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和简介 孟昭连金瓶梅方言研究及其他(1)

面对如此众说纷纭的局面,让人喜忧参半。

一部四百年前的小说,还能激起后世如此多的共鸣,引起大家如此热烈的争论,这显然是一件好事,表明《金瓶梅》在创作上的成功,体现了文本自身的艺术生命力。

人们对《金瓶梅》的巨大兴趣,固然与其独特的内容有关,更与它的写法,尤其是在语言上创新有关。

试想,我们竟然在一部数百年前的古代小说里「听到」了熟悉的「乡音」,「看到」了一个个似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受啊!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们的研究似乎进入了一个循环的怪圈,照此下去永远也不会有实质性的研究结果。我们不得不思考:我们的研究方法是不是出了问题?如何走出目前的困境?

作为古代小说研究的一部分,把方言研究与文学研究结合起来,并为解决某些文学研究的课题服务不是不可以,事实上,如果运用得好,它会在某些问题上显示出很强的科学性来,其结论也是具有说服力的,起码对人是有启发性的。

但就目前的《金瓶梅》方言研究的状况而言,显然是热情有余,科学性不足;外行人太多,专业人士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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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梦梅馆本

一)方言的语音如何确定?

那么多人兴趣十足地进行着有关方言的争论,那么什么是方言?如何确定一种方言?我想这个最基本的问题可能不少研究者并没有搞明白。我们不妨重温语言学家的说法:

方言是一种语言的地方变体,是共同语的分支。……一个大的区域方言,包括大体上近似的而有个别差异的许多地点方言。

例如,官话方言是个区域方言或叫地区方言,天津话、济南话、武汉话、成都话等就是地点方言。[18]

方言与那种方言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它们的差别表现在哪里?

近人研究汉语方言,着重语音系统的分析和比较,虽然不够全面,但在草创阶段还是切实可行的,因为长期的书面语言的统一对各方言有很大的约束力,方言间的词汇语法差并往往是细微的,不是十分显著的。[19]

所谓语言的要素是指:语音、词汇、语法。就是说,一种语言与另一种语言的差别要从这三个方面表现出来,虽然三个方面的表现不是完全均衡的。

方言作为共同语的一个分支也是如此。

就汉语的各地方言而言,最一致的方面是语法。有的语言学家甚至认为,除了某些小差别,例如在吴语方言和广州方言中把间接宾语放在直接宾语后边(官话方言里次序相反),某些南方方言中否定式可能补语的词序稍微不同外,汉语语法实际上是一致的[20]。

至于词汇,它的变化虽然比语法快一些,也还是基本一致的。这就是说,汉语各地方言之间的差异主要表现在语音上。

比如吴方言与北方话,尤其是同属北方方言的山东话、河北话、天津话、北京话等,它们在词汇和语法上都大同小异,所不同的主要是语音。

山东人学普通话,并没有多少新的词汇要学,一般来说主要在声调上作相应的变化,如「我们」在山东话里是第二声和第一声(wómēn),祇要变成第三声和第二声(wǒmén)就行了。

所以,判断方言的主要根据应该是语音,而非词汇。

令人遗憾的是,大部分所谓《金瓶梅》方言「研究者」都不明此理,功夫恰恰都用在词汇的搜集与解释上,祇要发现一个「面熟」的词汇,不论「口音」对不对,就毫不客气地归入自己的方言内,将之视作自己的「研究发现」。

显然,这是很荒唐的,当然也是非科学的。这也是造成同一个词汇,有人说是山东话,有人说是河北话,还有人说是吴语的混乱局面的根本原因。

比如「一抹儿」这个词汇,在山东、山西、河北、北京、天津等地口语中都存在,而且含义也大同小异,但读音并不相同,当我们在《金瓶梅》中发现它的时候,我们有什么根据把它说成是山东话、河北话或者山西话呢?

虽然在字面上我们似乎「认识」它,但它的声调是北京话的两个阴平呢,还是山东话的两个上声呢?这无从判断,所以也就无法确定它到底是哪一种方言。

这种望文生「音」的毛病有时连语言学家也免不了。

《金瓶梅》中有一个常用词「合气」,如《金瓶梅》第九回「你可备细说与我:哥哥和甚人合气?……」

第六十四回:「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出在他一屋里。」这个词中的「合」应该如何读?我翻检了多部辞书,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注为「hé」。但从现在仍然存在的语言现象看,并非如此。

「合气」,吾乡徐州及周围地区读作「géqì」,而不是「héqì」。

李申先生着的《徐州方言志》就收入了这个词,但他写成了「格气」,释为「因闹意见而生气」。

其实「格气」即「合气」。《西游记》第八十三回:「你那索儿颇重,一时捆坏他,阁气。」

这里把「合」写成「阁」,正说明二者应是同音。蒲松龄在《聊斋俚曲集》里则把这个词写成「咯气」,可见清代山东地区也是这个读音。

吴振清〈河北、天津方言中元曲词语例释〉谓河北部分地区也有「合气」一词,「合」亦读为「gě」,声调有小异。

事实上,口语中根本就没有「héqì」这个发音,这说明辞典编撰者不是在进行方言调查基础上注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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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方言志》

二)此方言与彼方言

实际上,对某一方言的确定必须具有排他性,确定《金瓶梅》的方言当然也是如此。

就是说,你除了要证明《金瓶梅》中的语言与某方言相符,还必须证明它与其他方言都不符。但直到如今,没有一个研究者可以做到这一点。

当然,也有人力图做到,最终还是无法说服人。如有的学者为了证明《金瓶梅》语言确属山东峄县方言,曾找了十几个方言词读给邻县人听,据说他们都不懂。

而反驳者马上说,这些词语「看起来很有挑战性,但笔者请专门研究语言的同志协助调查,发现这些词语不仅和峄县同属淮北土语群的峄县邻邑如徐州人懂得,甚至不属于淮北土语群的其他华北次方言区的同志也懂得不少」[21]。

有人从《金瓶梅》中找出一百个词语,当成所谓「东北方言词」加以释义[22],却被别人指出在这一百例中,至少有四十六例并不是东北方言,而是广泛通行于北方的词语,且在《现代汉语词典》上都是可以查得到的[23]。

《金瓶梅》方言的研究者们似乎都在不断重复着这个错误,这也正是他们的结论难以服人的根本原因。

试想,当你不厌其烦地以自己的理解为那些各地都有的常见词语释义,并说这是你们家乡方言的时候,人们如何能相信你?

这种情况不止《金瓶梅》研究存在,其他古代小说的研究中也出现过不少。

如王古鲁先生注《初刻拍案惊奇》,就常注某词某词为「吴语」,如「转来、转去」注云:「吴语,同回来、回去。」「后生」注云:「吴语称年轻人做「后生」或「后生家」。

后来语言学家李荣先生就此指出:

「其实闽语、客家话、赣语、湘语、皖南也说『转来、转去』。晋语、粤语、闽语、客家话、赣语、皖南也说『后生』。」[24]

像这样一些使用范围颇广的词语,本来就是通用语,不能祇根据它们在吴语中使用,就称之为「吴语」。

再如《红楼梦》的方言,公认是北京方言。但也有人提出《红楼梦》 「京白苏白夹杂」是,「纯粹京语和地道吴语并存」的作品。

所举吴语有惫懒、狼抗、物事、事体、事务、挺尸、下作、人客、黄汤、小菜、滚水、面汤(洗脸水)、面子(粉状物)、杌子、齐整、痴子、呆子、闹黄了、老货、灌丧[25]。

反驳者马上将这二十个所谓「吴方言」词加以分析,证明这些词也广泛应用在其他古代戏曲小说中,如元曲、《醒世姻缘传》《儿女英雄传》中就有惫懒、物事、人客、黄汤、小菜、齐整;

《儒林外史》中也有事务、下作、灌丧、挺尸;《水游》《西游记》《金瓶梅》中也有狼犺、事体、滚水、面汤、杌子、老货;

直到现在,「面子」「闹黄了」还在北方口语经常使用26。看来某些还保留现代吴语中的词汇,明清时很可能是通语,是小说家们所共享的词汇。

语言学界有一句名言:「说有易,说无难。」仅知道某个词汇在自己熟悉的方言里有还不行,还要进一步知道它是否还存在于其他方言里;

而要知道后一点,不进行全面的方言调查,不掌握丰富的方言资料是做不到的。

正因为是方言词,其中不少在官话中没有相对应的词,所以小说的作者常常信手拈来,它究竟应该如何读,如何解,这是一个令人十分头疼的问题。

但往往有人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结果就不免出笑话。比如最早的一位「吴语说」主张者陈蝶仙,把书中极常见的「达达」释为吴语的虚词,作「云云」解,就很可笑。

「达达」在《金瓶梅》全书中出现极多,是书中最活跃的词汇之一。

其实这个称呼通行的地域十分广,西至陕西,南到江浙一带都有把爸爸称作「达达」的,祇是读音稍有变化而已;若作「云云」解,会使书中的很多内容难以讲得通。

还应该指出,一些人研究《金瓶梅》方言带有强烈的功利目的,祇是把它当成作者研究的一部分,为了支持自己的论点,常常先入为主,望文生义,甚至不懂装懂,强作解释,结果是南辕北辙,离题万里。

如《金瓶梅》第六十四回写了玳安的一段话,极言李娇儿、潘金莲之吝啬:

「祇是五娘和二娘,悭吝的紧。他当家,俺每就遭瘟来。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祇称九分半,着紧祇九分,俺每莫不赔出来!」

有人把「会胜」解为「划算」的借字,「绑着鬼」解为「碰着鬼」,「绑」是「碰」的音转,然后断言这是安徽徽州方言,别人都不懂的。

然而「绑着鬼」在书中出现了四五次,以「碰着鬼」来解释就使语感很强的句子完全不通,本来很生动的口语变成了病句。

再如第六十二回有这样一句:

「递了三钟酒与韩先生,管待了酒饭。江漆盘捧出一正尺头、十两白金与韩先生,教他攒造出半身。」

句子本来也很通顺,有人自己读不懂,却故作曲解,把「江」说成「端」的徽州读音,是动词[27]。

明代方以智《物理小识》载「漆不取液则自毙,……种宜腊月。朝鲜国有黄漆树,似棕,六月取汁,漆物如金。今广漆则黄,江漆则黑。」[28]

此处「江漆」与「广漆」相对,很明显是指一种漆,「江漆盘」

即用江漆髹涂的盘子。若把「江」理解为动词,后面还有一个动词「捧」字,此句还成什么话?像这种点金成铁般的「研究」,我看还是不要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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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汉语研究概况》

三)今方言与古方言

语言学家有过这样的忠告:印证方言要采取慎重态度,不能随意地说古代的某词就是现代某方言中的某词。

由于语音历史演变的原因,即使那些字面上看起来与现在完全相同的词汇,它的读音与含义也未必与现在完全相同,必须运用比较的方法找出对应规律。

在这方面,要防止主观臆断的毛病,而这恰恰也是《金瓶梅》方言研究者经常犯的一个毛病。

即使我们在《金瓶梅》中发现了自己很熟悉的词汇,甚至「感到非常熟悉的乡土气息」,但在兴奋之余你也得静下心来,理性地看待你的这些「发现」,不能一厢情愿地把书中的一切都看成自己家乡发生过的旧事。

虽然某些词汇至今还活在你的家乡父老的口语中,但你如何证明这些词汇四百年前就已经存在于你的方言中?反过来说,尽管某些词汇现在已经不属于某方言,但四百年前是否也是如此?

这些问题都必须拿出充分的证据来回答。

我们知道,语言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变化的,而语言三要素中,数词汇的变化最为活跃,试想最近十几年新词汇的出现,真有令人目不暇给之感;

而回过头去看四五十年前的词汇,又不免生恍若隔世之叹!几年几十年尚且如此,那么百年几百年词汇的变化又该如何?

当然,考虑到现代科技、交通等因素的发展,古代的变化显然不如现代如此迅疾,但受到朝代的更替、人口的迁移、风俗习惯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一个地方的方言也是在不断变化着的。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某地的现代方言绝对不会与四百年前的方言完全对应,多多少少要有所变化。

比如《金瓶梅》中第二十四回详细描写了走百病,主山东说的学者承认「走百病」这个词峄县人是不懂的,因为现在的峄县没有这种习俗了;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明代的山东也不存在走百病的习俗呢?那可不一定。

明人谢肇淛《五杂俎》卷二明明载「齐鲁人多以正月十六游寺观,谓之走百病」,峄县正是齐鲁之乡,想来也不会例外。

事实上,明清时期走百病之俗遍布大江南北,南到广东、湖南[29],西至陕西[30],所在地域十分之广。

生活中存在着这个习俗,文学作品及方志中又常常写到它,所以明清时人们对「走百病」这个词不会觉得陌生,当时恐怕连方言词都很难算得上。

再如有人针对张惠英在〈《金瓶梅》用的是山东话吗?〉中所列的「吴语词」指出:「《蒲松龄集》和《醒世姻缘传》反映了十七世纪的山东话。」

而张文认为《金瓶梅》中非山东话的一些词语,在这两书中有。例如:丁香、厨下、八步床、式、太、卵、帖、下饭、老娘、堂客、田鸡、黄芽菜、、、房下、韶刀、不消、走百病[31]。可见,这些词语在十七世纪的山东话中是存在的,我们不能根据它们现在的方言归属就断言明代也是如此。

(未完待续)

注释:

18 黄景湖《汉语方言学》,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 1985 年。19 袁家骅等《汉语方言概要》,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 1983 年。

20 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北京:商务印书馆 1979 年。

21 李时人〈贾三近作《金瓶梅》说不能成立〉,《徐州师院学报》1983 年第 4 期。

22 李凤仪〈《金瓶梅》东北方言词一百例〉,《大庆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5 年第 1 期。

23 李雪〈〈金瓶梅东北方言 100 例〉指误〉,《大庆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6 年第 1 期。

24 蒋绍愚《近代汉语研究概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4 年。

25 戴不凡〈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北方论丛》1979 年第 1 期。

26 陈熙中、侯忠义〈曹雪芹的著作权不容轻易否定〉,《红楼梦学刊》1979 年第 1 期。

27 程启贵〈金瓶梅研究奇人苟洞〉,《江淮文史》2004 年第 2 期。

28 《广东新语》卷二十五曾引此句,谓「宓山谓广漆黄,江漆黑。予谓黄者火之神也。南方火盛,漆得火之神多,故黄也。」顷见网上有散文〈姑苏赏雨〉也写到「江漆」:「洗得乌黑发亮的瓦和江漆斑斑的高棂,使她有种诗意的美丽,而这样的美丽,唯有雨天我才得一见。」

29 《广东通志》卷五十一:「十六夜,妇女走百病,撷取园中生菜,曰采青。」《琼台志》云:「十六夜,男子稍避,妇女聚出,或探亲、抛桥、揭庙,名曰走百病。」嘉靖《常德府志》云:「妇女相邀,成队宵行,名曰走百病。」

30《陕西通志》卷四十五引《临潼县志》:「十六夜妇女出游谓之走百病。」

文章作者单位:南开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孟昭连<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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