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秉鐩

 雪艳琴姓黄,名咏霓,回教人,她行六。四姐雪艳舫演花旦,有时也能串演彩旦,一直给妹妹傍角。

 

 雪艳琴的青衣戏,学自张彩林,张是清末名青衣,尚小云是他弟子。雪艳琴的青衣戏,有人认为尚派;其实,她和尚小云先后同门,因为路子相同,所以就有像尚的地方了。但她的唱腔路子大方,嗓音也是刚柔相济,不像尚小云的唱腔过刚,有时为了柔一点,就加颤音,反倒使人听了不受用。张彩林在民国二十六年(1937)逝世,享年六十八岁。

 

 雪艳琴的花旦戏,曾拜郭际湘(艺名水仙花)为师,拳拳服膺,尽得薪传。她对踩跷也下过苦功;同时,延请武师打把子、练功。所以身上、脚底下,都有坚实的功力。

雪艳琴唱段(雪艳琴剧艺博而精)(1)

雪艳琴之《拾玉镯》

 王瑶卿桃李满天下,有教无类,他的伟大处,是因人施教,也可以说是因材施教,要看你的天赋如何,接近什么路子,就发展其所长,掩饰其所短的,给你设计出一套教授法来。除了少数学生,因为慕名挂号,并不真心学习,则只好收点贽敬,略事指点以外;只要你肯专心,耐性地学习,每一个人都会从王大爷那儿,讨回好处去的。

 梅兰芳的扩充戏路成为花衫,得力于王大爷。程砚秋的能有程腔,和能大红而仅次于梅,更得力于王大爷。雪艳琴立雪王门甚早,是坤伶里得古瑁轩主真传而有深度的第一位。民国十九年(1930),王瑶卿度五十整寿,及门弟子二十二人联合发起为老师祝寿,男生十一人以荀慧生、程砚秋为首(梅兰芳与王瑶卿,介于师友之间)。女生十一人,则以雪艳琴为首,新艳秋、华慧麟等次之,可见雪艳琴在王门中的地位。像后来在上海大红的王玉蓉,且以特请王瑶卿为其南下把场来号召,那时还没有进王家门呢!

 

 雪艳琴在民国十年(1921)左右,就出台演戏了,先在北平前门外,天桥的戏院里唱。北平的天桥,相当于南京的夫子庙,是平民娱乐场所,而在北平出身的伶人,尤其坤伶们,几乎都必要经过天桥这一段经历。在天桥,城南游艺园唱过几年以后,慢慢搭班,在前门外的戏院演出。等熬到能在内城戏院演出,已算登堂入室了。再混到挑班挂头牌,就算登龙而成名了。

雪艳琴唱段(雪艳琴剧艺博而精)(2)

雪艳琴之《天女散花》

 从民国十五年(1926)起,雪艳琴已可搭大班,再过二三年,就挑班了,一直到民国二十二年(1933),这是她大红大紫的时候,民国二十三年(1934)结婚以后,就退隐了。

 

 她挑班的花旦用四姐雪艳舫,前文已提过。小生用梁桂亭,是位女小生,是梁花侬之妹、梁秀娟的姨母,玩艺规矩瓷实,不亚须眉。雪艳琴结婚后,梁桂亭也急流勇退,嫁山西人张淇渊。张是北平顺昌隆绸厂经理,后来经营电台广告,也很成功。老生先后用谭富英、杨宝忠。杨在雪艳琴结婚以后,也就拜锡子刚为师,于二十三年冬加入扶风社,为马连良操琴,而不粉墨登场了。其余,武生用周瑞安、花脸用侯喜瑞、二路老生用陈喜兴、小丑朱斌仙、老旦文亮臣,常川演出的地点,是西城哈尔飞戏院。

雪艳琴唱段(雪艳琴剧艺博而精)(3)

雪艳琴、雪艳舫、梁桂亭之《盘丝洞》

 

 雪艳琴天赋嗓音宽亮,功力又深厚,耐唱而始终带有水音。她的戏大块文章很多,却举重若轻,毫无力竭声嘶、疲惫的现象。个头儿高,身上也溜,戏路之宽,一时无两,可以说是梅尚程荀一脚踢,文武昆乱不挡。她的拿手好戏有:《四郎探母》、《雁门关》、《红鬃烈马》、全部《玉堂春》、全部《雷峰塔》、《梅玉配》、《得意缘》、全部《十三妹》、《双姣奇缘》、《盘丝洞》、《杏元和番》、《贵妃醉酒》、《贺后骂殿》、《战宛城》、《翠屏山》等,不胜枚举。因此,叫座力极强,拥有许多基本观众,而给戏迷的印象,就是听她的戏“过瘾”。

 

 雪艳琴最使观众过瘾的戏,就是全部《玉堂春》。梅兰芳此戏只演“起解”、“会审”两折,还是分两次各作大轴。程砚秋只演“会审”。尚小云“起解”、“会审”连着唱。荀慧生创排全本,在“嫖院”、“关王庙”,可以卖弄风情,因为他是花旦本工。但“起解”他没有反调,是拙于唱的关系。徐碧云则“起解”起,加排“监会团圆”。雪艳琴此剧,则是把这“五大名旦”(徐碧云为标榜自己,曾创五大名旦之说,但因一切条件均较梅程尚荀有距离,所以始终没有哄起来)的唱法,冶于一炉。从“嫖院定情”起,经“关王庙”、“起解”、“会审”、“监会团圆”,全须全尾,源源本本,一次演完。而且绝不偷工减料,“起解”照唱反二黄,一句不漏。从晚八点上台,夜一点散戏,足演五小时。嗓子从头至尾润亮有余,一气呵成,真使观众听得如醉如痴,称心满意。所以她这一出每演必满。而做派的细腻,如“嫖院”的羞怯、“关王庙”的缠绵、“起解”的幽怨、“会审”的倾诉、“监会团圆”的惊喜欣慰,都是传神阿堵,极有分寸。笔者听戏五十年,在所有男女名伶中,认为她这出全部《玉堂春》是第一份。

雪艳琴唱段(雪艳琴剧艺博而精)(4)

雪艳琴之《玉堂春》

 

 全部《雷峰塔》,接近尚小云路数,但较尚为柔,戏也做得深刻。从“水斗”起,经“断桥”、“产子”、“合钵”,一直到“祭塔”完。

 

 全部《十三妹》,从“害何杞”起,经“悦来店”、“能仁寺”、“青云山”,一直到“弓砚缘”洞房止,饰何玉凤一人到底。说白、神情,身段、唱工,完全是王(瑶卿)门传授。《梅玉配》饰少夫人,连同《探母》的铁镜公主,《雁门关》的青莲公主,这梳旗头、穿花盆底的三位旗装扮相的主角,她完全是王门法乳。派头的大方,京白的爽脆,一时无两。

 笔者听雪艳琴的戏很多,除了上述那些出以外,还有较突出的三场:

 《坐楼杀惜》:有一次北平回教人士,为某清真寺筹款,就举办一次义演。大轴马连良、雪艳琴的《坐楼杀惜》,压轴侯喜瑞的《取洛阳》。这三人都是回教徒,自然义不容辞的。《坐楼杀惜》是老生班贴的戏,虽然旦角很要紧,但除了小翠花的花旦班,他以阎惜姣为主,贴演全部《阎惜姣》还带活捉以外,一般旦角的班子,是不贴这一出的。因此,雪艳琴虽然挑班很久,却没动过。这一次与马连良合作,施展浑身解数,那种洒脱、刁蛮、泼辣、生动,与平日的演正工青衣,迥不相同。可见受过真实传授,能者无所不能。不但台下听得满意,马温如也暗挑大拇指:“黄六真有两下子。”

 

 《霸王别姬》:北平旧历年底,照例有梨园公会义务戏,又名“窝头会”义务戏,集名伶于一堂,演出不常见的合作戏,筹点款子,好救济贫苦同业过年。视留北平的名伶多少,决定唱几天,反正至少一天,多则两三天。但是这后几出的阵容,最好是有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三位,才压得住。如果阵容不整齐,戏码不精彩,卖座不理想,那么筹的款子不多,贫苦同业的一年希望,就落空或打了折扣了。因此,历任的梨园公会会长,如杨小楼、尚小云、赵砚奎等人,在年底以前,就要早调查谁在北平没走,谁在年底赶回北平,研究戏码,调配人选,煞费苦心。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底,三鼎甲中,余叔岩已退隐,梅兰芳在上海,只余一杨小楼。四大名旦中,除梅在上海,程砚秋、荀慧生也出门未归,年底赶不回来,只剩下尚小云。这可怎么办呢?大家想来想去,只好搬出雪艳琴来。那时她已结婚,谢绝舞台生活,但是为了义演,她毫不犹疑地答应了。消息传出,轰动九城,预售票非常踊跃,这一晚的戏码是: (一)罗万华《打登州》。(二)钱宝森、王福山《祥梅寺》。(三)芙蓉草、罗文奎《小上坟》。(四)刘宗杨《林冲夜奔》。(五)言菊朋、程继仙《群英会》。(六)尚小云、尚富霞、王泉奎《穆柯寨》。(七)马连良、侯喜瑞、叶盛兰、马富禄《打严嵩》。(八)杨小楼、黄咏霓(因系票友身份,不用艺名,而用本名了)、王凤卿、姜妙香的《霸王别姬》。

 

 北平梨园有个传统好习惯,戏码的先后,角色的重轻,要以角儿的“份儿”大“份儿”小为准绳。请注意!这里的“份儿”,不是指“戏份儿”(包银),而是指个人艺术的“分量”,也就是“火候儿”、“资格”。如果“份儿”不够,而派他个重活儿,或是戏码在后的话,大家不服,会起公愤,而闹出事来的。像笔者前面谈杨小楼的《状元印》出事情,就因为赤福寿原由钱金福扮演,钱因病不能上,论“份儿”大“份儿”小,应派许德义。而刘砚芳徇私派了刘砚亭,这就是破坏成规,违反惯例,才激出许德义在台上暗算杨小楼这一场祸事来。

 

 营业戏中讲“份儿”大“份儿”小,义务戏中尤讲“份儿”大“份儿”小。因为大家都尽义务不拿钱,如果戏码和人选调配得不公平,那主持的人(会长或戏提调)就站不稳,甚或受人攻击了。马连良、尚小云,是生旦界多年来独当一面的人物,肯在倒第二倒第三唱,而让雪艳琴在后面唱《别姬》,这不比杨小楼唱《铁笼山》,可以让他,因为他是国剧宗师。《别姬》是对儿戏,虞姬是梅兰芳,那没话说。是雪艳琴,而肯让她者,并非因为此时已是票友身份;这原因只占十之二三,而主要因她的玩艺儿罩得住,有火候儿,所以才心悦诚服地在她前面唱。因此这一局,内外行就全以梅兰芳的身价和声势来视雪艳琴了,自然非常轰动。因为开演前一两天票都售光,那晚北平广播电台,特予实况转播,以飨戏迷,也是那时候的创举。

雪艳琴唱段(雪艳琴剧艺博而精)(5)

雪艳琴之《霸王别姬》

 

 雪艳琴的《霸王别姬》,自然是遵梅路数。平常营业戏里,也和周瑞安演过。这一次与杨宗师合作,且在义务戏里压大轴,自系殊荣。于是聚精会神,全力以赴。而杨小楼也尽力诱导,连兜带提,宛然杨、梅合作的气氛,台下也都以畹华目之。这一晚上的戏,台上台下皆大欢喜,蔚为盛况。

 

 《双姣奇缘》:民国二十五年(1936),有一台小型义务戏,在吉祥戏院。雪艳琴仍以黄咏霓的名义,又出来唱了一次《双姣奇缘》。自《拾玉镯》起,她饰孙玉姣、姜妙香傅朋、慈瑞泉的刘媒婆。她这出是水仙花亲授,细腻得很。在刘媒婆进入孙家以后,盘问孙玉姣的头用什么油,脚是谁裹的以后,慈瑞泉临时抓哏:“你这脚是什么木头的?(因踩跷,跷鞋是木制的。)哎呀,难为你这两年,把跷工还没丢下。”台下为之哄堂。雪艳琴也忍俊不禁。

 

 《拾玉镯》后,接演刘媒婆回家,刘彪拿绣鞋到大街之上讹诈傅朋,刘公道解劝不公。褚生、贾氏夫妇到孙家投宿,刘彪夜闯孙家误杀二人,将贾氏人头抛于刘公道家。刘公道隐藏人头,杀死宋兴儿,反诬告兴儿窃物逃走。这些情节演完,言菊朋饰赵廉上场,坐堂审案,将傅朋收监,反罚宋国士十两纹银以后。这时雪艳琴饰宋巧姣,穿青褶子上,先到傅母家中,再到监中探望傅朋,然后邀约刘媒婆,用酒灌醉,廉得其情。这一段戏,有不少唱做。以下再接一般常见的《法门寺》、《大审》,侯喜瑞饰刘瑾,慈瑞泉再赶贾贵。这个本子是雪艳琴得自古瑁轩的秘本,尚小云、小翠花合演此戏时,也是这般演法,别人没有。

 

 提起雪艳琴结婚的对象,却也大大有名,有点传奇性的人物。此人是逊清宣统皇帝溥仪、票界名宿红豆馆主溥侗、名画家溥儒(心畲)的兄弟行溥侊,人称侊大爷。生得方面大耳,还真有点帝王之相,甚至可以说比溥仪长得还像皇上。他从民国十三年(1924)起就捧雪艳琴,送行头,送围桌、幔帐,请客听戏,购票捧场。这送东西还简单,花钱就行。听戏捧场就难了,因为每天几十张票子,总要有人去听才行啊,这位侊大爷却想尽方法,每天总能约一群友好去捧场。长长的工夫,耐耐的性儿,多年来如一日。那时追逐雪艳琴的颇不乏人,有人雄于资,有人具权势,但是论起真诚和坚忍的这股一成不变的劲儿,却谁也比不了侊大爷。雪艳琴初以一般捧客待溥侊,后来日久天长,感情日增,最后也议及婚娶了,却又遭遇两个难题:一是雪艳琴要正式结婚,不做姨太太。二是雪艳琴是回教人,要溥侊入了回教,才能结婚。当时溥侊有太太,且改变宗教也兹事体大,家里一致反对。但溥侊却件件依从,表示真诚。先与太太离婚,然后正式入了回教,这才与雪艳琴举行婚礼,当年在北平,这也是轰动社会的一件大事。

雪艳琴唱段(雪艳琴剧艺博而精)(6)

雪艳琴之《金山寺》

 

 溥侊入了回教,信奉很虔诚,对饮食的禁忌,也奉行得很认真。笔者是回教人,因此与他相识,时相过从,逢到回教重要的聚礼日子,我们常在西单牌楼牛肉湾清真寺见面,在那儿礼拜的回教平剧人士,还有哈宝山和王泉奎。

 

 侊爷虽然出身贵胄,却平易近人,毫无纨绔作风,而且对于繁文缛节,最为厌恶。他常对我说:“我就讨厌‘大家闺’(秀),喜欢‘小家碧’(玉)。”这也是他摆脱贵族婚姻而另求发展的一种心理因素吧!有一次我们在天津有个晚餐的约会,地点在旧法租界,春和大戏院旁边会宾楼回教馆。他因下午没事,去早了,笔者赴约时,进房间一看,他仰面朝天地躺在板凳上竟睡着了,其疏落洒脱,一至于此。溥、雪婚后,伉俪情深,感情甚笃。后来雪艳琴患了瞳仁散大的眼疾,医治经年不愈,一身功夫,当然也搁下了!笔者在民国三十七年(1948)离开北平,以后也就不知详情了。

(《国剧名伶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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