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周琪
责编 | 施杨
在一个变化越来越快，机会越来越有限的时代，人们对工作和事业的态度正在悄然发生改变。
曾经，我们普遍愿意相信，工作不仅换来温饱与富足，也带来尊严和成长，游手好闲的人生是可耻的，但随着年轻一代自我意识的觉醒，上述逻辑开始松动——工作必然是有意义的吗？勤勤恳恳工作就能过好这一生吗？如果工作本身就是“狗屁”呢？
心理学专家说，我们需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这个世界进入了低速状态，我们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保持较高的速度或期望，得到许多强烈的反馈。在这个层面它暂时是无解的。但即使向下的宏观曲线已经不在个人的控制范围之内，一个人也依然可以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创造一个向上的曲线，创造属于个人的增长斜率。
公开资料中，阿里巴巴前高管语嫣的职业轨迹构成一条漂亮的曲线—— 2004 年加入集团，淘宝创始团队核心成员，负责过淘宝商城（天猫）、口碑网、聚划算、淘宝总裁等多项业务，去年以荣誉合伙人的身份退休，目前是一名企业家教练，著有《生长：从战略到执行》。
“假设公司是一台有着几百个按钮的飞行器，那么它的命运就取决于团队是否能适时按对关键的那几个按钮（战略的执行）——早按、错按、漏按都会受到相应的惩罚。但更残酷的是，即使全部按对，有些飞行器天生也只能飞几米，而有些却是一飞冲天的火箭。”有企业创始人在《生长》的推荐语中说。
教练语嫣帮助创业者们寻找决定命运的按钮，但人生无法照搬企业战略的逻辑，瞄准使命、愿景、价值观，从0到1再到N。
在成为这个“语嫣”之前，张宇（“语嫣”本名）经历过初入职场的迷茫、事业家庭难以兼顾的内疚、职业转型的不安。她大学毕业后留在公安学校做老师，不羁的性格无法适应刻板的节奏，动了离开的念头，被广告公司的招聘吸引，离开体制内，广告做得不过瘾，尝试做营销，觉得基础不扎实，就去读研究生……连进入淘宝也是偶然——在杭州比较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这家公司离家足够近，方便照顾年幼的女儿，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大不了再换别的。
她一直记得公安大学时期射击老师的话，“接受晃动，学会在晃动中寻找方向”。一般来说，射击课女生比男生的成绩好。“我们的射击教练一上来就说，‘你们要放弃一定能瞄准这个念头，因为地球在动，也会有风，手臂不可能完全静止，所以你们要先接受不可能百分之百瞄得准这个现实’。教练的话，男生们自然是不信的。”
通常成功人士对年轻人的建议是，一定要有明确的目标，要朝着目标前行，直到成功。多数情况下，年轻人最头疼的就是决定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制定长远的人生规划是非常困难的。《生长：从战略到执行》出版之际，我们与语嫣通过梳理她在人生与职场中的几次重大选择，探讨了她对“人生战略”的理解。
高考逆袭：
目标、规划与正反馈
· 中欧商业评论（以下简称CBR）：
曾鸣教授说，战略的极简框架就是“想做”“可做”“能做”的交集——“该做”。你是什么时候想明白这些事情的？
· 语嫣：
以前也有人来找我谈职业规划，我觉得职业没有办法规划。如果真的要用这一套战略理论去做职业规划的话，必须基于你对自我的探索已经非常深入。人们会有一个“想做”，但是通常是很模糊的。在人生的每一阶段，你可能会有一个比较明确的目标，这个目标会不断变化、迁移，在这个过程中，你也在发现自己可以变成什么样。
· CBR：
市面上的职业规划师都是骗人的吗？
· 语嫣：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我不了解那个行业，我也没规划过职业，但是我很小的时候会为了实现目标去做规划。
· CBR：
是近期、中期还是长期的目标？
· 语嫣：
我小学是学霸，四年级的假期就能做这么厚两本黄冈（用手比划）的题集，觉得很容易。上了初中以后，我妈跟我说，“你长大了，我不再管你了。”然后她就真的再也没管我。我就从班里面的第一、第二名掉到了中间，一直在中间晃着。
· CBR：
晃在中间，也是精确计算好了的？毕竟保持第一、第二名的压力是很大的。
· 语嫣：
不是的，我肯定想考好，但也觉得无所谓，比较散漫。我写字很慢，这是第一；其次，我兴趣很广泛，前段时间突然在老家发现高中时候的课本，上面全是我画的人，还有各种花。
· CBR：
那你给自己定什么样的目标呢？
· 语嫣：
没有目标。这是我们这一代遇到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我整个小学阶段的学习可以说是为了让我妈妈表扬我，但是我妈是那种永远不表扬的风格。比如我考了98分，她会问那两分怎么扣的，然后第二次我考了100分，她说你要次次100分才行，等你连续考了几个100分，她会说谦虚使人进步。
· CBR：
初中以后母亲不管你了，于是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习了。
· 语嫣：
对，不知道。就这样一直晃到高三的时候，我上课偷偷写毕业留言册，不幸被老师抓住了，她把我叫去办公室说，你要是努力一点能考上个大专。我听了就很生气，因为我父母都是本科，我怎么能比他们差。当时是6月1号，距离高考差不多还有30 天，我就设了一个目标，要考上本科，我把前两年的出题大纲读了一遍，研究题目的难度怎么分布，估算每门课要考几分，哪些科目要加强，每天晚上9点到12点如何实行复习计划（因为其他时间都在学校）。计划制订得特别细，然后严格执行，最后考得非常好，是那一年学校的“大黑马”。
· CBR：
那是你第一次体会到制定规划、实现目标的成就感？
· 语嫣：
我从小到大从没有这么主动、认真对待过一件事情。一般比较聪明的孩子都不太认真吧，除非受了一个巨大的刺激，还挺好玩的。你看我那时候放弃了哪些东西，模拟卷子再也没做过。
· CBR：
你刚才说制订计划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把历年真题都刷一遍。
· 语嫣：
我没有刷，完全没有。因为我写字很慢，那不是一个好的策略。我把所有课本全部重新看了一遍，把基础知识打实了，把提高的东西搞清楚。我觉得我们学校应该把我叫回去，给大家分享经验（笑）。我是理科生，语文却考了全校第一。我平时语文很好，考试却通常写不完，所以考试总是考不好。为什么会慢？因为每一次拿到题目都想写一个惊世骇俗的文章出来，所以就写不完。高考语文我的策略是事先想好的，不要惊世骇俗，但凡考题是个议论文，就写三段式，提出论点、论证，最后结论，干干净净，结果语文分数巨高。
· CBR：
其实背后也是一种取舍。
· 语嫣：
对，但是也有失误，比如数学应该分数很高的，但是被一道题卡住了，导致最后没做完，因为你觉得应该考得很好，那道题就不肯放弃。从这个角度上讲，我从那个时候开始习惯复盘。
“以前就是想着40岁退休
然后云游世界”
· CBR：
你进阿里的时候，那是一家怎样的公司？
· 语嫣：
我去了一个星期，介绍我去的朋友打电话问，这家公司怎么样，我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实话，我那个朋友安慰我说这个公司估计很快会倒闭的，咱们骑驴找马吧。
· CBR：
当时想过要走吗？
· 语嫣：
没时间想，就觉得就还挺好玩的。那个时候其实是被梦想带着走，马老师一直说，我们要做全世界最大的电商网站。
· CBR：
你信吗？
· 语嫣：
开始肯定不信，我们那时候跟eBay“打”（采访两天前，eBay宣布停止运营），还有人扔给我一本讲 eBay创业历程的《完美商店》，原来他们的梦想一开始很小，后来借助互联网做得很大，我觉得好像这样的事情理论上在中国也会发生。
· CBR：
咨询行业的经验给了你这样的直觉？
· 语嫣：
没有想那么多。那时候想得更多的是怎么全力以赴，这件事这么好玩，周边的人也这么有趣，大家都这么努力。
· CBR：
不太在意绩效结果？
· 语嫣：
对，没有那么在意。我是整个团队年纪最大的，大家普遍比我小10岁，平均年龄25岁，我比孙彤宇（被称为“淘宝之父”，语嫣当时的上级）还大两个月，很烦，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是那个“最小”的，突然变成了最大的，还要拿自己的年龄开玩笑。
· CBR：
听起来那是一个你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企业文化。
· 语嫣：
我以前为很多企业做企业文化，最后都（仅仅）贴在墙上，阿里也有企业文化，我最后相信并且投入是因为他们是真的身体力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有力量，是这个集体的一部分，不是跟随，而是一起创造。但是我那时候心里还是挺慌的，因为曾经去过 eBay的办公室，对公司的气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CBR：
对比下来这个就……
· 语嫣：
很low，大网吧，条件很不好那种。
· CBR：
什么时候觉得这事其实可以的？
· 语嫣：
到2005年吧。
· CBR：
阿里对你来说是一道比较难攻克的考题吗？
· 语嫣：
倒也不是难攻克。在线营销这个事当时在中国没有人做，没有先例，找不到书学习。我本来心里想这个事挺容易的，从报纸到门户网站，换个媒介做广告，结果门户和eBay签了排他，根本不接受，eBay 开始说两个月“灭”了我们，后来说100 天，我以前在传统行业，虽然有竞争，但是没有这么针尖对麦芒，但我属于那种你压得越狠，我越能抗越兴奋的那种，就觉得这事很有挑战。
· CBR：
忽然出现了一个目标，我就挺过这一百天，是吧？
· 语嫣：
也没数，记得那时候有一个目标是进入全球网站前 20，我的工位边有一张KT板，上面贴着每天的排名，看得我好焦虑，正好那时候在放《蜘蛛侠》，我特地买了一个蜘蛛侠的玩偶，吸在板上，让它“爬”上去。
· CBR：
进入阿里，除了从传统行业进入互联网以外，对你个人职业生涯来说，其实是从专业人士变成一个管理者，从P变M，这个转折是怎么发生的？
· 语嫣：
被强迫发生的。我以前认为自己是个专业人士，对于管人，我觉得很烦，在咨询公司也不太用管人，大家都很专业。进入阿里成为市场总监，总监就是得带人。我刚去就一头扎进工作，不停出差，结果孙彤宇说，你不许出差，你要带团队。记得当时北京要办一个特别重要的活动，我“不被允许”去现场，把两个姑娘派去了，其中一个刚报到三天，另一个当天才报到。那个姑娘的妈妈后来说第一天女儿就被派去出差，担心我们公司是骗子。我买了一套管理口袋书，没事就翻一翻，怎么跟员工谈话，怎么设目标，一点点学，管理这个事我属于边学边实践吧。
· CBR：
但是这家公司有个很大的特点，从你的履历中也能看出来，管理者的岗位一两年就要动一下，会不会打断你的规划？
· 语嫣：
我对于每一个业务会有规划，可能因为换岗了，规划就被打断了，但时间长了你就看开了，第一，凭什么一定是你做最好，可能别人做也挺好的；第二，退一万步说，每个业务都有自己的“命”。我猜马老师也看透了我喜欢新东西。
· CBR：
听起来你就是放到任何地方都会成功，全力以赴，充满热情。
· 语嫣：
我自己好像不太会，我觉得还是马老师激发了我，我以前就是想着40岁退休，然后云游世界。我其实不是一个特别有目标感的人，也没想过我要赚多少钱，要买什么包包，要做多高的职位，我是个双鱼座，很浪漫也很散漫。
· CBR：
但是40岁退休，很多人前面是四个字，财务自由。对你来说，这个前提也没有吗？
· 语嫣：
我对物质其实没有很高的要求，怎么样都行。是马老师让我认可这个公司要做的事情，认可他的梦想。在这个过程中也有公司想“挖”我，出的工资很高。
· CBR：
不犹豫吗？
· 语嫣：
没有。还有被我反过来挖成功的，我坐飞机也能挖到人，坐在我旁边的人。你说完全不在乎钱也不是，但是钱到了一定程度，边际效益是递减的，我自己本身已经不需要这个钱，而且我觉得这家公司很难得，我们不给回扣，也不做那些under the table（不上台面）的事情。我觉得在中国找不到第二家，而我只有在这样的公司里才能生存。我每年最多的时候花好几个亿，从来没有吃供应商一顿饭，收到的礼物要上交。对一个学法律的人来说，这是安心的。
德鲁克的提问
· CBR：
最近我从老板那里收到一篇德鲁克写的《管理自我》，德鲁克认为，知识工作者要回答清楚5个问题，第一个就是“我的长处是什么”，我的理解是，在老板看来，与其“从差到平庸”，不如“从好到优秀”，你怎么看？
· 语嫣：
他相对理性，我的看法相对感性。什么是擅长？擅长通常在一个正循环里，因为你做得好，别人给你好的反馈，所以你又加强。这样的正循环会让你快乐。擅长这个事情不是天生的，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曾鸣教授邀我在阿里战略部当过半年时间的“问诊中医”，每天源源不断的同学来询问各种各样具体的问题，我会将它们进行分类，然后发现我在“怎么设计产品”这一类别上的问题特别有热情，会分泌多巴胺，身体不会骗人。
· CBR：
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 语嫣：
对，我觉得我要的是自由。
· CBR：
我也是。
· 语嫣：
但是你得问一下“什么是自由”。我们有的时候考虑一件事情非常表面，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嘛干嘛。脱缰野马不是自由的最高境界，可能反而是没有自由。即使你在一个两平米的空间，依旧觉得很自由，不受物质条件的限制，不受身份的束缚，那是真正的自由。
· CBR：
后辈来请教职业规划问题时，问的比较多的是什么？
· 语嫣：
分成两类。一类是跟我差不多大或者比我大一些的家长，他们通常来问的是，孩子考大学什么专业比较有前途，一般我的回答都是看孩子喜欢什么。还有比较极致的会问我：孩子考上了某某学校某某专业，毕业以后能进你们阿里吗？进去工资是多少？我就崩溃了，只能说我也搞不清楚。你能看到做父母的焦虑，我当年从体制内辞职的时候我妈也焦虑。还有一类就是小朋友自己来问，通常在晋升季，他们会关心怎么面试这类具体的问题。我会和他们聊他们的兴趣、更高一个级别的能力要求，毕竟职业的目标不是晋升成功，那是能力的结果。
· CBR：
你现在算是开启了事业的第二曲线吗？从职业经理人、高级打工人变成了……
· 语嫣：
我从来没有认为我是打工人。我一直觉得我就是阿里的一份子，我们都是同行者。现在我主要是要做自己，因为过去我身上的角色很多，是母亲，是妻子，在阿里还是业务leader，所有那些角色里唯独没有自己，所以我现在选择开始做自己，至少90% 要做自己。
· CBR：
会定新的目标吗？
· 语嫣：
会有，但和上班的时候不一样，不会在什么时间之前一定要达成什么目标，一种比较自由的状态，做的事情都是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想见的人不见，不想说的事不说。
· CBR：
2004年加入阿里巴巴时，站在未来看自己，会看到今天的你是现在的样子吗？
· 语嫣：
我觉得最终都会是这个样子。那时候说40岁要退休，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双鱼座的人是很浪漫的，不会特别有规划，我可能属于那种边走边明确的人，比方说我刚退休，就有朋友跟我说，你去读个艺术博士吧，我一开始觉得挺好，就找了几家学校聊，后来我慢慢想清楚，自己对艺术有兴趣，究竟想如何介入艺术，这个是要追问的，于是我就开始自己画。
◎语嫣的画
· CBR：
你现在学什么画？
· 语嫣：
你看，这就是很大的区别。我一说自己画，你就立刻问我学什么画，似乎有一个标准答案和路径。我没有，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也拒绝找老师学习。这个过程中你要做的是和画布、笔、颜料对话，培养感情。画画其实没有标准答案，是一种很自然的流淌。当你开始认识到，画画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一段高质量的自我对话时光，似乎也就找到了自己介入艺术的方式。当然，我介入艺术的方式还有公益。
· CBR：
最后一个问题，职业生涯中在自己身上最值得的一笔持续投入是什么？
· 语嫣：
买书、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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