诨名趣话

原创 许文明

贱名怎么起(诨名趣话)(1)

1

人民公社化时,队为基础,一个生产队就是一个大家庭。那时,凡能顶得上劳力、半劳力的男女社员,年头到年尾在一起劳动,朝聚暮散,同顶一片蓝天,同享大自然的温凉。社会体制把人们的命运熔铸在了一起。

生产队,这个特殊的团体,就像一个话剧团,一个歌剧团,一个杂技团,更像一个综合的曲艺团。而每一个人民公社社员,几乎全部都是演员。人民公社在历史上存在了二十多年,风云变幻,政治运动接连不断,但生产队社员们所从事的主要工作,就是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农业劳动。他们的生活方式单调,物质生活贫乏,精神生活,在那年代,更是贫乏。但是,他们在繁重、单调的农业劳动中,创造了特殊时代的特殊文化形式。中肯地说,这些文化娱乐形式、内容,实在上不了“纲鉴”,但是,他们上演的许许多多喜笑怒骂的“经典剧目”,真应当载入史册。

“诨名剧”就是最有特色的剧目。

我们沂蒙山人,给人起外号叫起诨名。一个生产队,常在一起干活的男女社员,少则五、六十口子,多则八、九十号人马,不管那一个生产队,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你说谁没有诨名?有一次,我小儿子数算起生产队里每个人的诨名来,问我:“爸爸,咱们大队谁都有诨名,怎么哑巴叫驴二爷爷没有呢?”

我失笑,说:“‘哑巴叫驴’是什么?”

儿子一愣怔,说:“我还以为‘哑巴叫驴’是他的名子呢。”

由于诨名的普及,即便是耄耄老人或没扎牙的孩童,也都因其子女或父母的诨名而改变对他的称呼,如:“蛰刺猬他娘,蹦豆子他爹,炮筒子他闺女,洋镐他儿子”等等。老子诨名叫“老鼬子”,他儿子就成了“小鼬子”;儿子叫“套筒子”,他老子就成了“老套筒”;老子叫“老草鞋”,三个儿子,老大成了“大草鞋”,老二成了“二草鞋”,老小就成了“小草鞋”。老少几代共戴一个诨名帽子的家庭,多的是。

2

起诨名的依据五花八门,起的诨名更是千奇百怪。

有根据其小名演化而来的。

过去,农村孩子起小名大都稀奇古怪的,什么“黑狗、母猪、山羊”之类,什么“稳住、踩住、拴住、坐住”,什么“小引、小隔、小换、小免”等等。

有动物类的,有植物类的,也有季节时间类的,如“春、秋、冬,正月、六月、八月、腊月”,稀奇古怪,数也数不清。于是,从小名上生发出许多诨名来。

有个社员小名叫“善”,生肖属狗的,二者本没有什么联系。因为阉割公狗叫“骟狗”,骟过的狗毛往往长得很长,挠蓬在一起,很难看。这个叫“善”的孩子,从小邋邋蹋蹋,头发经常乱蓬蓬的,有人便把他小名和属相加在一起,他的外号就成了“煽狗”。

有个姑娘小名叫“雪儿”,长得白白胖胖,挺可爱的。我的家乡一带把身上有白花的小母牛叫“雪里半壮”,这“雪儿”就有了“雪里半壮”的雅号。

有亲兄弟俩,大的小名“陈粮”,老二叫“仓囤”。兄弟俩都有个毛病,好结伙出去小偷小摸,背地里,人们就说这兄弟俩象屎壳螂搬屎蛋一样,一前一后地往家搬东西,于是老大得绰号“屎壳螂”,老二便叫“仓老鼠。”不知何故,“屎壳螂”后来又演变成“将军”,就是头上有两个角的大屎壳螂。尽管“将军”叫起来雅观,其实一回事,还是屎壳螂。而老二的诨名中带“仓”字,有点犯忌讳,后来就叫成“土耗子”,简称“老耗”;还有一个青年,小名叫“满粮”,就随着电影动画片<<神笔马良>>谐音,“满粮”成了“马良”。

从小名演化成诨名的多得数不清。

3

有根据其体貌特征,外观形象起诨名的。如上面提到的“洋镐”,就是因为他的脑袋特别,额头和后脑勺特别突出,左右两颊则又偏又瘪,脖子又细又长,不知哪位才子给他起了个诨名叫“洋镐”。

有一个开拖拉机的,长得又高又瘦,外号“干巴豆角”,简称“老干”。这师傅是我们生产大队第一代拖拉机手,在交通工具极不发达的年代,“老干”在我们家乡一带是很有名气的,四外八乡叫他真名的不多,几乎全他叫“老干”。

邻村,也有一个拖拉机手,小时候左眼皮上长疖子,好了留下一个疤,那只眼好象一直往上翻着,五官又长得有点猴相,就挣了个外号——“翻眼猴子”。

“老干”和“翻眼猴子”经常结伙外出拖运东西。他俩人之间互相称呼,他叫他“老干”,他叫他“老翻”。

有一次,两人各开拖拉机进城拉氨水,返回路上,一个老汉要搭他们的车。先拦住了“翻眼猴子”。这师傅很会推辞:“你没看见,氨水囊鼓鼓囊囊的,上晃。你等等,坐后边干师傅的车吧。”

说完,开车走了。

老汉只好等。

少顷,后边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来,老汉截住,一连声地恳求:“干师傅,干师傅,行行好,捎我一段路……”

“老干”知道是谁做的祟,也不解释,下颌一扬,示意老汉上车。老头爬上拖拉机,感激不尽,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说:“干师傅,好人哪;干师傅,心善;干师傅……”

开车的“干师傅”大吼一声:“不愿坐就下去!干干干,我多么干!”

老头吓得缩了一下脖子,再不敢叫“干师傅”了。

加大了马力追上了“翻眼猴子”,“老干”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翻眼猴子,我把你的好眼也剜了去!”

“翻眼猴子”忙陪笑脸,说:“干师傅,对不起,往后俺叫你干爹还不行……”

有个社员叫承田,长得腿细腰细脖子细,头小脸窄个子长,最胖的时候还不足90斤。人小,鬼心眼可特多,挣了个外号叫“ 蚂蚁精”。

同生产队还有个社员,个子只有一米五几高,胖得肚子又圆又鼓,脸横着比竖着还宽,嘴又大,人们管他都叫“气蛤蟆”。

久而久之,这 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两个青年,不光对自己的诨名默认了,时不时两人还互相用暗语攻击呢。“气蛤蟆”看到“蚂蚁精”往家搬东西,就没名没姓地说:“看来,老天快下雨了,有些精灵早知道,开始搬家了……”

“蚂蚁精”听了,也不愠不火地回话,说:“老天下了坏雨,老蛤叫不出声来,你看,肚子气得快放炮了。”

一来一去,全是含浑话,不知道里表的,谁能听出是什么意思?

也有根据某人平时的习惯、逸事等给他们起诨名的。

一个姓江的青年,从小走路就不紧气,慢慢腾腾,两只脚东歪西歪,即便来了急雨也不会紧走几步。有一年,生产队里派他爹去看瓜,小江天天都要给他爹送午饭。一天上午,本来就晚了,他走路又慢,送到瓜地时,日头已经晌午歪了。老头子饿急了,指着走路歪三拐四的儿子说:“郎当、郎当,晌午饭郎当到后晌,哪辈子你才不郎当!”

不想,爹训斥儿子的话,被别人听去了,见了面就重小江“郎当,郎当”,他的诨名就这么“郎当”起来了。

还有一个青年,打小不听话,也懒得干活,他爹每次教训他,总是说:“你是标准的破车子,不勤楔巴着,你就不好使唤!”于是,他就有了“破车子”的头衔。

他和“郎当”在一起干活,老是叮叮噹噹地用暗语互相攻击。“破车子”开腔说:“天不早了,不抓紧干活,都是谁在那儿“郎当!”

“郎当”则不紧不慢地反唇相讥:“我看你又欠楔巴了!”

“洋镐”听了,忍不住笑了一声,“破车子”又抓住了火口,立马转向他,说:“再郎当,给你一洋镐。”

“洋镐”则嗡声嗡气地送上一句:“破车子可经不住镐头劈。”

…… ……

就这样,一边干活,一边你攻过来,我顶回去,农田里不时爆发出阵阵欢笑。劳累,似乎随着这欢声笑语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这奇特的群口相声中,各人操弄着自己的工具,干着相同的营生。天长日久,年年月月,生产队的社员们,就在这座上顶天,下踩地的大舞台上,不分长幼,不分性别,不分辈份高低,自编自演,现编现演着生动欢悦而又别致的活报剧。围绕诨名而演出的“群口相声”,更是世界少有的经典曲艺,别具一格,精彩至极。

干一通农活儿,累了,队长下令休息。几十号人蜂拥而散,来到地边地头上,各自找位置坐下休息。抽烟的掏出烟锅,伸进烟包里摁烟末,你点上,我对火,几十缕青烟从人群里冒出来。有的则用孩子作业本上撕下的写字纸卷喇叭烟卷。那些不会抽烟的,怕烟熏,不愿意和拿“捅腚棒子”抽烟的挨着,远离他们,用指甲掐草棒玩儿。此时,若没人说笑,那才真叫死气沉沉。死气的休息,照社员的话说,是越休息越劳累。就盼着有人挑起事端,掀起打嘴仗的波澜,在说说闹闹中享受着劳动间隙的欢乐。

打嘴仗的中心内容,每每离不开诨名。

有一回锄地,地埫子长,几个来回下来,各人都汗流满面。此时,烈日当空,一丝风也没有,天气闷热。大家终于盼来了队长休息的命令,各人奔到地头上几棵老椿树下,抢占荫凉。

刚坐下,那个诨名叫:“呱呱鸡“(山上一种小野鸡)的姑娘,首先挑逗起来,说:“吹破天,你跟风老婆睡觉去了咋的,怎么闭了风门,连18级的小风也没有了?”

“十八级小风”是“吹破天”老于吹的故事。他说,有一回海上刮起了一阵小风,只有18级,将一艘万吨巨轮,离海吹出去了800多里地,楔在地里,连桅杆都不露头。要是刮起大台风,还不连海也翻过来。

此时,“吹破天”老于叼着烟袋,正愁找不着消遣的话题,叫“呱呱鸡”打起引子,就煞有介事地说:“今天不吹,我说个真实故事大家听听…...”

老于说完,故意卖关子,只管巴达着嘴抽烟,就是不打腔。

有个诨名叫“警犬”的说:“吹破天叔,你有屁就快放,装在肚子里不怕憋坏了屎包!”

“吹破天”嫣然一笑,把烟嘴抽出来,大家不知他又吹什么,侧着耳朵听。“吹破天”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子,开始讲了:“我有一个朋友,鼻子特别灵,别人放个屁,他稍稍一闻,立马就知道吃的是什么饭菜。”

说着拿眼瞟那位“警犬”

“警犬”说:“老吹,你乜斜什么眼!”

“吹破天”并不理会,继续说:“有个人偏不信,说,‘你这鼻子能赶上狼狗的鼻子灵?’于是,他独出心裁,做了一道特殊的菜,要测测这个人的鼻子到底灵不灵。你们猜他做的什么菜?……”

“什么菜?”好几个人急着问。

“他上山逮来一只呱呱鸡,回家又杀上了一只家养的秋鸡子,掺在一块炖。至于调料吗,他既不放葱花,也不放姜末,更没有放麻椒茴香味精面,你们猜他放的什么?”

“什么?”

“嗨嗨,他竟然砸上了一小块尿壶碴子。”

众人大笑,一齐说他胡嚼舌根子。他也不介意,继续讲:“他先用砂锅子炒了一火,又改用瓦罐盆去燉。然后,拤了一蒜臼子蒜泥,蘸着二合一的鸡肉,不澄渣地吃了个净光。吃完,就去找那位灵鼻子伙计,说:‘这回,你要能闻出我屁里的成分,我就请你吃一顿又嫩又鲜的雪里半壮牛肉。如果你闻不准,那你就请我喝一顿一口焖的老干熥白酒。’‘警犬鼻子’把嘴一撇,说:‘什么复杂屁我没闻过,就你那泔水清子屁也能难倒我!’

‘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闻准了才是真把戏。’说着,‘嘣’的一声,放了一个响屁。对方鼻子搐了几下,说:‘你的屁,味儿怎么怪怪的?’‘咋怪法?’对方耸着鼻子,说:‘家养的秋鸡子肉里,掺和着呱呱鸡肉味儿,先用砂锅炒了后用瓦罐盆燉,糊糊醲醲还掺杂着一股臊气味儿……’”

没等“吹破天”讲完,立时惹起民愤来,群起而攻之,一齐向他身上、头上扬沙扔泥撇石头。有人骂:“吹破天,你是标准的日本鬼子,坏坏的,名符其实的‘八格牙鲁’”!

原来,他讲的这个荒诞故事,是把生产队里许多人的诨名串联起来胡编的。那个因自称鼻子好而叫:“警犬”的、那个“呱呱鸡”就不说了。“秋鸡子”是因为一个社员,经常习惯缩着脖子,揣着袖子,象秋天还没长羽毛的鸡一样,天一冷就缩头缩脑的,像只怕冷的“秋鸡子”。至于“尿壶、砂锅子、瓦罐盆、蒜臼子、雪里拌肚、泔水清子、糊醲蒜、一口焖、老干熥、不澄渣”等,全在这群人里。被涉及到诨名的人,不约而同地围上去,把“吹破天”扳倒在地,四爪朝天,几个人抓着他的手脚打他的夯。没参加打夯的在一边充当啦啦队,高喊:“一二,使劲!一二,使劲!非叫吹破天尝够一口焖的老干熥不可……”

闹得热火朝天,欢声笑语在山间回响,在田野上飘荡。这时,队长一声喊:“下手干活了!”于是,人们停止了打闹,各人擦着笑出的眼泪,拍打着腚上的泥土和草屑,抄起锄头,又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劳作。“嚓嚓嚓”,几十把锄头摩擦土地的响声此起彼伏,似乎,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剧目,几乎天天都有。

4

以上提到的诨名就不用说了,没提到的人,谁没诨名?有的一人诨名就有一大串。诨名涉及到的事物,上下五千年,东西南北中,无奇不有,你象八贤王,皇娘娘、乌纱帽、窦尔敦、哈密嗤、秦桧、二子、耩子头,铲翅子、泥鳅、螳螂、花翅子、老鼬子,蛰刺猬,老套筒……应有尽有。

女的也不例外,凡常在生产队里劳动的姑娘、媳妇,哪个没有诨名子?

有个姑娘辫子又粗又长,干活时,一甩,在脖子上缠两三圈。有人就根据皮影戏里那个自称是“王二大辫儿”的姑娘,也送给了她一个“王二大辫儿”的名号。还有一个姑娘,走路特快,人们送她一个外号叫“一溜风”。又一个姑娘,平时娇滴滴的,爱打扮,有人就给她起了个诨名叫“酸石榴”。

有个姑娘叫“梅兰菊”,实际这是她的诨名。这外号很有来历。她本来叫李兰菊,一个姑姑是军官,住在北京。有一年刹秋后,李兰菊去北京过姑家。北京,是共和国的首都,可不是一般的城市,名事名人多,平民百姓有几个随随便便能进北京的?人家李兰菊托了姑姑的福,去了首都北京。她回来,到处炫耀北京之行的不凡经历,逢人便谝她的收获和见闻。她谝的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梅兰芳。

她情深意笃地说:“俺姑姑家房子窄巴,人多了住不下,她介绍俺到梅兰芳家去住。哎呀,梅姐真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美女!”

李兰菊说得绘声绘色,俩人一见如故,梅兰芳对人那个热情劲就甭提了!吃饭一桌,睡觉,非要和她一铺同榻不可。一连住了七、八晚上,两人扳着脖子搂着腰,几个晚上窃窃私语到天亮。最后,在梅兰芳的执意要求下,二人焚香磕头,结为金兰姊妹。临走,姊妹二人,依依不舍,挥泪而别……

李兰菊左一个“兰芳姐”,右一个“兰芳姐”,眉飞色舞,情真意切。

说实话,那时节,我们山里人,不知梅兰芳是男是女,芳龄几何的人不在少数。李兰菊只知道炫耀,只想把自己一个山妮子和一个京剧名旦连在一起,以此来提高自己的身价,就忽视了一个问题:梅兰芳到底是男还是女。她这一谝,谝出了天大的笑话,就有人把李兰菊改就成了“梅兰菊”。

还有“孙二娘、蝴蝶迷、沙蚂杆、酸枣核、柿子萼、王二逛荡……”女人的诨名也是多的数不清。

有时,男女社员,分成两个阵营,互相用对方的诨名对攻,象对山歌一样,充满着诙谐与情趣。

每次斗诨名,大多由男的挑起,一旦惹起女将们的火来,象决了口的闸门一样,会把男方攻击得一败涂地。有时,把某个人的一串诨名,编排成顺口溜,像背诵绕口令一样,一口气说出来,妙不可言。

有一次,一个诨名叫“南蛮子”的男社员,不经意地说:“俺家的小母猪,嘴好快呀,一会儿就吃一大盆子。”

说的无心,听的有意,诨名叫“快嘴”的姑娘却心惊了,立时反攻回去,把“南蛮子”的一串诨名,有节奏、有韵脚地喊了出来:“南蛮子、狗肉丸子、铁板洋侨皮盘子、牵着獗牛打栏子……”这一串风马牛不相及的名词,全是这位“南蛮子”的外号。

他的诨名这么多,每一个都是有来历的。

有一次,这位社员出门喝喜酒,回来,有人问他酒席上有几种肉丸子,他说:“谁知道是猪肉丸子还是狗肉丸子,反正好几样。”

有人问他:“喜宴上还上狗肉丸子?”

“兴许会有。”

于是,这家伙在一大堆诨名中,又多了一个“狗肉丸子”的雅号。

我们这一带把公猪叫作獗猪。他家母牛下了个牛犊,有人问下的什么犊,他说:“好象是头獗牛。”他又添了一个“獗牛”诨名。

“打栏子”是给母猪配种,他的小名又叫栏子,于是,一提起他“獗牛”的诨名,就自然联想起他的小名,顺嘴就叫成“牵着獗牛打栏子”。至于铁板、洋侨、皮盘子等诨名,都是因为他平时说话出格,反倒都成了他的诨名。

“南蛮子”的诨名也是有来由的。我们这里把南方人统称南蛮子,咱说的这位老兄,上学时,考试老是倒数第一,老师说他:“你瞪着俩大眼,活像个宰牛的,怎么学习一窍不通呢!”

他理由十分充足,反驳老师,说:“俺爷爷说了,我们家的祖坟地里,被南蛮子埋上他们老祖的骨灰罐了,脉气都攻了南蛮子,要不,我也一定成个南蛮子。”

哄堂大笑,此后,谁见了谁叫他“南蛮子”。

给谁起诨名起惯了,随时都可抓住他的话把变成诨名。有一次,劳动间隙休息,有人问“南蛮子”:“你到底有多少外号?”

他只是笑,不答腔。于是,几个人你接我和数算他的诨名,一凑,竟然一二十个。他自己自嘲地说:“二十个屌还多!”

这下好了,又挣了一个雅号——二十个屌。

这一个人的诨名,就有这么多故事。全生产队,全大队,该有多少有关诨名的故事?

5

在紧张、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只要总有人有事没事地挑起事端,就会产生许多轻松的气氛。

一个男的说:“天真热,有个‘酸石榴’解解渴多好。”

“酸石榴”的姑娘一听,原来是“窦尔敦”在挑衅,立马回敬一句:“听说有人去盗御马,被马子踢去了一只耳朵?”

又一个男子接上:“老窦不傻,每次出征,他不都是约上孙二娘一块吗!”

“孙二娘”一听,是“老鼬子”插嘴,马上顶回去:“那得去找黑嘴黄老鼠想办法。”

叫“泥鳅”的青年插上说:“跑得快一点,一溜风就无影无踪了……”

“一溜风”立即说:“谁有你的把戏高,一头扎进紫泥里就土遁了……”

就这样,一边干活,一边你接我和,连明话,加暗语,个人绞尽脑汁,把别人的外号拐着弯子,转着圈子抖搂出来,诙谐、幽默、艺术,简直令人拍手叫绝。不管牵涉着谁,谁也不生气,谁也不记仇,嘻嘻哈哈,其乐无穷。

要收工了,记工员记工,问:“铁匠锤大叔今早晨来晚了半时对不对?”

“恁娘的‘丫虎子’,老子只晚了半袋烟功夫。”

“皮笊篱二哥来了吗?”

“皮笊篱”马上说:“快记,回家吃你老婆的‘甜柿子’去吧。”

放工路上,还是少不了有人打逗取闹。一个说:“晚上睡觉,可别忘了拿尿壶。”

“尿壶”开了腔:“忘了,就尿在蒜臼子里。”

进了村,最先到家的一位刚要进门,有人在后边喊:“看看,俺嫂子是不是包的菜包子”?

“菜包子”回头嘱咐一句:“家去别忘了你那‘土蛋壶’老白干!”

早晨出工,一见面就对上了:“大叔,今晚上没做梦吃碗‘萝卜丸子’?”

“萝卜丸子”大叔马上说:“做了,只啃了一块‘吹蹄子’,咬不动。”

就这样打着诨名的嘴官司开台,奏响了一天劳作的序曲。

6

农忙季节,为了突击农活,生产队往往加夜班干活。加班时队里要准备点简单的夜餐,如熬一锅地瓜绿豆稀饭,玉米碴子大锅粥,有时还蒸几锅一拉面卷子。在一起吃饭,几乎每个人的诨名都要上席,这个说:“先给‘八贤王、皇娘娘’盛上,人家戴着‘乌纱帽。’叫‘哈蜜嗤、秦桧’先焅着,谁叫他们是‘二奸王’呢。”

那个说:“先让‘雪里半壮’吃,填饱了肚子好拉犁拉‘耩子’。”

“‘孙二娘’开黑店,专蒸人‘肉包子’吃,今晚上叫她改改口味,喝碗咱们的‘地瓜瓤子’绿豆饭吧。”

“别光顾了说,小心砸了‘砂锅子’!”

忽然有个青年大叫起来:“快看,‘大树行子’婶子喝了一‘瓦罐盆’了!”

被叫作“大树行子婶子”的老婆把眼一瞪,厉声说:“再嘴贱,我踹死你这个‘土鳖子’!”

…………

几十号人聚在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地当饭桌,月光是天灯,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自自在在地举行着特殊形式的聚餐。锅碗瓢盆撞击声,碗筷碰打声,打闹喜笑声,加上嗤嗤啦啦喝稀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组成一曲特殊的交响乐。这是什么气氛?这是什么场景?这是中国农村人民公社时代,非常普遍的景像,是那个时代一道美丽的风景。

不知谁“嘣”的放了个屁,马上有人喝彩:“好响头,不亚于万岁爷出京时放的‘登州炮’呢!”

‘登州炮’则说:“你再吱吱,我捏你的‘哑巴子’!”

许多人笑得喷饭。

舌战继续,各人的诨名继续上席。许多人已经打起了饱嗝。

这是一桌什么样的宴席呀,主食:绿豆熬地瓜;主菜:辣椒拌咸菜;筷子:高粱秸杆,可是,每个人竞然吃得那么香,那么甜,喝的如同琼浆玉液,就的如同猴头燕窝。而真正的调味品,却是让人开胃的外号、诨名。

7

有些人的诨名,往往与他们的某些隐私和一些不太光彩的经历有关。如有一个青年,办事小气,爱占小便宜,干起活来好投机取巧,人们就送给他一个外号叫“交易员”。这是讽刺他,也是针砭他。

交易员是从“经纪”演化而来的。过去集贸市场上专做生畜交易的人,叫“经纪”,俗称“摸裉子的”,也叫“打钩的”。啦买卖时,经纪人先把手伸进卖主的衣裉下,探问多少钱能出手;又到买方那边,用同一动作探问能出多少钱。买卖两方全蒙鼓里,任由经纪人来回摆弄。他在衣裉底下伸指曲指,讨价问价,双方都以为向着自己,实际上都被经纪人耍着。一旦成交,经纪人是明着要一份,暗着又捂下一份。所以,人们一说起“经纪”,就理解为小气、贪心的意思。后来,“经纪”改称作“交易员”,名改了,可总改不了人们对这个行当的印象。

还有一个社员,外号叫“裤茬子”,这诨名有什么来由?

这年春天,这青年结了婚。一晃到了夏天,媳妇已经有了身孕。有天晚上,小两口到村外乘凉,媳妇说:“俺光想吃甜瓜。”

丈夫说:“黑更半夜的,上那去掏蹬(找寻)?”

“俺馋……”

丈夫想了想,说:“呃,看瓜的二拐子老汉,每晚都到河沟里洗澡,咱何不趁机偷去。”

媳妇默许。

于是,小两口便悄手慑脚向瓜地奔去。果然,老头不在,小两口喜出望外。可是一无篮子,二无口袋,凭两手能抱几个瓜?还是媳妇机灵,说:“你不会脱下裤茬子当口袋?”

“对呀!”丈夫立即脱下短裤,用地瓜秧将裤腿扎住,一下子装了七八个大甜瓜。没等走远,看瓜的二拐子洗完澡回来,没穿衣服,发现有人偷瓜,顾不得穿衣服,一边喊,一边踮着腿追过来。小两口背起裤茬子口袋慌不择路地跑,不巧,叫地瓜秧绊倒,装瓜的裤茬子甩出老远。两人没顾上拿裤子,狼狈地落荒而逃。二拐子光着屁股,也不再继续追,嘟嘟囔囔返回去了。

“作贼三年不打自招”。过了一段时间,这青年对别人说:“人家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咱是偷瓜不着折了一条裤茬子。”听的人不以为然,说:“生瓜栗子枣,谁人碰上谁人咬,不就是几个烂瓜吗,还用得搭上一条裤茬子!”

“那可不行,要真叫二拐叔逮着,非得叫俺两口子用裤茬子背着瓜游街不可,那不得丢死!”

这倒好,偷瓜搭上一条裤茬子,却挣了个“裤茬子”的诨名。

我们家乡一带,把厨房里的一种小昆虫叫看家狗子,又叫土蛰子、伙螂。一个社员经常与他老婆打架,他老婆的诨名就叫“母狼”,打起仗来又踢又咬,又抓又挠,连命都不顾。有一次,这家伙被他老婆用手指甲抓得满手满脸都是伤,别人问他:“你脸上怎么了?”

他吱唔了半天,说:“睡得死,叫伙螂啃了。”

众人大笑:“就你家的伙螂啃人肉,该不是叫母狼啃的吧!”

从此,他便有了“伙螂”的外号。再后来,大概因为他家有伙螂,又有母狼,分不清档,他的外号就演变成“二郎神”了。

8

要细说起我们生产队、乃至全村(那时叫生产大队)社员的诨名来,那可不是一天半晌能数清的,至于诨名的来历更是探究不透。说是一种文化现象吧,又显得粗俗,说是纯粹的打闹吧,里面又有着浓重的文化含量。不管怎么说,作为那个年代的特殊产物,更是普遍现象,的确值得研究。

我老伴保存了一幅她年轻时的一寸黑白照片。保存了半个多世纪,自然弥足珍贵。我便给她放大了一张,镶在一个漂亮的镜框里。不久前,儿子领小孙女回来探家,小孙女指着照片,说:“哇赛,我奶奶年轻时好漂亮啊,大辫子又粗又长。”

正在我家玩的邻居说:“你奶奶不就是咱们村有名的‘王二大辫子’吗!”

我老伴伥然说道:“老了,大辫子都变成苘茬毛了。”

我取笑说:“要在那时,你不再挣个‘苘茬毛’的外号才怪呢!”

斗转星移,沧桑巨变,人民公社已经成为历史产物,当年叫着诨名互相打逗取乐的社员们,中年的成了古稀、耄耋老人,不少人已经作古。那时的毛头小伙子、豆蔻小姑娘,如今也都进入花甲之年了。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的诨名也随着人民公社的消失而被淡化了。可是,我总在想,在那个物质生活比较贫乏,精神生活,文化生活更是贫乏而又单调的年代,处于闭塞山区的人民公社社员们,在那种条件之下,用原始而朴实的豁达,营造出一个精神上的欢乐氛围,一种原始而又淳朴的文化风俗,是应当令人称道的。那些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的“雅号”,随着历史早已消失,却留下了一抹亮丽的色彩。尤其,如今,在构建和谐社会的进程中,人民公社社员们那种淳朴、乐观、融和、坦荡的精神和胸怀,不是很值得发扬和学习吗?

原载《铃子随笔》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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