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三县”的食物鄙视链

云南以山地高原地形为主,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地形崎岖起伏,气候呈现多样化分布。这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动植物,一年四季源源不断地为当地人提供着丰富多样的食材,原本足以发展出一套完整菜系,但由于云南是多民族聚居的省份,每个民族有着自己独特的饮食文化和习惯,加上自古交通不便,区域内文化信息的交流与传递不畅,所以一直以来没有形成如鲁菜、粤菜、川菜那般统一的滇菜,烹调手段也相对粗放,没有太多讲究。但云南人依然认为自己“嘴刁”,这种刁不是对于食物处理技术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挑剔,而是对食材本身的滋味有着很高的要求,也就是云南人大白话所说的:菜有菜味,肉有肉味。

澜沧县贫困(边疆小城忆米干)(1)

云南普洱,这座以普洱茶闻名与世的城市,其实除了普洱茶,它也是一座美丽安逸的小城。图为一家出售当地特色小吃的餐饮店,花生汤米干,豆浆米干,卷粉,米粉。 (视觉中国/图)

就如同云南多种多样的地形和气候一样,云南的滋味也多种多样,酸、辣、咸、鲜、苦皆有,形成了以地理小区域为单元的味道特征,彼此间虽有相通,亦各具特色。我生长于云南西南部靠近边境的一个小城——澜沧县城勐朗坝,隶属于普洱市,是普洱茶的故乡。普洱片区大体以咸、酸、辣为主味,但各县之间又有所差异,同为“边三县”,孟连是傣族聚居地,口味偏酸辣;西盟多佤族,嗜辣,饮食做法简单,食材多取自天然;而澜沧则以拉祜族为主,偏咸辣。总之,同样是辣,有些许微妙区别,在作料的使用习惯上也不尽相同。

各县人互相之间倒是颇为欣赏彼此的美味,但私心里还是觉得本县的东西最好吃,然后大家再一同鄙视普洱城的食物——比如米干:汤又凉,浇头又炒得不好,摆的作料虽然多但统统不对味——最后普洱城的人民再汇合进来,共同鄙视省城昆明的东西:盐巴不够,辣椒不够,滋味寡淡。

如果要说一样小城人挚爱的食物,我个人认为,非米干莫数。不接受任何反驳。

米干是大米磨成粉浆后再经蒸熟而成,与广东的河粉有点类似,然而河粉讲究的是滑爽弹牙,筷子在粉碗搅动的时候有打筷的感觉,且久煮不烂;米干则追求松软柔韧,吃的时候只能用开水略烫一烫,倘若下锅超过三分钟,就会寸寸断开,最后成一锅米干糊,严重影响口感。

米干是小城人百吃不腻的食物,早餐有它,宵夜有它,下午闲得无聊想要吃点啥哄哄嘴巴也会想到它。每个小城人的一生不知道吃下过多少碗米干,米干是小城人思乡的最具体体现,远离故乡的人,回家最迫切的事莫过于到自己喜欢的米干铺饱饱吃上一碗米干,让身心在这碗米干里得到抚慰。

澜沧县贫困(边疆小城忆米干)(2)

家的味道——小城米干 (李若瑄供图/图)

小魏嬢嬢的米干铺

对于米干,我有一个完整的回忆链条。在我念小学一年级那年,我家附近来了一位孤女小魏嬢嬢,听大人说,她家中父母双亡,从乡下来小城投靠哥嫂。但哥嫂家也不富裕,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对她难免照顾不周。没过多久,小魏嬢嬢的哥哥突然去世,家中日子过得更加艰难,她的嫂子开始张罗着给她相亲,打算把她嫁出去减轻负担。小魏嬢嬢不愿意,跟嫂子大吵一架搬出来,在公路靠我们大院这侧的路边用竹篾笆、木板和石棉瓦敲了间前店后居的简陋屋子作为栖身之所,开始自力更生卖起了米干。不过,她和嫂子的关系算是彻底坏了。虽然两家相距不过四五百米远,但此后几年里,却是从未来往过。

妈妈是个热心善良的人,周边的人若有什么困难或不幸,能帮的她都会尽力去帮。妈妈看小魏嬢嬢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住在公路边无依无靠的,很同情她的遭遇,便经常差遣我和哥哥给小魏嬢嬢送点东西去,有时候是一小袋米,有时候是几块腊肉,有时候是一小床棉絮……那时大家都比较清贫,但对于这个独自生存的女孩,妈妈总会多几分温情给她。小魏嬢嬢也把我家当成她的一门亲戚看,但凡得到点好东西,都第一时间送到家里,关系十分亲密。

那时小城已经开始出现机器制的米干,但小城人认为机器米干不好吃,用现在的话来说“没有灵魂”,大多数人还是偏爱传统的手制米干,所以当时很多米干铺还是讲究自己蒸米干。小魏嬢嬢的米干铺也是自己蒸的米干,她的手艺很好,蒸出的米干色泽白净,软硬适度,不烂不粘,柔韧而微弹。她刷蒸盘用的是最好的香油,蒸熟的米干只有混合着淡淡油香的淡淡米香,没有劣质菜油的奇怪味道,深受周边居民的欢迎,每天早上大概六点钟开店卖米干,到九点左右就售罄,生意很好。有人劝她雇个人扩大销量,她总是微笑着摇摇头,说一个人忙不过来,打理好手头这间米干铺就可以了。

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晚上到小魏嬢嬢的店铺看她做米干。差不多七点钟左右,她会吩咐我看着店铺,自己出门去磨房挑米浆。蒸米干之前须要将泡好的米加水磨成浆,这项工作既占地方又耗时间力气,于是便有代人磨米浆的铺子应运而生。我一直不知道磨米浆的铺子在哪里、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每天晚上小魏嬢嬢会挑着两大桶洁白黏稠的米浆回来,于我而言,那是个很神秘的地方。

小魏嬢嬢挑回米浆后,顾不上休息便先把灶台的火重新烧起来。餐饮铺子灶膛里的火永远不会真正熄灭,就算只带着微微的余温,那灰烬里总掩埋着未熄的火星,只要巧妙地拨弄几下,便会重新燃烧起来。然后,小魏嬢嬢往平时用来熬米干汤的大黑铁锅里倒上大半锅清水,在等着水开的时候,她取下挂在墙上两个约莫直径半米的白铁皮圆盘放在案板上,用刷子蘸点香油细细刷在铁盘底部,这是为了防止米干粘底,方便将蒸熟的米干取出。等锅子里的水翻腾得咕嘟有声,开始往外喷白汽的时候,小魏嬢嬢便从米浆桶里舀一勺米浆布在铁盘上,双手抓起铁盘前后左右地摇动,使米浆均匀平整地分布在整个铁盘底部,然后将铁盘放在铁锅里隔水蒸。

布米浆看上去简单,其实是个技术活,得有丰富的经验才能做得好。比方说,不同大小的铁盘,你得准确知道需要多少分量的米浆,分量太少蒸出的米干太薄,不但在往下揭的时候容易破,也不耐煮,滚汤一下就碎成片了。米浆给的太多,蒸出的米干又太厚,口感变差不说也不容易入味。再一个,摇铁盘的手法和用劲分寸也需要百练而成,不然米浆没有布满盘底,或者布得凹凸不平,蒸出的米干就是残次品,别说卖,送人都会被嫌弃。

布满米浆的白铁皮圆盘像睡莲的叶子般舒展在沸腾的水面上,随着水波的翻腾微微震荡,似乎在做最后的调整。半流质的牛奶色的米浆在高温作用下渐渐凝固下来,变成一种微带透明光泽的白色,有些许的膨胀感。这代表着米干已经蒸熟,可以拿出来进行下一步操作了。

从锅里拿出的白铁盘放在一边晾凉,小魏嬢嬢用另一个铁盘重复涂油、布米浆的操作,把这一个铁盘送入锅内后,上一个铁盘也晾得差不多了。小魏嬢嬢用一根筷子沿着铁盘边缘划一圈,将米干和铁盘分离开,再用双手小心地一点点揭起米干,一边揭一边像卷床单似的把揭起部分卷叠起来,最后圆形的米干便被叠成宽约四指的长条状卷子。昆明人把米干叫做“卷粉”,其名字大概就是描述米干这种卷起来的状态吧。

很快,案板的一头就整整齐齐码了两叠米干卷子,一叠堆得很高,另一叠少很多。小魏嬢嬢把最后一盘米干揭起来后,将两个白铁盘洗刷干净,挂回墙上,再转回案板跟前,开始切米干。小魏嬢嬢有一把菜刀,平时被她磨得雪白锋利,刀刃间闪动着一丝寒意,我总感觉这把刀能够轻易地切开一切东西。小魏嬢嬢从那叠高的米干卷子堆里取下一条米干,横着在案板上放好,然后左右手一起开动,右手持刀以极快的频率下切,左手配合着将米干卷子往刀口送。在菜刀叩击案板的清脆声响中,一堆被切成匀净细条的米干堆积在菜刀后方,堆得多了,就被菜刀向后一拨,准确地坠落进放在案板下方的竹箩里。

另外少的那叠米干小魏嬢嬢是不切的。虽说小城人几乎没有不爱吃米干的,但总会有些特别有追求的人,他们不屑于从众,敢于对米干铺老板说不,不是嫌米干切得太细,就是嫌米干切得不够细,非得让老板切一碗合乎他们心意的米干,否则总觉得这顿早饭没有吃好。小魏嬢嬢这叠没切的米干就是专为有追求的顾客准备的。虽说那时还不兴提服务意识这个词,但小魏嬢嬢的服务挺到位,她生意好不是没道理。

澜沧县贫困(边疆小城忆米干)(3)

普洱街头,一位扛着绢花的女士走过。 (视觉中国/图)

招牌“罩帽”的秘密

一碗好吃的米干是全方位的工程,不但米干要蒸得好,汤要煮得好,浇头要炒得好,作料也要配得好,总之,米干要做得好吃不容易,想弄得难吃却很简单,只要让其中一个环节出问题就行了。过去小城米干的口味比较单一,只有清汤、豆汤、牛肉汤三种。清汤是用猪肉熬成的肉汤,相对于需要加红糖酱油大料熬煮的牛肉汤而言汤色清澈,所以叫做清汤,并不是指一锅清水。

清汤米干的品种比较丰富,主要区别在于浇头的不同。浇头,小城人称为“罩帽”,源自于放浇头的动作。米干装碗后,撒上香菜末和葱花,淋上汤汁,最后一勺浇头盖在汤面,像给米干罩了一顶帽子,故称“罩帽”。清汤米干的罩帽五花八门,全看店老板擅长做什么。有五花肉切成丁,用酱和油焖的酱肉丁罩帽,有午餐肉丁和猪肉丁同炒的午餐肉罩帽,有腌菜炒肉罩帽,还有油炒猪肉沫罩帽。通常一家店只有一种老板最擅长的罩帽,不过如果做得好吃,那只要一种罩帽也足够享誉全城,别人提起的时候甚至连店名都不消讲,只说“那家猪肉罩帽做得好吃的”或“午餐肉罩帽那家”,便都能心领神会。在小城,吃吃喝喝的事似乎并不需要刻意传播,“有口皆碑自来水”,用来形容小城人对吃喝的热爱最贴切不过。

有实力的米干铺,除了自家招牌罩帽之外,还会多预备两三种罩帽。依照某种不成文的惯例,通常两种以上的罩帽里,有一种必然是牛肉罩帽。与猪肉罩帽的五花八门不同,全城的牛肉罩帽都差不多,明明都是各家自己制作的,偏偏呈现着标准化生产的诡异感。做罩帽的牛肉不用精肉,而是选择牛腩部位。牛腩的肉比较松软,而且常附着各种筋膜、结缔组织和牛油脂肪,正是这些东西给牛肉罩帽带来了丰富口感层次。牛肉罩帽的做法与红烧牛肉类似。切成小块的牛肉焯过水沥干,锅子烧热,倒入油和白糖,熬出糖色后,把牛肉丁下锅翻炒,肉香起来时,倒入清水,扔几粒八角和干辣椒进去,用刀尖从固体酱油上挑起一大块投进锅里,再加些盐,大火将汤烧滚,然后转成小火慢慢炖它一两个小时,等汤汁收成浓汤样便关火。

牛肉罩帽的口感香酥软烂,和猪肉罩帽相比几乎没有肥肉,深受大众欢迎,小城人对牛肉罩帽只担心一件事——会不会是水牛肉做的。本地的饮食禁忌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传统:不吃水牛肉。按口口相传下来的解释,认为水牛肉会“发”,吃了水牛肉容易身上发痒生疥疮或患上牛皮癣之类的。假如剥离是是而非的解释,再结合本地农业生产来看,这或许源自对生产资料的保护。小城及所辖的乡村属于稻作农业,农田以水田为主,水牛是重要的犁地耙田畜力,在农户眼中,水牛是很贵重的家庭财产,怎么能够随意宰杀吃肉呢?也许,禁忌便是这么传播出来的吧。

澜沧县贫困(边疆小城忆米干)(4)

米干王者——牛肉罩帽米干 (李若瑄供图/图)

通常,小城人说的“牛肉米干”是指加牛肉罩帽并且用牛肉汤泡的米干,清汤加牛肉不能这么叫,只能用一个复杂的长句进行描述——“加牛肉罩帽的罩帽米干”或者“清汤米干加牛肉罩帽”。过去的牛肉米干有点专营店的意思,一般是回族的米干铺子,里面只卖牛肉米干这一种,过了早市之后,还会兼卖牛烂烀和牛肉凉片。回族的米干汤是用牛骨和牛油熬制的,汤面浮着厚厚一层油,味道十分浓郁,但吃得慢了容易被牛油糊嘴,所以经常有顾客不厌其烦地提醒老板加汤的时候把油撇走:来一碗牛肉米干不要油!

撇去牛油糊嘴那点小烦恼不提,牛肉米干是当之无愧的米干王者。浅褐色的牛肉汤里浸泡着莹白如玉的米干,其上是一勺喷香的酱褐色牛肉罩帽,浓浓的汤汁从肉块上流下来,缓缓扩散进牛肉汤里,说不出的诱人。这时再往里撒点葱花,新鲜的葱花被滚汤的肉汤一激,一股好闻的葱香味便从碗里散逸出来;再添上一撮鲜嫩的薄荷叶子,用筷子把它往汤里捺一捺,片刻之后,烫熟的薄荷叶散发出些清新的气息,把牛肉汤厚重得有点发腻的香气消解了不少。

原本一大早起来是不大适合吃油重味重的早饭的,但薄荷叶却宛如点睛一笔,一缕清新不但让尚且有些混沌的精神为之一振,连胃口也一下子被打开了。一碗美味的牛肉米干下肚,顿时会觉得生活也变得更加美好了呢。

李若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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