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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猛将,是江南小镇东山的一个传统习俗,刘猛将是当地的所供奉的神祇,在每年正月,岛上的猛将都会进行出街巡游。而如今城市化的飞速发展,农村与神灵信仰被推翻,抬猛将作为一种渔民时代的活动,还能够存续多久呢?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赵世瑜在东山做了几年田野调查,这期间,他走遍了岛上的村落庙宇,在与当地人的交流中发现了刘猛将及其信众的另一面,由现实进入历史,写作了《猛将还乡:洞庭东山的新江南史》一书,并于2022年由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我们采访了赵世瑜和东山本地人王艺群,希望透过他们的经历重新认识刘猛将,也借此重拾被遗忘的渔民故事。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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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的日常与狂欢

从苏州出发,向西南不过一小时车程,就能抵达洞庭东山。虽然名字里有“洞庭”二字,东山却是在江苏太湖水上的半岛。湖水与群山相映,村落散布其间,这里符合人们对江南的鱼米之乡的想象,以盛产碧螺春和白沙枇杷而闻名。问起岛上的产业风物,当地人会自豪地告诉你,东山“天天有鱼虾,季季有花果”。

初次到访,赵世瑜便沉浸于东山的静谧。尽管在做研究的几十年里,江南地区没少跑,但只有在东山,他才感受到一种近似于自然呼吸的节奏。与乌镇、周庄等经过商业化开发的古镇相比,这里保留了江南村镇更生活化的一面,古迹大多与居民生活融在一起,没有被特别区隔出来。靠近太湖边上的石桥村有一座南宋古桥,桥头的石碑已经嵌在了桥侧房屋的墙壁上,对面是一座变电箱,如果不加留意,大概会以为桥面是普通的石板盖,平日里,街坊们就坐在桥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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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水桥与石桥村南宋古桥。©社科文献出版社提供

本来到东山只是观光旅游,从未想过要做研究,但赵世瑜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像湖风那样轻轻地吹拂,像湖水一样自然地流淌”,涟漪般地进入他的脑海,开启了他作为学者的那一面。

最吸引赵世瑜的是大大小小的猛将堂。疫情爆发前,他跑了几次东山,基本上走遍了当地的几十个自然村。他发现,几乎每个村里都有供奉刘猛将的猛将堂。按照官方说法,这是一位驱蝗神,但在东山的民间传说中,刘猛将的故事比这要丰富得多:有的说他是南宋抗金名将,有的说他曾经在太湖上抗击过倭寇,还有的说他是遭后母虐待致死、浮尸水上的小孩。当地人对刘猛将非常信仰,每逢初一十五,便到庙中祈福,希望他能保佑自己家中的婚嫁、生育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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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猛将现场。©王艺群

正月间,东山因刘猛将而变得热闹起来。每年春节的初一到十三,岛上的猛将都要依次出街巡游半日,环岛一圈几乎都是抬猛将的队伍,声势颇为浩大。一大早,村民们便到庙里请神出动。冲锋帅旗打头阵,紧接着是“护国佑民”、“风调雨顺”等祝寿旗帜,百十顶大伞后,猛将神像由四人抬着出现,后面跟着舞龙舞狮等表演方阵,一路上锣鼓喧哗,队伍长得望不见尽头,比结婚还热闹。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摆上供案,等待游神的队伍经过,如果猛将能在门口多停留一会儿,便是相当吉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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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间的猛将会。©王艺群

在静与动、日常与狂欢之间,赵世瑜察觉到一种历史的氛围感,古老的神明不在故纸堆上,而是继续活在现实当中。据文献记载,东山从明代起就有猛将堂,但这些古迹很多都摧毁于上世纪的政治运动中,更早之前,刘猛将也因作为民间“淫祠”(指不在国家祀典当中的神明)而不断遭到毁禁。然而,不论以什么样的名目和面貌,东山人一次次地将这位神明请回家中,就像90年代,政治的风波平息后,村民们又重新建起猛将堂,迎接刘猛将,中断了四十年的抬猛将仪式也渐渐复苏。2013年,东山“猛将会”已被列入苏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新建的猛将堂内,只有为数不多的旧碑刻留存,而每有神祇的名字出现的地方,就被刻意凿去。平静的生活看似古水无波,历史的风依旧在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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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忽视和遗忘的水上人

江南地区有游神传统的地方不少,在东山人看来,刘猛将于一众威严的“老爷”(民众对神佛的尊称)中显得尤其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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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里港东村猛将堂。©赵世瑜拍摄,社科文献出版社提供

王艺群是东山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在他的印象里,抬猛将没有那么多规矩。不同于想象中的严肃,正月间抬猛将是许多东山人忙碌了一年后,最盼望的欢乐时光。参加抬猛将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摇花篮、扛大旗、踩高跷,小孩子受邀到队伍里敲锣,便感到很荣耀。最特别的是抬轿子的人不需要走得小心翼翼,他们可以颠,可以颤,可以左右摇晃拿猛将寻开心,中途还能随意换人来抬,越是撒得开,越是和猛将嬉戏,就越能讨到好彩头。还有的人把香烟点燃,送到猛将嘴里请他吃烟,欢声笑语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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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要抬得动的,都可以去抬。”在王艺群的讲述中,抬猛将仪式没什么特别的门槛,村里人只要来了就能加入。但赵世瑜的研究却给出了不同的说法。他发现,2019年,东山杨湾一带猛将堂张贴的大红纸上,新增了几户参与抬猛将的人家,他们此前从未出现在红纸上过,这并非因为他们先前不想参加,而是直到2019年,他们才获得了抬猛将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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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杨湾猛将堂关于抬猛将的会启(左一与左二)以及渔民村湖沙庙四亲伯出会庙贴(右一),这说明抬猛将与抬四亲伯的不是同一人群,但都贴在猛将堂外,表明整合已经开始。©赵世瑜拍摄

赵世瑜指出,刘猛将获得驱蝗神的身份是在清代,在更早的民间口述传说中,他通常是遭后母或舅母虐待,死于河中,而后成神的小孩,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东山的一些刘猛将是孩童形象。实际上,浮尸在水上人的故事中是非常常见的主题。所谓水上人,即是指没有被官方纳入国家编户的渔民。他们以捕鱼为生,逐鱼群而居,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全在船上,如同水上的游牧民族。东山宋代时便有渔民上岸定居,但水上人变为岸上人大部分发生在晚近时期。

历史上江南地区的湖泽远比现在宽广。从地图上看,今天的东山与陆地相连,但在明代,它还和西北侧的西山一样,是太湖中的岛屿,冯梦龙在《警世恒言》中称,乘船渡水“往往还有风波之险”。直到民国时期,东山与陆地之间也还有20米左右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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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左到右依次为:前山七大猛将中的诸公井阿大、殿前阿二、漾桥头阿五。©赵世瑜拍摄,社科文献出版社提供

“东山有很多土地基本上是到了清代以后才慢慢增加出来的,甚至很多地方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民公社搞出来的。”赵世瑜说道。在东山做田野调查时,当地人经常向他提起“幸福大队”、“光明大队”之类的地名,一听便知是新中国成立后才有的,再仔细一问,原来以前在这生活的都是渔民。他们像前人那样,在太湖里围出一片水域,养殖鱼虾,栽种果树,渐渐将湖泊改造成陆地,他们自己也由居无定所的渔民变为了岸上人。

上岸定居时,渔民们会将原本供奉在船上的神请到陆地上来,为他们修建庙宇。东山猛将堂的分布以及各猛将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反映了岛上围湖造田的动向与各村落形成的先后顺序。由于前山(本地人将东山沿莫厘峰分为前山和后山)潦里至渡桥一带晚建于靠近山麓的地区,每年正月抬猛将时,便由潦里附近的十位小猛将率先出动,给靠近旧村落的七大猛将“拜年”,老人们又称之为“子会”。刘猛将既是东山人关于先祖共同身份的记忆,也显示出了东山新老居民间的张力。

尽管船上渔民的生活方式变得越来越少见,但今天去东山,依旧可以看见住在水上的人。赵世瑜推测,2019年红纸上多出来的人家应该就是新近上岸的渔民,他们获准参加抬猛将仪式,意味着被岸上社区正式接纳,而接纳他们的人,不过是在更早的时候完成了水上人到岸上人的身份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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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沙村下的船上人家。©赵世瑜拍摄,社科文献出版社提供

曾经有朋友打趣赵世瑜及其同行,说他们做的研究是“进村找庙,进庙读碑”。但赵世瑜觉得这句话有时候只说对了一半,他说,“没有碑读,我们也还是要做下去”。对他而言,研究刘猛将不是为了做民间信仰,而是为了弄清神明背后那群人的历史。农耕文化被长期奉为主流,有关江南水利问题的研究虽卷帙浩繁,却很少有人关注水上人生计的改变,想要从文献入手几乎不可能。这时候,田野就是进入历史的大门,是最好的素材和灵感来源。“过去是什么样我们不清楚,因为没有资料,但是我们看现在就会明白,过去大概就是这样的经历。”赵世瑜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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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将何往?

2019年7月,赵世瑜又来到东山。正月看抬猛将时,他无意间听说,农历六月二十四还会抬猛将到葑山寺去“看外婆”,并且走的是水路。这一下就符合了他关于水上人的假设。之前他从未见过这种水上仪式,更觉得新鲜宝贵。尽管和过去相比,现在的仪式肯定发生了变化,但赵世瑜认为,跟着走走看看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它能刺激你去想一些问题,印证一些猜想,去过现场之后再掉过头来看,一些以前没有注意到的文字或许就能读出新东西”。

与正月间抬猛将不同,六月的抬猛将仪式规模没有那么大,出发时间又在夜里,外人想要参观,很难找到门路。到达东山后,赵世瑜不知道该从哪个村子上船,只好向之前认识的双湾村干部小施求助。半夜两点多,他们穿行在高田村的小巷中,最后终于来到埠头旁的猛将堂。小施把赵世瑜介绍给了组织活动的会首,他们将他安排在刘猛将乘坐的船上,站在神椅后头记录全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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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2019年7月葑山荷花节。©赵世瑜拍摄,社科文献出版社提供

下图:农历六月二十四清晨葑山寺前的猛将会。©赵世瑜拍摄,社科文献出版社提供

刚到猛将堂时,只见几个妇女在庙中做准备。三点半前后,锣声传遍全村,仪式就要开始。四点左右,正式抬神上船。人们将两艘船连在一起,搭上木板,算作一个方阵。猛将打头,仪仗表演队伍与正月间的类似,几十艘船缓缓向南前行。水路两岸设有供桌,一路听得见鞭炮声,沿途有村民来拜。行至捐钱多的人家,神船就单独在河中转三圈。正是朝霞满天的时候,船队抵达了葑山寺下的码头。照例转过三圈后,人们将刘猛将留在船上,下到广场去敬香、舞龙、跳秧歌,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来时才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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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疫情的影响,东山已经两年多没举行过抬猛将仪式了。但即便没有这个因素,赵世瑜也很怀疑,六月二十四走水路抬猛将的盛况还能持续多久。2017年起,太湖沿岸开始对水上养殖和捕捞行业进行清退,许多渔民被迫转业,进入工厂后,他们的起居作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去做渔民,出工时间相对自由,但在工厂就得严格遵照工作时间表来安排一切,六月抬猛将起得早,以前还能回家补觉,现在要是去参加,只能请假。2019年抬猛将,赵世瑜明显感到来的人少了,最初只有妇女和老人在张罗,等到快出发时才有壮年男性出现。2020年元旦,《长江十年禁渔计划》正式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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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沙庙中的神像和祖先像。©赵世瑜拍摄,社科文献出版社提供

对于刘猛将的未来,赵世瑜不太乐观。尽管抬猛将已经被列入市一级的非遗,但它在历史上屡次遭到毁禁,与水上人的关系也在不断弱化。清朝康熙年间,朝廷大臣汤斌和宋荦在江南大毁淫祠,刘猛将未能幸免。三十年后,出生于浙江嘉兴秀水的官员李维钧编造了一个故事,说刘猛将是元朝灭亡后自沉于水的将领刘承忠,能保佑农人免于蝗灾,奇迹般地让他一下从黑名单进入白名单,一跃成为朝廷敕封的驱蝗神。而在更早的明代,江南文人口中的刘猛将还是抗金名将刘锜(一说是刘锜的弟弟刘锐)。

不论这些故事多么离奇、多么自相矛盾,编造故事的人总是希望借此为刘猛将争取一个合法地位,让他延续下去,这是民间在与国家博弈时展现出的智慧。赵世瑜称之为“拉大旗作虎皮”,本地人对外一套说法,用以保护神明,但他们自己心里未必是这么想的。在东山调查的这些年,他听到了各式各样有别于官方的说法,三十年前第一次接触刘猛将时,自己完全相信了文献上所说的驱蝗神,全然没有想到背后还有一段水上人的历史。

如今渔民转业,将来人们如何记忆刘猛将,还很难说清。“现在你去江南,还能看到一些类似刘猛将的水上人的声音,但我相信,(这些)十年之内就会全没了。”赵世瑜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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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猛将现场。©王艺群

比起江南地区其他的民间神祇,今天的刘猛将似乎还算幸运。2020年11月,赵世瑜趁着到常熟开会,借机去了一趟梅李的吉祥寺。吉祥寺是佛教寺院,近年院中却辟出了一处“万神殿”。周边村落拆迁,各村社庙中供奉的神像无家可归,只好暂时迁到寺内专门辟出的院落,按阿拉伯数字编号,放进一排长长的玻璃橱窗中,有的人甚至把神船送来吊在房梁上。神像下方不注明名字来源,如果不是本村人,断然不晓得这些神像姓甚名谁。

城市化推倒了自然村落,人和神同时被连根拔起。吉祥寺别院里的神像远不如正殿里的如来精美,有的做工相当粗糙,但赵世瑜解释道,这些丑丑的神像对老百姓来说恰恰是最亲近的,“越高大上就离人越远,越丑就越像家里人,谁会嫌弃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呢?”在他看来,现在将无家可归的神集中到吉祥寺,当然是大时代下谋生存的权宜之计,但这种趋势“令人悲哀又无可奈何”,毕竟谁也不知道这种妥协还能维持多久。如果真的走到那一天,诸多的刘猛将又该何去何从呢?

书籍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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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将还乡:洞庭东山的新江南史

赵世瑜 著

社科文献·鸣沙

2022年2月出版/118元

ISBN 978-7-5201-89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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