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破茧成蝶的传奇僧相——娘 • 定埃增》讲到，公元797—798年(唐贞元十三——十四年)，吐蕃的政局混乱不堪，两个顶级外戚集团（“尚”）——纳囊氏和蔡邦氏斗得昏天黑地。
上任不过短短十几个月的牟尼赞普，便被其母下（蔡邦妃）黑手毒死。
接任赞普大位的赤松德赞，也没好到哪里去，依旧有人向他下手。
所幸，老爸给赤松德赞选了个好老师，在他最危险的时候，老师 谋主娘 • 定埃增挺身而出，护佑了少年赞普的安全。
刚登大位的赤松德赞，仿佛坐在了火山口上，明枪暗箭没少往他身上招呼。
这种糟糕的境遇，甚至从他的外号上都可见一斑。
吐蕃王朝有个挺有意思的惯例，喜欢给赞普起外号！
比如说，娶了金城公主的赤德祖赞（尺带珠丹），因长了一把大胡子，有个外号叫“梅阿迥”，意为胡须王。
也因为胡子太有名，导致有人传说“金城公主嫁了个老头”。
其实，金城公主嫁过来的时候，赤德祖赞才7岁，满脸都是胶原蛋白，哪有胡子可长？
赤祖德赞（可黎可足）有个非常著名的称号“热巴巾”，意为“有辫子的人”。
可见赤祖德赞头发肯定不差，保证不是“地方支援中央”！
不过，关于他的头发还有另一个说法。
据说，赤祖德赞笃信佛教，为提高僧人的地位。
每当举行法事活动，他都会在发辫上拴长绸带，让僧人们踩着绸带走过以示尊重。
等他落座后，将两条绸带分开铺在地上，僧侣们分坐在绸带上，称为“二首部”，也就是两脑袋的意思。
趴地上那个，就是未来的佛陀
不过，这做法也非热巴巾首创，佛本生故事的最后一篇，就是释迦摩尼成佛前，将头发铺在地上，请燃灯佛走过。
这故事名叫燃灯佛授记，表示过去佛对现世佛的认可。
佛教徒不可能不知道，这则著名的故事，背不住是后世僧人，对热巴巾的一种表扬。
赤松德赞的外号叫“赛那累江元”，“赛那累”在藏语中是“还是试试好”的意思，而“江元”的意思是“歪脖子”。
据说，歪脖子之名的由来，是因为登基时赤德松赞年纪尚小，大臣们为表示尊敬，纷纷向他敬献珠宝。结果挂在脖子上的珠宝太重，把脖子都压歪了。
大臣们一看，得嘞，就叫“歪脖子”吧！
可前面这个“还是试试好”，就非常值得玩味了。
结合当时吐蕃王朝云诡波谲的政治氛围，会不会在大臣中，存在不支持他继位的势力。
经过某种妥协后，表示先让他做做看，如果不行，再换别人？
如果这种推测准确的话，那赤德松赞的外号连起来，便可翻译为“还是试试那个歪脖子的好”。
有时不得不承认，可能真有一种叫运数的东西存在，就像明朝出了个张居正，为大明王朝续命数十年。
吐蕃也在这个危险的时刻，连续迎来两位能力超群的僧相。
娘•定埃增通过对朝中势力的仔细分析，敏锐选择了靠谱的政治盟友。
经过一套拉拢打击、分化瓦解的组合拳，促成了赤德松赞与朝中几大势力的盟誓大典。
盟誓大典的举行，意味着几大家族明确了权利边界，并在辅佐赤德松赞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
盟誓大典后，吐蕃的政局得到初步稳定。
那些心怀诡变的家族，见赞普获得广泛支持，纷纷收拢羽翼，等待下一次机会。
对于这些传承历久的家族来说，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默默等待雷霆一击的机会，是他们最擅长的技能。
娘 • 定埃增在运作盟誓大典期间居功至伟，赤德松赞也以无限的信任向报答。
他不但任命娘 • 定埃增为钵阐布（吐蕃宰相沙门），称其为“社稷大臣”，位列众相之上。
还特意在斜拉康寺门口立下两块石碑，镌刻对娘 • 定埃增的褒奖和感激，“奠定一切善业之基石，于社稷诸事有莫大之功业。及至在予之驾前，常为社稷献策擘划，忠诚如一，上下臣工奉为楷模栋梁，各方宁谧安乐。”
除了感激之情外，石碑上还刻下了对娘氏的奖励和承诺：
第一、娘氏家族享有世袭告身及地位、名誉，永不剥夺；
第二、不准他人欺凌，不轻信他人有关娘氏之谗言；
第三、娘氏家族中若有人犯罪，只惩罚犯罪者本人，不牵连其他人；第四、娘氏家族的财产，包括奴隶、牧场、草料、园林等项，无论何时，即使绝嗣或犯法，也不予没收，或转赐他人。
从这些条款来看，堪称吐蕃版的“丹书铁劵”，是整个家族的“免死金牌”。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未尝不是对松赞干布雷霆一击，娘氏堪堪灭族的补偿。
除了《斜拉康碑》刻石之外，时间稍晚的《昌都丹玛摩崖石刻》中还有这样一段记载：“猴年夏，赞普赤德松赞时，封比丘为政教宰相（平章政事），赐给金字告身以下权利。召令平章政事贝吉云丹——等人参加御前会议”。
由此可见，赤德松赞当朝之时，除了娘•定埃增，还有另外一位高僧贝吉云丹，也担任了僧相一职，并参与政事讨论。
随后不久（公元812年），赤德松赞再次与娘 • 定埃增盟誓并刻石，盟誓中再次重复了，对于娘氏的赏赐，并强调任何暗算或加害娘 • 定埃增的人，无论是谁都要受到严惩。
同时提到“凡献与寺庙之奴户、土地、牲畜，其他臣民上下人等概无权干预”。
从这些刻石上，可以看出赤德松赞对于佛教势力的扶持。
或许他已把佛教，做为了平衡外戚与权臣的一种工具。
历史就是这么诡异，凡是拿了“丹书铁券”几乎都没啥好结果。
娘 • 定埃增似乎也不例外，即便斜拉康碑反复强调，谁都不能搞他，差点说破了嘴。
但没过多久，他就离奇的远离了政治中心，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似乎确实没人对其家族下手。
不过作为一代僧相，娘 • 定埃增还是做了很多贡献的。
以他为首的吐蕃国家译经院成立，对译经用词进行详细的厘定和规范。
公元814年，娘•定埃增和贝吉云丹主持编撰了《声明学要颂二卷》中的第一卷和《翻译名义集》中本。
这次文字厘定和词典编撰工作，对于藏文佛经的翻译，产生了重大影响。
其次，身为僧相的娘•定埃增积极推进了，吐蕃和唐朝的关系修复，使交恶几十年的两国关系得以缓和，为唐蕃长庆会盟打下了基础。
按道理说，娘•定埃增做出如此重大的贡献，吐蕃史书应该大书特书才对。
可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在史料中他几乎就是个隐身人。
各种藏文史料对他几乎不施点墨，能够表明他贡献的，就只有两块谐拉康碑和现存于墨竹工卡、昌都的几块摩崖石刻。
甚至，就连接续他传承的红教（宁玛派）也闭口不谈。
为什么会有如此怪诞的事情发生呢？
这还要从娘•定埃增和韦氏的矛盾说起。
赤松德赞时期，巴·赛囊为了佛教传播上下奔走，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也是第一批受戒的“七觉士之一”。
寂护大师圆寂后，巴·赛囊成为桑耶寺第二任堪布。
但不久后，巴·赛囊便不得不退出政坛，到洛扎地方去隐居苦修。
导致巴·赛囊从云端直落尘埃的影响中，很可能便有娘•定埃增的身影。
《巴协》（据传为巴·赛囊所著）中有过这样一段记载:“益希旺波（巴·赛囊）请赞普赐给每座寺院三百属民，并赐给每位僧侣三户属民供养”。
这一政策得到赤德松赞的认可，但却遭到了娘•定埃增等人极力反对。
娘•定埃增反对寺院经济独立的事，极不同寻常。
他本人就是僧侣，又曾倾尽所有向无垢友尊者供奉，按常理来说，没有任何理由，阻止有利于整个僧伽集团的政策。
那他的反对，只可能基于两个因素：
要么，是他看到了这政策背后，对未来国家经济的巨大影响；
要么，是因为反对巴·赛囊，而反对。
从娘•定埃增后期的施政方针看，所执行的同样是国家养僧制度，和前代赞普的政策，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那么剩下的怀疑，便都指向了第二个假设，既私仇公办。
作为此推论的旁证，《贤者喜宴》中写道：“娘氏家族等人召集了歹徒，并让歹徒向益希旺波请求参禅(破坏他修法），于是(益希旺波)逃走”。
娘•定埃增和巴·赛囊同为上代赞普老臣，是否个人有旧仇不得而知。
娘氏和韦氏（巴·赛囊所在家族）都是从苏毗兴起的大族，娘氏在松赞干布时期遭受打击后，韦氏却独受重用。
两个家族是否从那时起就有旧仇，史书上也没有记载。
不过，我们似乎能从桑耶寺堪布的接续上，看出一点端倪。
寂护大师死后，继任堪布是韦氏的巴·赛囊。
巴·赛囊逃走后，连续几任堪布都是韦氏僧人。
娘•定埃增掌权后，韦氏家族开始没落，继任堪布都是娘氏成员。
还有一点更要命，娘•定埃增在未皈依无垢友门下时，曾在师从汉僧学习禅宗教义，长达七年之久。
在桑耶佛诤中，禅宗领袖摩河衍的助手娘•夏弥，在被判负后自残而死。
从这些迹象看来，娘氏有可能最初是禅宗势力的拥趸，禅宗势力败退后，才转向了天竺佛学。
娘•定埃增虽最终拜在无垢友尊者门下，成为大圆满法的祖师，但他却不是寂护大师所倡导的天竺中观派。
如果这些推测是真的话，那娘•定埃增在西藏历史文献中，籍籍无名似乎就可以理解了。
因为他对于韦氏的打击（或与巴·赛囊的个人恩怨），把他牵入了藏传佛教的正统之争。
《巴协》的作者巴·赛囊，当然不会为他说好话，而后世西藏教法史料的作者，也都有意避开这段公案。
也就在这种有意无意之中，功勋赫赫的一代僧相，成了史料中的隐身人。
宗教的正统之争必然是激烈的，朝中的政治争斗则更是你死我活的程度。
娘•定埃增打压韦氏，韦氏也没放过已经远离政治中心的他。
公元836年左右，韦氏大臣（韦•达那坚）发动宫廷政变，残杀了钵阐布贝吉云丹。
远逃外地的娘•定埃增，也被悉诺那巾杀害，成为这场惊天巨变的牺牲品。
参考书目：
《吐蕃钵阐布考》_张延清；
《吐蕃钵阐布考论》_王尧；
《吐蕃赞普墀祖德赞研究》_林冠群；
《河西吐蕃文书中的钵阐布》_黄文焕；
《吐蕃第一位钵阐布娘•定埃增桑波》_索南才让；
《从谐拉康碑文看钵阐布娘•定埃增桑波的地位》_索南才让；
详解历史细节，厘清来龙去脉，视角不同的中国历史！欢迎关注“白发布衣的藏地读行！”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家乡特色签约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