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珮瑜张火丁京剧(张火丁与王珮瑜)(1)

王家卫曾说梁朝伟是“戏鬼”,又说“他演戏的时候能把对方气场都吸过去”。张火丁也是这样的“戏鬼”。

凭心而论,这次的张火丁和王珮瑜,并不是一个旗鼓相当的、气质合适组合。当晚《武家坡》的一段演出,张火丁几乎抢走所有的光彩。当她素衣立于明亮的舞台灯光之下,一张脸庞却比灯光还要亮。好像明月浮于幽暗的海上,又像是大朵的牡丹傲立叶间。而王珮瑜扮的薛平贵,此时被映衬得乌突突的,通身只有一个“怯”字。

在看张火丁与王珮瑜的《武家坡》之前,各种版本的《武家坡》我看过很多。但是能给人形成艺术享受的,无一不是两位主角的气质、尺寸、劲头、艺术感染力都和谐、默契的。张火丁的气质是偏冷的,即使在程派演员里,她也是最冷的一个。所以演王宝钏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是她和王珮瑜的搭配,却不会“两两相生”,只会“两两相欺”。因为王珮瑜的气质也是偏冷的。

王珮瑜被媒体称为“小冬皇”,然而吴小如先生曾说,孟小冬先生的气质最是温文儒雅,俊逸潇洒,使人有“与君子交,怡怡如也”的感觉。舞台上的王珮瑜却总令人感觉负担很重,不够自如,也缺乏圆润。

比如在《武家坡》一折中,薛平贵用略带苍凉和有充分的表现力的西皮导板“一马离了西凉界”开唱,随后的一段西皮原板,也给了自己足够的时间感叹平生遭际,这是很好的塑造人物气质的机会,王珮瑜却没有好好地把握。原本在第一句后,下面的每一句都是递进,应该越来越透着真切与无奈,使这个人物即使寡情薄意,也可以立得起来。演员要给他人性的合理性,才好往下演。可是王珮瑜却表现得如同说别人家事,十八年前耿耿于怀的烦心事,撇家舍妻的困境,似乎也只是略微萦怀而已,使人觉得“未免心太大”。

比较起八年前,杜镇杰和张火丁搭配的版本,杜镇杰就是用这一段西皮,一下子把薛平贵的情绪演得呼之欲出。

此后张火丁一声闷帘叫板,“有劳了”三个字,如同函数曲线,轻轻地就凌驾在他那一大段抒怀之上。此三字一出,人还没有出来,一个知书达理、谨言慎行的大家闺秀,就已经塑造完成了一半。而在唱罢“多蒙邻居对我言”之后,张火丁终于从幕后款动身形,缓缓而出。她一手执篮,一手微扶——我从来没见过走动得那么慢的王宝钏,她的时间是用秒来计算的。她每一步都那么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她全身素雅的蓝褶子,长长的线尾子,头上的银泡子,在凌波微步中,使人看得那么真切,透着一股孤寒绝望之气。想一想一个丞相之女,穷而后工,思之令人落泪。

张火丁左手上白色的水袖也好像是故意搭出来的,很好看的雪白褶皱,和别人的都不同。有的旦角整只素手都留在外面,看着不雅。而她却只给人看得到袖下的三根手指。白色的水袖驯服地趴在手腕,如白色的玉兰欲开未开,而袖下的三根玉指此时亦如花蕊一般捏住篮柄。

等她唱完一段,一句一好之后,她开始振衣、整水袖、双膝跪地剜菜,同时间,王珮瑜也起唱“这大嫂传话太迟慢,武家坡站的我好不耐烦”,可是此时,已经没有人会看王珮瑜,大家都在关注张火丁是如何表演剜野菜——左锄土、右锄土、捡起、抖土、放在篮中——这就是《武家坡》一开场,因为表演功力不对等造成的剧场倾斜。

再拿电影中的梁朝伟作比较,看过王家卫电影的人都知道,若梁朝伟遇到同样的“戏鬼”张曼玉,整个银幕都会湿哒哒,风情万种,活色生香,发生摇曳人心的化学反应。但若是碰到了章子怡,章子怡就变成了那个鱼目混的珠子。章子怡和梁朝伟站在一起,总是看着像,却又完全不对,连带着梁朝伟也失色很多。其实,章子怡也并不是彻底不好,而只是没有足够好。当她和张曼玉一比,高下立判——艺术最怕比较。

《武家坡》这折戏是《红鬃烈马》的戏核,如果没有这一折,整出《红鬃烈马》将丧失百分之八十的艺术感染力。也正因为如此,我不想就整出戏展开评论,只想说说这一折。在这一折中,两个沧桑之人相逢,一个调戏,一个隐忍,然而调戏也不是真调戏,只是试探,隐忍也不是王宝钏非要隐忍,只是让观者感受到王宝钏的难为——这十八年来,这样的调戏未必是第一遭,可是她是怎么过来的?!

所以这是一出“寓悲痛于貌似轻松之下”的人性戏剧。

王宝钏与《汾河湾》中的柳迎春也大不相同,柳迎春是有孩子的,她没有什么文化,生活可以靠打雁充饥,她也没有王宝钏那么苦。可是王宝钏的苦,也不是要一味的刚硬、凌厉。应该更多的显示女性的柔弱、无助、孤立。在张火丁稍显不好的表演里,比如《梁祝》、《江姐》,她会有比较中性的强势与刚硬,这时候反而削弱了悲剧成分。张火丁与杜镇杰搭配演的《武家坡》,就比她和王珮瑜的版本要好。杜镇杰气质上比较热,可以融化张火丁性子里的凉,当他和张火丁互动起来,就会有错落、掩映、参差、温和之美。

可是,当“冷冷的”张火丁与“凉凉的”王珮瑜相遇之后,我们发现连带着张火丁也开始失去水准。很多和杜镇杰一起演出时的细节,那些让张火丁的艺术最出色的、细致的、有层次之美的地方,损失了何止一二。比如当薛平贵说到“王氏宝钏”,在与杜镇杰演出的版本里,王宝钏对着薛平贵有一个上下打量,而在与王珮瑜演出的版本里,可以说,张火丁只是简单地看了王珮瑜一眼。在薛平贵调戏她的时候,她有几个求援的远望,充分表现出她的无所依傍,而在和王珮瑜的版本里也几乎没有。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天嗓子不在家的原因,还是和王珮瑜太过生疏,当晚的张火丁唱念均有些拙,整个人也不够松弛。虽然该有的好,最后也都有了,可是总觉得缺点什么。

艺术就是这样,差一丝一毫,就很难打动人。比如前一折里,李宏图在《别窑》时丢盔弃甲,后一折,窦晓璇在《银空山》里折了翎子,这两折里,大家都在想这两个细节。艺术近乎于巫术和魔术,穿帮会令人完全出离,也就谈不上什么艺术感染力了。

所谓“生书熟戏”,我们都知道,看《武家坡》,一定不可以错过张火丁的“跑坡进窑”。在当晚,她完成的还是那么漂亮,无人可比,整个人如风回雪舞,龙卷风一般原地旋转。黑色的线尾子一丝不乱,白色的水袖也如白色的蛱蝶忽然飞舞,妙不可言。可是第二次的进窑,我则觉得美得过分,似乎稍显突兀,节奏感被打破了——此处我认为是张火丁的紧张所致。可能她对当晚的演出也并不十分满意,所以在个人技艺上有意多给一点。其实我觉得这就变成另外一种燥气,也是要不得的。

梅兰芳先生在演出中宁肯不足,也坚持不要做得太过,是有艺术上的绝对道理的。

然而当晚的王珮瑜,似乎比张火丁更紧张,每当张火丁开唱,她就站在一边不大做表,身上很不自由。而一旦做表起来,又会过火,比如对王宝钏拍肩、拉袖、戳手心,动作非常大,吓人一跳。这些小趣味其实应该点到为止,不能那么实。

到了窑前问答处,王珮瑜不如杜镇杰版更细致。每每窑内张火丁说话,杜镇杰都做出侧耳倾听状,王珮瑜却只是站立。窑内外的问答,是《武家坡》这一折中最感人的地方,“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句句刺心。在程砚秋先生和杨宝森先生的版本里,他们能在这一段发挥出最感人至深的艺术水准,中正、缠绵、沧桑,每一句都击中人心。他们到达的境界,也如同海明威论小说的境界,唱念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山浮在海上的那一角,而我们通过此一角,窥到海面下硕大无朋的蓝色冰体——那永恒的、感人至深的情感深意。

可是张火丁和王珮瑜的节奏总是显得过快过僵,没有真正的感喟,缺乏了心里的节奏,只有嘴里的节奏。一段最华丽的“提起当年泪不干”,王珮瑜仍然出现了他首句清亮,后来越来越混沌的毛病,再一次的丧失人物和感情。等到张火丁出得窑来,要碰死在窑前,王珮瑜和张火丁相隔了很大一段距离,完全没有表现出急切的阻止,这让王宝钏的碰死变成了不过是做戏。杜镇杰版本中,杜一手抓住张火丁的胳膊,一手搀扶,这就是热与冷的交汇,而不是冰凉对冰冷。好像看着没有什么真感情。

丁秉鐩先生在《孟小冬剧艺管窥》里面说:“余叔岩、孟小冬唱一出戏的精力,够别人唱三出戏的(别人不肯这样傻干),而也就因此,他们二位不耐久常演唱,时演时辍,休息多于等待者,也就是这个原因。”吴小如也说:“孟小冬搏狮搏兔,俱用全力。”现在的演出远较七八十年前少得多,王珮瑜应该继承余派这样的精神。

后来王珮瑜在窑中和张火丁的对答,倒是比在窑外要好很多,张火丁此时也充分发挥了自己高超的艺术水准。一句“就是数么,也把它数完了”,尾音微微一勾,念得非常动听俏皮。

可惜的是,演到这里,《武家坡》一折的全部核心内容,基本已唱完。这一段唱得再好,也已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张火丁和王珮瑜的这次配合,艺术上称不上成功,他们不是瑜亮互见,倒像是两相消磨。

观戏之后,也有人对我说,王珮瑜之所以气势不足,主要是因为身高和性别弱势,所以欠缺阳刚之气。我却不完全苟同。身高固然是一个方面,然而生活中的孙中山、拿破仑也并不是一个“高人”。程砚秋先生身高超过180公分,照样可以和矮的老生合作。孟小冬先生本身作为女性,从很多人的记录来看,她的《游龙戏凤》、《汾河湾》、《武家坡》,也同样可以令戏迷如痴如醉。

一个演员的艺术塑造力应该是可以超越他的外在条件的,凡囿于外在条件不善表达的,只说明自己的技艺还不精,尚不能使观众忘我。希望王珮瑜不要有这样的顾虑。而作为张火丁这样的艺术家,似乎也应该多和不同的对手搭戏,多演不同的流派戏,让自己在孤冷的气质以外,更增加一种艺术上的通透、温热和圆熟,逐渐进入更加中和澄明、遇水生云之境。

《红鬃烈马》,这被各个流派的演员演出着的戏,这个王宝钏苦守寒窑,薛平贵薄情寡义的故事,历经改朝换代,也还没有绝了,恐怕不是因为男权的兴盛不衰,而完全是因为这出戏里的现实主义、悲伤情绪和传奇性。

谁能说世界上没有薛平贵这样试探妻子的男人?谁又能说世界上没有王宝钏这样苦守一生的女人?现代社会里很多爱情,男人与女人不也一直是在试探和孤独中度过的吗?——虽然没有《红鬃烈马》这样的刺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