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豆

任晋渝

这地方叫班村。不过,没有一家姓班的,也没有一处痕迹与班姓有关。班呢,其实是那个投笔从戎的班超的班。这个村其实是县城的北角。县城许多上班,做买卖的,在这边租住。时间一长,和村人打成一片。一起约看电影,打扑克,吹牛。这村人还种地。老早先是一个人十来亩,这会呢,半亩。地都被县里征用了,变成电视台、保险公司、县医院、县一中,老干局宿舍。不过,也托福离县城近,村人在县上的工厂、机关,找些临时工、协议工、合同工做,还是挺方便。有时头脑灵活的,还会找地方,卖菜。什么菜,自家地里的,畦里的。

地少了,就想着种些什么好,以前种茭子、谷、葵花,许多。这会儿,只种玉米。好锄。这玉米地,可以是自留地、责任田,也可以是房前屋后院子里。院子里就是畦。这地方人家院子好宽敞。种什么都行。不过一般会种菜。春天点下,到夏就收了。

崞县四大乡绅(崞县风情录任晋渝)(1)

菜的花样不少。南瓜、西葫芦、韭菜、胡芹、金针。镰豆是当然种的。不占地方。懒人家,玉米地里点几棵,连爬蔓的架子也不用搭。够自家用的就行了。勤矜的呢,不光搭好架子。还要种出些花活。譬如怎么种,才能相得益彰。镰豆花像兔子唇,团簇,颜色呢,白的、粉的、紫红的。配上南瓜花、黄瓜花。侍弄好了,一院景致。我是喜欢这些的,可以陶冶性情,只羡镰豆不羡仙。

于一个人家,镰豆好种。春风吹,先翻地。这地方春风,开始有些扑面寒。怎么个寒,多粉嫩一姑娘,让吹几天,起一脸皮。然后呢,多了许多村姑式的粗朴、简单。地皮呢,经冬吹,已经被刮得干净,只边边角角多了浮土。村里大善人,好说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会儿,我们便以为,浮屠便是浮土。浮土里有好东西。尤其是墙根下的浮土。孩子们经常蹲在那里,拿手一层层小心地扒开,念:“妖妖妖妖快出来,我给你回家蒸馍馍。”然后呢,出来个土鳖虫。这浮土其实很干净,拿手里,很容易就从指缝间滑下,正应了:“赤条条来去了无牵挂。”到春,却渐渐变湿了。有的是雪化了,有的是雨落了,还有的是隐在地里的潮气返上来。总之该湿的都湿了,该松软的也都松软下来。包括人心。这会儿的春风,就是暖的。

那会儿,母亲总是特别关注畦里的冰,是否消得一塌糊涂。某一天,她会喊我,“今天,把地翻了。”她喊我的时候,畦里的水已经渗得差不多了。地呢,湿得刚刚好,不洇不透。就像是,心情平复了。脚踩上去,不必怕鞋湿了。翻地的营生真的喜欢极了。知道那一院畦,便是这一年真正的收获。母亲总是会把她的畦经营得很好,很别致。她种的跟旁人家不大一样,有南瓜、丝瓜、苦瓜,有时是葫芦。不是地方上的西葫芦,就是葫芦。各点一两棵。镰豆最多。七八棵。她会搭架子,有捡来的,有要来的,也有从铁道上割来的。长长短短,粗细也不一样。我们不像村里人家,随便都能弄到枝子、木条。家里没做主的男人,母亲又是外路人,没依没靠。但凡张嘴,这架子里就有了被施舍的意味。每回,收架子时,母亲都会捆扎好,以便来年还能用。

翻院畦,不必多深。过了锹头即可。深了,不好出芽。地去冬便奶过。我那会儿还在工厂,母亲让我去厂里要两只废漆桶。一大一小。小的像大号杯。我拿钉子钉两眼,绑了木条,掏粪,倒大桶里。边倒边漏。从钉眼漏。得眼快手快,脚更快。不快,就会淋上。我们不知道什么地方卖那种茅勺。也没想着买。这两个桶,母亲回头洗净了,放角落。也要用经年。

我的旧居,院子不大。院畦翻整花不了多少时候。翻好后,隔几天,母亲自己去点籽。籽是泡过的,她蹲着身子,一个个刨坑,一个坑,两三粒。她很胖,得蹲很久。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学到这些。她在南方时,也是城里人家的女儿,嫁到这边,才学会了很多。

镰豆种子很好看。有白有黑有朱红,还有像戏剧里曹操,那般大花脸,蛮逗。人不也这样,各种脸谱。出芽后,先是两个豆瓣,然后才是叶。开始的叶像花和尚鲁智深的禅杖,下边有点凹进去。我小时候,爱跑屋后玩。那会儿屋后,还是一片野地。有人开辟出来,也种镰豆,一大片。也是这般刚扛起月牙铲的时候。我呢,过去,来了个扫堂腿。“呼啦啦”,倒下一片。让人捉个正着,要拿去见官司。问姓名,认得我父母,说:“骂你吧,跟你爹妈那么惯熟,不骂你吧,这一地心疼的。”最后当然放了我。我没跟母亲说过,这事悄无声息过去了。但在我心呢,永远在的。以后看了刚出芽的事物,真的很心疼。这里边,依旧包括人。

再以后呢,镰豆就长大了,缠着架子,登上了高处。一年年。直到我也离开了那院,那村,那县城。直到屋后的野地也变成了群群建筑和累累陌生。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阖目,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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