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配图选自短片《阿基米德的晚餐》、纪录片《冷暖人生·女佣与皇后》等截图,均来源于网络。
不久前的《导演请指教》,胡杏儿和温峥嵘搭戏演了条短片。
养尊处优却见识浅薄的贵妇,与资质出众却家境贫寒的保姆,互相鄙视,暗流汹涌。
心气极高的小保姆,趁家里没人,偷偷穿上女主人的露肩长裙,坐在钢琴前十指如飞。一曲终了,她朝窗外的高楼大厦挥手致意,风情万种。
每个尘土里打滚的灰姑娘都有一个绮丽的梦,只是被生活虐久了,这梦也瑟缩着不敢露头。
像极了这一幕——
香港旺角麦花臣体育馆,一场盛大的选美正在举行。
12位浓妆美女,踩着7厘米高跟鞋,依次走秀、热舞、发表感言,展示美貌和才华。
灯光璀璨,台下三千多粉丝身穿应援服,举着巨型海报,挥舞荧光棒,为自己喜欢的选手投票,尖叫声让气氛嗨翻。
像辛德瑞拉一样,当午夜钟声敲响,魔法退去,南瓜马车玻璃鞋消失,公主一键变回原形。
第二天,礼拜一。清早,这些灰姑娘匆忙穿梭在地铁站、菜市场和量贩店,深肤色的脸上不施脂粉。
她们生活在香港等大城市,共同的名字叫菲佣。
Sarah离过两次婚,才34岁,已经有了四个女儿。
小时候Sarah是个被爸爸宠爱的女孩,理想是当老师。后来爸爸在战争中受伤腿残,家里变得贫穷,天天都是父母的争吵声。父母离了婚,Sarah变成一个浪荡少女,17岁就怀了孕。
在菲律宾,十七八岁当妈妈的女孩比比皆是。
过早弃学,潦草嫁人,她过得很差,两任丈夫都家暴。为了养活女儿们,她什么活都做。在木炭厂打工,四个女儿都跟来,在炉子里一起搅木炭。Sarah看着女儿们熏得乌黑的小脸,下了决心,绝不能让她们再重复自己的不幸。
Sarah有三个姑妈在外面做菲佣,她急切投奔姑妈。两周的专业培训之后,姑妈替她交了昂贵的中介费,办了签证来到香港。
航班落地,像做梦一样。香港和马尼拉是完全不同的城市,摩天大楼,蔚蓝海湾,每一处都让Sarah激动。
姑妈早早告诉她:别预期太高,这份工作就是伺候人的。
虽然有法律法规约束,但雇主虐待外佣的新闻还是经常出现。比如,一个23岁的印尼女佣遭到雇主殴打,每天要工作21小时;有的主人住半山豪宅,却不愿意把昂贵空间分给菲佣,晚上就让她睡鞋柜;一名叫李紫昕的女歌手,直接在厕所马桶上方给菲佣支了一张床。
▲图源/南方都市报
在国外,甚至有菲佣被虐待致死、杀害藏尸的案件曝出。所以圈子里流传一句暗黑的话:“当菲佣,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坟墓。”
完全不像在内地,家政和雇主是平等的关系,有时候阿姨还更拽一点儿,毕竟要找到一个满意的阿姨可太不容易了。
Sarah上班第一天,刚放下行李,雇主就把她领到一个小男孩面前,“这是你的小主人”。
主人早晨出门上班前写下一张纸条,详细罗列待办事项,家务活琐碎而庞杂,她必须一再加速。
这户人家还是不错的,第二年,奖励Sarah一张某著名歌星的演唱会门票。她很想去开开眼界,但问了门票价格之后,还是请求雇主给换成了现金,把这些钱寄给了女儿们。
她比很多同行幸运,有一个5平米的小房间。无数个劳累又孤独的深夜,她看向窗外的高楼大厦,心想为了孩子们的明天,必须咬牙坚持。
她还有个老式录音机,实在难过的时候就躲在小房间大哭一场,录下哭声。下次再想哭的时候听听录音,就不想哭了。
每个女人,在她“菲佣”的名字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
年轻的Timmy是单身妈妈,30岁,来香港4年,做过酒店前台、领班、窗口服务人员,工资都不够养活女儿,还是当菲佣收入高一些。
Timmy当菲佣之前从没出过远门。她两岁的时候父亲出海,再没回来。六年级的时候,妈妈交了新男友,外公不喜欢那个男人,把妈妈赶出了家门。让Timmy心寒的是,妈妈没有带上她,连一句话也没有。
正值青春期的Timmy恨妈妈,于是逃课、喝酒、恋爱,意外怀孕,渣男却跑得不见踪影。
她孤零零生下孩子之后,妈妈却意外回来了,床前床后照顾她,母女俩和解。原来,妈妈和新男友在一起这些年过得很不好,穷,又处处被男方控制,实在没有能力帮女儿。
不知不觉,Timmy落入了跟妈妈当年相似的境地。
Timmy也是跟着最“有钱”的一个姑妈出来当菲佣的。年幼的女儿丢在老家,由家人照顾。临出门,女儿抱着她的腿哭闹:妈妈不要走。她硬起心说:妈妈挣了钱给你买芭比娃娃,你要什么都买。女儿这才小脸上挂着泪松开了手。
Rosie是参赛者中年龄最大的,37岁。前一天的选美比赛中,她以“高龄”得了季军。整个星期一,洗着油腻腻的碗,她仍在回味高光时刻。
她有五个姐姐、三个哥哥,中学毕业就四处打工补贴家用,19岁意外怀孕。
Rosie有丈夫,但男人没有稳定工作。母亲患病需要医药费,两个儿子一个高中一个大学,只能靠她当菲佣供养。她在香港呆了6年,这之前在迪拜和阿布扎比工作过4年。
Rosie最难过的是这些年都在照顾别人的孩子,而不是自己的孩子。
▲Rosie在做家务
这些女性经历各异却相似:家境不好,早婚早育。离婚或丈夫不成器,为了供孩子读书,让她们不再重复自己的人生,远离家乡外出务工。
菲佣=学历低吗?
并不是。
Rosie的很多菲佣朋友,手上都有一堆技能证书,有的还上过大学。“不管你是医生还是教授,来这里都要打扫卫生。”她们放弃体面的工作,弯下身段,就是因为来香港当菲佣可以多挣四五倍工资。
雇菲佣,听起来好像只有“大户人家”才配,花园里有喷泉池罗马柱,管家给开门的那种。
完全不是。在香港,即使最普通的人家也会雇菲佣帮忙。
上世纪70~80年代,香港经济高速发展,女性大量走出家庭走向职场,双职工家庭骤增,家务急需有人做,老人孩子要照顾,于是菲佣兴起,满足了巨大的社会需求。比如近几年香港约750万人口,菲佣就占近20万。
Timmy新签的女主人,和她一样是单亲妈妈,住公寓。
这绝对是雇主和菲佣关系中的极少数清流——处成了姐妹一般。
Timmy、雇主和女儿分享两张上下铺,雇主喊她姐姐。是个可怜的年轻女人,丈夫赌博输掉了大房子,被迫离婚、搬家。
Timmy甚至同情她,关心她的安全。雇主回家晚了,Timmy会追问:你去哪了?
去年,雇主交的男友和她们住一起。后来两人be了,失恋的雇主十分痛苦,经常买醉,Timmy更加担心,像亲姐姐一样管着她:昨晚和谁在一起?朋友?哪个朋友?
很多雇主不和菲佣一起吃饭,Timmy却经常和雇主一起吃烤肉、喝啤酒。与其说是工作关系融洽,倒不如说是两个命运相似的女人彼此怜惜互相取暖。
吃和住,两项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能看出大部分家庭的矛盾所在。
住,前面说过。香港寸土寸金,多数家庭本来就非常拥挤,菲佣在客厅、过道摆张窄床,甚至睡在鞋柜上都常见。像Sarah那样可以有一个小房间,已经非常好了。
吃,更能看出主人厚道还是刻薄。
按照规定,雇主要么提供餐食,要么给餐费,菲佣自己拿钱出去解决。只不过,提供餐食的弹性空间就很大。
在雇主家,早餐一般是一块面包或者寡面条,午餐也差不多,没有点心。
陈如珍是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系高级讲师,菲佣群体是她的研究对象。她编译的书里,有很多实录。
有一个菲佣跟着雇主全家去麦当劳。雇主夫妇点餐时,她带孩子找位子,以为他们会给她也点个套餐,没想到雇主叫她从小孩的儿童套餐里拿一只鸡翅和一点薯条。菲佣有点吃惊,只能说:我不饿,然后识趣地走到一边去。
有的外佣,只能吃雇主小孩不肯吃的剩饭。
也有很多雇主性格热情,邀请菲佣和自己一桌吃饭,但她们多数是拒绝的。
一名菲佣解释原因:她从早上6点就开始工作,一直忙到晚上7点,满脑子想的是怎么干完这些活儿,根本没空想到自己。只有在端起碗的时候,才可以放空一下,想想遥远的家人孩子,偶尔想想未来。所以,她宁愿一个人在厨房吃,享受片刻的空白,不用顾虑是不是吃得太快太慢、坐姿妥不妥、要不要说话、主人有没有吃完,等等。
▲忙碌的空隙,看看孩子的照片,也是对思念的安慰了
陈如珍自己,和家里菲佣安妮的关系“好得不得了”,开工第一天就告诉安妮,会给她提供膳食费,正餐零食也都欢迎随便吃。一年多来,陈如珍总是邀请她:冰箱有这个那个吃的,你自己拿哦。但安妮除了白开水,家里的东西几乎不碰。
这些女孩默默守住一个规则:即使雇主对她好,也要维持距离,就像小心维护着两人之间一面看不见的墙,没了这面墙,不好。
工作高度刻板的标准化,生活泾渭分明的距离感,是她们守护饭碗、维护自尊的需要。
孤独和疲惫,需要宣泄的出口。
菲佣每周工作六天,周日休息。这一天,她们乘地铁、坐巴士,从城市四面八方赶到中环皇后像广场,三五成群或躺或坐,吃吃喝喝,互相吐槽或哭诉。
▲图源©James Jiao / Shutterstock
她们也爱在社交平台晒照,但不会po苦逼的生活,发出来的都是光鲜亮丽的聚会照。家乡人看了羡慕,觉得她们活得成功又滋润。
但女孩们最期待的活动,还是选美。
踩上高跟鞋,用廉价化妆品在脸上精心描画,把藏在行李箱里的漂亮衣服拿出来,大家轮流穿。那一天她们不是伺候人的菲佣,而是争艳的明星。就算要搭两个小时的车去排练,都不觉得辛苦,那一整天都闪着亮光。
不严谨的说哈,我印象中菲律宾好像就是两张名片,一个家政,一个选美。
菲律宾女孩把选美比赛当作自我实现的机会,她们相信红毯能延伸到商界、娱乐界,甚至政界。著名女性,菲律宾前第一夫人伊梅尔达·马科斯,就是选美皇后出身。
也有些雇主怕菲佣“在外面学坏”,不准她们选美、聚会,或者故意调换她们的休息日,但女孩们还是竭力争取机会。
Sarah原来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很自卑,参加选美之后变得自信了。她挤出时间去念社区里的菲律宾大学,希望捡起丢掉的梦想,将来当个教师。她这几年辛苦攒钱,在老家盖了一所小房子。最高兴的是,大女儿考上了大学,肉眼可见,以后的命运会比妈妈好。
她们的故事好像有点远,但又觉得亲近,让我很感动。
一个“美”字,像一根火柴,倏忽划过,就唤醒她们对自身的关注、对命运的反叛,点燃了从前因为羞耻而不敢露头的野心。因为这点火光,生命都照亮了。
每个女孩都需要找到一簇火光。
参考资料:
纪录片《冷暖人生 女佣与皇后》
《许愿井的回响:香港外籍家务佣工诗文集》 陈如珍/编译
《凑钱参加选美的上万香港菲佣,周日的中环街头就是她们的排练场》 来源:公路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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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灵魂有香气的女子签约作者。资深编辑、媒体评论员,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新榜原创top20作者,深度研究中国女性情感和社会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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