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宜芳苏州(吕宜芳我的姐姐)(1)

•中篇小说•

我的姐姐

◎吕宜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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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走了六十年了,整整的一个甲子。

姐姐走的时候才十七岁,十七岁的女孩正是花一般的年华。

如花似玉的姐姐就这么走了,姐姐是为了我走的。

那年我考上了滕县一中。

考上滕县一中本来是件好事,可那年月太穷了,穷得连稀糊涂水子都喝不饱,成年累月见不上块煎饼渣儿。而上一中是要背煎饼的,一个星期要背一包袱煎饼,这对于我们这样的穷家,比上天摘月亮都难。于是就不打算上了,本来让孩子上学就没打算考什么功名的,能认几个大路旁的字,有机会进城分清个男茅子、女茅子,以免走错了地方挨揍,就心满意足了。谁知娘又遇到了我小学的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老师给娘说了几句话,说我聪明,能考上一中那是人里拔人,上了一中,前途不可限量,全家人都会跟着享福,不上这个学,你这样的家庭连媳妇都找不上……

娘便钉入木一般,砸锅卖铁,卖血卖肉也坚持让我上学,可砸锅卖铁、卖血卖肉也凑不齐每星期一包袱煎饼,最后万般无奈,决定把十七岁的闺女卖了吧,卖了闺女,也要让儿子上学。

说是卖闺女,实际没收人家一分现钱的,就是讲下每星期送一包袱地瓜干煎饼,外加一罐子咸菜。

也就是送了四个星期煎饼,28天,不到一月,姐姐就死了。

姐姐死得突然,死得蹊跷,死得莫名其妙,死得好多未解之迷,以致我心中好多未解的疙瘩,一些年过去了,已至垂暮之年的我,旧事重提,以熨我几十年滴血不止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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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庭比较特殊,父亲、母亲皆双目失明。

父亲的眼睛是当兵打瞎的,当的是奉军,倒也是与日本人打仗,一枚炮弹落下来,两个眼珠就淌了,脸上、身上留下好多弹皮,亏得当时奶奶还在,把这个伤痕累累的儿子从死亡线上留了下来,后来又收留了一个讨饭的瞎眼闺女,开始便童养在家里,到闺女十六岁时,给圆了房。

父亲比母亲大二十一岁。

当母亲头生孩子将要分娩时,举家欢庆,鉴于父亲这种状况,能够糊弄一个家庭,能够传宗接代,是祖上阴德,是吕家老林上冒青烟了。

本指望是“大喜”的,结果生了个闺女,“小喜”。

家乡把怀孩子叫“有喜”,生男孩叫“大喜”,生女孩叫“小喜”。

小喜也是喜,乍当上爹的爹说:“会生生个看孩的,不会生生个拾柴的,头生是个闺女,不孬。”

当上奶奶的奶奶也说:“闺女领进门,小子一大群,看俺那儿媳妇,腚大腰圆,那两奶子鼓鼓着,一看就是生孩子的料。以后我那孙子,还不顺腚门子淌!”

于是小喜当成大喜办,举家高兴,亲朋庆贺,鸡蛋、糖茶分了半个庄子。

因而,大姐就取名“稀罕”。

当生第二胎时,还是妮子,奶奶大失所望,给二姐取名“换”。意思是再生,就换个带把的。然而,天不遂人愿,“换”没换成,三胎还是个妮,就叫“嫌”;第四胎又是妮子,名“烦”;第五个仍然是妮,名“厌”。当怀第六胎时,奶奶烧香磕头、算命打卦,说:一准生个带把的。于是便高兴地东家借、西家磨,操掇了许多鸡蛋、红糖、香油、挂面。但生下来后,又是妮子,这还了得,岂不拿老妈子开涮,一气之下抱起来刚生下来的妮子就要闷到尿罐子里溺死。

那时,刚生过孩子的母亲还处于半昏迷状态,别看她双目失明,又刚刚生下孩子,却在冥冥之中感觉到失去了怀中的肉疙瘩,忽地从床上翻了下来,也许是从耳朵里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也许是鼻子嗅到了婴儿的气味,当时是几步远的距离,只见她滚到床下后,又一个鱼跃,两手一揽,就准确无误地将孩子抢到了自己的怀中。

然后便鸡啄小米般地连连磕头,个个带响,声声凄惨:“娘呀,娘呀,你是俺亲娘,饶了这个小妮子的命吧,大小也是条人命,小狗小猫还不舍得弄死呢?以后我还给恁家生,给恁家多多的生,要是给你生不出孙子,你把我按尿罐子里淹死!”

当时几个姐姐也几岁、十几岁了,本来就在旁边伺候着没敢远去,见奶奶要溺死妹妹,便也齐刷刷地跪在了床前,娘磕几个头,她们便磕几个头,也是磕一个头,喊一句:“奶奶,俺的好奶奶,饶了妹妹吧,饶了妹妹这一回吧,叫俺娘再给生,一定能生出个大胖弟弟来!”

一家老小的大呼小叫,终于把当奶奶的心给哭软了,这才算留了小姐姐的一条命。一气之下,爹把借来钱买的香油、鸡蛋全摔了,奶奶也把红糖、挂面抱到了自己屋里,说什么也不能给这个“抱幌窝的鸡吃”。

奶奶连名字也不给小孙女起了,娘便给这个差点溺死的小姐姐,取名“恶应”。

“恶应”是方言,有嫌弃、厌恶、恶心、看见就想呕吐之意。为“喜欢”的反义词。

作为女孩名,确是欠雅。但却也反映了当时全家的心情。

后来,姐姐们慢慢地长大了,有爱美之心了,大姐就把“罕”,改为“寒”;二姐把“换”改为了“嬛”;三姐把“嫌”改成了“娴”,四姐把“烦”,改为了“帆”,五姐把“厌”改成了“艳”,惟独六姐年龄尚小,也没有人记得给她改名字,把那个“恶应”一直叫到长大成人。

生过小姐姐后,娘虽然信誓旦旦,说要生,保证生,不给老吕家生个带把的绝不罢休。但,自从生过六姐后,她的不争气的肚子就一直瘪得和空口袋似的,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没有起色。

也难怪,生了六个闺女后,已到了四十多岁的年龄,那年月生活条件差,寿命短,女人到了四十多,似乎就到了生育的极限。

奶奶终究没等来给那老吕家传宗接代的大孙子,满怀遗憾的下世去了,死的时候都没有合眼。

奶奶死后不久,娘虽说已到了四十七八,却出人意料地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里有动静了,“四十八,还能生个小捞渣”,生了那么多孩子,她是有经验的,知道自己确实又怀上了。但自己算、请人算,卦卦都预示自己犯了九女星,再生还是秃妮子。因此也就没抱什么希望,妮子疙瘩的,多个少个,闲情。

终于到了临盆之时,孩子一落地,哭得相当响亮,娘突然抬起头来喊道:“我听着是个男孩,我听着是个儿子,快看看,腿旮旯有那茶壶嘴没有?”

前来帮忙接生的二婶子说:“还用摸?那小东西蚕种子似的支生着呢,是个小子,是个带把的大小子!”

“啊,有儿子了,我们老吕家有传宗接代的了。啊啊啊——”年近古稀的爹,喜极而泣。

娘也是极度的高兴,但马上又是极大的恐慌,因为高兴之余,她想起了“九女星”之说,“犯九女星”,就是命中注定要生九个闺女,如果当中生了儿子,也是活不成的,如种庄稼一般,耩的高粱种子,就是出了麦苗子,也是芜麦。

按说“先生不算自己的命,大夫不治自己的病”,算了半辈子命的娘,破天荒地自己给自己“破解”了一回。她让闺女们关上房门,遮上窗户,连屋檐下的雀户眼都用老草堵上。把儿子的“茶壶嘴子”用红布包裹严实,再用煮饭吃的大铁锅,严严地罩住,全家人烧香磕头,向天祷告,说吕家又生个妮子——第七个妮子,因用锅罩的,所以取名:“锅妮”。

锅妮便是我,我便是锅妮。

当我都长到牛犊子大了,家里仍把我当妮子打扮,穿花衣,扎耳眼,点胭脂,抹洋红,梳小辫,在妮子堆里长大了,也沾染了不少妮子的习气,和那些光腚小子怎么也玩不到一块去,有事没事总喜欢往妮子堆里钻。

从小看大,三岁至老。

这事一直瞒到了五六岁,对门扯户的邻居都不知道这个花绣球一样的我,腿旮旯里还长着那一点值钱的东西。

但终究纸里包不住火,主要是娘觉得花也成了,蜜也就了,腿旮旯里长个茶壶嘴已成既定的事实,就是老天爷知道也是知道晚了,没有必要再埋没成绩、成天掖着藏着了,于是便慢慢地往外露些缝隙。

每当领我外出,有人揪着我那狗尾巴一样的小辫子戏谑说:“哟,好漂亮的小妮子!给画上的花木兰样。”

娘便会喜形于色,翻动着骨头一样的白眼珠儿,脸一扬一扬地坏笑:“嘻嘻,嘻嘻,妮子,俺是妮子?摸摸腿旮旯里有那物件么?”

人家也笑着,放心大胆地把手伸向了那个地方。此时的我,就会两腿紧夹,两手紧捂,“哎哟,哎哟!”杀猪一样叫唤。进进退退,几经反复,那物件终于落到了人家手里。“哈哈,和豆茬样,假妮。”

摸得多了,我也就被摸出了经验,当看到那手就要伸向裤裆之时,就一鼓肚子,一挺那非常值钱的茶壶嘴嘴,不早不晚,“哧啦”就是一股子黄尿,哧得人家一手挺湿。

“这个熊孩子,万蛋胡操不结茧,尿了我一手。”

每到此时,娘就更加高兴,更加自豪:“哈,哈,不孬,不孬,童子尿,是好的,有种病还专接童子尿当药引子来。要是个妮子,能哧你一手?”

丝毫没有抱歉之意,反而觉得人家赚了她儿子便宜似的。

万亩地里一颗苗,百千关怀于一身。宝贝蛋、夜明珠,天上掉下的稀罕物,捧在手里怕闪着,噙在嘴里怕化了。我自然成了老吕家重点的保护对象,全家关怀疼爱的中心,就像现在的国宝大熊猫般的珍贵。平日里,我若与姐姐们发生争执,不论谁对谁错,只要我哭、我闹,我喊一声“哎哟!”娘都会把惹我的姐姐抓到手里,用手拧,用牙咬,手指盖子挖。俗话说:瞎狠秃楞症,逮住要性命。盲人打人抓住一次不易,只要抓住,决不会轻饶。得罪了我的姐姐们,往往会被打得浑身青紫,衣服扯破,口鼻流血。

仅此一回,娘就让姐姐们知道了我的珍贵,知道了我的“动不得”,知道了我的神圣不可侵犯!

街上的孩子们也知道我是“娇宝子”、“惹不起”,常常对我畏而远之。哪一个要是不小心招惹于我,就算戳了老虎的腚门子,瞎娘便会带上一家老小,去他们家中进行讨伐。睡到人家堂屋当门不走,手中的盲竿子乱悠,反正看不见,悠到哪里算哪里,盆盆罐罐会应声落地,碍不住刚装上水的热水瓶会随时听响……不赔礼道歉,不保证不再惹你们家的大少爷,会躺在人家三天三夜。

我们家力量最弱,是谁家都打不过的家庭;我们家也是谁都不敢惹的家庭。

吕宜芳苏州(吕宜芳我的姐姐)(2)

2

娇养无义子,棍棒出孝郎。像我这样,全家人宠着,全村的孩子怕着,还能学成什么好孩?天不怕,地不怕,鬼见愁,万人烦,成了我们那一方有名的“狗不吃”。家人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为时晚也,全家的心尖子,疼尚疼不过来,至于动用什么手段,也下不了那个狠心。到我七八岁时,家人们万般无奈,就商量说:让熊孩子上学吧,咱也不图着他认字不认字,图着老师能给带带笼头,拴拴缰绳,弄不巧浪子回头金不换,光棍收心饿死狗。

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应该与上学绝缘的。我的六个姐姐,无一人进过一天学校大门,解放初期,也有过扫盲运动的,但老师们都不敢去我家动员姐姐们上学,一对盲人父母,拉扯七个孩子,衣食不保,还有闲心培养学生?我就沾了那么一点茶壶嘴的光,家中破天荒地送我上了学。

开始那二年我上学还是中规中矩的,早晨上学,吃饭回家,虽不是学习很好,但也能跟上大溜。说起后来,唉,往事不堪回首,先是母亲要领着姐姐们出去遛乡算命,我们家八口人,全指着母亲遛乡算命糊口的,算命是盲人的主要生计,而遛乡又是算命中最低等的生意,好一些的那当然是坐馆了,再不济的是出摊撂地,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自有人拿着银子钱送上门来。而四乡穷遛,冬冷夏晒,道路坎坷,等同于倚门框讨饭的生意,说是那“卜”字为象形字,一竖是讨饭棍,一点是讨饭瓢。娘出去遛乡是一月两月不回的,她常出远门,远来的和尚好念经,近处的眼里面花,都认识,不好做生意,过去我也是常跟娘遛乡的,现在上学了,就留在家里,和爹苦熬时光。爹也是盲人,但爹不会算命,也不具备一般的生活技能,属于鹰嘴鸽子爪,会吃不会拿的主,且还活得相当超脱,只要有一口饭吃,老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撑着,自己绝不操那份闲心。对于我基本是“散养”管理,如撒出去的羊羔子样,你作天上,掉地上,爹是看不见的,爹真看不见,也不想看见。

我们村,叫吕家沃里,算个大村庄,有集。那片里有说:“沃里集,出屌奇,十天十二个集。”每天早晨都有小集,每逢二七还有大集。所谓小集,就是卖些青菜萝卜葱,天一明就散了,被东山里戏称为“夜猫子集”;大集,一是规模大,二是时间长,有猪市、羊市、牛马市;有包子棚、羊汤锅、杂烩汤;还有说书的、唱戏的,拉大星棚的、玩洋片的……摆满大半个庄子,从日头竿子把高,能延续到日头正西压树梢子。

我平时最喜欢赶大集了,有钱没钱,凑个热闹解馋。过去,我是每逢大集都去的。但上学后,只能等到星期天,而星期天不是都有集的,轮到既是星期天、又是大集,要一个多月。赶大集我是最喜欢听“大呱”的。我们这地方,把讲评书,叫“啦大呱”,听评书,就是听大呱。

第一次听大呱,我就让它迷住了。

啦大呱的腰有些弯,艺名:罗锅,在那一带小有名气,当时正讲《雍正剑侠图》,《雍正剑侠图》那是学名,当地叫“啦坏骨头张方的”。其实张方不是主要人物,主要人物是童林、童海川,三支金镖纵横天下,甩头一指贯满乾坤,是个杀富济贫、大仁大义的英雄人物。而张方如戏台上的丑角一样,会出坏点儿,时常增加一些笑料。还经常拽一拽他老鼠毛一样的胡须,左七根,右八根,左嘴角的往上翘,右嘴角的朝下弯,叫“日天攮地的狗屌鸳鸯胡”。张方虽有坏骨头之称,但他的坏是针对敌人,不搞“阴谋”搞“阳谋”。也可能就叫智慧,坏得可爱,因而我就非常喜欢,有些心心相印惺惺相惜的感觉,每当张方落难,我就会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不弄个水落石出,就六神无主,上课做作业都走神。而每每散集,那啦大呱的罗锅子,都会留一个悬念,江湖话叫“下扣”,让情节漫悬空的提溜在那里,牵你的心,拽你的肝,让你到下集不能不来、不能不听。

“震三山,撼五岳,鬼见愁,剑见愁,铁打神人的陶迁,那是什么样的道行,巴掌伸出蒲扇相似,五根指头,铡钉一样。大喝一声:坏小子,拿命来吧!大巴掌铺天盖地,照着张方拍了下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集分解。”

就完了。

听大呱的陆续散去。

啦大呱的收拾行囊,就要去了。

而我却坐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张方到底被拍着没有?拍死了没有?

直等到啦大呱的罗锅,收拾停当,到包子棚里喝辣汤、吃煎包去了,我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回家。

但我的那颗小心脏,一直提溜在那里:这个张方,到底让人家拍死还是没有拍死?

死与不死,要等“下集分解”。然而,下集轮不到星期天了,下集是星期五。星期五,意味着我这个学生得上学去。关键时候让上学给束缚住了手脚,我方才明白,上学可不是个好活。这些天里,学都没有上好,就如啦大呱讲的相思病,茶不思、饭不想,好不容易盼到星期五了,还是得背着书包往上学的路上走,那段路不长,而我觉得好像十万八千里,一步三回头,三步一停顿,心里总想着张方的生死,人命关天,不能等闲视之。自己虽名曰“锅妮”,但也一样东西不少,标准的男子汉大丈夫,堂堂三尺男儿,还能让一泡尿给憋死?不就是上集去听听大呱吗?不就是一小会的时间吗?不就是缺上一两堂课吗?课又不是没缺过,上次肚子疼就一上午没去,去了老师也没有罚站,还和颜悦色的问了句:肚子好了没有。上次肚子疼,这次为什么不能再肚疼一次呢?好,就肚疼。我自己思想着,理由尚未想得十分充分,腿肚子早就转了向,奔大集的方向迟迟疑疑去了,但背着书包总觉得不太合适,那不等于在自己的脑门上贴了标签:你这个学生不去上学,到集上听大呱来了。农村旮旮旯旯很多,我找了一个柴禾垛把书包藏了个严严实实。

后来,我得出结论,逃学就如吸大烟相似,不能沾边,沾一回就有二回,二回就有三回,慢慢就会形成家常便饭,小菜一碟,想戒掉比刮骨疗毒都难。

我星期五听了大呱,星期六,又因头天逃学,反而不敢上学去了,觉着到了学校,那还不让老师罚站一天,弄不巧把耳朵扭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我这耳朵没让老师少扭,那老师还专扭你的左耳朵,很少动右耳朵,左耳朵扭得又红又肿耳根还扭出了裂痕,似乎一碰就能扭掉一样,扭出了神经质的畏惧。有时真想让老师换换耳朵扭,可老师习惯成自然,抬手就直奔你的左耳朵,我有些怕了,心想我好好的耳朵让你随便扭去?于是就不敢去上学。反正逃学了,何不继续逃下去,后来藏在柴禾垛里的书包也找不到了,便更死了心,干脆不去上学,落了个五天听一次大呱。但仍装模作样的每天早起,按点吃饭,反正娘在外遛乡算卦,留在家中的爹,东不管,西不问,一个倒,三个饱,还觉得我天天上学怪勤勉呢,天明即起,都没烦他喊上一次。就这样,或许一月,两月,最长到过一学期。还是娘算卦回来后发现端倪,便重新买了新书包,课本、作业,几个姐姐揪着,像送囚犯一样送到学校。

然而,一家人还要吃饭,母亲还出门遛乡算命挣钱,大集还会逢个星期天,那个罗锅子的《坏骨头张方》还在讲,讲了好几年了还没完,有人说他“掺糠使水”,掺糠使水也能把我的魂勾住,于是我仍贼心不死。于是母亲遛乡就把小姐姐恶应留在家里,任务是做饭,看着不让弟弟逃学。

我当时没当回事。

觉得让小姐姐在家管我,那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小姐姐虽说比我大四岁,但由于自月窝里就没当个孩子正儿八经地拉巴,不得吃,不得喝,受了不少折磨,到了四五岁才会走路,俗称“太五年”,现在都十二三了,还没出落成大姑娘模样,矮且瘦,干干巴巴的,个头儿还没我高,也没我胖,更没我有力量。且生性懦弱、“奴才”,在家里,就是个出气筒、受气包,像块橡皮泥似的,谁想捏巴谁捏巴,谁想怎么捏巴就怎么捏巴,捏巴圆的她就是圆的,捏巴方的她就是方的。

记得小的时候,我家院里的一个角落种了一畦子青菜,菜园子里进了鸡。娘就支使:“恶应妮子,快把鸡撵出去。”那时,小姐姐七八岁了。

只见小姐姐慢慢悠悠地挪达挪达去了,走半天才走到菜地,那声音就像蚊子样嘤嘤,用一半商量、一半乞求的口气说:“恁出去,恁出去,恁都出去吧!”鸡们稳如泰山,根本没把小姐姐看在眼里,有只大公鸡甚至走到小姐姐身边,叨她手上沾的饭粒儿,小姐姐吓得连连后退,委屈地嘤嘤地抽泣:“唔,唔,都不出去,它们都不出去呢……”

娘又说:“锅妮,把园子里的鸡打出来去。”那时,我才三四岁样子,答应一声,就蹦蹦地去了,拾起块坷垃就砸,菜园里顿时鸡飞狗跳。

娘就得意地笑:“还是大小子,小男孩不吃十年闲饭!你看那妮子疙瘩,无用烂材,出了门子,也是让婆家打过来骂过去的主。”

我受到了表彰,就拍着腚帮儿高兴;小姐姐就躲得远远,怯怯地抽泣。

由于娇生惯养,我自小就占高岗,公道屈,得了便宜还卖乖。吃饭时,我照例得吃头碗,端到了头碗,还要把别人碗里的好东西,往自己碗里挑。如吃到一块芋头有黑斑,就会哇哇大叫:“谁洗的芋头?谁洗的芋头?”

三姐说:“恶应”。

四姐也说:“恶应耶”。

“嘭”,那时候无法无天的我,就会把半块芋头使劲砸到小姐姐碗里,滚热的糊涂溅了小姐姐一脸一身,溅了一脸一身还不敢说半个不字,跑到一边慢慢地擦去。

来串门的隔墙二婶子常抱不平,对小姐姐说:“你弟弟再骂你,你也骂他,再打你,你也打他。”

小姐姐就往后缩缩身子:“俺不哟,俺不哟。”

“怎么不?䞍让他欺负?”

“俺大哟,俺大哟。俺是姐!”

二婶子还不甘心:“那你以后别让你姐欺负,她们不干活你也别干。”

小姐姐还是摇摇头:“俺不哟,俺不哟。”

“怎么又不了?”

“俺小哟,俺小哟。俺是妹。”

二婶子无可奈何地笑笑:“真是死狗拖不出墙头去,腚底下的板凳,再坐你也不知翻个身!”

恁说,留下这般的小姐姐,能管住我不去大集?

那天,又逢集了,但不逢星期天,我心里有事,草草地吃完饭,抹了一下嘴,背着书包就去了,回眼望望小姐姐,正按部就班地擦桌子洗碗。我自以为得意,蹦着跳着逃离了家门,走到无人之处,便轻车熟路地把肩上的书包,塞到那常塞的柴禾垛里,瞅了瞅一点印迹没有,于是对自己的杰作很高兴,然后就大模大样地往大集上走。

我刚刚拐过胡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胡同口站着的正是小姐姐,小姐姐肩上背的,正是我刚才塞进柴禾垛里的书包。

我登时觉得面子挂不住,于是恼羞成怒,跑上去抓住小姐姐直摇晃:“谁让你背我的书包了,谁让你背我的书包了?我放那好好的,待一会就背……”

我的力气很大,摇晃得小姐姐前仰后合,只差没有摔倒。小姐姐也不躲避、不反抗,任凭我怎么摇晃。

我摇得时间长了,摇得我累了,泪眼里偷偷看了看小姐姐,小姐姐如木雕泥塑一般站在那里,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我于是拿出了看家本领,顺势往地上一躺,四腿朝天地撒泼:“你替我去听大呱,你替我去听大呱?”再喊也不起身,属花生的,论堆了。

小姐姐耐心地蹲了下来,抱着我的头,我看见她也流泪了,滴在我的脸上,很凉:“好弟弟,我的好弟弟,求你了,姐姐求求你了,去上学吧,姐姐替你听大呱……”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腾”地坐了起来:“什么?你说你听大呱,你说你替我听大呱?你会听大呱吗?”

小姐姐怯怯地说:“会……会,不就是去听大呱吗,坐那里,听就是,谁不会听?”

我没想到小姐姐会答应替我去听大呱,过去,小姐姐是常替我做很多事。

我割的草少了,小姐姐割的草多,我不想她比我割得多,就蛮不讲理地耍赖:“我不呢,我不呢,你怎么割这么多?你怎该割这么多?”

小姐姐笑,她就替我割。

回到家里,娘照例摸摸我们的草筐子:“这个死妮子疙瘩,我就知道,没有俺儿割得多……”接着,还从布袋里掏出块沾满了灰尘的薄荷糖,甜甜地塞进了我的嘴里。

于是,我就吃吃地笑。小姐姐也毫无理由地跟着笑。

记得有次吃饭,我尚属于“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龄,端着糊涂碗,也没点老实景,“咔嚓”把碗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岔子八半。现在孩子把碗摔了,大人们会说“碎碎平安,岁岁平安”,把碗摔了,还要儿呀心呀的哄着。那年月一个碗就是半个家当,把碗摔个豁子也得一顿暴揍,不揍不添记性,下回还摔。娘正在屋里,听到外边的摔碗声,那“咔嚓”一响,就像戳了她的心尖子,气得脸登时变色,两手漫空乱抓:“这是哪个讨债鬼,我刚买的大白瓷碗?”

每当盲人两手漫空乱抓,那是气急的表现,我姊妹几个面面相觑,我也有些怕了,就推正在地上捡碗岔的小姐姐,几个姐也向小姐姐努嘴儿,那是暗示小姐姐挺身而出,小姐姐知道责无旁贷,然后像蝇子一样嘤嘤着:“是我摔的,是我摔的……”。说着,怯怯地一步一步挪到屋里,趴下,撅起腚来,让娘揍,让娘打几下消消气。

我和几个大姐姐们若无其事的在外边看着,像在大街上看热闹样。

今天,小姐姐又说替我听大呱,我咕嘟嘴了,只好极不情愿地去了学校。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回家,小姐姐在家呢,糊涂都盛好放在桌上了,我心里有事,先不吃饭,问:“皇帝的宝贝找到没有?”

小姐姐知道问大呱里的事,结结巴巴地说:“找,找着了,真找到了。”

“怎么找着的?”

“就,那样,就找着了。”

“哪样?”

“……”

“谁找到的?”

“那是,那是,大呱里的人找到的。”

我明白了小姐姐没有听懂,她呆呆气气的怎么能听懂呢?气得把桌面上的东西狠命地一呼拉,小姐姐正歉疚地坐在桌子边呢,那满桌盘碗,连同刚盛上的滚烫的糊涂,皆向小姐姐劈头盖脸地砸去,大白磁碗粉碎了,把小姐姐的头脸割破了几处,额头上、嘴角边汩汩地往下流血,滚烫的糊涂,泼了小姐姐一脸一身,登时鼓起了几片燎泡,水浓浓的十分吓人。小姐姐知道自己有错,连疼都没喊,连脸上、肚子上的热糊涂都没擦,趴在那里哭着拾碗碴:“好兄弟,好兄弟,都怨我,都怨我笨,都怨我听不懂,我怎么这么笨呢?我怎么听不懂呢?到娘回来,让娘打我行不?狠狠地打,浑身都打黑,行不?”小姐姐说着哭着,十分悲切,十分伤心。我当时不知怎的,也莫名其妙地哭了,“扑腾”跪了下来,抱着小姐姐哭,像牤牛一样的大哭。

从那,我就再也没有逃学。

3

说是光棍收心饿死狗,浪子回头金不换。我一不逃学,就如“毛毛虫子变花蝴蝶”,有了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放学回来也不光腚了,找了个烂裤衩子穿上,别看就多了块破布,那是有了大人的模样。放学后也知道主动做作业了,有时点着小油灯,能熬到半夜。

我人又不憨,一入了垄,学习成绩也是飞速上进。尤其是写作文,咱大呱听得多,故事眼子也就多,闲书看得不少,还积攒了一肚子两肋叉文词,时不时地还会鸭子的腚——乱跩上两句,那作文就锦上添花,常常被拿到讲台上去读,有几篇还被公社教委拿到其他学校当范文展览去。但这次小学升初中的考试,老师说,毁就毁在了我的作文上。

一九六五年,山东省小学升初中的作文题目两个,任选其一。一个是:《读<为人民服务>有感》;一个是:《抗美援越——给少年小朋友的一封信》。写“读后感”不是我的特长,一肚子华丽辞藻无用武之地。没有多想,就选择了《抗美援越——给少年小朋友的一封信》。那时候,美国在越南打得正欢,我们国家,正进行着轰轰烈烈的“抗美援越”运动,在上学期就写过“给越南小朋友的一封信”,且得了红5分。于是,就轻车熟路,在那篇基础上加以润色升华,心想,这回可是锅台上捏窝窝,十拿九稳了。

当考试完毕,我信心十足洋洋得意地向老师炫耀时,语文老师的脸一沉,说“跑题了!”

接着,老师给我作了细致的分析:“抗美援越”是正题,请注意“援越”两字;“给少年朋友的一封信”是副题,是一封信,要用书信格式,必须给少年朋友,给老年、中年皆不可,当然这好理解;但是,是写“给越南少年朋友的一封信”吗?这就是需要思考的。结合正题上的“援越”,这就非常清楚,越南的少年朋友,还援越吗?所以,这封信只能写“给中国少年小朋友一封信”或“给世界少年小朋友一封信”,写“给越南少年朋友一封信”,就跑题了。

旁边有同学说:“如果内容写得好呢?”

我很感激那位同学,我想他基本是替我问的。

老师说:“作文的第一要素,就是紧扣主题,内容写得再好,跑了题也不及格……”

这等于劈头打来一闷棍,我彻底绝望了,老师的话尚未说完,我就摇摇晃晃地飞快地跑了出去。

本来,我对考学是无所谓的,对考上考不上也无所谓,就是对上不上学,都无所谓。从上一年级起,我就有厌学的念头。上学这活,太苦太累,太煎熬人,起早贪黑,还得做作业,还要预备考试,考得孬了不行,考得好了还要再好,什么时候是个头?然而,一旦知道自己考不上了,还是猝不及防,如天塌地陷一般。

在我们班里,老师和同学原本是对我寄予极大希望的,自己也觉得十拿九稳,不就是考个中学吗?小孩擤鼻涕——把里攥。别的同学都报考六中、十二中,我连思考都没,就信心满满地报了滕县一中。结果爬得高,跌得重,话说过头了,自己打自己的嘴了。想想自打不逃学了,连自己最心爱的大呱都没有去听,多少付出,多少辛苦,多少委屈,都一古脑儿向我砸来,我实在是憋不住了,积蓄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夺眶而出;心中的痛苦,如火山爆发一样,喷涌而至。我跑到没有人的小树林里,像老牛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哭得筋疲力尽了,哭得眼泪干涸了,哭得声音嘶哑了,两个腮帮都哭得麻木没了知觉,反觉得浑身轻松不少。“嘿嘿”,自己笑了,哭什么哭,原本就不想上这个劳什子学,像没事人一样回家吃饭。

乍不上学,也没事干了,心里空空落落,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又逢大集,心想,赶集听大呱去。

现在升学考试已经“烤煳”,“假期”更是遥遥无期,怕以后再也不用上学,更也不用逃学了。可以不用鬼鬼祟祟,可以大模大样堂而皇之地去听大呱了。因为来得特别早,整个说书场里还没有上人,场中央的几块光石头还没人坐。我就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光石头上,场中央这几块光滑石头,一般时候我是捞不着坐的,那是留给听书拿钱的光棍茬子的,咱也是趁着没人,癞蛤蟆趴在热鏊上,恣他一会是一会。

当我享受着高级待遇,恣乎乎地想入非非之时,自己的肩膀上,突地被谁拍了一大巴掌,我心头一惊、应声而起,原来是同班同学平安,二人多天不见,禁不住照对方的肩膀上各煽了一声脆响。我还开了句玩笑:“平安捂死了——”。那时候有个常放的电影《地道战》,《地道战》上有个老头,敲着锣喊:“平安无事了——”,乡下人听不准字音,跟着学:“平安捂死了——”。上学的时候谁要这么喊,平安会给他来恼的,现在他却笑了,捂死就捂死吧,以后也上不成学了。我和平安是光腚长起来的好朋友,平时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平安说:“你怎么还和没事人样,坐在这里听大呱?”

我说:“我不听大呱,再到学校里挨老师的熊去?”

平安说:“这回你跑也跑不了了,你考上滕县一中了。”

我很惨然地一笑:“嘿嘿,别操了行不,操死人不兴抵偿的……”转过脸去,眼里还渗出来几滴泪水。

平安非常认真,通红的脸,跺脚起誓地喊着:“我没骗你,骗你百百的,咱学校门口,大红榜都贴出来了!”“百百的”是起誓,那时候的孩子们都是这样起誓,边说还边做着手势,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成半个圆,右手的食指作棍状,使劲的插进圆里上下抽动,让其发出“百百”的声响。

我见平安骂毒誓了,有些信,惊喜地问:“真的?”

平安的左手和右手又重复刚才的动作:“百百的!百百的!”

我撇下平安,撒腿就往学校跑。

本来已是心如止水,本来也就再不提上学的话题,同学一说又考上了,还是欣喜若狂,还是一蹦三尺高,正所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考学,古之就为“四大喜事”之一。

据说,一九六五年小学升初中的这道作文题,出得过于深奥,小学生很难解透,凡写此题目者,大多跑题,于是经过研究,写“给越南少年朋友的一封信”也不算跑题,说不扣分。

这也是当时传来的小道消息,不知真假。但我确实考上了,正榜被滕县一中录取。

吕宜芳苏州(吕宜芳我的姐姐)(3)

4

我考上一中的那段时日里,“母凭子贵”,我娘也处在无限荣耀之中。脸上的皱纹,都绽成了一朵菊花,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像张纸人,有股小风就能刮到漫悬空去。过去,除了遛乡,娘一般不串门遛街的,少眼缺色,看不出个眉眼高低,给别人增麻烦,也给自己添心思。但自从儿子考上一中后,娘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有事没事,总想赶个人场,凑个热闹,领片破席,戳着盲竿子,这个树凉挪到那个树凉,听着哪里人多往哪偎。也如她希望的一样,到块地方,总希望有人问起考学的事,如半天没人问,她也会想方设法转着圈地往那话题上引。毕竟考上一中是村子里少有的事,那几天里也就不乏人问:“三嫂,听说锅妮考上滕县一中了,真是不简单,你老人家的命好!”

“三婶子,别看俺那小兄弟捣蛋,人家捣能捣那个窝哈喽!”

娘就笑得合不拢嘴:“过夸甭,过夸甭。那熊羔子也是瞎猫碰着个死老鼠。”

过去,谁要说瞎猫她会给人家急。

“看俺婶子说的,听说那些算术题,锅妮一学就会。”

娘更是阳光灿烂,笑得嘴角子裂到耳朵上:“说是呢,说是呢,这个熊羔子,给刚戴上鼻钳的牛犊子样,别看平时尥蹶子,一旦上了套,一夜能耕二亩泛子地,这说还没使劲考呢,要是使劲考……”我娘没词了。

娘虽词穷,也赢得了周围一片“啧啧”声。

飘得高,就摔得疼,我娘云里雾里没高兴几天,就一下子掉到平地上,爬了半天没有爬起来。

一个捣蛋儿子考上了一中,说起来荣耀,也确实荣耀,但要去上一中,我娘打听了打听,大约知道点儿来龙去脉,子丑寅卯,驴头不叫驴头,长脸了。

到滕县城里上一中,不同在家门口上小学,背着书包就去了,见天回家喝两顿稀糊涂,就是吃糠咽菜也能打发。上城里的一中,说是要交学费,开学头天就要把现钱捎着,虽才两三块钱,但一个钱憋死英雄汉,家里四个旮旯溜光,上级又不让遛乡算卦了,实际堵死了我全家生活的“饭门”,每天有口稀糊涂水子喝,维持全家饿不死就烧高香了,买二分钱的盐,别家都要从鸡腚眼子里抠出来个鸡蛋换,而我们家里连鸡窝都没有垒,上哪弄这两三块钱去?还说上城里一中要背铺盖,家里的两床烂盖体早就油渍麻花,被里都蹬破了,棉花团得一个蛋一个蛋的,揪一撮棉絮放嘴里一嚼,咯嘣咯嘣的都是虱子,能往学校拿?最重要的还是“吃”,说是每星期要背一包袱煎饼,一罐子咸菜。现全家人已不记得煎饼是什么味了,何况还不是背一个星期,个个星期都落不下,一年十二个月,一月四个星期,我的娘呀,那就是金山银山也能背光了,咱这样的家庭去哪里弄煎饼背去?

唉,日子不可长算,事情不能细掰查,等问明白了上学的一切,我娘如让人劈头浇了一瓢冰水,从头凉到脚后跟,也不这个树凉逛那个树凉了,闷在蒸笼一样的小屋里一连几天没下床,一会睡倒,一会起来,实际也不知自己是该睡倒,还是该起来,闺女烧好糊涂,喊喝,也不知道上桌子,要端到手上,才吸溜两口,就放一边了。一家人也不知道娘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娘要干什么,孩子们不敢问,她自己也不说,就这样扯扯拉秧地过了三五天。这一天的天一亮,娘早早地起了床,还又梳头又洗脸的,并且开口要饭吃了,一顿吃了好几顿的。

那天也巧,一家人都出去了,本来我也要跑出去玩的,都走到大门口了,被娘喊住了:“孩来,我孩来,你想出去?别出去了,今天也不是大集。”

娘像给大人说话般的这么正儿八经地叫我,我吃了一惊。

自从考上中一后,我也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说话办事人模狗样的,大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孩来,今天别出门了,怪热的。来,陪娘说几句话。”

娘把常坐的荆笆,扯到院内槐树底下,双腿往荆笆上一盘,我便跟了上去,坐在了母亲身边,脑袋枕在母亲盘起的大腿上,脸儿偎在母亲的乳房上,整个身子都好像被母亲的身子包裹着,软软的,温温的,四周弥漫着母性的特有气味,我最喜欢这个样子坐在母亲的怀里了。后来,我长大成人了,成家立业了,自己也为人父,甚至为人爷了,他仍然还能回忆起那感觉,他甚至觉得,未出生的婴儿,卷卧在母亲的子宫中是否也是那种感觉?

正当我陷入无边温柔的遐想时,娘说话了,而且是那么郑重其事,我不记得母亲那么认真的给我说过话:“孩来,人家的孩子都有个撑天立地的爹,都有个持家管事的娘,让你摊上了这样无用烂材的瞎爹瞎娘,你是否觉得托生错子地方?”

我有些惊愕了:“娘,娘,你说的什么话呀?”

平时在娘跟前是不能提“瞎”字的,吃的大虾,在我们家也叫“元宝鱼”。

“没事,孩来,你当你娘胡说八道。”娘说着就有了泪水,一串一串的,从自己的脸上淌下,一滴一滴的砸在了我的身上脸上:“谁不想生在好人家,小狗小猫还想托生到有钱的户来!但,孩来,没法,谁让阎王爷让你投胎到这个瞎爹瞎娘家来!”

我不知怎么好,也不知道母亲要说什么,变了声地喊着:“娘,娘,娘你怎么了?”

“孩来,孩来,娘没事,娘想给你商量个事,咱不上那个学了,行不?”

我在娘的怀里打了一个冷颤。

娘感觉到了孩子的冷颤,她的声音更悲了:“孩来,咱这样的家庭,原本就没打算上什么高级学,那时候让你上一年级,也就是觉得能识两字,认个钱就行。”

要放过去,一说不让我上学,我会喝蜜带糖瓜,会连窜加蹦地在院子里转上三圈。现在娘说不让我上学了,我却咕嘟着嘴不置可否。其实这正是娘所要的结果,她不想让儿回答,她知道,无论儿子是说行或说不行,都如扎她的心,绞她的肺。

“孩来,咱不上那个学,娘也不会让你在家捋锄杠,扯牛尾巴跟牛腚没什么出息头,大了连个媳妇也说不上。我知道俺孩喜欢听大呱,我就让你上城里跟师傅学说评词去。一般的无皮拉稀咱不跟着学,我给你找咱滕县最管的、最享有盛名的王子祥学徒去……”

说到王子祥,我的心里一动。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滕县城,最繁华的地方是“洋街”。真名叫“新街”的,后来文革时期改名过“工农兵大街”。改革开放,又升级改造,不让汽车走了,更名为“步行街”。新街也罢,步行街也罢,叫得人很少,凡上几岁年纪的人还称其“洋街”。

那个年代的所谓进城,就是到洋街上从这头遛到那头。

当时洋街南头是县城最热闹的场所,趟过城河,就是电影院、体育场、游泳池,跨过荆河路,就是胜利桥,那是架在护城河上的一座石桥,现在,桥没了,连护城河都埋到地下,不知哪里去了。走过胜利桥路西,便是说书唱戏的最集中场所。最南边是一个小戏园子,每天黑白两场大戏,接着往北是三个曲艺大棚,经常坐棚的是:孙广海的大鼓,赵景海的小鼓,王子祥的评书。尤其是王子祥,只要摊到他的场子,场场暴满。开始是说《三侠剑》的,后来根据形势需要,自己创作了《铁道游击队外传》。竟能一说三年。后来王子祥被选为滕州市曲艺协会主席,他的《铁道游击队外传》,还曾在枣庄市的《抱犊》杂志连载。

我跟娘上城,没少在曲艺棚里听过王子祥的评书。在书棚里听书和在大集上听大呱可不是一个档次。大集上就是一块空地,夏天找块树荫乘凉,冬天找个墙茬挡风,那也挡不住风吹日晒,场子最多放几块石头,去得早的占下坐了,连石头占不上的,只有平地上落坐,沾它一腚醭土。说书的自带高脚马札儿,但很少沾腚,大多时间站着说,最气人的是说到一个回头,要停下来齐钱。半上午要齐六七次钱,加上他掺糠使水,一天听不了多少书。而曲艺棚就大不一样,下边有凳,上边有台,台后有椅,从没开篇台上早放好了的茶壶茶杯。开场时抿口香茶,“叭”地一声敲一下醒木,衙门里的警堂木相似。那是何等的场面!更重要的是不要停下齐钱,进门时看门的给一牌子,走时亮出牌子,就知你几时进、几时回,按时收费。

金(算命打卦)、汉(游医卖药)、离(马戏魔术)、团(说书卖唱)皆出同门,我是跟娘去的,算得上行内子弟,这个书棚转到那个书棚,走大路一样,没人挡的。我尤爱听王子祥的评书。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王的“粉丝”。有次,跟娘去曲艺棚,正好给王子祥打了个照面,王子祥还叫了娘一声嫂,且顺手在我的头上摸了一下。别看就那一下,我的那颗心激动地差点儿就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一连三四夜都没睡着好觉。没想到现在娘说要我认王子祥师傅,跟王子祥学说评书。我一挺身子从娘的怀里站起:“娘,你说的是真的?”

娘点点头:“孩来,常言说,生意不如手艺,手艺不如口艺。平地里抠砖,漫玄空里抓钱,不搭点本,上嘴唇和下嘴唇一张一合,就来钱了。给恁娘算卦一样,不,恁娘算卦还得要买卦合子来,人家还要抓牛鬼蛇神,恁王子祥师傅不光会说,还会编,什么时候都能紧跟时代走,无论换什么朝代都能挣大钱。他是滕县坡里出名的说书“大将”,多少人想跟着学,他还不收来……”

我听出了兴趣:“那人家就要我?”

娘说:“憨孩,人家是谁,恁娘是谁。恁娘说要他就要,这不,恁娘都给恁师傅见过面了,他还直夸你聪明,长得漂亮呢!”

我五味杂陈,想想上学,又想想学说评书,不知是悲是喜,转脸上门外走了。

娘拉着荆笆也往外赶:“孩,孩,孩来……”

我没有回头。

5

娘没有追上儿子,但总感觉儿子没给个准话,走得那么突兀,到底想上学、还是想说评书?想想也难为孩子了,自己心里更是打翻了五味瓶儿,酸甜苦辣咸,嘛味都有了,但嘛味都不是味,只有一头倒在床上,一个下午没有出门。到挨黑了,听着院子里有人来,听着还像是外人,走到屋门口,站站又退了回去,迟迟疑疑一两次,然后站在院里喊:“家里有人么?”

娘听出来了,是学校的老师。这老师可好了,平时常来家访,大娘大娘的叫个没完。就敢紧开门迎了出来。

“老师,是老师,没想到老师家来了。这浅房窄屋的,也没有拾掇,也热,要不咱院里坐,我给老师倒茶……”

说着要往屋走,被老师一把拉住:“大娘,大娘,哪能麻烦你老人家呢,刚吃过饭也不渴,你老先坐下,我这不是路过这里,说句话就走。”

娘摸了一个板凳,用袖子擦了又擦,放好,摆正:“老师,老师,你坐,你坐。”

老师只好坐下,娘还是盘腿坐在荆笆上。

“锅妮,锅妮跑出去了,这黄子一天到晚在外边疯。唉,俺这个儿娇,从小就调皮捣蛋,叫老师操心。”

“流芳是调皮一点,可这孩子聪明……”

老师叫大名,不喊奶讳。

娘听老师夸奖儿子,一下来了精神:“嘿,嘿,俺家这个熊羔子,俺家这个熊羔子……”

说起自己的学生,老师喜形于色,骄傲之情溢于言表:“这孩子是有点小聪明,如要刻苦学习,成绩会更加突出,咱这小学校好几届没人考上一中了,流芳今年给咱学校长了脸。滕县一中是全国的重点学校,他们这一届,是大改班,五年一贯制。大娘,你听得懂吗?就是初中高中本是六年的,他们五年就学完,且升高中也不用再考,一次上完。这样的学校,全国37处,咱山东省才3处,滕县一中就是其中之一,它的升学率历届都百分之九十多,按流芳现在的成绩,那就是百分之百的大学生了,前途不可限量呀!大娘就跟着享清福了,碍不着带着大娘坐飞机,上天上逛一趟去!”

其实是老师听了个传信,说我不上学了,才专程来家做动员工作的。

娘有的话能听懂,也有的没听懂,但她听明白了一点,就是儿子聪明,考上了好学校,以后能跟着享清福了,还能带她坐飞机,上天上逛花去。她的心动了,动是动了,但那一包袱煎饼是硬的,她有点门槛子上拉车——进退两难了:“老师,老师,你看俺这样的家庭,实在是供不起一个上中学的学生。你说,你说,这怎么是好,让老师白操心了!”说着就流下泪来,且发出细细的抽泣声。

老师有些手足无措:“大娘,大娘,你别,你别……我是说,流芳聪明,能考上这样的学校,不上,真的可惜了……”说到这里,老师迟疑了一下,从兜里掏出来一卷,就往娘手中放。娘拿手一攥,就知道是什么东西,赶紧推了过去:“老师,你,你,这是怎么说?千万使不得,赶紧收起来。”

老师很坚决,没有收回的意思:“大娘,我知道恁家困难,但,再困难也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程,那样会遗憾一辈子的,这个钱不多,够交学费的,大娘,只要让流芳上学,以后每年的学费我包了,无论在不在学校代课,我都包了!”

娘站起身,把手里的钱往前送着:“那不行,那不行,怎么能让老师破费呢?”

老师往后躲着,往外退着:“大娘,就这么说,我回了。流芳是我教出来的,我知道他,千万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

老师抽身走了。

娘攥着手中的一卷,不知如何是好,在手中攥着,捏着,往外追赶着,知道老师走远了,就一腚坐在院子里,放大悲声地哭起来……

吕宜芳苏州(吕宜芳我的姐姐)(4)

6

老师走后,娘彻底改变了不让我上学的决定,且像走火入魔一般,有人没人的都在自言自语不停口地念叨着:“不行,我得让俺儿上学,小熊羔子是个天才,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小熊羔子上完学能开飞机,还能拉我上天上逛花去……”

娘认为开飞机,那是最高的差事了。

娘想着想着,坐在荆笆上又哭了起来。

女人哭也不是白哭的,一般哎哎哟哟地哭着,还絮絮叨叨地念叨着,脑子也不停地思考着。娘哭着哭着就哭出了门路,“扑哧”一声笑了:“我瞎老妈子没眼,老天有眼,不会不给我一丝活路的。对,就这么办,我就是榨骨熬油,也不能耽误儿子的前程!”

第二天,天刚明,娘就早早地起来,还竭尽全力,倾其所有地做了一桌子好饭,又差人把自己几个出阁的闺女,叫回娘家。

娘要请闺女吃饭。

这饭吃得不善,有点鸿门宴的意思。

有人说我几个姐姐,长得和妖精似的,在农村也算得上等人物,但由于家庭原因,都没嫁多好的婆家。老大稀罕,后改名“寒”的,如今已生了一嘟噜孩子,早已容颜不在,领一个,拽一个,怀里还奶着一个,两个小家伙早已对桌上的菜肴馋涎欲滴,伸胳膊探爪跃跃欲试。二闺女叫“换”改名为“嬛”的,嫁到了黑龙江,一年也不寄一封信来,现在想方设法的也没联系上。三闺女“嫌”改名为“娴”的,倒是找了个小学老师,但嫁后就遭到嫌弃,据说,男人和一个女学生好上了,几个月也不回家一趟。四闺女叫“烦”改名为“帆”的,找了一个做生意的,且江湖生意的,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但这个烦妮子,自小就刁蛮,属于伶牙利齿,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主。五闺女“厌”改名为“艳”的,春天刚刚结婚,还属于不担事的阶段。六闺女叫“恶应”的,尚未长大成人,自小就老实奴才,千人恶应万人嫌的,至今还被人恶应着,那名字就还叫着“恶应”。

虽说是几个家常菜,在那个年月里也算是难为娘了,基本上是翻箱倒柜尽力而为了。常言说:外甥是姥娘家的狗,吃饱还要拿着走,那几个闺女带来的“狗”们,还顾什么三七二十一,抢的抢,抓的抓,如风卷残云,一会儿桌上就所剩无几。几个闺女倒是没大动筷,她们不知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闺女走娘家,还给吃大席样。四姐烦妮精能,知道这顿饭不能白吃,因此吃饭时就和姊妹几个挤眉弄眼,还悄悄地向大姐说了句:“没什么好事。”

这哪能逃过娘的耳朵,她笑了:“死妮子疙瘩的,怎么没好事,是天大的好事,你弟弟考上一中了……”

大闺女稀罕说:“考上一中真好,要是俺的小孩和他舅样就管了。”大闺女的孩子只比我小一岁,天天看着学,还回回考不及格。

四闺女烦妮说:“考上一中了,俺早就知道,那也不能做这么好的饭,自己的闺女还不担待事。”

娘说:“出嫁的闺女不是客,自己做饭自己追,要是平时走娘家,就是凉水变热水,谁也挑不出理来,这不是今天摊好事了吗?”

四闺女说:“我的亲娘来,咱对亲不说假话,谁也别圈套了,反正你的好饭也吃完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娘笑了笑,笑得很惭愧:“嘿嘿,嘿嘿,今天还真是有求闺女们了,常言说,亲顾,亲顾,娘家有事了,不找闺女找谁。恁兄弟不是考上学了吗,原先是没打算上的,老师来说了,不上可惜,恁兄弟是个天才,长大能开飞机,说咱娘们都能跟着上天溜花去。”

几个闺女都笑了。

大闺女说:“上,得让俺兄弟上,人家考不上的还想上来,咱这考上学了还能不上?”

娘说:“上,拿什么上呢,得交学费,得背铺盖,得个个星期背一包袱煎饼,得……”

四闺女说:“娘,你别说了,这一星期一包袱煎饼,谁家也管不起,日子不可长算,一年得多少个星期。谁家吃个煎饼不给过年的样?”

娘说:“这个年月,我也知道家家都不宽裕,那也不能不让你兄弟上学不是,恁姊妹几个都表个态,能帮多点是多点,剩下我再想法子。”

大闺女说:“那我就先说,实际娘不叫我来,我也给兄弟准备好了,我听说兄弟考上学,就有这个打算了。我有一床刚套的新被子,三面子新,让俺兄弟背着上学去。我家孩子多,都是些鹰嘴鸽子爪,能吃不能拿的货,晒那点地瓜干子,不够喝稀糊涂的,我不是哭穷,这几个月,不知道煎饼什么味了。”

三闺女见大姐说完,二姐不在,感觉挨也挨到她了,但她实在在家中不当半分的家,还不知道当教师的男人给自己离不离,唯唯诺诺地说:“我回去,我回去商量商量,商量商量再给信,等两天,给准信……”

娘接过话来:“三妮回去也不用商量,娘知道你的日子过得不济,恁兄弟的事不给你添心事。”

四闺女说:“怎么没叫艳来,给艳说声。”

娘说:“这事我也想着来,五妮是新亲,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也就没给她捎信。”

四闺女烦妮说:“那这么说来,都落我身上喽,我也不是唐僧肉……”四闺女看了看娘的脸,知道娘的脾气,忙改口说:“俺兄弟上学,我也不能没点表示,我给一星期的煎饼。噢,不是一月给一星期的煎饼,是一个学期送一星期的煎饼。”

娘有些气了,站起来要说什么,颤颤巍巍差点跌倒,被闺女们扶在板凳上坐了,闺女们没有节奏地拍着她的后背,被娘摆手制止了:“没事,没事,我没事,这不恁姊妹几个今天都在这里,我把话撂这里,恁兄弟的学上定了。本来把你们叫来,是想让你们帮衬帮衬,其实恁娘想错了,这年月谁家也不宽绰,日子不可长算,你们当媳妇的谁也作不了这个主。这不既然来了,谁能帮多少帮多少吧。这点事也难不住恁娘,大江大海都过来了,这阴沟里还能翻了船?我就是卖血,也个个星期缺不了锅妮的煎饼,我就是去学校割肉给他吃,也不能让俺孩子挨饿……”

几个闺女见娘动了感情,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四姐烦妮毕竟是在外面跑腿的,事情经得多,事看得就透,思谋着兄弟上学是不能耽误了,吕家就这一个兄弟。但是一星期一包袱煎饼是硬的,能解决这一包袱煎饼,就等于抓住了牛鼻子,其它的事也就迎刃而解了。想着想着,天无绝人之路,还真想出来个办法。然后弯下腰去,对着娘的耳朵说:“娘,娘,我倒有个办法,话不传六耳,咱得到屋里边说去。”然后也不管娘同意与否,硬架着娘走到了家中的小屋里。

把娘安排到床上,回身还关上了门,拿起个蒲扇,呼达呼达往娘身上扇了几扇子,然后把身子靠近了娘,娘用手推了四闺女一下:“有话快说,热。”

“热,我再给扇扇。娘,锅妮上学的事,还真有一条路走……”见娘没什么反应,就自管自地说下去:“娘,这事咱不能凭意气办事,你说你卖血,你那点血能卖多少钱?能当兄弟的饭吃?我前前后后的掂量了,最切实的就有一条路了……”

娘很是惊讶:“还能有什么路?”

“把恶应嫁了吧!”

娘一怔:“什么,你让我卖闺女?过去不管有多困难,五个闺女嫁出去了,我也没图人家一分一文!”

四姐很淡然地笑了:“你看俺娘说的,恶应也是俺亲妹妹,我能让你卖闺女?闺女大了都得出嫁不是,反正不能让她当家姑老。”她看了看母亲的反应,便顺竿子地说下去:“还真有这么一个主儿,我在外边撂摊碰见的,开染房的老板,东山里的,那里地瓜干子充足,个个星期送包袱煎饼没问题,再让他们带一罐子咸菜!”

娘问:“这人有多大年纪?”

“具体年龄我也没问,三十多岁的年龄。”四闺女报完年龄有些心虚。

娘说:“不行,不行,都三十多了,恶应才虚岁十七,都能当她爹了。”

“你看俺娘说的,男的大两岁知道疼,俺爹不是比你大二十一!你找个一般一配的,有人给你一星期送一包袱煎饼?”

娘没说话,啧巴啧巴嘴。四闺女知道娘的心动了,赶紧火上加油:“我看要说就快说,赶在开学前边。”

娘摇摇头:“不行,不行,恶应还小。”然后又转过脸,很神秘地说:“不是还给她大干哥,小时候我许下的。”

四闺女“嗯”了一声:“看俺娘,还是跑腿的呢?那不就是给小孩过家家一样,随口说说,下书了没有,定亲了没有,领证了没有?人家订婚领证的还能再离来。再说那个拴住家,穷得锅底朝天,他能给锅妮一星期送一包袱煎饼不?”

一说到送煎饼,娘又咕嘟嘴了。

“娘,常言说,热媒热媒,一天三回,抓紧定下来,我也不走了,在家做恶应的工作。”

娘说:“他真能一星期送一包袱煎饼?”

四闺女说:“搬倒树摸老鸹,弄稳妥的,答应就愿意,不答应,算我嘴上抹石灰,白说。”

7

相媒是瞒着小姐姐秘密进行的。

先是四姐把娘领到了男方的庄子上,说好了是假装遛乡算命,街坊邻居的先打听打听,没想到一进庄子就让人家识破了,找了几个老太太,生拉硬拽地把娘请到家里,先是好烟好茶地伺候着,后又准备了六个大菜、一壶好酒。那个年月能做六个菜委实不易,何况那六个菜都是硬菜、大菜,没有一样片儿汤,那鲜猪肉不是切得如纸样飞薄的片,而是给吃大席的碗面子样厚厚的块,一筷子送到嘴里,塞满两腮顺嘴角流油,哎呀,那才真叫“拉馋”。等到大鱼大肉管饱,一壶好酒灌得昏昏乎乎,四姐不失时机地说:“娘,咱饭也吃了,酒也喝了,你就吐个口,这媒咱愿意不?”

娘跑了半辈子的腿,走过南,下过北的,能叫一壶酒灌得忘乎所以?娘坚定地说:“愿意不愿意放在后面,先问问一个星期一包袱煎饼能不能保证?”

那个人一下子坐到娘的跟前,攥住娘的手晃了又晃,热乎得就差没有喊娘了:“大娘,大娘,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你那边的兄弟就是我的亲兄弟,一星期一包袱煎饼,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保证送,外加一罐子咸菜,我用肉丁炒,能让我饿着,我也不让俺兄弟受一点委屈。大娘,我也给你交个底,咱山里没有什么稀罕东西,就是地瓜干子不缺,我领你老人家看看……”

说是看看,实际是摸摸,人家的地瓜干,不是用缸盛的,而是用席圈起来的,一抱搂不过来,伸手摸不到顶。娘舒了一口气,坐了下来:“恁哥,这事咱就说到这里,你听信吧。”

四姐看着那人还抱不住心口,就说:“放心吧,谁家的闺女谁知道,我这个妹妹老实,娘说一,她不敢说二,只要俺娘许了,你就准备着办喜事吧。”

吕宜芳苏州(吕宜芳我的姐姐)(5)

8

四姐和娘,犯了“知己知彼”之兵家大忌。

在她们的心目中,小姐姐懦弱、奴才、老实,没有主见;外人看着,小姐姐也是谁想踩碾谁踩碾,谁想揉搓谁揉搓,捏巴个圆的就是圆的,捏巴个方的就是方的,叫她上东不敢说上西,叫她打狗不敢去撵鸡,摔不破的烂毡帽,任人宰割的小羊小狗,从小到大,没给大人说个不字。那时候男女定亲,还时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如今娘和姐给她找了个能吃饱肚子的主,那还不喝蜜带糖瓜,大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听,乖乖地等着上花轿就是。

四姐和娘,小看人了!

实际小姐姐表面懦弱、奴才,骨子里却是极认死理的,用家乡话说“肉”!

四姐深有体会地说:“我可知道这个死妮子疙瘩的厉害了,老实不是真老实,装老实讹人,肚子里面长牙,死肉不翻身,谁也缠不过她!”

这不,从清早到天黑,从天黑到半夜,一家人围着小姐姐,好话孬话都说了,软话硬话也都撂那里,比张比李,比鸡比狗,嘴唇磨破了,吐沫说干了,人说鸭蛋没缝还能淹进咸味去来,小姐姐就是油盐不进,任你说下大天来,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

正是三伏天气,那个季节的热,不是把人放在鏊子上烤的燥热,而是把人放在蒸笼里蒸的闷热。天地间犹如一蒸笼,把四面八方封闭得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没有一毫风丝,还不断地加热、加潮、加湿、加压,把天与地之间的万事万物尽力所能地往死里憋闷,于是,那些喘气的东西,皆如狗,干张着大嘴,伸着舌头“呼达呼达”地却喘不过气来。“蒸笼”中的所有物件都蒸出了看见和看不见的水珠,隐秘处亦滋生出层层绿毛,人们随便往身上捋他一把,都能捋出两手湿淋淋的汗水。

那个年月,尚未见过电扇,当然,更没见过空调,连摇把芭蕉叶扇子都算奢侈,村人大多还撑不起蚊帐,真不知,那时候的夏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屋里一般是留不住人的。当时的土垃屋又低又矮,且滕县坡里时兴后墙无窗,前墙的窗子也是又低又小,屁眼大的空间还被横竖的木格子所占,最让人受不了的还是蚊子,嗡嗡的,撒麦糠样,随手一巴掌,就拍得一把鲜血和肉肉的蚊虫尸体。于是,便有段子:为我才打你,打你打了我,打破你的身,流了我的血。

好汉不能让尿憋死,也不能在屋里闷死。天一上黑影,人们便拉一领破席或一片荆巴,到村外的河崖、坝顶、树荫、坑边……,哪里凉快,到哪里躺着去。

一般还分男女两块营地,营地的划分并非男左女右那么按部就班,风凉的地方要抢、要占。哪方先到哪方就据为己有,那是一场有趣的“战争”,男方、女方都乐此不疲,为寡淡无奇的夏日增添了不少的盐味,也就留下了甜美的记忆。

事情只要沾上男人女人,就有了鲜活的色彩。

那夜,只有我们家没有出去,为了小姐姐的婚事,确切地说,为了我上学的一包袱煎饼,全家人点灯熬油地在那小破屋里“捂酱”。

那时候,家还是一间筒子屋,何为筒子屋?比一间大些,比两间小些,屋山墙上留门,一眼能看到后墙,冬日遮不住冷风,夏天挡不住热浪,当然也没了里外,没了隐私,直筒儿一般,故曰:筒子屋。多为看场、看瓜、看果树临时搭建,也叫场屋、瓜屋、园屋,一般正常人家居住,是不盖这样的屋也不住这样屋的,除非外来逃荒者,本地的五保户,或身有残疾,生活不能自理者。

我家住筒子屋,实至名归。

家中最显眼最占地方的就是用土坯垒起的一架大“床”,床头抵着后山,床边倚着西墙,仅留东边的很窄的一小溜和门前的巴掌大的两片空地,还又堆满了使用家什、吃穿杂物,连块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这个偌大的“床”,大概是一家老小,包括来了客人,黑天睡觉与白天活动的场所。一盏煤油灯提溜在房梁上晃悠着,蝇头一般的火苗儿便鬼火般地扭动,高灯下亮,四面的墙上便都有影子在摇摆,忽儿缩小,忽儿变大,忽儿挺直,忽儿扭曲,忽儿顶天立地,忽儿说没就没了……很像魔幻摄影师给这屋子的主人留下的写照。

一屋人如木雕泥塑般,任天热着,任蚊虫咬着,一分一秒地熬。我娘想说话,翻了翻白眼珠子,张了张嘴,嘛话也没说出来,似有难言之隐。床上的几个姐姐,熬了一天了,皆有些精疲力尽,她们看看娘,看看小姐姐,小姐姐用一片花被单裹得严丝合缝,滚在床的一头,形如布店里的“花布捆子”。

长时间的闷热和蚊虫的叮咬,达到了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先是怀里孩子的挣扎哭闹,连拥进嘴里的奶头,都没有耐心吮吸,而是伸出小爪子挠,摆着头咬,当娘的更是气急败坏,着实地照那嫩腚帮子“啪啪”几下,娃娃便杀猪一般地叫唤,当娘的便趁势扔在了床上,并故意砸向那“花布捆子”,“花布捆子”仅仅挪动了一下,便任凭娃娃没命的没命的往身上拱,鼻涕眼泪往身上抵擦,当娘的连拦护一下孩子的动作都没有,却还趁机扮作娃娃,报复性地照“花布捆子”的敏感部位,狠狠地抓拧了一把。“花布捆子”仍然没有反应,形如死物。

娘也逐渐失去常态,大凡残疾,心态总会有些缺陷,平常风平浪静的时候或许看不出什么不同,一旦发觉起来,就会毫无征兆地走向极端,霹雳闪电,让人猝不及防。微弱灯光下的娘先是扭曲变形,既而抬起一只手来照自己的脸上就是一掌,十分清脆,接着抬起另一只手,照自己的另一边脸上,也是一掌,更脆更响,姐姐们尚未反应过来,娘便双掌齐下,左右开弓,狂风骤雨般地抽将起来,疯了魔了一般。看得出双颊变色,鼻孔里也有血汩汩流出,两个女儿赶紧一人抱住一只胳膊,没命地哀求:“娘,娘,我的好娘来,咱有嘛说嘛,咱别自己糟蹋自己呀……”

娘脚蹬手刨,抽出手来就往自己的脸上挠一爪子,胳膊又被自己的闺女抱住,这样脸上也挠得纵横交错,血流满面,许久许久,才慢慢地安稳下来。

在这期间,那“大花布捆子”始终没为之所动,行尸走肉一般。奶孩子的姐姐照“大花布捆子”蹬了一脚:“小死妮子疙瘩,你的心是铁打的,也能沉得住气?你看看咱娘,你看看咱娘……”说着又蹬了一脚。

“大花布捆子”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整个身体很难看地扭曲着,看样子想有所表示,但挣扎了几下,终于又忍了过去,又恢复了一动不动的布捆子状。这时,娘也终于平静了下来,平静下来,自己却嘤嘤地哭了,声音不大,但十分凄惨:“我的孩呀,我的妮呀,恁都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十个指头伸出来,放嘴里咬咬个个疼。小恶应妮子,别怪你娘狠心,娘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对自己的亲闺女狠心,娘实在是一线的法子都没有了。你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这样装死装活的也不是办法,你几个出了门子的姐姐都在这里守着你呢!也不是为你娘,也不是为你爹,也不是为你几个姐,是为了锅妮,你最心疼的弟弟。他不是考上学了吗,考上的是滕县一中,别人想考还考不上呢!说的上出学来能开飞机,你兄弟要能开飞机,他能忘了你?他得首先驮你上天上溜花去……”

滚在床一头的“花布捆子”稍微抖了一抖,慢慢地就越抖越快,随之传来了凄惨的抽泣,后来,就泣不成声了。

娘听到小姐姐哭了,心里似乎有了一点空,她慢慢地稳定下来,也慢慢哭了:“妮,妮来,你哭吧,放开声地哭吧,想怎么哭就怎么哭吧!我的天呀,我的地呀,俺妮命苦呀,怨娘没本事呀……”

倚在墙边的大姐坐了起来,看着娘哭,妹妹也哭,一时手忙脚乱,无所适从,只有跟着也“哇哇”哭了。

整个小屋,起灵一样。

四闺女气得一拍桌子:“哭,哭,都使劲哭,我今天不走,热得和王八孙子样,是听恁哭的?哭,就能给锅妮哭出煎饼来了?哭,能把锅妮哭上学?”

娘首先止住了哭泣,花布捆子的抽泣也越来越小了。

“你小,你都十六七了还小?”四姐向着“花布捆子”装佯生气。

娘也说:“妮来,按说也不小了,十六七了不小了!我也是十七进的恁吕家的门,东院的,你二荣姑十四就嫁走了,长得和豆芽子样。你宜林嫂也是十四娶来的,看人家这,闺女小子都一大群了。”

“连娘的话都不听了?”四闺女拍得桌子“叭叭”响。“闺女家懂什么丑了俊了?俺那时候,娘叫俺嫁狗俺随狗,叫俺嫁鸡俺随鸡,这不是也照样过得蜜甜?只是叫你到城里看看,也没说就愿意了,这还不是为了锅妮,咱们全家还不就这一个锅妮!”

正在此时,屋门“哐啷”一声推开了,屋里人一惊,闺女们齐刷刷地向外望去,屋门口站着大干哥。

这真是怕谁谁到。

大干哥是娘的干儿,是和小姐姐许了亲的。

大干哥可能听到了什么风声,不然,怎能深更半夜隔着好几里地往这跑;大干哥也可能来了好一会了,且听到了屋里说话的内容,要不然也不会猛地推开屋门,推开屋门还不说话,还不敢进,表情异样,一步门里、一步门外地杵在那里。

别看娘眼瞎,心和明镜似的,来到嘴边的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大干哥看了看屋里的情况,他进也不好,退也不好。屋里外头,皆僵持在那里,良久。这时一只老鼠从梁上“出溜”声跑过,屋顶上“扑”地落下一摊尘灰……

娘终于说话了:“住!”大干哥的小名叫拴住。

大干哥的腿动了一下,走进门来。

娘巴啧巴啧嘴,四闺女斜眼瞄了瞄大干哥,又耷拉下眼皮,什么话也不说。大干哥在屋里转了半圈,想坐,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也没人让他坐下,就站着说了声:“干娘,姐,我没事,转着玩呢,就转来了。”

娘说:“来了,就来了,想坐就坐吧。”

大干哥说:“干娘,我没想坐,就走。”

转身就往外走了。

娘喊了一声“住!”

四闺女在她腿上拧了一把,娘咽了口吐沫,没下文了。

大干哥走了,屋里又死一样的静。“大花布捆子”突然动了,被单忽地掀开,里边被汗浸得水人一样的小姐姐折身而起,没言声就往外追。四姐忙喊:“恶应妹妹,你干嘛去?”

小姐姐没有理会,还是径直往外走。

四姐又喊了一声:“娘——”

娘说:“走,叫他们走吧!唉,怨我,怨我……”扬起手来,又使劲往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脆响。

9

大干哥是西南五里路朱李村的,小的时候生过一种瘦病,才十来岁的孩子,每顿糊糊能喝五六碗、煎饼能吃三四张,见了大鱼大肉不要命。可光吃就是不添膘,肚子比西瓜还大,量量能高出心口窝有四指,几根青筋包着细脖子,挑着一个梨胡似的脑袋瓜子,立不住的样子。这病中医西医都看了,大小医院都去过,偏方正方试了多少回,孩子还是越吃越馋,越吃越瘦。大人愁得直摔头。

那时候,大干哥的爹还活着,且还当着高级社的保管。“得罪队长派重活,得罪会计用笔戳,得罪保管换称砣……”高级社的保管官不大,但是个肥差,仓库里什么东西都得经他的手,经手者自肥不是?不顺心的就是唯一的儿子不长肉。他媳妇瞒着他找娘算卦、破解。娘凭着进门时迈过的高门槛子,揣摸着这是村里的富户,又是独生儿子,这生意肥得滴哒油呢。开口要了三元钱,砸角磨楞都不行。

三元钱在解放初期叫三万钱,一角钱叫一千钱,一分钱叫一百钱。放那年代里,三万是很大的一个数字。

谁知媳妇找算卦、破解是瞒着男人的。男人是干部,这样的事风声儿都不能透。还据说,这个保管有外心,和前街的一个俏寡妇正热乎着呢。媳妇在家受气,连个贴己钱都没有,别说三万钱,就是七千八千的也很难拿得出来。结果没破解成,急得媳妇凄凄惨惨地抹眼泪,那瘦小子也可怜巴巴地倚在娘怀里有气无力地哼叽着。

当时的情景让领路算卦的小姐姐看在眼里,小闺女都掉眼泪了。第二天,趁着娘在家休息,就瞒着娘,又偷偷地跑到了朱李村,那年她才七岁,羞羞答答、局局促促地在昨天算卦人家的门口转悠,转悠来转悠去的,不敢进人家的门,也不舍得走。被小孩的娘看见了,一眼就认出了是昨天那个领竿子算卦的小闺女,就上前问道:“小闺女,你怎么又来了,丢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没有,俺没丢东西。”

“噢,没丢东西,你……?”

小姐姐很害怕地从兜里掏出一包:“你,你要药不?”

“要药?嘛药?”

“小哥哥吃的药。”

“吃的嘛药?”

“一回两包,一天三回,四两南瓜籽当药引子,先把南瓜籽带皮嚼着吃了。”

那孩子的娘仍在迟疑,很疑惑地看着小姐姐的脸。

“不要钱的,真的不要钱,俺娘不知道,是我从娘的捎码子里偷拿来的。”

干哥的娘还是不敢要。

小姐姐说:“你放心叫小哥哥吃就是。是俺娘昨天给俺姐啦的,说能吃好,带保险的能吃好。我就偷拿了,就送来了。”

当时,孩子的爹正在院里坐着,门口的事他听得清清楚楚,也解得个明明白白。从院子里几步蹦了出来,两手按着小姐姐的肩膀,反看正看,嘴里念叨着“好,好,好!”

实际昨天媳妇算卦的事他早已知道了,刚才还把媳妇训了一顿:“熊娘们家的,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嘛事有这重要,给孩子看病吗?”

媳妇低着头,淌着泪,做错事一样坐在角落里:“我,我怕看不好。”

“好?病重乱求医嘛!谁能保证看好?咱去了这么多医院,花了这么多冤枉钱,看好了没有?”

媳妇还想争辩,看看男人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你没钱,给孩子看病还在乎钱?你就不能和我说声?现在咱还有钱,就是没钱,当当,卖衣服,三天不吃饭也得给孩子看病不是?”

训完媳妇,他正坐在院子里吹猪一样地生闷气,却被大门外送药的小闺女感动了:“你说还有这么好的孩子,还有这么好的孩子!”他立马用自行车把小姐姐送回了家,又亲自把娘请来,又重新算卦,三万钱一分不少,还做了六个菜请我娘和小姐姐吃饭。饭桌上,一个劲的给小姐姐夹菜,不停地夸:“你这闺女真好,真仁义,你怎么理料的?”过后,又给小姐姐做了一身花衣裳,说什么也要认小姐姐干女儿,像着迷似地翻来倒去地说:“老嫂子,你真好命,养了这么个好闺女,心好,心善,以后不一般。老嫂子,啧啧,你好命……”

事后,娘也多次问自己的闺女:“小死妮子疙瘩,你怎么偷你娘的药送人啦?”

小姐姐吓得直往墙角缩:“我看着小哥哥太瘦,太瘦了。”

娘说:“你成天领着你娘算卦,还不懂规矩,偷药,就坏了你娘的饭门。”

小姐姐一个劲地点头,吓得嘤嘤地哭。

娘叹了一口气:“唉!这闺女心好,忒好了,好过头了,干江湖不能有这么好的心眼,以后还不能让她领路干生意来。”

事情说起来也真邪乎,那孩子吃了小姐姐送去的药,竟拉下来一条比束腰带还长的大绦虫。没几个月,就吃得肉红丝白,又壮又胖,像牛犊子似的。

事情说起来也不算邪乎,娘从小就生过绦虫病,就是吃了四两带皮的南瓜籽吃好的。

单方治大病。

别管如何,孩子的爹妈高兴坏了,邻着儿子,买了礼物来看娘,非要让儿子再认娘干娘不可,说娘是踩百家门、吃百家饭的,能把孩子带得泼实。这瘦小子叫拴住,就是后来的大干哥。

大干哥的娘是小姐姐的干娘,小姐姐的娘是大干哥的干娘,曲里拐弯,亲上加亲,他两人就显得不一般。娘常说:“拴住和恶应前世有缘分呢!要不,怎么能违背江湖规矩,自堵母亲的财路,偷偷地跑去给人家送药?”

娘是算命的,她对缘分很信,世上有些东西,一时很难解释清楚。小姐姐和拴住性格十分相近,小时都比较奴才,都不喜欢与外界接触,都很少有小伙伴,和谁都玩不到一起去,小伙伴们都玩得热火朝天,他们最多远远地看着,决不参加进去,不然就会嘤嘤地哭。用现在的观点,可能有些轻微自闭症之类。为此,拴住的爹很愁,可是拴住一旦看见小姐姐,就马上来了精神,两人马上就会玩得忘乎所以。两村不远,只要是拴住的爹娘打听着小姐姐在家,就把儿子送来干娘家住。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记得那次,刚刚吃完了一个大西瓜,大人们都坐在院里听娘唱曲儿,干哥、小姐姐和我则跑到屋里的土坯床上,吱吱哇哇滚成了一个蛋。

小姐姐问:“干哥,你喝饱了吗?”

拴住挺了挺肚子,很满足地说:“饱了,饱饱的。你喝饱没有?”

小姐姐说:“我也饱了,恁喝饱我就喝饱了。”

拴住摇了摇头:“我看你没喝饱,人家喝两块你才喝一块,你的嘴小,不能喝快吗?”

小姐姐摇摇头。

“那你咋不快喝?”

小姐姐说:“男人吃饭,狼吞虎咽,女人吃饭,细嚼慢咽,娘说,吃好东西女孩不能吃快,俺就不吃快了。”

拴住很疼爱地说:“都叫人家喝饱了,你喝不饱?”

小姐姐说:“我也饱了,真饱了,你敲敲我的肚子,咚、咚、咚,鼓样。”她掀起小褂,使劲鼓着肚子,气蛤蟆似的,拉着拴住的手叫他敲。拴住伸过手来,又缩回去了,到底大两岁,明白一些。

外边院子里,传来娘的唱曲声:

……

梅翠娥,笑呵呵,

叫了声我的薛公子,

喊了声我的干哥哥,咦呀哈呢——

小姐姐问拴住:“戏上怎么也喊干哥哥?”

拴住很认真地回答:“干哥哥就是两口子。”

小姐姐说:“我也喊你干哥哥呀!”

“你们也是两口子!”我那时才刚懂事儿,猛不丁地接了那么一句,拴住和小姐姐都觉得不好听,登时红了脸。

小孩子说话,也不是毫无原因。上午拴住的娘送拴住来时,两个人的娘就说过两个人的事,我当时听得真真的。

拴住的娘说:“三嫂,你看拴住和恶应怪好?”

“怪好。”

“咱再作门亲吧?”

“你家是干部,攀不上哩。”

“我的嫂,说哪去了。”

“俺是下艺,还穷。”

“你要吐口,咱就定了,他爹就喜欢你家闺女。”

“管。”

“管。”

当时我就听心去了,遇到了话茬儿,就一古脑儿喊了出来。拴住羞了,小姐姐也羞了,两个人追着我,说是八十的老太太抹口红,要给我点颜色看看。

很容易的就如老鹰抓小鸡般把我逮住,拴住抱着,小姐姐就抓挠我的胳肢窝。

“哎哟,哎哟!”我笑得翻打滚儿。

趁不注意,我终于挣扎出来,跑到院子里,挺着肚子,可着嗓子,带些报复的成份大喊:“两、口、子——”

吕宜芳苏州(吕宜芳我的姐姐)(6)

10

可是小姐姐总也长不高,算来也十四五岁了,还和小闺女芽芽样,又矮又瘦又干。和她一起玩的小姐妹们,都发育了,和大姑娘般模样了,而小姐姐还不见起色,该长的地方一点儿都没长,该发的地方一点也没发。娘倒不愁:男长二十三,女到十八窜,没到时候,到时候你按也按不住。小姐姐却有些抱不住心口了。

记得那年的除夕夜,孩子都兴高采烈地熬夜、守岁,尤其是我,一到过年就彰显出男孩的重要性了。堂屋里点上香烛,院子里放响了鞭炮,院子里的香台上烧了三柱香。娘虔诚地跪在香台面前,“咚咚”响地磕头,口中还念念有词。“三皇老爷、财神老爷、观音奶奶、过路的各位神灵,保佑俺全家平安无事,生意茂盛,大发财源……明年,明年一定给你老人家上供,上荤供。”

我是男孩,有重要角色,站在院子里喊财:“金马驹、银马驹,都上俺家啃草墩;金牤牛、银牤牛,都上俺家戴笼头;金鸡银鸡,顺着大门往家飞……”

从记事起,我年年过年喊财,可年年我家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而这时小姐姐却悄悄跑到院子西南角的大椿树底下,紧紧地抱住了大椿树。据说,大年五更里,抱椿树王能长高个子,可准了。过去娘也让她抱过,她都没在意,今年娘没说,她却牢牢地记在心里了,准备了一两个月了,就等大年五更这一天了。

我家的这棵椿树,可高可粗了,小姐姐伸开两臂才刚刚搂过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大人说,要一口气念七遍,当中不能喘气儿,一喘气就不灵了。

椿树椿树王,

你长粗来我长长,

你长粗了好解板,

我长长了穿衣裳。

椿树椿树王,

……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小姐姐咚咚地往屋跑,跑到床上,趴那就哭,哭得特别认真,大呼小叫撕心裂肺的。

一家人都非常愕然。

娘气得直拍桌子:“这个小妮子疙瘩,这大过年的,你哭什么,多不吉利。谁惹你了?”

“唔,唔……”小姐姐哭得更伤心:“我,我,我喘气了,我喘气了!”

“你说这个小憨巴妮子,谁不喘气,不喘气不憋死了?”

小姐姐还哭,问了半天,才问明白,原来她抱椿树王,说要一气念七遍的,也不知她念了几遍,就喘气了,中断了。

娘啼笑皆非。

我也非常替小姐姐惋惜,一年才能抱一次椿树王,怎么能喘气呢?我自己都能一口气念八遍。我走到床前,拍着小姐姐说:“别哭了,恶应姐姐别哭了,大年五更哭,不吉利,你看娘都生气了,再哭,要把娘气死的,你以后天天练,憋气就大了,明年过年保证一下能念七遍,保证能。不行,咱今年先别长!”

“呜呜”,小姐姐哭得更悲了,“呜呜,赶年我都十五了,我都十五了呀!”

虽说小姐姐抱椿王喘了气,但这一年却不吱不声地长起身子来,全家人都感到惊奇。我天天和小姐姐见面呀,怎么不知什么时候,就见小姐姐一下子长得和自己一般高了,又不知什么时候,比自己高出一截子来了!还是好东西先给我吃呀,平时,小姐姐“电光糊糊”都喝不饱,却怎么一下子窜这么高呢?真是神了,她身板儿也不像竹杆似的细溜溜、直条条的了。胖了、圆了、满了,像小河里的水荡出的波纹样,有起有伏,真好看。怪不得人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青春把小姐姐蕴藏的美显露无遗地表现了出来,像花儿一般,当花苞儿半放,花瓣微展时,自有一种可爱的姿态和色泽,叫人看着神往。到了冬天,还是小姐姐洗芋头、烧锅,手上再也没有裂口子了,脸蛋也不皴了,整个人像脱了一层皮似的,活鲜鲜的、红润润的,水灵得像滴溜着小水珠儿。尤其是有人一看她,脸儿就红,一红就更好看。记得什么文章,把姑娘脸上的红晕比作朝霞,我真有些怀疑,他们是否从小姐姐脸上得到的灵感。

小姐姐长高了、漂亮了,反倒和大干哥生疏起来,见面都不大说话,一说话还一红脸。

记得刚开春的时候,小姐姐领着娘去颜楼赶早集,拴住来了,就一起去。去颜楼是要趟一条河的。虽是初春,但乍暖还寒,小河上边还结着一道一道的冰凌凌,看着就有些发凉。那时,拴住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娘让他来,就有让他背河的意思。

河边上,拴住脱鞋,小姐姐也要脱鞋。

娘说:“闺女,你今天不能趟河,让你干哥送我过去再来背你。”

小姐姐又羞又急,两只拳头擂鼓一样擂她娘的肩膀,“娘!娘!”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小姐姐才敢在娘跟前撒野。

娘哈哈地笑,“怕嘛,怕嘛,又不是外人,你干哥。”

拴住不知道小姐姐今天为什么不能趟河,但他明白不该问,也不敢问,他巴着小姐姐不能趟河呢,天天背她过河才好呢。

其实河水很凉,脚一插进去,就能凉到骨头缝里,尤其是水面上那薄薄的一层冰,像小刀子一样,弄不巧就能把你的脚面割个口子。但拴住心里很热,扑腾扑腾地把干娘背过去以后,又扑腾扑腾地跑回来,要背小姐姐。他看见小姐姐没有脱鞋,但也不让他背,背着脸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他觉着得罪了干妹妹,心里害怕了,怯怯地说:“我没想背,我没想背,是干娘叫我背的。”

小姐姐扭过脸来,是笑的,脸像块大红布。他放心了,忽然蹲到小姐姐跟前,倒搂住小姐姐的腿,背起来就跑。小姐姐又是蹬腿又是捶他的头。

“凉吗?”到河心里了,小姐姐才不蹬巴,轻轻地问。

“不凉。”一副大无畏气概。

“还能不凉,谝你管的。”

拴住哧哧地笑,反问道:“你干嘛今天不能趟河?”

小姐姐赶紧捂住了干哥的嘴,又指指岸边的娘。拴住稀里糊涂,唔唔地点着头。

来回背了两趟河,拴住的脚冻得像两根胡萝卜,脚面上还让冰凌凌割了几道小口子。他坐下擦脚穿鞋的功夫,小姐姐看见了,感觉和割破自己的心一样疼。她不顾母亲是否听见,走到岸边,和干哥并排坐了,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像要把那些小口子抚平似的,觉得还是不够,然后又把拴住的双脚捧了起来,呼呼往上边哈热气。

拴住半仰在岸边的干草棵上,身下软软的、茸茸的干草,像铺在床上的羊毛毯子,还散发着清香。他那冻得像冰一样的双脚,让干妹妹连暖加哈气儿,慢慢地变暖了,且那暖流儿从脚底汩汩往心里流。他不敢动,怕搅乱了那暖流儿,而尽情地让它在心里回荡,流淌,灌满五脏六腑,浸透每一个细胞。

四野很静,唯河水和岸呢呢喃喃,一片冰茬儿瘫到水的怀抱里,慢慢地化了。河心那块长满芦苇的小岛上,有两只美丽的小鸟,轻轻地梳理着美丽耀目的羽毛,在浅水里照着自己的影子,十分恩恩爱爱,而且交喙,相互摩擦着长长的颈子。同这天,这水,这人,浑然如一幅图画。

娘扬了扬脸,翻巴翻巴那骨头样的白眼珠,她看不见,又全看见了。“住,我把你恶应妹妹许给你了,她老实,你要好好待她。”

突如其来的一声,拴住和小姐姐都羞坏了。许久,小姐姐才哆哆嗦嗦地哭起来,跺着脚,“娘,你说得嘛呀,你说得嘛呀?呜呜。”

娘满脸都是笑。

拴住也“嘿嘿”地傻笑着。

11

小姐姐拼命般从家中跑了出来,大干哥果真没走,藏在墙旮旯的黑影里,突然跑出攥住小姐姐的手,拽得几里咣当地就往村外跑。

村外小河边有片杨树林,那是刚育出来的杨树苗儿,刚刚没人高,是过去他们常来的地方。拴住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个小土堆儿坐下。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就是那么紧紧地抱着,紧紧地抱着,好像一松手,对方就会跑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上弦月升起来了,碧空上细弯弯的一钩,很像情人眯缝着的眉眼儿,那光波清幽幽的、轻柔柔的,照得人恍恍惚惚,喝醉了一样。夜风吹得杨叶儿哗哗啦啦直响,也摇动着树影儿来回乱晃,花花答答,明明暗暗,像在梦中。

诗一样的月夜,谜一样的树林,俩人泪眼对着泪眼。

干哥先说话了:“四姐给你说媒了?”

干妹没有说话,点了点头,泪水却又流了下来。

干哥用手抚摸着干妹脸上的泪水:“干娘把你亲口许给我的。”

干妹摇了摇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

他们就这样哭一会儿,说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着也说,说着也哭,哭着也笑。

干哥认真地问:“那你愿意了吗?”

干妹也认真地回答:“我没说愿意!”

“你愿意吧!兴许好,兴许有饱饭吃。”干哥显然言不由衷。

干妹看着干哥的脸:“你,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干哥使劲摇头:“你,你不是。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干妹“哇”地一声,一下子哭出声来。全不顾夜深人静,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干哥吓得赶紧抱紧了她,用自己的嘴堵她的嘴,两人全身幸福地颤栗着,似乎交融在了一起,很久很久。

干妹说:“干哥,你带我跑吧,跑得远远的,跑到没人的地方。”

“我……”

“饿死、苦死、打死,我也跟你跑。”

“我,我……”

“你怕?”

“我怕跑不多远,又让人把咱追回来。”

“跑上一天,追回来打死,我也认了。”

“能跑到哪里去,咱也没地方吃,没地方住……”

小姐姐挣开了干哥的怀抱,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干哥。她的两眼已经哭肿,肿得像桃,睁不大开,也就那么闭着,只有那长长弯弯的睫毛,不时眨动一下,像画上睡眼惺忪的美人:“干哥,是真的,我真准备好了,娘要硬逼我,我就死。我觉得死也没什么,人活多大还不是都一样,终究得死。我原本生下来就该死的,那时死多好,嘛也不知道,嘛也记不清,嘛也留不下来,嘛也不牵扯。谁知又活了十几年,又有点放不下娘,放不下兄弟,放不下你了。我死了,也算诓了你,我没有办法,下辈子再报答你吧,我想好了,娘要硬逼我,我就死,真死。我有一瓶药,在果园里找的,毒得很,喝一口儿就救不回来。我就带在身上,逼急了,我就喝!”

小姐姐真的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像盛糖浆的小瓶子,宝贝似的攥在手里。干哥也被干妹的真感情摇撼了,他把小姐姐的手和小瓶子捧在自己手上,又捂在自己的心窝里,紧紧的。

“妹妹,我和你一起喝,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就像那次吃苹果样。”

小姐姐记得,那是人家算命送礼的苹果,平时很少吃苹果的,那天娘就给了闺女一个,小姐姐就舍不得吃,就找一个很私密的地方藏着,好长时间干哥都没有来,她就藏好长时间,有时还拿出来看看,搁在鼻子上闻一闻,放在脸上滚一滚,实在太想吃了,就伸出舌头很小很小地添一下。等呀,等呀,终于等到干哥来了,也是在这个小杨苗棵子里,她捧着递给干哥。干哥说:“你吃吧!”干妹说:“你吃吧。”推来推去,结果是他吃一小口,她吃一小口,他又吃一小口,她……

没想到干哥还记得,可这次是喝药呢!干哥也要一块喝,小姐姐觉得干哥真好,她禁不住把脸伏在干哥的肩窝里,让干哥紧紧地抱着她。这次她没有捂脸,尽他抱,尽他亲。

月牙儿悄悄地看着他们,看一会,挪一点,再看一会,再挪一点,杨树苗儿慢慢拍着手,轻轻地拍打着他们。远处有一只蛐蛐在唱,下露水了,凉凉的、甜甜的,她的头发梢上,滴溜了一串闪光的小珠子,干哥看了,张嘴舔了去。

吕宜芳苏州(吕宜芳我的姐姐)(7)

12

第二天,是四姐和娘去山里相媒时和人家说好的日子,今天领小姐姐到城里和那人见面。可她们没有料到,小姐姐能这样不听她们的话,昨天折腾了大半夜,小姐姐和干哥约会回来,倒头就睡了,如今太阳都爬到树梢子了,小姐姐还是不起,任凭一家人怎么喊、怎么劝,小姐姐睡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不说,不动,如不是鼻翅儿还微微地煽动,真如死的一样。

假睡,难喊。

娘就坐在床边上“儿啦,妮呀”喊得非常蜜甜;一会儿摸摸小姐姐的额头,一会儿捋捋小姐姐的头发,“热不?凉不?”地不住口,四姐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两个鸡蛋,给小姐姐做了碗鸡蛋疙瘩汤,焦黄的鸡蛋穗儿非常漂亮地在碗面上飘着,淋上的香油顺着袅袅的热气儿弥漫着诱人的香味。四姐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趴在放蛋汤碗的桌上,手指头放在嘴里吮着,两眼也瞪得如鸡蛋样,不错眼珠地瞅着,让四姐照腚给了两响:“孬孙,这是专给你小姨做的汤,你能喝吗?”孩子嘴张得和瓢岔样哇哇哭,四姐仍坐在床上喊妹妹,对孩子的哭喊熟视无睹。

我从外边坑崖上睡觉回来,看到了眼前的一切,但不知一家人演的哪一出,跑到跟前问娘:“娘,恶应姐姐生病了?”

娘正色说:“熊羔子,姐姐长大了,不能再叫恶应了,光叫姐!快,快给你姐姐舀盆洗脸水,你姐起来好洗脸。”

我好生疑惑,闹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一夜之间,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一家人都慌慌地围着小姐姐转。

躺在床上的小姐姐,终于让娘和四姐连劝加拉地拽了起来。拽起来也是从床上站到地上,如呆如痴,木雕泥塑般地任人摆布。桌上的鸡蛋汤一动没动,凉了。四姐给她梳好头发,她摇摇头、扬扬手,又乱如草窝;洗脸水端到面前,连看也不看,让娘不小心打翻,溅了娘一身一脸。溅了一身一脸,娘仍没生气。被四姐拉到门口,她就两手死抠住门框不放,指肚儿抠得发白……

我头一次见小姐姐这么不听话,头一次看到她这么任性,如放在平时,娘八顿也把小姐姐打完了,会往死里打。娘这时从屋里摸出来,面色铁青,十分难看,两手划拉着向小姐姐摸去,我感觉马上就会暴风骤雨地对小姐姐一顿毒打。但娘没有,她先是摸着了小姐姐的肩膀,顺着肩膀摸到了小姐姐紧抠门框的两手,试着掰了掰没掰动,然后又把小姐姐抱在了怀里,她真的没有生气,而是百般讨好,我听到分明是在哀求小姐姐:“妮来,乖孩子,去吧!娘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跟干哥好,是娘许了你的。怨你娘,怨你娘红口白牙,说过的话又变。娘是没有法子呀,恁娘这个瞎老妈子把你姊妹拉扯起来不易,孩子都是娘身上的肉,十个指头咬咬个个疼,娘有一线的法子也不忍心把你往外推,这是为了你兄弟、你亲兄弟,你就这一个兄弟呀!妮,娘求你了,求求你了!”我分明看见娘双手扶着小姐姐的肩膀儿,慢慢地往下滑,往下滑,“扑通”一声,竟跪在了小姐姐面前,脸上早已老泪纵横了!

这突如其来,意想不到的举动,把小姐姐吓傻了,把我也吓傻了,我赶紧跑过去拉娘:“娘!娘!你起来,你起来,你怎么跪下了?”

娘一把拽住了我的手:“来,孩子,来,孩子,你也给你姐姐跪下,好孩子听话,快给你姐姐跪下!”

我呆呆地看着娘,看见了娘是认真的,是乞求的,我知道娘虽双目失明,但性格刚烈,别说下跪,从不向谁低头。我分明看见娘那张布满皱纹的一幅老脸,是在向我命令,是在向我乞求,我感觉到浑身一阵颤栗,便不知所措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娘知道我跪下了,又说:“锅妮,好孩,快,快给你姐姐磕头,磕响头!”娘说着自己先磕了起来,砸得陆地嗵嗵地响,额头上嵌进了一片沙粒儿。我看着,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磕,也砸得陆地嗵嗵响。

四姐不失时机地跑了过来,她晃着小姐姐的肩膀:“妹妹,妹妹,你看看咱娘,你看看咱弟弟,你快说呀,你快说愿意!”

小姐姐从没见过这个阵势,她憨了,傻了,痴了,浑身筛糠地点着头。

四姐赶紧放大了声音说:“娘,娘,俺妹妹点头了,俺妹妹点头了!”

以后的一切就变得出乎意料的简单和顺利,小姐姐如换了一个人似的,确切地说,像被人抽去了灵魂,仅剩下了一副“衣服架子”。反正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她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反抗,没有表情,没有语言。四姐说:“洗脸吧”,就洗脸。四姐说:“梳头吧”,就梳头。头是四姐梳的,扎上了当时时兴的羊角辫儿;脸是四姐看着洗的,用的那特别香的香胰子,还抹上了雪花膏,搽上了胭脂、粉;衣服也是四姐给换的,不知从哪里借的,或四姐当媳妇的时候穿的。真是人是衣服马是鞍,谁也没有料到小姐姐打扮起来这么漂亮,只不过没有表情,和小摊上捏的糯米人儿一样。就连那碗鸡蛋汤都喝了,也是四姐喂的,用那汤勺儿,舀一勺送到嘴边,让她张口就张口,让她下咽就下咽。

四姐显得眉飞色舞,娘却高兴不起来,坐在屋当门里,嘤嘤地哭得死去活来。

对相的地点在城里洋街上很有名的饭店——快活林,那时候饭店里很少单间,也很少有人要单间,要单间的要么是不寻常的人,或办不寻常的事。我们到时,已有五六个穿戴得崭新鲜亮、但又非常土气,一眼就能看出来自东山里的男女在等候,家乡称之为“山噱”。虽是山噱,但看出来皆为很会办事的头面人物。我们刚到,甚至还没弄清哪位是相对象的男人,还没有表态愿不愿意,就被让到了上座,就上茶、上烟、上酒、上菜。当时饭店是不卖炒菜的,皆是丸子汤、酥菜汤、猪肉汤、羊肉汤一类。也不使用盘子,一碗一碗地往上端。平时喝羊肉汤,仅摆在碗面上飞薄飞薄的几片,汤也不是随便喝的,有规矩“见肉添汤”。但碗里那轻描淡写的几片,切得如纸一般,红白相间,十分诱人,多天没见过腥乎味的馋虫,看见如此尤物,狠不得喉咙眼里往外伸手,哪有定力坚持到最后?也有碗底子几片坚持到最后的,起码要喝七八十来碗膻汤,掌勺的老板直叫亏本:“同志,喝白开水还二分钱碗来,拜托把碗底子那片肉吃了行不?”

而这次显然是花了钱的,羊肉、猪肉、酥菜、丸子、豆腐……一碗一碗地往上端,冒尖,咣当,摆满了整整一桌子。另外每人一碗馄饨,上面还撒了一层厚厚的鸡丝。

这就算大奢侈大排场了。

饭吃到一半,才算真正落实了来相对象的具体人选。和满桌子大菜相比,有些令人失望:个头瘦且矮,面皮黄又黑,且皱褶、且干枯,半大老头的模样。看样刚刮罢脸,家乡把修面叫刮脸真形象,大半个腮帮子刮得铁青铁青,嘴巴子上的鸡皮胡子都刮得露出了血渍。头理得很好笑,转圈儿推得溜光,露得泛青的头皮,头顶一圈圆圆的,像扣上去的帽垫儿,再从上面三七分开,分得很直,很分明,一道白杠直通前后,头发梳得又薄又光,看似蘸了香油梳的,牛舔过一样,根根不乱。眼睛倒是精明,滴溜溜地转圈儿,有些小人能的感觉。穿着学生蓝的制服褂子,靛蓝、崭新、又肥又大,空空当当,如借的,整个人有些不自然,拿拿捏捏,举手投足都看着自己的影子。刚见面时,我都想喊大叔了。那人的嘴却是很甜,姐姐妹妹的,像没出五服一样地叫着,就差没叫我娘个娘了。

从家到这,小姐姐还是没说一句话,眼直勾勾的,脸木怔怔的。听满桌子说话像没听一样,说是来相对象的,却连对象都没看一眼,四姐推一把她动一下,叫干嘛干嘛,木偶一般。

来对相的那人却很是高兴,亦很活跃,面对着一桌子菜,自己却不怎么吃,跑到这边又跑到那边,给这个夹一块肥肉,给那个夹一块豆腐:“吃,吃呀,别作假,要不吃这不白糟蹋了……”

四姐用眼瞪了他一下,他就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小姐姐的碗里,快给夹满了,可她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倒是四姐,像几辈子没吃过饭似的,使大劲地吃,也使大劲往自己两个孩子嘴里塞。娘儿三没点吃相。

那人见和小姐姐说话如对牛弹琴,一点儿反应没有,就把重点转向了娘,嘴如抹蜜一样,左一个大娘右一个大娘地叫,全力以赴地给娘夹菜,有几筷子都送到了娘的嘴里。我大概是对那人的殷勤很烦,很窝火,我听到他把后来的那几声大娘,喊得很含混,似乎把“大”要省去。我就大喊了一声“娘!”还二目圆睁直瞪那人,四姐看出了不好的苗头,就夹起一块肉往我嘴里送,“吃吧,兄弟,你咋不吃呢?”

“不吃,不吃,就是不吃!”我像点着的火鞭似的,一下子炸了,挥手打飞那块肉,扭头就跑。

四姐没弄明白无端地发生了嘛事,放下筷子就去追我,哪能追得上。我没命地跑,再也没有回头的意思,二十多里地,一直跑到家里,栽到床上就哭。哭得很痛,觉得有股大男人气在我十三岁的肌体内游走、撞动,我想摔盆、砸碗,想把地球翻个个儿。然而,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哭哭,只是想想。后来,我自己给自己圆谎:年龄尚小,实际是我胆子小,皮囊里缺乏雄性、骨性,从内里就没有干大事的支撑。

13

娘和姐姐从城里回来时,天已黑了,四姐她们也各人回了各人的家。按说事情就算过去了,谁知又出了岔子。娘和小姐姐刚刚坐定,大干哥就急急慌慌风尘仆仆地来了。两天不见,像变了个人似的,过去那细长白皙、大闺女似的笑模样没了,整个人像小了一圈,颧骨显得更高,脸显得更瘦,刀刃似的,泛着黄色,泛着困意,下巴上已拱出了稀疏的胡子,又黄又稀,乱七八糟地长着;眼皮浮肿,眼珠儿骨突,还露着血丝,像几天几夜没睡觉、又输了个净光的赌徒。连声音也变了,又哑又噪的。进门叫了声:“干娘”,娘一惊:“拴住,你怎么又来了?”

一个“又”字,透露出不欢迎、以后别再来的意思。

“干娘,我就来这一次,我得把话说清楚。”

“孩子,你不说你干娘也明白,你干娘也是没法子呀,谁让你爹走得早来,谁让咱两家都拿不起煎饼来,干娘要有一线的法子,也不会拆散了恁这门亲事。”

“干娘,我不是说这,我知道我没那命,俺妹妹就永远是俺妹妹。”说着动了感情,眼睛湿润了:“干娘,俺妹妹既然是俺妹妹,我就不能让俺妹妹吃亏,就不能让俺妹妹受气,就不能让人把俺妹妹骗了。”

娘说:“住,孩子,你干娘明白你的心,你想说什么你快说,你妹妹也是有人家的人了,咱别让外人说闲话。”

“干娘,这两天我去那山里了,去那个人庄上转了一天,那人不是三十二,是三十八!”

“三十二,你四姐说的,实准三十二,她敢负责。”

“干娘,我也敢负责,那人属大龙的三十八。”

娘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那人得大,我知道是瞒了两岁,没想能瞒这么多。”

“干娘,他还是有了家的。”

“这个你四姐说了,乖孩子。”

“他还有个闺女,今年十八了,比俺妹妹还大一岁。”

“不能吧,拴住,你见得真?”

“真,我问了几家子,要是不真你割我的舌头。”

“你四姐还真能骗我?骗她的亲娘亲妹妹?”

“干娘,我话就说到这了,千真万确,我不能看着我妹妹往火坑里跳,就这,干娘,我走了,你看着办吧!”

就这几句话,娘觉得拴住这孩子长大了,不能当孩子看了。拴住走到门外了,娘还撂了一句话:“住,你干娘知道好孬,你听信吧。”说完,她忽地站了起来,把眼瞪得老大老大,两颗骨头样的煞白煞白的眼珠滚上滚下,忽地扬起巴掌,打自己的脸,叭叭响。“我真是瞎了眼了,信了四熊妮子的话,你说得袖子里面有胳膊,说得吐沫能点灯,我也不能叫俺十七的闺女给人家当晚娘!”

一整夜,娘就自言自语唠唠叨叨也没大睡觉。也巧,第二天,四姐就赶过来了,还带来了那个相的对象,那对象也是自来熟,连大娘也不叫了,走进门就跟着四姐喊娘,还背来一包袱点心、糖、白面馍馍,当时属贵重东西。四姐一包一包地向外掏着显摆,还拿着她娘的手摸,被娘一胳膊打了下去,大包小包地滚了一床前。娘还不罢休,就“哇哇”大哭起来。

那人见势头不好,抽身走了出去。

娘的脾气又暴又恶,四姐也不是善茬。一时间,娘哭四姐也哭,娘骂,四姐也骂,娘打脸四姐也打脸,娘往墙上碰头四姐也往墙上碰头。针尖对麦芒,把间小破屋搅了个底朝天。恶打恶骂了半天,双方精疲力尽,都哑喉咙破嗓的时候,这才开始实质上的争论。

“我说的没有孩子,就是没有孩子,我不是人啦,给自己的亲妹妹下黑血。”四姐拍着巴掌表白。

“我打听来的,有根有梢,人家不会说瞎话。”娘没有说是听拴住说的。

“人家不会说瞎话,你闺女就会说瞎话了?听人家的还是听你闺女的?我的天呀,我的地呀,是哪个给俺嚼的舌头根子呀?”

“哭嘛,闹嘛,我亲生的我不知道,说得再好,驴屎蛋子上插牡丹,俺也不愿意了,俺十七的闺女不能给人家当晚娘。”

“不愿意了,早干嘛来,有当先就有今日呀,有本事给锅妮供煎饼上学?红口白牙说过的话,吃人家的吐给人家,买的衣裳,退给人家钱,花人家的钱,倒回来!”

娘还是打脸,一到说不出理的时候,她就打脸,这是盲人常用的手段:“我赔不起吗?赔不起吗?卖屋……”

“卖屋,还有卖头吗?针鼻不叫针鼻,(线)现眼!嗯!嗯!嗯!”

娘也知道自家的屋不值钱,说是两间,实际间半,底下是泥巴,上边是茅草,夏天露雨,冬天透风,从上到下连块砖头瓦块没有。

娘知道四闺女的那三个“嗯”的含义,气得两手在空中乱抓说不出来话来,然后,又一下一下打自己的脸。我跑过来抱住娘的手,也哭得心肝俱裂。“娘,我不上学了,不上学了,揍死我也不上这个学了!”

小姐姐从被窝里站起来了,娘和四姐立时不说也不骂了,连我也不吱声,四下里寂静无声,都怯怯地望着小姐姐。小姐姐静静地、沉沉地说:“我愿意。”声音儿很小,却像凭空一声炸雷,一家人全都被惊呆在那里。

沉静了好长时间,娘才怯怯地说:“妮?”

四闺女也喊了声“妹妹!”

小姐姐却显现出了少有的英雄气概,斩钉截铁地说:“我愿意!我真愿意,他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

吕宜芳苏州(吕宜芳我的姐姐)(8)

14

小姐姐的婚期定在了1965年9月1号,农历乙巳年八月初六,也是滕县一中开学的日子。从小姐姐见面到结婚,总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所以选择这个日子嫁女,出自男方的担心,不娶亲不送那一包袱煎饼。可见那年代,一包袱煎饼的分量。

小姐姐出嫁没有坐花轿,因为那时候普遍太穷,路又太远,男方还是二婚,小姐姐就孤孤单单地背着一个红包袱,那边来了辆地排车,象征性地扎了个红棚儿,就拉走了。

姐姐出嫁,兄弟是要送的。风俗上叫“卡轿”,因无轿杆可扶,我就只有扶着排车把,颠颠登登地跟着走。

路远,赶早,天没明就发了嫁。俗说“黎明黑一阵”,又赶上“阴天月黑头”,整个世界黑得混沌,像扣在了铁锅底下,我扶着车把,深一脚浅一脚的,等出了庄子,才看见路影,像飘着的一条白带儿,飘飘乎乎、弯弯曲曲的,夜越淡,白带儿越宽、越长,看得见前边有晃动的黑点了,越走,黑点越大、越清晰,显出人形来,看出眉眼来了,到了跟前,踢踏踢踏地走过去。前边白带儿更长、更弯曲。后来,我想着,那条白带儿有点不吉利,越想越像拴在树上那上吊的绳扣儿。

走着走着,天已大明了,小姐姐在车上说:“弟弟,站住吧!”我摇了摇头,还是跟着走。小姐姐又说:“弟弟,站住吧。你今天还要去上学。”说着,那眼里就洇出了眼泪。那拉排车的人也不走了,我就只好松开了车把,站住了。我的手一松开,拉地排车的就赶紧拉起来就走,停顿一下都没。姐姐从车上起了起身,想站起来,车走得太快,又坐下了,向我摆了摆手。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姐姐——”

姐姐要从车上往下跳,滚了下来,摔在地上,拉排车的两个男人,把姐姐架到车上又跑,像抢人似的。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听见小姐姐也撕心裂肺地喊:“锅妮——”

“姐姐——”,我就没命地又往前撵。但排车也开始跑了,比我跑得更快,越来越远了。我只有站住,看着姐姐的红棚排车往前跑着,径直走向了那个白带挽成的绳扣儿,走向那远处的山包包,那些山看着很小,像坟地的“大馒头”。

15

锅妮是我的乳名,学名:吕流芳。去滕县一中报到,去得很风光、很鲜亮、很耀眼。几个姐姐送了新被、新褥、新衣服,那是在缝纫铺轧的崭新制服,带四兜纯蓝学生装,左边小布兜上别了一杆崭新的钢笔,笔帽儿铮亮,一闪一闪的。尤其山里的那一包袱煎饼,和那一磁罐咸菜,让好多同学艳羡。煎饼是纯地瓜干的,黄黄的白,劲劲道道的软,整整四十二个,说是三十六个的,还多给了六个。咸菜是用猪油炒的,绿绿的葱花,一包包的油。不看吃的看穿的,同学们都认定班里来了个“阔爷”。阔爷倒是很风光,但影响了我的助学金评定,班主任老师心细,得知了家中一对瞎眼的爹娘,才勉强给我评了个二等。

要不是穿、带的这么耀眼,像我这种状况,有评特等助学金的可能,特等助学金每月三块钱。我这个二等,只有每月一块五。一块五,是个不小的数字,够一月零花的了。

因为,每星期都有人给我送煎饼,所以星期六就不用回家,说是可以让我省出时间学习。但对于一个头次离家住校的娇娃子来说,那思家的心情可想而知。当时有段子曰:“过了星期三,一天快一天;过了星期四,快得没法治;过了星期五,还有半天苦;过了星期六,家里喝糊涂;过完星期天,愁眉苦脸来上班。”足以反映当时学生盼家的迫切心情。

每逢星期六,随着那一串放学铃声,同学们便一窝蜂地跑出了校门,坐位上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人。没了老师的监督,没了同学的陪伴,没了作业缠身,偌大的教室,偌大的宿舍,煞白的墙壁,死死的桌椅,我不禁感到十分冷落,十分空旷,尚有些害怕的感觉。我赶紧跑出教室,无拘无束地浪荡了一回,天黑时,饿了,掏出了书包里带来的两个煎饼,又抠出两毛钱来,狠狠心,去喝了一回羊肉汤,我找的私人羊汤锅,那里没有“带肉添汤”的限制,因此我便酣畅淋漓地喝了六七碗膻水,喝得个肚子溜圆,自认为赚了个大便宜,这回两毛钱,够本。

回到宿舍,已是熄灯时分,整个校园鸦雀无声,便有了几分寂寞和害怕,我打开了宿舍里所有电灯,大吼一声,给自己壮胆,先睡上铺,又睡下铺,睡睡东边的铺,又睡西边的铺,我挨个试试谁的被褥软和。后来突发奇想,把所有的被子、褥子都铺到了一起,乖乖,撂了尺把高,往上使劲一仰,有蹦床般的反弹效果,软和得如躺在棉花窝里,不知道伟人睡过这样的软和没有?兴许没有,最多铺三床五床的褥子呗。这是几床?我数了数,数半天也没数清。

原来过星期不回家这么幸福美妙,不撑恣的,能恣死了!

我就这么肆意地打着滚地在这偌大的宿舍作摆,累了、乏了,也就慢慢地偃旗息鼓。

我想睡觉前该上趟厕所的。其实黑天半夜的也不用上厕所,出了门一拐弯的旮旯里就可打发,可是现在要紧要忙了,怎么到处都是人,一点僻静无人的地方都找不到,还有点紧急,鼓鼓囊囊的,我就使劲夹紧那东西,一拐一晃地到处跑,终于有个清静的地方,似乎是学校的小花园,拐到冬青棵的里边,刚要解裤子,却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是林娜娜。

那时候起名字还很少叫娜娜的,都是花了朵了的,人家娜娜不但名儿好听,长得也洋气,穿得也漂亮,在农村长了这么大,还真有点井底之蛙了,哪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脸白得又粉又嫩,像清早落在花瓣的露水珠似的,美得不敢碰,一碰就怕碰破了。眼睛不是很大,但眼珠儿很黑,就像深水潭子似的,深不见底,眼睫毛儿又弯又长,看人的时候直忽闪,忽闪得人的心很乱。这个娜娜座位就在我的前边,实际是影响学习的,听课的时候,常常听着听着就看她了。实际看不着脸的,只能看看后脑勺子,摊到人家侧侧身子,最多还能看到鬓角,那耳朵前边的几根头发,黑黑的,亮亮的,还弯弯曲曲,衬着白白的皮肤,很是好看,很是诱人,常常看得我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忘乎所以。现在想起来,实际就那几根头发。

我那时候十三四岁,在那方面,正是觉醒期、懵懂期,那几根头发都能把我看憨看傻。林娜娜似乎后脑勺上长眼,她能敏锐地感知到我那贪婪的目光,当我看得如醉如痴的时候她会突然转头,忽闪着大眼睛,电光石火一样挑衅地含笑看着你,我会像斗败的公鸡一般,把头埋到课桌上,好大一会不敢露星点儿空隙,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时候,学校一个星期去电影院看一次电影,我曾经幻想着如果能和林娜娜坐在一起,那该有多么美妙。真是老天长眼,还真有那么一次和林娜娜分到了一起。那次我去得稍晚了一些,23排29号,当我借着灯光找到座位的时候,林娜娜已经坐在了那里,她是27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颗心狂跳不止又喜又怕、忐忑不安,林娜娜莞尔一笑,还欠了欠身子。我当真坐下了,椅子还没沾腚,就感觉如坐针毡一般,浑身的不恣在,实在是不能自已,就装佯上厕所又挤了出去,却再也没敢回去,远远地站在过道里,时不时地往那个空位及空位旁边的林娜娜贪婪地看上几眼,恍恍惚惚也没弄清楚那天演的什么电影。

白摊了次和林娜娜挨在一起的电影票。

我自己都没弄明白正想小解之时,从哪里冒出来个林娜娜,也不知关键时候关键东西让她看见没有,这可丢大人了,以后还怎么在班上混?赶紧地夹腿收住,可是收却收不住了,插上手儿去捏,但如决堤之水,一旦喷薄而出,还能由自己当家?再一看,哪有什么林娜娜,原来是自己吓唬自己,干脆掏了出来,全身心地放松,尿了个淋漓尽致,畅畅快快……

当我激灵醒来之时,早已放了个干净,六七碗羊肉汤呀,如同发水一般,山洪烂漫。完全清醒时,还暗自庆幸,亏得没铺这么厚的被子。忽儿又觉出了什么大事,光着腚就从上铺蹦了下来,我首先看见了滴水,就像雨后的屋檐一样。然后顺着水滴往下看去,看见了底下正是自己的煎饼包袱,上面的滴水不偏不倚,全部落在了包袱上面。那是小姐姐昨天刚差人送来的煎饼包袱,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二个,是这个星期天到下个星期天的所有口粮。

我先是怔怔地看着,如呆了傻了一样,须臾,又如疯了魔了一般,“哇”的一声,飞奔过去,解开了包袱带子,一切都为时已晚,整个包袱都已经被尿液淋湿,上面的几层,已粘湿如泥,用手都拿不成个了,下面的已大多洇透。我先是挥动双手打自己的头,抽自己的脸,还把底下那东西狠狠地捏了一下,真想一把揪了去,惹事的都是这东西。然后,又一个一个地把浸湿的煎饼,摆在了床上,晾着,还找了把扇子,呼哒呼哒地煽风。煽了一身臭汗,见无果,就一腚坐在铺板上哇哇大哭,哭得很痛,三行鼻涕两行泪的。我想起了娘歇斯底里磕头跪炉子四处求人让我上学的情形;想起了小姐姐哀哀怨怨唯唯诺诺孤立无援的眼神。我越哭越痛,一直哭到了天明。

哭够了,又想起了那包袱煎饼,反正星期天没人,又一个一个地拿到外边太阳底下去晒。开始那湿了的煎饼,我是坚决不吃的,心想:“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秽污的东西,饿死也不吃的。但,人一时是饿不死的,但饿的味非常难受,百爪挠心,实在是不能坚持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娘说过,童子尿是好的,能治百病。

当时即拍板:自己是童子,有假包换的童子。

放屁拉桌子,没遮羞了。

饿神难打发。

开始,挑那些包袱底下的、让尿沾染很少的吃。吃到后来,连那些让尿完全浸透的、已拿不成个、又让太阳晒成碎粉状的,也没剩下。

实际没什么特殊的味道。

吕宜芳苏州(吕宜芳我的姐姐)(9)

16

说是卖了闺女,供儿子上学。娘默认了。其实说卖闺女,也没要人家一分钱,就是讲好一周一包袱煎饼,但是,也就送了四包袱煎饼,还有一包袱让尿床尿湿了。

第四周,我还是没有回家,说是要等国庆节一起放假的。但等了一天,也没等到小姐姐的煎饼来,要没吃的了。我深信人是有感应的,这一天我六神无主,坐卧不安,感觉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夜里也是激激灵灵,醒了几次。

第二天,天还没明,我正睡得糊糊涂涂之时,宿舍门被人猛地推开了。是传达室的杜大爷领着石头哥。石头哥能喊开学校的大门,杜大爷又能领着石头哥找到自己的宿舍。我感觉有塌天的事了。

石头哥是我近门子的大哥,年轻时干过公社运输队的采购,用他的话说:“走过南,下过北,运河里边尿过尿,上过火车挨过摔”,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就成了我们老吕家的人物头子。婚丧嫁娶、家族事体,全指望石头哥出头露面。

石头哥走进宿舍,本着铁青铁青的脸,嘛也没说,攥住我的手腕子就往外拉,手像铁箍似的,攥得好疼,拽得我叽里骨碡跟不上步。

门外有辆自行车,我被石头哥一把提到货架上,翻身骑了就走。往东北走,沿着一条我从没走过的路走,蹬得飞快。咯—吱—吱—,咯—吱—吱—

那是条很宽的公路,虽没铺柏油,但是用沙轧得很平坦,路旁两排大杨树,遮天蔽日。太阳出来了,稀疏的枝条把初升的阳光筛下来,漏了一路不规则的花花答答的白斑。坐在二等车上,无所事事的我只能往地上瞅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白斑在眼底片片闪过,非常眩目,非常绚丽。虽是9月下旬,但那天枝头却似有数不清的蝉儿,刺耳地鸣叫着,很是烦人。“呜”地驰过一辆汽车,腾起一团旋风样的尘烟。有几片云彩很薄,乱纸样贴在靛蓝的天上,又被白炽的阳光烧穿了。刮了一阵凉风,身上凉了很多,但树梢儿摇了两下又沉稳了,还是那又闷又烦的时光。

我心存疑虑忐忑不安,怯怯地问石头哥:“上哪?”

我觉得石头哥很有威严,过去从没近距离地看过他,现在就贴在他的身后,仍不免有些胆颤。

“去山里。”石头哥专注骑车,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过了好大一会,石头哥才闷闷地回答。

我没敢马上问去山里干什么。又走了一程,石头哥主动地说:“你小姐姐,上吊了。”

我感觉被砸了一个闷棍,“懵”地傻了,眼前飞舞着无数闪亮的金星,我摇晃了一下,差点摔下车来。石头哥从前边伸出一只手,扶了扶,又把我的手拽过放在他的腰上,说声“坐好”。我就抓住了他的衣襟。

太阳越升越高,像火一般当空烧着,如一汪沸腾的血。燥热、烦恼、沉闷、悲哀,远处滚着沉的雷。树木被烈日烤得垂下了所有的叶子,路人匆匆而过,都板着死人一样的脸。我想哭,没有泪也发不出声,脑子里一片空白。车子更快。

“咯-吱—吱—,咯—吱—吱—”

小姐姐真的死了吗?他知道石头哥说的是正经话,这个时候石头哥不会骗人。但我脑子里就是不相信小姐姐会死。

我见过上吊的。

那年月时不时的就有村人上吊、喝药。记得那年,街上传来一声呼喊:“王兆凤上吊了——”

于是街上就有人往王兆凤家里跑,我也跟着跑。此时,王兆凤的院子里已聚了好多人,看不见王兆凤如何,只见两个人拿着簸箕爬到房顶上,敲着簸箕大声地喊:“王兆凤——,回家了——,王兆凤——,回家了——”

王兆凤没被喊回家来。

我想,小姐姐不知能喊回来不?

我不信小姐姐会死,我也见过小姐姐死了又活了的场面。

那是在野地里做游戏。河边上,草篮子扔在一地。小伙伴们分成八路军和敌人。我和小姐姐不是一头的。于是,我就端起机枪向小姐姐猛扫了一梭子“子弹”,然后向小姐姐说:“你死了。”

小姐姐说:“我不死,我还要割草呢!”

我跺着脚耍赖:“不呢,不呢,你死了,你就死了,我的机枪都把你打成筛子底了!”

小姐姐哪能争得过弟弟,“扑腾”倒在沙滩上,一点声息也没了。

于是我就高兴,就跳跃,就得意忘形地欢庆胜利。自我高兴的时间长了,感觉没有意思了,就又去喊小姐姐。但是怎么喊,小姐姐皆没任何反应。拉,不动。搬头,搬过来又歪过去了。看看胳膊也直挺挺的,像杠子,掰掰小姐姐的眼睛,白白地瞪着,死鱼一样吓人,一丢手、又合上了。别是真的死了吧,就使劲照胳膊上的喧肉拧了一下,小姐姐连喊疼也没有喊疼。“啊,小姐姐死了,小姐姐真死了!”我吓得“哇”一声大哭,哭着要跑。

睡在沙滩上的小姐姐憋不住了,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直打小姐姐:“你没死,你没死?”

小姐姐一下把我搂在怀里,一本正经地问:“好兄弟,我死了,你怕不怕?”

“不怕。”我早已破啼为笑了,觉得小姐姐死得很有趣。

小姐姐又问:“我死了,你给我出气去吧!”

“管!”我拍拍两排瘦狗一般的肋巴骨。

小姐姐抱着我的头,使劲地亲着:“好兄弟,我的好兄弟!”

滕县坡里,时兴“出气”。就是嫁出去的闺女死了,尤其不是好死的,娘家人都要去“出气”。男人女人要出动一大帮,只要是本房近支,大人孩子、老人妇女要一齐上,正上着班的也要请假,本族不够的,还要管酒管饭,从外族的借。

一般出气,男人们要身藏鞭锏锤抓,女人们要腰掖锥子剪刀,到了婆家,先是哇哇大哭,哭上一阵,一声喊叫、便扑将过去,见人就打,见家什就摔,妯娌公婆,大伯小叔,锅碗瓢盆,桌椅箱柜,衣服撕得稀烂,人丁遍体鳞伤,好端端一个院子,转眼一片瓦砾……这是脸面,代表本族的势力、团结、威望。折腾得越狠,越显得娘家有势力、有实力,越有炫耀的资本,否则就是窝囊、怂包、狗熊、软蛋,死狗拖不出墙头去,大兄弟大哥走出门去,都要捂脸的。

出了这样的事情,娘家的人可以蛮横不讲理,婆家力量再大,也不能针锋相对,只有忍气吞声。人家的闺女都死在这里了,还有什么话说?还有什么理讲?出气出气,就是让人家来出气的,祖传遗风、老辈习俗,是没有办法的,一般情况,行政、执法也得退避三舍。睁只眼、闭只眼。叫气死公安、难死法院。

坐在自行车二座上的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许愿,要给小姐姐出气!可出气石头哥怎么只驮着我一个人去呢?看看他腰里也没带什么家伙,就是带了,我们这两个人,怎么出气呢?

我十几岁的胸膛中,骚动着大男子汉的气概。

我没有到小姐姐家来过,也不知石头哥来过没有,但看他轻车熟路,连下车打听一声都没,想必是知道的。石头哥干外销,山南海北,哪里没到过?路很远,翻山趟河的,自行车骑了很长时间,终于,石头哥说了一声:“到了。”我看到半山腰里,有一个小村,村头上站了很多人,大部分是些穿白孝衣带白孝帽子的人,原来人家早有准备了。看到了石头哥的自行车,有点小的骚动,坐着的都站了起来,但看到只来一辆车子,好像又松了一口气。

快走到跟前了,我认出来和小姐姐对相的那个人,他已穿上了孝衣,只是趴在那里,看样是哭得站不起来。看到了娘家来人,哭得更响,像老娘们一样呼天扯地地哭着,摔着头哭,眼泪,鼻涕,口水,粘涎,滴溜了好几道子,耷拉得老长老长,悠悠答答地却也不断。那个人被两个大男人架着,看见娘家人,嘛也不说,就跪下磕头。头磕在地上不起来,“咚咚”地摔,我没见过这阵势,吓得趔趔趄趄往石头哥身后躲,石头哥也为这想不到的场面有些措手不及,按照平时习惯想上前搀一把,或说个“免了”,但石头毕竟是石头,走过一些地方,见过一些世面的,想到我们是来干什么,是来出气的,于是手一摆,径直往家里走。

迎客的人立即跟上,忙地就递烟、点火,带锡纸的,好烟。那个人也哭着爬了过来,要抱石头哥的腿。

递烟的人像主事的,看石头哥接了点着的烟,并深深地吸了一口,明眼人就知事情有些缓和。用手指了指尚趴在地上的那人向石头哥说:“快让你家的客起来吧,两天两夜浑水没沾牙了,光哭。”

鲁南一带把女婿称“客”。

那个趴在地上的“客”,听到这话,哭得更加夸张,两手拍得陆地“啪啪”,三行鼻涕两行泪,浑身抽动着,显得身材更小,更瘦,更可怜。

石头哥似乎也动恻隐之心。低头拍拍客的肩膀:“起来,起来吧!”

那一大队人马似乎就等这一声,架起了“客”,前呼后拥着石头哥和我,一忽拉地往村里走。

家里的人更多,有哭的、主事的、站场的、吊唁的,还有等着看拆屋扒墙出气的,院里院外都是人,闹哄哄的,赶会一样。见娘家只来一大一小两人,还被几个汉子架着、搀着,紧崩的心一下松了下来,那些来看热闹的甚至感觉有些扫兴。

院里也搭了简陋的灵棚,亦摆设了香楮果品,纸箔香案,后面便是棺材了。我看到了棺材,仿佛看到了姐姐,一路上压抑紧缩的心,“嘭”地释放开来,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姐——姐”大喊一声,挣脱众人,就一头撞向了棺材,额头上汩汩流出血来,十个指头挠着棺材板子,也抓出了血道,只哭得个翻天覆地,不可收拾,怎么也劝不住了。

石头哥下意识地也哭了,他想打开棺材盖,但发现棺材盖钉死,便一下变了脸色,拍着棺材板说:“怎么能成,这怎么能成,娘家的人没来到,怎么能先成殓,砸开,砸!欺侮姓吕的没人是不?砸,砸……”

看样儿主家早有准备,马上过来几个壮汉,架着石头哥,拉拉扯扯就拽到东间屋去了,送去了石头哥,几个壮汉便退了出来,还刷地拉下了帘子。

是呀,怎么能先成殓呢?无论是寿终正寝,或是意外亡故,只要是“坤丧”,都要等娘家人,娘家人看验并亲自参与,方可成殓,合上最后一道棺材板。这是规矩,是老理。当时,我虽然还不知道这些老理,但也总觉得不让看亲姐姐最后一眼,心有不甘,就想,棺材里的姐姐一定是血肉模糊,一定是惨不忍睹,要不,怎么连姐姐最后一面都不让见呢?我想掀开棺材板,没法,就用头撞,用手指甲抠,竭尽全力,声嘶力竭,额头撞破了,指头出血了,一点也没觉得疼。可是,怎么也撞不破,怎么也撞不开。我想,这薄板儿好坚固,无情地划开了两个世界,把我和姐姐隔在了阴阳两边,我那时盼望着石头哥快来,我认为,石头哥要犯了性子,八头黄牛也拉不住,车轴一样的汉子,还在乎这一道薄板儿?

正想着,石头哥出来了,我像看到了救星,可石头哥没有理采我,只是在棺材旁边哭了几声:“妹妹呀,妹妹呀,我那苦命的妹妹呀——”

我觉得石头哥是假哭,我那时候已哭得哭不出来了,转脸看了石头哥两回,石头哥脸上却一滴泪没有。

然后,就听到主事的喊了一声:“起灵——”于是孝子孝眷就往后撤,棺材架到了外面,又拴上了绳索,插上了杠子,抬到了街上,路祭,上林,入土。我跟在石头哥后面,只有行礼、磕头和哭的份了。

这段时间延续很长,静下来的时候,也听到了一些话,有好话,有孬话,有避着俺的话,也有故意想让俺听的话。我还真听到了一些至今仍让我刻骨铭心的闲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人往我耳朵里送的。

“怎么不闹了?图钱了……”

“我亲眼见的,大把的票子,成条的烟,硬往怀里掖……”

“有钱能使鬼推磨,听说不是亲哥……”

本是闲言,我信了,真信,我宁信有,不信无,一个上午,我的眼就直勾勾地往石头哥怀里瞅。

石头哥怀里,真有些鼓鼓囊囊的。

要不,开始时石头哥还气势汹汹,为什么去了一趟里屋,回来就光哭,不发倔了?为什么娘家人没来就成了殓,应该让娘家人见一面的,除非血肉模糊,或有不可示人的原因……他想发倔,可还是年龄太小,个头太弱,鼓了几鼓,都没找着机会发泄出来。

石头哥喊我走时,我把头一拧,不上车子,我头回在石头哥面前拧头,但石头哥却不给我一般见识,只是说了一句:“入土为安,走吧!”

我的头又往那边一拧。石头哥伸手像抓小鸡一样,抓住我的后领窝子,硬是把我提到后车座上,骑上车走了。比来时还快。

17

小姐姐嫁前也办了结婚证的,办结婚证是要大名的,直到那时,全家人才想到小姐姐十七八了还没个大名,那时候用得急,四姐就当家给小姐姐起了个大名,叫“影”。当时也有人附和说:不孬,不孬,不土不洋,叫这名的也少。总归有个大名了,小姐姐也笑咪咪地表示满意。但自从小姐姐没了,娘就有些魔怔似的,常常地发愣,有事没事的就哭上一场,就骂上半天,尤其是对四姐,提起来就骂,想起来就骂,赖四姐给小姐姐起的名不好,叫“影”,这就是没安好心,这是咒骂人,看看还有影吗?没影了,彻底没影了。还骂四姐说的媒不好,亲姐姐怎么和妹妹说这样的媒?要是好还能出嫁一个月就上吊?……

娘的哭不像一般的哭,很职业的那种,她能骂着哭,哭着骂;能笑着哭,哭着笑;能哭着唱,唱着哭;能把唱和哭结合起来,抑扬顿挫,让人分不清是唱是哭;还能不分黑夜白天,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地哭;能哭着哭着,一口痰上不来,就憋死过去,叫老牛大憋气……吓得我们也失魂落魄,到处叫人来给娘掐人中、捏脖子,把死的人再救过来。

娘还常常深更半夜的,坐起来和小姐姐啦呱,不是说梦话,醒着的,面对面的,和真的一样,我听到过几回:“……妮来,恶应妮来,离这么远干嘛,偎娘坐下。才出门子几天,就离毛离骨啦?来领你娘一把,你不能把你娘放家里自己走呀?你不领你娘,你娘想找你去也摸不着门呀……”

那时,娘已很瘦,像一副骨头架子,挂上了一件黑色的长衣,瞪着两颗骨头样的白眼珠子,蜡黄蜡黄的脸,披散着灰白的乱发,两个手常在空中抓挠着,像黑白无常,很是瘆人。

“没影了,没影了,说没影就没影了。”

“瞒了别人,还能瞒了我,我是干嘛的,我是吕半仙,怎么把我闺女弄死的,我掐指一算都明明白白。明天我就去告恁个婊子三孙!”

其实多少年过去了,娘也没有去告,一个瞎老嬷子,走这一步不容易。

这么多年,老吕家也没真正弄清楚闺女的死因。

据那边的人说:小姐姐结婚后,开始几天是有些闷闷不乐,不说不笑,但渐渐的就有了好转,尤其是给弟弟个个星期往城里送包袱煎饼,每每都十分感谢,十分感动,慢慢地也就有了笑模样。就像欠了这家什么情似的,就拼命地干活,拼命地伺候人,丢了筢子就是扫帚,干了地里就是家里,嘴还特甜,还挺讲究礼数。并且和大自己一半的男人还十分恩爱,伺候得十分周到。公婆满意,丈夫喜欢,全村人都夸,说这个小媳妇真好。

说是婚后的一天,已嫁的小姑子走娘家,小姐姐想去说话,但见她与家人有什么私房话要说,想避着自己似的,于是就借故下地干活了。

小姑子见嫂子走了,就对哥哥说:“我看着这个小嫂子不孬,叫兰英家来吧?”

兰英是小姐姐男人的闺女,大干哥打听得不错,这个男人是离过婚的,是有一个闺女,还比小姐姐大一岁。后来在娘的追问下,是承认了,但说孩子跟她娘走了,一年半载不回家一次,且是个闺女,以后会出嫁的,出了嫁和没有孩子一样。

其实有真话也有假话,有闺女是真,但没让她妈妈带走;和小姐姐谈婚论嫁之时,把这个闺女放在了她姑姑家,但姑姑家也是一大家子人,放一个十八九的大闺女也不是长法,于是姑姑要把闺女送回来。当时哥哥燕尔新婚,正是甜甜蜜蜜的时候,并原先是给媳妇娘家许下的,说闺女跟她娘走了,这才没一月,就漫地里来一个大闺女?男人有些咕嘟嘴。

当姑的也是嘴大舌敝,一拍大腿说:“哥,你娶个小媳妇,光抱着过了,不能把闺女忘了。关键是你那个兰英不听话,在我那里出了事,我也负不起这个责!”

婆婆说:“要不就家来吧,你妹妹那边也有公公婆婆,不好说话。”

“那,那,怎么给她说,还有人家娘家那边?”

公公说:“我听说她爹她娘都少眼缺色,是个瞎子,又千里遥远,一个小兄弟不才上初一,别说娘家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咱每个星期都送一包袱煎饼。”这话有些带刺。

婆婆说:“我看儿媳妇不孬,随的方就的圆的,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

小姐姐下地回来,见桌上还加了两个菜,男人对她十分客气,觉得是小姑子来了,也没在意。

晚上,自己点上灯,在屋里闲坐,门“吱啦”开了,抬头望去却不是自己的男人,一个十七八的闺女走了进来,好像结婚的时候见过这个闺女的,但当时一晃又不见了。闺女又高又胖,能比自己大出一个圈去。特别显眼的是那对胸脯,甩了甩了的,没有一点约束。那时候不是现在,胸脯挺得越大,越显性感,越是漂亮。如若小了,还要花钱丰乳的,还有手术往里填东西的……不是有广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吗?而当时的闺女媳妇,都用紧身小褂裹得平平坦坦,束缚得喘不过气来,直到有了孩子,要吃奶,这“妈妈”才能获得解放。

而来的这闺女,还是深山里的闺女,却对那没有一点儿束缚,任由它活蹦乱跳的。

小姐姐对这闺女一开始就没个好的印象。

“娘——”没想到闺女进门就喊了一声“娘”。小姐姐疑惑自己听错了:“你,你?”

“你什么,喊你娘呢!”

“你是,你是?”

“你是俺爹的小媳妇,我是俺爹的大闺女,我叫你娘,你还不明白。”

“明,明白……”小姐姐真被突如其来的一棒子打懵了,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似乎还真不明白。印象中自己找的这个男人是有过一个闺女的,但印象中这个闺女比弟弟还小,还说是跟了她娘走的。但这些没有一个人对她说,只是在别人的谈话中,听到了一些。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一个比自己大了一圈的泼闺女,突如其来地喊她娘。

那时候的农村,当闺女被别人喊娘,那是骂人话。只有打架时,一个对另一个喊声娘。那就是对另一个莫大的侮辱,另一个就会觉得无地自容。而这闺女当着面喊娘,她不知如何是好了。怯怯地问:“你,你不是跟你娘去了吗?”

那个闺女笑了:“那是骗你的,骗你一家子人的。俺娘跟野男人跑了,我去哪里找她去,找着我也不跟她呀!”

“你一直跟……”

“我就是俺爹把我拉扯大的,我从小就跟着俺爹,从我记事我就和俺爹在这一个屋里睡觉,一天也没离开过。要不是你来,我还不到俺姑家住这月把呢。是你把我的爹都夺走了,要不是他们逼,我才不喊你娘呢,我恨你,有我在这个家里,以后没你的好日子过……”

小姐姐实在没有勇气听这个闺女把话说完了,她觉得自己的头就要裂开,她觉得浑身就要爆炸,她“啊”了一声,抓了一个包就往外跑。

那闺女往新床上一坐:“哼,你跑,你跑谁拉你?你跑了,就别再有脸没皮的跑回来!”

小姐姐一切不顾,没有命地跑,往记忆中来时的路上跑,跑得精疲力尽了才停下来。天很黑,来时是坐地排车来的,她不知道哪里是回娘家的路。还怕婆家的人撵了来,她是怎么也不想往这个火坑里跳了。她想跑回家,但是跑回家怎么给家里人说,怎么给一起玩耍的姐姐妹妹们说,说有个闺女,比自己还大,叫自己娘?那还有脸活在世上吗?即使能跑回家,那还得让娘打回来,都结婚了,还让娘打,那也觉得没脸活了。去找干哥,和他一起跑吧,哪里黄土不养人?可是自己也不是原先的自己了,自己结过婚了,自己脏了,就是干哥不嫌自己,自己也嫌自己。可是跑了,人家还给弟弟送煎饼吗?嫁我出来就是给弟弟送煎饼的,想想自己从小就无用烂材,就这一点本事了,不能把弟弟毁了……

她越想越没路,越想越没脸见人,还不如死了呢。人死如灯灭,真如灯相似,点着的时候怪亮堂,“忽”一口气就吹灭了,人活多大不是死,不如早死早托生。唉,死了不孬,死了再托生个好家庭。她看到身边就有棵桑树,桑树不高,还发出了一个横叉儿,就像给自己预备好的一样。她笑了,是真笑了,感觉巧,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似乎是老天安排好了,在等她一样。

她解下了自己的红腰带,她出嫁时偷偷准备了几根腰带,原打算多扎几根,拒婚的。现在有了用场,自己又“噗嗤”一笑,真是老天安排的,各人有各人的命,自己的命就是死在这里。她轻轻地在桑树上系了个扣,扣儿挽得十分美丽,像阿拉伯数字的“8”字,在两片桑树绿叶的映衬下,有着很强的诱惑力。她轻轻地一翘脚,就把脖子伸了进去了,好美妙呀,她感觉自己像鹅毛一样轻,一口气就吹得轻轻地飘了起来……

吕宜芳苏州(吕宜芳我的姐姐)(10)

18

我不信小姐姐是上吊死的。过了多少年了,我仍然不信。

小姐姐不会自己死,她把给弟弟送煎饼看得比自己的身家性命重要!

我想小姐姐怎么死的,实际老吕家的人谁都没有看见,都是听人家山里说的,人家怎么说,咱怎么听,人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多少年了,我经常做着同一样的梦,做了几百次了,基本上都大同小异。

还是小时候和小姐姐一块玩,还是我“哒、哒、哒”,一梭子子弹打过去,小姐姐噗通一声就死在那里。还是我怎么叫唤,小姐姐都没任何反应。拉,不动;搬头,搬过来又歪过去了;胳膊腿也直挺挺的,像杠子;掰掰小姐姐的眼睛,白白地瞪着,死鱼一样吓人,一丢手、又合上了。我照样吓得“哇”一声哭了。睡在沙滩上的小姐姐憋不住了,哈哈大笑,折身坐了起来。

我说:“姐姐,你这一次是真的死了。”

姐姐摇摇头:“我吓你们呢,我没有死。”

我想了想说:“不,你真死了,我看见你躺在棺材里,你真死了。”

姐姐说:“你光看见棺材,没看见我。”

我想想,也是。

“那时候你怎么不打开棺材呢?打开棺材就看见我了,就知道我没死。姐姐死了,娘家人是要打开棺材的。”

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常常为没打开棺材看姐姐一眼而痛心疾首,悔恨莫及,成了我隐藏在内里的一块心病。我常常梦中与现实一样,也是大哭,拍着棺材板子哭。原来棺材就在跟前,我就用头撞着棺材板,用手砸着棺材盖,用手指甲抠棺材板,竭尽全力,声嘶力竭,奋不顾身……不过现实中我没砸开;梦中,我用肩膀一抗,棺材盖就“呼啦”一声开了,小姐姐就躺在里边,小姐姐血肉模糊,浑身没有一点好地方,头上还有鸡蛋大的一个窟窿,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沫儿……

我赶紧去拉棺材里的姐姐,小姐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挺硬、冰凉,死人一样凉。小姐姐攥住我的手不丢:“弟弟,弟弟,我的亲弟弟,我是他们打死的!”

每到这时,我都会被吓醒,惊恐万状,一身凉汗,“我是他们打死的!”,姐姐的喊声仍不绝于耳。

娘说:“那是你疼你姐姐疼的,你姊妹俩感情深。”

我知道做梦是不作数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我心里也有化不开的纠结,为什么娘家人没去就盖上棺材盖呢?为什么把石头哥关在屋里好半天呢?石头哥开始时,还想追究成殓的问题,为什么从屋里走出来后,就态度大变呢?为什么有人故意往我耳朵眼里送,说是主事的给了石头哥钱了呢?说是小姐姐不声不响地就上吊了,如果小姐姐闹呢?闹得不可开交呢?闹得不可开交还要坚持回娘家,还说要离婚呢?要走,拦不住,是否会发生肢体冲突呢?鲁南一带,尤其是那老山里,是讲究“打好的媳妇,揉好的面”、“牲口是调教出来的,媳妇是打出来的”等等这些歪理邪说,男人就把能不能打媳妇当作骄傲!他们那一家子是否对小姐姐大打出手呢,尤其是那个泼闺女?……

我想,小姐姐能牺牲自己给弟弟换煎饼上学,怎么能够轻易地一死了之,放弃了弟弟上学的煎饼呢?

有时候我很想问问石头哥。小时,我试了几次,没敢去问,等我长大了一些,石头哥却生了肝病,走了。我不知道是肝炎还是肝癌。

又过了许多年,我开车拉着一家老小,清明节踏青,去山里看梨花,突然心血来潮,想拐到小姐姐的坟地看看,路上还买了一刀纸钱。

凭着记忆,我找到了村前的那个山坡,几畦青青的麦苗,夹杂着不知名的野菜,刚刚露出地面,却开了几朵黄色的小花。别说是坟,就是记忆中姐姐婆家的那片坟地,坟地中的几棵柏树也荡然无存了。寻问地里劳作的村人,亦是疑惑地摇头,茫然不知。是呀,经过了破旧立新,文化革命,挖坟掘墓,平整梯田,哪里还有什么坟的痕迹?我仰脸长叹,这么多年,竟一次没到亲姐姐的坟前烧上一张薄纸。又到村中打听,有几个年长之人,知道姐姐丈夫的名字,也早早地下世去了,一个女儿早已结婚嫁人,问起姐姐,竟然没人知道他有过一个月的婚姻,更不知媳妇是怎么死的。

是呀,在历史的长河中,二十八天,弹指一挥而已。自己的家里,就连自己的母亲,也常唠叨:“一辈子五个闺女一个儿……”小姐姐在她的心目中,也已忽略不计了。

——E N D——

吕宜芳苏州(吕宜芳我的姐姐)(11)

作者简介:吕宜芳,男,山东滕州人,编剧。有剧本《一碑三孔桥》,发表于《戏剧丛刊》,枣庄艺术剧院演出,获中国·徐州戏剧艺术节编剧一等奖,山东省“五个一”精品工程奖。剧本:《墨子》、《墨子与鲁班》,滕州柳琴剧团演出,获全国柳琴戏会演金奖,两次进京演出。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剧本《滕县保卫战》;长篇小说《盲世界》等。有中短篇小说《黑世界、红世界》《这样的爹、这样的娘》《改姐》、《深山的泉》等,发表于《山东文学》《柳泉》《文汇月刊》。

“滕州文学”投稿邮箱:tengzhouwenxu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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