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Jim Hemphill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ASC Magazine（2020年1月10日）
中国史诗片《影》讲述了一个壮观而又基于历史的故事：公元二世纪的一位大都督因受伤必须休养生息，但他所属的王国的前景并不明朗。他从小就培养了一个替身，在朝堂和私人生活中都冒充他，并躲在阴影之中执行他的下一步行动。这个故事的主题意义——以对偶性、影子与自我的对比为中心——被摄影师赵小丁和导演张艺谋生动地表现了出来，两人自从《英雄》一片就开始合作。
随后，赵小丁在《十面埋伏》中晋升为摄影指导，此后他们又合作拍摄了《金陵十三钗》和《长城》等拥有极佳视觉景观的影片。最近，赵小丁还执导了他的第一部电影《三生三世十里桃花》（2017）。
《影》（2018）
《影》也许是他们合作的最令人惊叹的作品，它结合了利落的动作和细腻的人物刻画，将中国水墨画的视觉语言带到了银幕之上。本刊通过电话采访了赵小丁。
问：你和张艺谋是老搭档了，你会怎么描述你们的关系？
赵小丁：我们已经合作了十部电影，即将开始第十一部。对我来说，张艺谋不仅仅是一个合作者，更是一个导师。他比我早七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比我大十二岁，而且他一开始是做摄影的，所以我们有共同的语言，尽管我们确实需要彼此学习，而且在早期有很多分歧。他最初是我的老师，后来是同事，最终变成了朋友。我也目睹了他逐渐被大众接受的历程。
《英雄》不仅是中国电影业的一个里程碑，也是张艺谋的一个里程碑，在此之前，他只执导过偏艺术性的社会情节剧。《英雄》很重要，因为它表明中国电影人可以为广大观众制作一部大型商业电影。当然，《卧虎藏龙》也很受欢迎，但它不是由中国大陆导演在中国大陆拍摄的。在我们合作之初，张艺谋非常想要改变，去向商业化倾斜，更加强调动作，而我也想朝这个方向发展。
《英雄》（2002）
问：在你自己拿起了导筒之后，你和他以及其他导演的合作关系有什么变化吗？
赵小丁：当导演的经历确实改变了我的思维方式，让我更好地理解了导演是如何需要摄影来讲述故事的。我认为这段经历也让我更加全面，因为我不再只会关注如何获得最佳角度、最佳打光和最佳运镜；我还会关注技术如何帮助叙事推进和演员的整体需求。
问：关于《影》这部电影，你和张艺谋一开始都谈了些什么？
赵小丁：他第一次找到我时，只有一个基于中国历史事件的剧本草稿，不过很明确的是，这不会是一部传统的历史电影。在改编这些素材时，张艺谋说他想创造一幅电影版的中国水墨画；他一直想把这种感觉融入电影，但还没有做到。我们有很大的创作自由，部分原因是我们搁置了历史的准确性——人物的名字和基础事件都做了改编。
张艺谋想要十分中国化的基调和色彩。在前期制作中尝试了很多不同的调色板后，我们终于取得了突破，达到了比我预期更极端的中国古典美学的表达。中国传统山水画是我们最重要的参考。正如你可能知道的，它采用了一种与欧洲绘画非常不同的透视手法——它不是一种近和远的感觉，而是大和小。在广袤的景观之上，人显得非常渺小，山脉越靠后越被冲淡成虚无。这就是我们想要达到的效果。
问：你们还有其他的什么视觉参考吗？
赵小丁：有一个伟大的香港导演叫胡金铨，他拍了很多经典的武侠片。当然，还有黑泽明。《影》的整体感觉确实反映了张艺谋对黑泽明作品的喜爱。另外，在我们开始拍摄之前，张艺谋在洛杉矶观看了《疯狂的麦克斯4：狂暴之路》的特别放映，该片还没有在中国上映。
乔治·米勒创造了一个极为独特和风格化的世界，这一点启发了张艺谋；他对米勒这个年纪的导演能做出与他或其他人之前的作品如此不同的东西感到兴奋，他对这部电影统一、有机的景观有着强烈的反应——摄影、美术设计、服装、剪辑和表演都完美地融为一体。他说，「如果《影》也能做到这种程度，我就太高兴了。」实际上，在制作一部中国电影时，对每一个部门的目标都如此清晰是很不寻常的，但这正是我们想要的。
问：摄影机和镜头是怎么选择的？
赵小丁：我们使用Red旗下的Weapon Helium 8K和Arri和蔡司联合开发的Master Primes拍摄了5K画面，这些镜头给了我想要的鲜明对比。我们选择Weapon摄影机的原因之一是它相对较轻，因为我们有很多动作戏，就需要一些可以快速组装并方便移动的器材。而我们选择5K而不是8K画面，是因为它更有利于我们想做的慢动作镜头，而且对数字成像技术部门来说，存储起来也更容易。
我们经常用三台摄影机同时拍摄，这很有挑战性，但也很有必要；这不仅给我们提供了重组的素材，而且在张艺谋进入剪辑室后，还能帮助保持表演的一致性。特别是在快节奏和复杂的动作戏中，情感的传达和表演的连续性是必须要保持的。我们在其中一些场景中使用了四台摄影机，必须非常仔细地考虑哪些镜头对每个时刻最有效。有时广角镜头是最好的，而有时我们想用长焦镜头来「压缩」东西，以使镜头产生最大的冲击力。张艺谋和动作导演谷轩昭就每场动作戏都进行了仔细的讨论。
问：男主角邓超一人分饰两角，对于摄影来说应该也是不小的挑战吧？
赵小丁：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因为这部电影的处理方式和以往的类似作品并不一样。例如，《传奇》和《双子杀手》都非常依赖计算机合成技术，但在这部电影中，我们把所有东西都拍了两遍，邓超对他扮演的两个角色分别进行了全身、全脸的表演。我们在他的表演上很少使用计算机合成技术，也没有替换脸部。
我们首先拍摄了他更强壮、更健康的版本，即作为都督的替身——在他和抱病的都督共处一室的场景中，我们安排了一个替身演员，以便邓超有的放矢。然后邓超离开了片场五周，减重40磅，然后回来扮演抱病的都督，我们重拍了所有的场景。
因此，我们把同一部电影拍了两遍，同样的场景和布景，但这之间相隔了三个月，我必须保证灯光与我们第一次拍摄时的情况一致。而因为时间的流逝，布景可能发生了一些变化——布料可能褪色了一些，或者空气中的灰尘更多了——所以复制初版镜头的细节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但我们这样做是因为张艺谋希望邓超在扮演两个角色时都能充分地发挥，并且不想走任何捷径，所以我必须与我们的视觉特效主管王星会协调，找出哪些要在现场调整以及哪些需要在后期合成中处理。
我们发明了一种技术，可以在监视器中编排正在拍摄的内容，并配置了在现场可见的感应点，以确保角色在接触时动作的一致性。这是我、张艺谋、王星会和演员之间密切合作的结果。但你会惊讶地发现，影片中的视觉特效很少；大部分是微调，以使内容尽可能地保持一致性。
问：《影》中的动作场面很复杂，但清晰而优雅。这些场景和运镜背后的哲学是什么？
赵小丁：我们采取了一种相对克制的方法。事实上，我们曾一度讨论过使用完全静止的镜头，但制片人说服我们，如果我们走到那一步，我们最终会拍出一部过于小众的艺术电影。我们的目的是使运镜具有雄壮磅礴和莎士比亚式的风格。我们要在故事和表演中追求一种庄重，而有限的、有意识的运镜使之成为可能。
就动作而言，有一位伟大的中国动作导演，名叫谷轩昭——我们叫他Dee Dee——张艺谋请他为这部电影创造一种新的动作风格。我们想要一些与典型的武侠片不同的东西，在那些影片中，人们飞檐走壁、脚下生风。
这很好，但观众已经看过太多了。虽然《影》中的一些动作元素可能看起来有点不现实，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的想法是使动作尽可能地令人信服和直接：刀剑相接，拳拳到肉。我们并没有把它当作一部奇幻电影。至于武器，张艺谋做出了反映电影主题的选择，即以「柔」胜「刚」，以「阴」胜「阳」，水则比所有东西都更强大。
问：你们最终的调色是在哪做的，目标是什么？
赵小丁：我们是在北京与调色师曲思义一起完成的。我们的想法是保持整体调色板的一致，确保每一种颜色都与中国画范式所决定的艺术视觉相称，同时也要确保它不是一部纯粹的黑白电影。我们希望里面有带人情味的颜色，尽管在肤色方面，我们希望每个人看起来都偏向苍白，而不是健壮。即使在户外场景中，颜色也非常微妙；在出现了绿色的景观中，它是一种泛绿的灰色。说到底，这都是为了找到并保持张艺谋从一开始就想要的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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