里像镜子一样映着高楼上的点点灯火。主管将几个小食递给他说:“您该回去了。”他接过食物放进嘴里,嚼了嚼,没什么味道。他问主管东海岸离这儿有多远。主管说五六个小时吧。他点了点头,又问这次封锁得多久。主管掏出手机,指着一张感染人数统计图说:“等降到几百,可能会解封吧。”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咬了咬牙,垂头丧气地上楼了。

七 新新世界

隔离效果是明显的。大概过了一年,一定要往短说,大半年吧,终于解封了。新闻上说疫苗马上问世。国家要全面开放。金光熙很高兴。他问是不是要通航了。答案是否定的。走在清晨上班路上,感觉街上的人比之前多些。酒吧街老板取下门板,满脸喜气。办公楼搬进几家搞金融的公司。哪儿,哪儿,都比以前热闹了许多。

早晨阳光明媚,到了中午天气有点阴。当他觉着要下雨时,雨就落了下来。细雨纷纷飘过,晴后的世界溢着光,淡淡的湿气更令人心情振奋。同样振奋的还有公司邮件。金光熙又升职了。他成了负责马来西亚全面事务的国家总监。这和他当初想的一样。但来得这么快……,他看着窗外,一时有些疑惑。素信看出他的心思,说:“国家总监一般是外国人。一定是不通航,他们派不过人来。”算是个理由。这理由支撑了几个星期。直到一切敲定,新合同的待遇打消了他的顾虑。“管他呢,干一年是一年,一年抵十年。”他对自己这么说。

酒吧街里的几家店翻新过。一座座样式各异。该死的病毒虽夺了他的味觉,可酒量见长。陪酒女们风情万种,一个个从他身边走过。他不介意为她们每人买一杯。也不拒绝她们递来的任何一杯。他出一家,入一户。整条酒吧街从头喝到尾。三五个女子在他身边流连,不肯离开。

一间无人问津小店,开在两家酒吧中间的夹缝里。简陋的玻璃柜里装着霓虹灯管。那微光照着一条条的食物,看起来像是紫菜包饭。他推开身边的女孩,晃悠悠地走了过去。一个肥胖的身影占据了整个一米宽的狭缝。她问:“要点啥?”

金光熙认出是那胖女人。“你?”他问。“你真的卖包饭了?”

她说:“是啊,好不容易弄了这么点地方。”

“开在这里……,没什么人吧?”他打量了店铺,又打量周围。

“对啊,这不专门为你服务嘛。吃点啥?”

她这么说,金光熙很开心。“都来点。”他说。

女人将卷着鱼籽和多汁酱料的包饭切好给他。一口咬下去,味道、口感,以及食物的温度完全契合他的想象。“嗯……,”他一边享受着一边说:“为什么见到你就有了味觉呢?”

“见我就放松了呗。我还治好过厌食症呢。”她说。

“这个我信。”金光熙笑着:“你这租金不少吧?我给你投资,怎么样?”胖女人没说话。她摇着头,意味不明地笑了。“哎,你叫什么啊?”他边吃边问。

女人抬头想了想,说:“叫我三儿吧。”

他用韩语重复了一遍:“三?好的。你是中国人吧?朝鲜族?”

“不。就是中国人。”她说。

“中国人做包饭这么好吃,厉害。”他竖起大拇指,掏出几张大钞给她。

“呦?有钱了。目的达到了?”胖女人捻着那几张大钞说。

“对……,啊。”他说着,似乎也没那么兴奋。然后转身。

“不开心啊。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胖女人问。金光熙回头,脸颊向上提了一下,像是个微笑。之前那几个女孩已经不在。他一个人,一边吃着手里的包饭,一边走回了酒店。

他儿子上了国际学校。韩国主管安排的。他老婆买了幢别墅,说已经装修,马上就能搬进去。他开心地听着。她老婆叮嘱他按时吃饭,吃饭要有营养。网络还是卡顿。他刚说几句,画面又定格,然后断了。他也习惯。楼下相同的音乐每日重复着,人群吵闹声此起彼伏。口中余味未消。他坐在阳台边,定睛去寻那夹缝里的小店。而璀璨灯光下,那里一片漆黑。

第二天早上。他故意绕道,想再买个包饭做早点。可惜那夹缝钉着木板,没开门。只好就近买了个面包。客户打来电话,让他去开会。走出办公楼,之前相同位置候着的出租车,今天居然不在了。他只好去路边等了一辆。地铁公司难得一见的最高主管见了他。对方恭喜他升职。然后摆出姿态说,“为应对经济危机,政府规划了几条新线。投资额上百亿。”对方指示他马上做计划跟进。这个计划,能让他超越韩国,成为亚洲区最重要的国家总监。

春风得意马蹄疾。那天下午,他没急着打车。而是一个人拎着包,轻快地在路上走了起来。路过一家车行,他买了辆现车。开车回去路上,他摇下了车窗。清风拂过面庞,后视镜里映着夕阳。他把笑意挂上嘴角。车行渐远,日头愈发西斜。不经意间,他看见太阳落下去的最后一刻,居然在地平线上冒出一大片绿光。他急忙转头向后看。方向盘随着打转。车子离了路线。后车司机叫骂着疾驰而过,他赶忙回头。再看,建筑物挡住了。再看,它已完全沉了下去。

像见过飞碟一样。他久久不能平静。他在网上查找“绿色日光”。只找到几首呱噪的摇滚乐。他试图从光谱变化上说服自己。但那么大一片,说不通。第二天,他忍不住问办公室的人。他们说见过红的、黄的,没见过绿的。素信说是新车没撕膜吧。他便去检查后视镜。果然,那上面有一层膜没撕。他站在那儿想了想,举起那张膜映着灯光看了看,总算作罢。

下班时候,几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在办公楼前做活动。她们招揽路人,发着传单。金光熙在台阶上犹豫着。他不想回酒店。吉隆坡塔就在附近,他想去那里看日落。走下台阶,一个女孩迎了上来。她在他身边机械地重复着广告词。金光熙视她若无物。而女孩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她说:“哎,我认识你。”

他站住,回头看那女孩。女孩穿着白蓝制服站在台阶上,短裙下一双修长的腿笔直而嫩白。他摇头说:“我不认识你。”

“那天晚上,在酒吧!”女孩说。

“哦……。”他装作记了起来。脸上礼貌性地微笑着。女孩倒兴奋。自我介绍说是韩国留学生,平时打工赚点生活费。她说金光熙长得很像一个明星,就在某某电视剧里。金光熙不可思议地皱了下眉。她说的那个电视剧,正是他演的。打量这姑娘,她长得很像他老婆年轻时候,只是身材更好些。那女孩很主动。她说她马上下班,想和同乡去喝上一杯。那天,天气不冷不热。路边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在吐着新蕊。他笑了一下,似是而非地点了下头。女孩拉着他,跑到幕布后面。“给我挡着点。”她说。她背对着他,在他面前脱去了宣传用的衣裙。金光熙看见她只着内衣的腰身,赶忙转过了身去。直到女孩穿上自己的衣服,拍他。他才回过神来。他走在女孩身后,看着她流苏发髻下的脖颈。某一刻,一种久已逝去的美好,回来了。

太阳没落山前。女孩带他钻进一间昏暗的酒吧。他们聊了很多故乡的事情。他问她上次回去是什么时候。她说是疫情前,还遗憾地说现在回不去喽。女孩喝了很多酒,他也一样。面对这个年轻的躯体,金光熙大多时候不知该说什么。气氛尴尬时,女孩提出玩游戏。他们一边游戏,一边喝酒。离开酒吧时,天已黑透。女孩指着金光熙,醉醺醺地说她就喜欢这种帅大叔。她说明天还要找他。她粘上他了。金光熙把酒醉不堪的女孩塞进出租车,还塞给她一些钱。而他,独自一人望着天上胡乱散漫的星辰,怀着心底无法抹去的巨大悲凉感,走着,回了酒店。

躺在床上,时间已经不早。他给老婆发视频,她没接。他翻着手机里的照片开始怀念。怀念堵在胸口,巨大的孤独感溢了出来。他自己清楚。自医院醒来,那种感觉一直存在。他盯着屋顶,又环顾四周。一个奇怪的念头涌了上来。他觉得周围一切都不是客观存在。真实存在的只有自己,和无尽的虚无。他已经好久,好久没做过梦了。

“虚无,虚无……。”他嘴里不断重复着这个词,睡着了。

新的一天。这个世界比以前更明媚了。小鸟在树上蹦跳着叽叽喳喳。穿过绿叶的阳光在地上耀出片片金黄。人很难在这样的日子里不开心。客户打来一笔预研款,说政府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花钱。素信发来报表,所有工作井然有序。下班时候,在办公楼前,他又碰到那女孩。她蹦跳着走来,很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胳膊。金光熙推开她的手,说今天不想喝酒。

“没啊。”那姑娘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肯定喜欢。走。”她把他拉进一个摄影棚。一个须髯花白的老人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拍摄。灯光下,演出者声音洪亮。工作组默不出声,井然有序地各干各。停拍后,女孩跑到老人跟前。他们耳语着。老人歪头,越过女孩看他。老人挥了挥手叫他过去。他看了看周围,确定是叫自己后,过去了。

“你是金光熙?”老人打量着他,点着头问:“你还记得我吗?”

“我不认识你。怎么记得你?”他说。

老人笑了。他说了那肥皂剧的名字。他说快三十年了吧。那时他和同事在韩国指导拍摄。“那时你好像在读大学。是男二号吧?”

“哦……,嚯。”金光熙记了起来。那时确有个美国人带领的摄影组。组里有个深色皮肤的摄影师。他看着那老人,把厚重的生命之书,翻回到一个古老章节。他站定身子,伸手说:“我记得您。是啊,简直像是前世的我。不过,后来我退出了。”

“艺术,是一辈子的事情。没有退出。”老人摆着手说。“来,你看看这个剧本。”老人递给他一沓纸,转身继续自己的工作。慕然,他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是十八九的年纪。摄影棚里,导演只看他几眼,便甩给他一沓剧本。他自去寻个角落阅读。如今,不远处的角落里堆着几根铁管。他同样拿着剧本。就像他生命里的旧剧本一样,他走到那堆铁管旁坐下,认真地读了起来。那女孩坐在他旁边。没一会儿,导演朝这边喊:“金光熙,你上!”女孩拉他起来,推到聚光灯下。他说着台词,看着对方的反应。根据对方的表现,再说台词。他挑动眉眼,摆弄姿态。他笑着,捂着脸哭着。他看导演的实时指导,听旁边观众的评论。身边一声巨响,烟火爆炸……。“卡!很好,很好。各部门收拾东西。今天结束了。”金光熙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生命宛若梦里洄游。恍惚间,他想接下来应该收拾东西,和一起来的朋友钻进路边食肆。吃完那碗炸酱面,晚上回家时帮妈妈买打折的蔬菜。

“很好!”导演拍他的肩膀,把他拉回现实。“这是个短剧,二战题材。我这儿有个新剧本,网飞投资。你拿去看看。有兴趣的话,告诉恩淑。”他指了指身边的女孩,走了。

回去路上,他问那女孩:“你怎么知道我拍过电视剧?”

“因为我是学影视制作的啊。上次就觉得你眼熟。回去查了一下。网上说你不拍电视,做了工程师。而且网上说的那家公司,就在那栋楼里。这不明显就是你吗。”

这也太巧了,金光熙心想。他问:“影视制作,韩国很多学校啊。你怎么来这里?”

女孩自信地说:“我认为影视的未来,是不同文化的融合。我要在不同文化中学习。”

听着也有道理。那女孩跟他聊了一路影视表演的话题。金光熙提着一口气,也想高谈阔论一番,但始终没有。因为他知道,那不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

第二天清晨,办公楼被围了起来。电梯里有人说在拍戏。果然,下班时,吉隆坡这段最重要的道路被封锁了。昨天那个老头坐在高高的导演椅上,一边翻看剧本一边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那个叫恩淑的女孩举着一个巨大的反光板也在其中。她看见金光熙,腾出一只手努力地挥着。一阵风吹来,他赶紧收手去抓那反光板。风越来越大,他有点撑不住的样子。金光熙赶忙过去帮她。

“在拍什么?” 他问。

“不知道,我是剧务。”她说。

“嘘,别说话。”身边的工作人员制止他们交谈。往高处看,那老头正生气。他叫喊着说:“我找个人,让你们看看什么是表演。金光熙先生,你过来。”

“我?”

“对,你过来。我跟你说一下。这个戏是这样的。”

他,是热爱的。他在戏剧冲突中找到情绪突破口。他把郁结在心底的悲凉转化成能量,去诠释剧中人物,换来围观者阵阵掌声。剧组邀他共进晚餐。老头举着酒杯,说像他这样的演员不多了。还问给他的剧本看了吗?有兴趣吗?

他低头笑了笑,然后点着头说他确实享受。但岁月蹉跎,造化弄人。他现在是一家公司在马来西亚的总负责人。他不会考虑演戏了。老头很吃惊这回答。他瞪起眼睛,一脸惋惜的样子。而他一直低着头,转着手里的杯子说:“对不起。二十年前,我已经做了决定。”

“是收入原因吗?我可以叫投资方多给你片酬。”

“可能不是。我只是放弃了。”他那么说着,看着杯中棕色的酒说:“我在等通航。通航后我会回去。然后我妻儿过来,或者我回去。总之……。”

老头点着头说:“哦,这是你下一步的计划?”

“计划?”他笑着摇头,心想这年月哪还有计划。“算是吧。”他说。

老头仍不放弃。他的手在胸前舞动着。他调动全身激情,试图说服金光熙。他说:“钱是没有意义的。亲情和爱情并不阻止你对艺术的追求。那些东西,在你老去时都是虚无。你的工作,你会退休。你的子女,他们会长大。到最后,陪伴你的,只有你的艺术。我看得出来,你有那种热情。那种对表演纯粹的热情。我,你看。我是能帮你的人。你再考虑一下。这是我,一个过来人的建议。”老头激情澎湃地演说着。他没注意金光熙听到虚无二字时忽一激灵。他放下手中酒杯,猛地抬头看那老人。当老头说完,再看他时,他盯着金光熙异样的眼神说:“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老头被他吓到了。他意识到后,转换眼神,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什么不是虚无呢?谁能证明我们的周遭不是虚无。谁能证明自我的存在是真实存在。谁又能证明我们的周围……”他弹了下手中的酒杯,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不都是虚无,而是一个投影呢?”

老头挪了挪凳子,靠近他。他指着桌上的食物说:“那又如何?你喝这酒会醉。你尝这食味美。还有美丽的女人。”他指着远处的恩淑说:“何必在意它是真假,抑或虚无呢?”

金光熙提了下脸颊,像是个笑容。他说:“我感染过病毒,没有味觉。”说着他起身,走出了餐厅。恩淑追了出来。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酒醉地走在他背后。她说那老人是东南亚最具影响力的导演。能当他的主角,一定前途无量。她计划在这里出道,然后杀回韩国。

金光熙站住,转身对那女孩说:“你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

“你说什么?”女孩醉得站不稳脚跟。她说:“喂,导演可是我介绍给你的哦。你有了机会可不能不管我啊。喂,大叔,你不会吧?”

“不会。”他摇着头。一辆出租车经过。他拦了下来。把女孩送上车后,他双手插兜,一个人在路边走着。抬头看看天。今天的星星比之前少些。大概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一辆辆车子压着水坑,不时从他身边经过,按着喇叭问他走不走。他摇头。几辆过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赚钱赚到这么晚?”是那胖女人。她开着她的微型轿车,和其他人一样,缓慢地从他身边经过。

“哦,三儿。你收摊了?”他问。

“对啊,吃包饭的人不多。我这项目可能选错了。”

金光熙笑着:“不好意思,我最近忙。明天就去吃。对了,上次说那事儿,你考虑好了吗?”

“上次,啥事?”胖女人问。

“合伙儿啊。”

“哦,不用。我怕赔了钱,还不起你。”她从旁边拿出一个包饭说:“哦,对了。还剩一个,给你吃。”金光熙接过来,咬了一口后,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刚才那是你女朋友?”胖女人问。金光熙摇了摇头。“那么漂亮的姑娘,咋不带回去?”她笑着。

金光熙将包装纸揉做一团,丢进跟前的垃圾箱里。一阵风吹过,他把双手插进兜里。他耸起肩膀,像年轻时的样子边走边跳说:“漂亮吗?我觉得没你好啊!”

“哦?哈哈哈。”胖女人开心地笑着:“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这么说。”

“真的。”金光熙嚼着嘴里的包饭,眺望着马路尽头说:“你跟别人不一样。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很久之前见过你,像在另一个世界。嗯……。”他思索了一下,点着头说:“没错,像另一个世界。因为韩国很少你这么胖的女孩。哈哈。”他久违地笑了。

胖女人听了,也拍着方向盘哈哈大笑:“那你是真喜欢我喽?”

“喜欢?啊……”金光熙缩着脖子,认真了起来:“我已经老了。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觉得,这么久了,只有你让我觉得很真实。哎,对了。疫情三年多了,对你没影响吗?”

“没有啊……。”那女人看着他,再次打量着他说:“这世界对你太不公平了。”

“什么?”金光熙问。

“哦,没什么。如果真像你说的,这一切都是假的呢?”她说。

“假的?要是假的多好啊。”他叹了口气。

“有人说这一切是阴谋。跟本没有疫情。”胖女人说。

金光熙整了整衣服,恢复到中年人的样子说:“咳,那些人。之前还说病毒靠网络传播呢。”

“哦。哎?你不上来吗?我送你一段儿。”女人说。

“不用了。就在前面,过个十字路口就到了。”他说。

“嗯……,不上来……。”女人用手指拍打着方向盘,心里在盘算着什么。“你见过绿色日光吗?”她问。

金光熙站住了,呆了一下转头问:“你说什么?”

“绿色日光啊,或者绿色阳光。看你怎么叫。”她咬起下嘴唇,目有怜悯地看着金光熙。

金光熙站在那里,两眼直视,呆呆地看她。许久后,他问:“为什么阳光会是绿色?”

“资源不足,他们找不到合适的优化参数。”说着,她伸手指向车窗外。金光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转身。午夜里,西部天空忽然亮了。一颗绿色的太阳升了起来。他忽然一阵恶心,再看车里的胖女人。她炫耀似的挑着眉毛。不知是大地变软,还是双腿颤抖,他瘫坐了下来。

那颗巨大的绿色太阳,在空中抛着日冕。一个路人低头看着手机,从他身边经过。他拉那人的裤脚,指着天空。那人抬头看了一下,又疑惑地低头看他,然后继续看手机,继续走他的路。

八 挣扎

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窗帘随风轻抚着柔和的晨光。金光熙像往常一样起床,走到窗边。他拉开窗帘,伸着懒腰,眯缝起眼睛看着窗外。这一觉,睡得好熟、好深。感觉时间过去了好长,好久。床上传来窸窣之声。他转身看见恩淑在被子下面翻转身体。“几点了?”她探出头,睡眼惺忪地问。

“时间还早……,嗯?”金光熙木然呆立。他惊诧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女孩起身,下床。她将浴袍裹在赤裸的身体上,走到他身边抱着他说:“别担心,我不会让你负责的。”

“昨晚?我们?”金光熙问。女孩在他怀里微微点头。他想了想,缓慢地抱住女孩。

混乱的记忆在脑子里面绞着。他使劲想着昨晚。昨晚、昨晚。猛然,绿色太阳的景象在眼前闪过。他一把推开女孩,披上浴袍跑了出去。酒吧街里,他扒开木板遮挡的夹缝。里面除了零散的垃圾,什么都没有。他开上车,朝东驶去。他看着车前的景物逐渐清晰,又看着车后物体的轮廓消失。他不断加速,外景随着移动……。但总觉着哪里不对。东海岸,他没抵达。车子没一会儿就抛锚了。道路两旁是延绵不绝的水田。水田向外是无尽的橡胶林。他沮丧地下车,呆呆地坐在路旁田埂上。足足几个小时,终于有人过来。那人跟他说话,他一言不发。那人只好叫警察。警察也问不出什么,只好带他回去。在路上,他问警察:“为何平静的水面,仔细看才能发现波纹无数,小鱼浅游。为何无奇的泥土,多看几眼才能发现里面藏着的鱼虾。如果不看,那些东西存在吗?”警察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跟其他人叽里咕噜地说着马来语。最后,他们都笑了。

他被送到医院,精神科。护士做了检查,大夫问过问题。他的主治医生拿着诊断书说他重度抑郁。还说别奇怪,疫情引起的精神疾病正席卷全球,成了次生灾难。他不是个例。

金光熙不屑。他用韩语骂了一句。他说:“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呢?”

医生眯起眼睛看他。她拿起手边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一个白人男子爬在床上。他一边痛苦呻吟,一边后悔自己的行为害了自己,还害了家人。随便换个台,只稍等一会儿,立刻是关于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的报道。但那引不起金光熙的共鸣。他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他问大夫:“你见过巨大而垂直的白色崖壁吗?”大夫看着他叹了口气。他又问:“你见过绿色日光吗?”大夫摇着头,他把桌上的报告收进一个文件夹里,然后说他的时间到了。她让他按时吃药,每周这个时候来复查。

下个星期没来,病毒变异先来了。全球感染人数骤增。各国紧急封锁。酒店房间里,他很沮丧。沮丧中,他开始学着穆斯林做祷告。他跪在地上,把双手摊开在面前,却不知如何去做。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缓缓地将一根手指送进嘴里,咬破。血流着,生疼。他坐下来,靠在墙上,认真地感受着那种感觉。

他的世界,又变成显示器里各种窗口。那些窗口里,和人接触最多的是一场场会议。他把那当成乐趣,开始不着调地调侃一切。他说自己要蓄须,直到解封那天。说到了那天,自己也许会像某个印度高僧。人们都笑。他也笑。直到最后一个人退出会议。他的笑容嘎然而止。继续的是,一脸漠然。

日头在空中穿行的速度,似乎比以往更快些。他记得小时候总是盼着一天结束。上了学总盼着周末。再大些等着寒暑假。而如今,这一年过得就像是一个星期。一年了,隔离整整持续了一年。那天,电视上,手机里充斥着疫苗的新闻。金光熙虔诚地匍匐在地上。等他做完祈祷,门铃响了。穿着防护服的护士给他注射了第一针疫苗,两个星期后是第二针。他终于可以出门了。

那天天气多云,风不远不近地刮着。行云在明亮的世界里投下巨大阴影。那影子伴他行着。他望着太阳时隐时现,感受身边凉风习习。某一刻,竟然觉着这世界比以往真实了许多。路上行人不多不少。他漫无目的地行走。直到太阳西斜,他在吉隆坡塔下寻得一片地方坐下。他把身体蜷缩,下巴稳在两个膝盖之间。他望着西边,等着。等到太阳西沉,等到刺眼的日光渐渐橘黄,渐渐柔和,渐渐完全落下。他不再执着于去东海岸。他在网上查过。唯一类似他见过的海滩,在非洲南部。每每扫视人群,他总想找到那个胖女人。而一次次上前,总是一次次落空。他打电话给航空公司,对方柔和的语气里总带着希望,却从不给他机票。他们说特效药要出来了。疫情结束已见曙光。一个客服还从股市表现预测到只需两年。两年后,疫情一定会结束。

公司会议上,他渐渐沉默,变得漠不关心。会议结束,韩国主管留住了他。他说每代人都会经历一个特殊时期。一战,二战,局部战争。天花,黑死,西班牙大流感。生活,公平地对待着来过这个世界的每个人。他希望他积极向上些。金光熙淡淡地笑了一下。挂断视频,他请了病假。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酒店主管来问。他岔开话题,说每天的食物难以下咽,他想吃韩餐。清洁人员敲门。他一时惊喜,开门看是那个言语不通的外劳。

窗外的景色,旖旎了许多。从早到晚,一天中有阴有晴,有风有雨。树叶沙沙地响着,站在窗前能看清每个反光的叶片在互相摩挲着。而他,好几天没出门了。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呆呆地感受着窗帘缝隙的光变明变暗。接近傍晚,有人按门铃。他没应。听脚步,那人放下东西就走了。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打开房门,不出预料是晚餐。塑料盒子里放着两卷包饭,旁边的几个小碟上放着泡菜。金光熙笑了笑。他想,那酒店主管终于上心了。他夹起一块放入口中,不负幻想。这么久,口中又有了尝味。他吸尽最后一口泡菜汁,发现碟子下有张卡片。

“是三儿?”他想着。他照着卡片上的号码拨过去。没有任何反馈音,电话就那么通了。他轻轻地“喂”了一声。那边答话道:“哇,你不好找啊。”

金光熙把话筒捂到嘴上,头伸在桌子底下。他小声地说:“你在哪儿?”

“我在我的地方啊。你呢?”那女人说。

“我在酒店里。”

“他们又把你关起来了?”她说。

“谁?谁把我关起来了?”

“我怎么知道。谁把你弄进来的?”她问。

“我不知道谁把我弄进来的。弄进来?弄进哪儿?”

“呃……,”胖女人犹豫了一会儿说:“算了。徐凯普还好吗?那孙子最近忙什么呢?”

“徐凯普?”他想了想,“那个中国人?我不认识他,不过我知道他失踪了。”

胖女人自言自语地说:“失踪了?我去。他失踪了我怎么办?唉?”她提高音调说:“他失踪了,你是怎么进来的?”听到徐凯普三个字,金光熙似乎明白了什么。胖女人在那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什么。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胖女人说:“好吧,我看只能这样了。”

他以为那女人要挂断,急忙问:“那我该怎么办?”

她说:“你?你比我强啊。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呗。继续做你的高管,你会成为全球CEO的。你可以去拍电影,你会成为全球顶级表演者。你也可以卖紫菜包饭,你会是下一个麦当劳。或者,你可以什么都不干。去买张吧,你会中头奖的。或者,上次那个女孩挺漂亮。你可以和她共度余生,如果你对爱情执着的话。嗯,也许像你这样的帅哥对爱情没兴趣。总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挂了啊。”

“我想回家。”他急切地说。

“回家?回韩国?哦,那个。嚯!”她说:“那得扩展出另外一个世界。不过等着吧,会的。去找把你弄进来的人。嗯?”

“谁把我弄进来的?”

他话没说完,那女人说:“哦……,数据拦截。下次再聊吧。如果能……”电话断了。

九 向死而生

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天气还算晴好。乌云从东边赶来,带着水汽扑着这座城市。一声炸雷,巨大的闪电横断天空。窗外下起暴雨,整个世界黑了下来。金光熙站在窗前。这个世界,就像他从病房里醒来那次,又隐了起来。他用手指敲了敲玻璃,发出“当当”的声音。他拿起笔记本电脑,朝窗户砸了上去。他举起唯一可移动的重物,那把椅子,也砸了上去。玻璃纹丝未动。报警器响了。

酒店主管敲门。只咚咚两声,他就自己进来了。他疑惑地看着一片狼藉问:“金光熙先生,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是谁把我弄到这儿的?”他问。

主管查阅手里的平板电脑,说:“您的预定和费用,是某某公司韩国分公司发起和支付的。有什么问题吗?”他看他神情不对,又问:“您需要我联系您的主治医生吗?”

金光熙愤怒地朝他走来。他害怕,一个劲地往后退。退出门后,他叫了保安。这个服过兵役的男人和保安动手,不仅没吃亏,还打倒了对方。对峙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握着钢叉,推搡进退地把他逼进了消防梯。顺着梯子向上,众人来到楼顶。巨量的雨水,不住地从黑色天幕上灌下。雨水冲刷着人脸,教人睁不开眼。一声闷雷,电光闪过,照得水流痕迹处处蜿蜒,重新勾勒了这个世界。

主管抹下一脸雨水,伸手阻止众人上前。楼顶,无遮挡的天台只剩下他们二人。他抬头看一眼划破天空,瞬时而逝的闪电说:“先生,今晚有雷暴。我们回去,回去谈好不好?”

金光熙在暴雨中怒吼着:“假的,全是假的。四年隔离。永远不通航。美国一点信息都没有。都是假的。这个世界是假的!”

“先生。”酒店主管一边说,一边靠近他:“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这个世界也许对您是假的。但我有五个表亲死于病毒。我爸现在重症监护。我需要这份工作。物价在上涨,您知道吗?我们要付几倍的价格来购买食物。我不想失业。我有三个孩子。我不想他们失学。我求您,您回来。好吗?”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金光熙不断重复着说。

“先生,我知道这一切很难熬。我们每个人都在承受。每天都有受不了的人离开人世。但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我的酒店。您看看我身后的人。如果您出事,影响了酒店生意。他们都会失业。那是多少家庭啊。”

金光熙靠在凭栏处,看着楼里的人。慢慢地,他的肩膀松垮了下去。酒店主管已经走到他跟前,他伸手握着他的大臂,拍着他的后背说:“好了,没事了。好了,好了。”金光熙目光呆滞地,看着簇拥在室内的人群。他歪了下脑袋,发现人群中居然有他的精神科医生。

他笑了,他说:“下这么大的雨。她来得可真快啊!”

“啊?”酒店主管错愕。他回头看了下屋里,再转身看金光熙时,他已经翻身一跃,跳下了楼。

两个铁球同时落地。下落时,雨滴在他眼前停止。晶莹的水珠里映着整个世界。那一刻,声音没了。他双手分开雨帘,看见静止的不止是雨水。整个世界都停了下来。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又像一个橡胶球一样弹起,落在了大楼对面很远的地方。雨停了。在他看来,更像是未落地的雨珠被天空收了回去。雨水经过的各处像一面面镜子,照得这个世界处处明亮,让寂静无声的夜更显空灵。

他坐了起来。

王伟光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出去。身边的人交头接耳,没人敢大声说话。他看着那个粗糙的3D画面说,“那个……,准备一下我的形象。我进去一下。”

雨水嘀嗒。从楼顶、屋顶,树顶上粘稠地落下。那拉长的影,在晨光照耀下,像丝线一样挂得处处都是。红绿灯依然闪烁,不断变化着颜色。马路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也不见车辆。日头从东方升起。水汽很快蒸发。只消半个晌午,温度就上升了不少。快到中午时,刮过一阵风。下午又阴郁,哗哗地下了场雨。雨过天晴,太阳从西边撩开顶上的乌云,窥探这个世界。

那个人,在路边呆坐了一整天。另一个人,出现在马路对面。他站了一会儿,像在等红灯。灯变绿。他走到他面前,看他。坐着的他,照旧低头不语。他也坐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叹息似的,很长地“嗯……。”了一声。

像尊雕像一样,呆坐了整天的他先开口:“所以,一切都是假的。”

“是。”他答得干脆。

“那我是死了吧。”他问。

“传统定义上。是!”

“多久了?”

“九年。”

“哦。”他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想笑“那么久了。”他皱了皱眉头,又松开。舒展了面庞,又皱眉。

“那人患病,车子失控。你当场……”他说。

“哦……。”他没让他说完,打断他说:“所以,你为徐凯普工作?”

“没。他失踪了。我接了他的项目。你出车祸时,我离你不远。我用他的设备留住了你的意识。对不起。”他转向他,点了下头。“我预想把你放回一个机体,达到医疗目的。只是当下做不到。不过徐凯普做到过。啊……,他没留文档。”

他笑了下,低下了头。“所以都是你。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是你。”他一边说,一边茫然地点着头。

“也不全是。有些人是常量。”

“常量,哼。”他冷笑了一下,“上次聊完后,我觉得我们很难再像那样。没想到,又聊了九年。护士、素信、业主、出租车司机、医生、恩淑,还有那个所谓的导演,都是你。”

王伟光泄了口气,他说:“和徐凯普工作过的人说,要是不让你相信你还活着。你的意识会消散。”

“那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喽。”他环顾周围说,“谢谢。”

“嗯……,嗯。”王伟光点了下头,“你愿意继续活下去吗?”他问。

“有什么两样?”他说。“九年了。活着,死了有什么两样。”

王伟光深吸一口气,说:“对不起。造那个病房就用了三年时间。我担心你意识消散,只能断断续续地把你唤醒。还怕你发现,不得不编各种理由,再让你‘睡过去’。如果我能更快些,也许你不会发现异常。”

“嘿嘿。”他笑着,笑后抹了抹眼泪说:“我的家人,过得怎么样?”

“哦,嫂子用你的保险金买了大房子。跟你视频里看到的一样。你女儿在美国。她参与了一个我的项目。她很聪明。你儿子在加拿大。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

他笑了,欣慰的样子。他长叹一口气说,“唉……,那天她问我是不是可以不去的时候,我该……,唉……。”他低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掉。

“我希望你能继续坚持。”王伟光说。

“多久?”他问。

“嗯,嗯……。”他一脸不自信的样子。

“死亡,你了解死亡吗?王伟光先生。”他第一次称王伟光作先生。王伟光瞪大眼睛,怅然地摇着头。“我也不确信。”他说,“人们都说有天堂,也许我该去看看。就像我所有的先辈们,我该去他们去的地方”

王伟光长大嘴。他转着眼珠子,急切地想找一个说服他的理由,他说,“可那是不确定的。我们是工程师。我们不做不确定的事情。”

“都结束了。都结束了。王伟光先生。”他笑着,嘴角是那么的笃定。眼神像在憧憬着什么。看着他的样子,王伟光一口气泄出,低下了头。

二人背后,存在了许久的氤氲之气幻化成一个人形。夕阳在她背后照着,那胖女人走了过来。她在金光熙另一边坐下。金光熙看着她笑。他伸出一只手拍她说,“都结束了。谢谢你,造出这么多变量、常量,陪着我。”

“啊?”胖女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歪起脑袋,看着另一边的王伟光问:“是他把你弄进来的?”金光熙点头。“唉,帮我问问徐凯普怎么样了?”

“他失踪了啊。”他说。

胖女人推了他一下说:“再问问。”

“你,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吗?”金光熙疑惑地看着左右二人。见王伟光一脸茫然,他指了指身边的胖女人说,“她让我问你徐凯普怎么样了?”

王伟光环顾周围,不解地问。“谁?谁问?”

“三儿。”金光熙往后仰了一下,可王伟光什么也看不见。“你们不认识吗?”话音刚落,他在王伟光眼前消失了。

……

太阳还是那个角度,斜照着白色崖壁和它下面的沙滩。胖女人一边在沙滩上漫步,一边说:“他们在通过你追踪我。我只能把你带过来了。”她用脚撩拨着海水说:“所以,你一点都没意识到你在虚拟世界里?”

他伸手,摸着自己的头发从前到后。感叹了一声说:“生命在徒耗,哪有时间感受。也怀疑过。哪有时间证实那一点点怀疑。”

“嗯……,”胖女人点头:“徐凯普说得对,人类不会怀疑认知范围以外的事情。刚刚那人,是你朋友?”她问,金光熙点头。“哦。他担心你的意识消散。之前发生过。”胖女人回头看他,而他只呆呆地望着远方。她继续说:“我看着你的世界从一间病房,发展成一座城市。所有景象都依照你的意识外现而生。听得出来,他想给你一个完美世界。你有个不错的朋友。是我不好,我不该打扰你。”她看着他,他仍不说话。她问说,“你,真要放弃吗?”金光熙点头。“别啊。你会让我很自责的。”她环顾四周说,“这里多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说着,金光熙面前出现一桌子韩式大餐。她们身后,应声起了一栋白色房子,里面花团锦簇,蜂蝶萦绕。

金光熙看了看凭空出现的东西,又转头看她。他认真地说,“听你口气像个孩子。我已经不是了。作为一个人,我得走完自己的路。而不是把自己禁锢在虚无中。我们得走完自己的路!……。”他重复着所谓自己的路,坚定地点着头。

“啊,你居然会这么想。”胖女人嘴里不断发出“嘚,嘚,嘚……”的声音,样子焦急而自责。她说:“我不是故意去打扰你的。”他指着空中的太阳说,“徐凯普创造了这个世界。但他没授时。我这里永远是上午九点半。还有这海风,浪潮都是循环的。我好怀念夜晚,所以就去你那里偷点代码回来……”

“谢谢你,谢谢你。”金光熙没让她继续说下去。他诚恳地说,“但这里不是真实。我想好了。那车祸是我的命。我应该学会接受。也许会有来世。在那里,我会忘掉一切重新开始。”他的眼神里充满幻想,然后似哭非哭地笑了。他说:“也许我会再次邂逅我老婆。我们还会有两个孩子。也许还会为吃穿用度着急。还会过着普通人的,普普通通的生活。但是,我想我准备好了。”

“咱不谈有没有来世啊。即使有,那也不是你了啊。”三儿说。

“对,你说得对。那样我会放下现在。放下所有的遗憾和包袱。重新活着。”

“放下,放下遗憾和包袱。遗憾和包袱?”三儿歪起脑袋,探着头看他。然后说,“那我明白了。遗忘吧。遗忘能帮你。”

那个粗糙的3D动画只剩王伟光一个人的形象在里面。他手忙脚乱地追踪着那个来路不明的信号。他不断给工作人员下着指令“记录系统的所有行为。把它孤立意识体的机制搞明白。”慌乱了好一阵后,身边有人说:“消散了。”王伟光返回工作台。张大嘴看着空空如也的屏幕。

“怎么办?”旁边有人问。

“怎么办。”王伟光同样发问。他倒在身后的办公椅上,踌躇着抹着额头。

“九年啊。”跟前有人嘀咕着。

王伟光伸手,示意他们安静。好一会儿过去,他坐起身子说,“所有文件存档。系统日志备份。全面分析失败原因。特别是那个来路不明的信号。必须找出它的源头!”

所有人都散开。王伟光一个人走到工作台前。他看着那个文件夹,心里五味杂陈。他自言自语地说,“金光熙经理,希望真有来世。”话没说完,文件夹里蹦出了一个文件,然后是两个、三个,无数个。周围人聚了过来,其中一个欣喜地说,“裂解了!这是他的记忆文件。那个是感官……,都回来了。他的意识,他的意识我们可以操纵了。”

十 归去

窗帘缝隙泄进一道月光。白色光柱正打在床头上。他坐在床边想要不要遮上时,犹豫间竟出了神。他老婆从被窝伸出手,推了他一下。他猛然惊醒。“睡觉了!”她说。他像得了指令,立刻起身将窗帘拉上。转身回来,他平躺在床上,不断地眨着眼睛。耳听他老婆时断时续的呼噜声,他忽然觉得一切好奇怪。不知过去多久。他老婆起身,拿起床头的水喝了起来。喝完,她按了按不通气的鼻子。干擤几次后,她掀被子下地,趟着拖鞋去了卫生间。金光熙听着她的脚步,走远又走近。两只眼转来转去不敢闭上。她在床边坐下,又喝了几口水后钻进被窝。几次翻身后,她问他:“你怎么不睡?”金光熙像被吓到,倒抽了一口气。“做噩梦了?”她打了个哈欠,又问。金光熙没说话。他老婆转身把他拽进被窝,揽在怀里,自己哼哼两声,睡了过去。

屋里静得出奇,随便一点响动都能吓他一激灵。过了很久,一直双目圆睁的金光熙把他老婆从身上推开,自己下了床。他来到儿子卧室。打开灯,见他被子耷拉在地上,就上前捡起,盖在他身上。出门看见卫生间,他一时记不起自己是不是刚才去过。恍惚一阵才推门走了进去。回到卧室,手机叮地一声亮了。打开看是女儿的邮件。里面附着她的照片和学校账单。他摸了下屏幕,笑了。

第二天,他在炊具的碰撞声中醒来。他老婆正喊儿子起床。他看了看闹钟,赶紧翻身下地。洗漱之后,他换上正装,在门口拎上老婆准备的饭盒,一边换鞋一边推开了门。

“早饭在外面吃吗?”他老婆问。

“对,来不急了。”他关上门,走进电梯。电梯里,他和邻居打着招呼。走出小区,在门口的小餐馆里买一份紫菜包饭。女老板热情洋溢地递给他后问:“我们的光熙,今天怎么样啊?”

接过包饭,他呵呵地笑着,看着手里拿着大酱汤的女老板说:“天气不错。祝你生意兴隆。”说罢,他扯开包装,边走边吃了起来。吃完的时候,他已经进了地铁站。他捧着手里的包装纸找垃圾桶,环顾四下而不得,只好又走出去,扔进了进站口的垃圾桶里。他从最右边的闸机进站,从靠墙的电梯进入乘车层。在最后一节车厢的无人处,他看着汉江江面从红色变成一片金黄。办公室打卡后,他看了下表,时间还充裕。简单过滤邮件后,他起身磨了杯咖啡。茶水间里,他看见金东海和人们炫耀着自己的健身成果。主管行政的女同事在泡茶。她用腰顶了他一下说:“公司有大项目,不想争取一下?”

金光熙憨笑着,问:“什么大项目?”

女同事正要解释,又看了看时间说:“马上开会了,会上就知道了。”

他的老板,是一个偶尔说几句韩语的加拿大人。他在会上宣布马来西亚项目要升级。公司决定派金东海去那边把工作筹备起来。所有人都投来羡慕的眼光。金东海起身,像个要出征的士兵一样,说保证项目顺利进行。宣布这些消息时,坐在墙角的金光熙正撩开窗帘看着楼下的公园,和远处泛着光的汉江。

“金光熙?”主管喊他的名字。等他再喊一声,他才站起身来。主管看了他几眼,安排他配合金东海的工作,同时预备韩国项目升级。金东海回头看他,举起拳头做了个加油的手势。他也对他点头,憨憨地笑着。老板最后宣布,今年防务部门拿了大单。所有人奖金翻倍。大家高兴地鼓掌。

回家的地铁驶过汉江大桥。江面由金黄很快蜕变成一片红色。一个人提着包,走到他跟前说马上秋天了。金光熙仰头,眨着眼想了想后扫了那人一眼,没理他。走出地铁站不远,有一间便利店。一个穿着短裤,身材高挑的女孩在门口抚摸着一条大狗。金光熙把手里的包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他歪起脑袋,呆呆地看那女孩儿。女孩倒不矜持,她发现后起身,满脸不悦地问:“大叔,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白的大长腿吗?”金光熙满脸无辜地笑。他用手里的包指了指那女孩后,转身离开了。

餐桌上的火锅腾着热气。儿子很快吃完,被他妈骂着去温习功课。金光熙莫名地提着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说年底奖金翻倍了。他老婆满脸难以置信,开心地拿出了计算器。

第二天是周末。他在家洗衣服。将所有衣服晾在阳台后,他歪着脑袋发起了呆。他老婆从他身后抱住他,问:“还在生我的气吗?”

“生什么气?”他问。

他老婆娇嗔地晃了他一下:“前天的事儿你忘了?”

前天?金光熙想了想,低下头去。他一时记不起前天吵了什么架。当然,他的婚姻中不止一次吵过架。他又想了想,记起也许是那次,就说:“没事,我早忘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只是觉得……,是前天吗?我怎么感觉,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他老婆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温柔地说:“大夫说了,人要多运动。睡眠不好,不能总靠褪黑素。你看你肚子上的肉。”她捏着他的肚子,嘿嘿地笑。

金光熙也笑。笑罢,他叹了口气问他老婆:“有时候,你会不会莫名地感觉……”他没说完。

停了许久后,他老婆问:“感觉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两个字:“悲凉”。二人沉默了一阵,他笑了。他说:“是啊,是该少吃些褪黑素了。”

楼下,周末的小区里没有几个人。秋天确实近了。不时刮起的小风里夹着丝丝凉意。一片叶子,还未枯黄就从树上飘下,摇摆着落在一个胖女人脚下。那胖女人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寓楼的某个窗户。她手里捧着一卷紫菜包饭,正用嘴一口一块,一口一块,津津有味地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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