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三天，爸爸才回来，我记得那是我印象中他第一次离家7个月之久，那一年的春节也是他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
我读高中的时候，爸爸和妈租房子在校外陪读，从家里到学校要走差不多十几分钟路程，但有一段路是没有路灯的。
湖北的冬天，天亮得晚黑得又早，那条路上黑漆漆的，我走得提心吊胆，总是有点儿害怕。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身后随风起舞的树叶子还沙沙作响，总感觉有个鬼影子在后面跟着我。因此只要有时间，爸爸和妈就会轮流打着手电筒早上五点四十送我去上学，晚上八点十分等在校门口接我回家。
但那段时间，接送我的只有妈，说实话，我挺不习惯的。
那一年的冬天，南方雪灾，湖南尤其严重，新闻直播间里面每天轮流播放的都是电路工人们绑着安全绳架在高高的树上和高高的电线路上抢修电路的新闻。我妈和很多亲戚骗我说，你爸爸在湖南包了个小工程，雪大封路，交通阻断，回不来了。
可后来雪小了，电路畅通了，电视上渐渐没有了雪灾的新闻，爸爸也没有回来。有一回早上五点二十我起床刷牙，我忽然瞥见我妈一边给我煮面条一边偷偷抹眼泪，我隐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我后来才知道我妈和亲戚是不想让我担心，她想让我全心全意读书、复习，毕竟我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高考了。
但波幺爸很多次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你放心，我给你保证，你高考之前，爸爸一定会回来的。
02
波幺爸没有食言，真的是高考前三天，爸爸就回来了。
高考前五天，我们已经不强制去学校了，有些学生在家复习，有些学生在学校食堂复习，我选择在家复习但其实根本看不进去书。
爸爸回来那一天是中午十一点多，太阳很大，我正在小板凳上吃西瓜，看到爸爸的那一刻，爸爸的眼眶有些湿，我的眼眶也有些湿。
那天中午，波幺爸和幺婶，伟幺爸和二婶，勇幺爸，还有洪新叔一起和我们全家去京陵中学教师宿舍楼下一个叫艳阳天的饭店吃了饭。“艳阳天”，我现在想来，应该是有某种特别美好的寓意吧，是当天所有幺爸和叔叔们对我们一家还有对爸爸没说出口但却放在心底最美好的祝福。
我记得爸爸当时还说了一句话，他说好久没这么自在地享受过太阳了，对，他说的就是那种很普通很普通的太阳。
他说有一回，他得到一个机会跟着出去买菜，太阳从屋顶斜角一丝细缝洒下来，他心里有点儿激动，几乎是追着太阳就小跑起来；他说还有一天，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透口气，却发现那天天气阴沉沉的，没有太阳，他失望透顶灰溜溜地回去了；他说有好几回，他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他说到底什么…
爸爸回来那一天白白胖胖的，头发剃得很短很短。他很高兴，也很激动，喝了一些酒，脸微微泛红，饭桌上的他脸上泛着光。我在他斜对角偷偷仔细看着他，但又不敢盯着看很久，那是我记忆中他最胖最白的时候，可在我听他讲了很多细节，还有很多原委后，我一口饭也吃不下，止不住地在桌边抹眼泪。
那一刻我忽然就决定原谅爸爸所有的坏脾气了。是的，以前，很多时候，我有点儿讨厌我爸爸，觉得他脾气太大了。
03
高考前2天，爸爸说你别看书了，我带你到处转转吧，你放心，你即使考得不好，爸爸也不会怪你。
我知道他是想弥补他不在的那7个月。
那一天，天气非常晴朗，太阳极好，耳边有微风吹过，爸爸带着我在这座小县城各种转。
从新城到西壤坡，从西一路，西二路到中环路；从中环路又到云三路，云四路…虽然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新城破破旧旧的却要起个“新城”的名字，我也弄不清楚从哪个路口开始不叫西一路而叫西二路，从哪里又开始叫云三路…
但我爸爸知道，他知道赶哪一趟车去野三关，也知道从哪里坐船去沿渡河最方便，他还在路边给我买了两个鲜红的桃子，由于他的能言善辩，卖桃的老伯竟然给我洗干净了还削了皮，就那样，我一边啃着桃子一边听他高谈阔论侃侃而谈。
我们走到江边，爸爸指着滚滚长江对我说，老城已经在河水里了，以前有很多陡峭的“江岔子”从河底一直延伸到码头，他16岁做泥瓦匠学徒的时候有段时间每天跟着师傅从河底挑100多斤重的泥沙上岸，在几百个台阶的江岔子路上一颠一颠地爬着，那时他穿的是草鞋…有一回江边一个混混欺负他，不允许他走路，他脱下草鞋对着那个人的脸就是一拍…
虽然那时候，老城已经被淹了，但爸爸说话的语气对老城充满着怀恋，他好像很喜欢老城，他觉得那是一个很有人情味儿有很多故事的地方。
我们走到老巴一中后门，爸爸说，这条路是他“海”的，他说那时候他刚跟我妈结婚没多久，庆幺爸还在巴一中做厨师，他发的馒头又圆又白又大又香，每次放假，庆幺爸都会给他带一大袋尼龙袋馒头…
我们走到老教委，他指着教员宿舍对我说，这座楼是在他没计划生育之前修的…那时候他很风光的…
我们走到中环路，爸爸说这个五层楼你还记得吗？你读初二那一年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他又说你还记不记得，这里以前有个工棚，有时候你晚自习过来凯哥哥还给你弄炒饭吃，有一回你宝哥哥和凯哥哥在这个工棚打架，凯哥哥打赢了…
那一天，我和爸爸走了很多路，说了很多话，确切地说是我一直在听爸爸说话，我听他讲这个我曾匆匆坐着面包车穿行了六年却一直不怎么熟悉的小县城，这个巴掌大的小城却记录了他的大半生轨迹，他第一次全身心地带着我去用脚步丈量，仿佛也是在梳理他跌跌撞撞有些骄傲但并不怎么成功的前半生。
04
我们也在路上遇到了不少熟人，爸爸礼貌周到又亲切地跟他们打招呼，他那种语气霸道里面透着些许真诚，还透露着某种让人舒服的喜欢，但是在家里，他又常常把如此亲切的一面隐藏起来……为什么爸爸有两幅面孔呢？
我还记得我们遇到另一个熟人，爸爸骄傲地跟他说着我的成绩，他说我如何如何刻苦用功，经常写作业到半夜一点，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担心我后天即将到来的高考，他毫不怀疑我会考一个好学校。
爸爸在他的熟人面前说这些夸奖我的话的时候，我心里极其尴尬，爸爸，你知道吗？我的确很多时候熬夜写作业到凌晨两点，但很多时候我的作业本下面偷偷藏着一本幻月。我在高中三年，我清晰地记得我最好的成绩是班级23名。但当时的我没有反驳，只是尴尬地将身体往后缩了缩，随他吧，他高兴。
有时候，别人夸我，我知道我没他口里说的那么棒，但我也不会反驳，因为我想，假以时日，万一某一天我真的变得很棒了呢；退一万步讲，如果我变得不棒了，那也是爸爸们在说大话，不是我自己，因为我天生自卑，从来不会吹嘘自己多么厉害。
我记得在某一个十字路口，爸爸慢悠悠停下来，步子明显放慢了许多，那时候，巴东还没有红绿灯，他说遇到车多的时候，你四下里多看看，前后左右都要看…你以后要上大学了，总是要一个人过马路走夜路的…
我们还被一个号称卖神奇的高压锅的小贩绊住了脚，那个小贩喋喋不休地吹嘘他眼前的这款锅有多神奇，爸爸小声对我嘀咕了一句“骗子，不就是一只炖猪蹄子的锅吗？难道能把猪蹄子炖成黄金”，然后他拉着我的衣角快步向前走。
爸爸说，你在路上总会遇到这种推销东西说大话卖狗皮膏药的骗子，这个时候你一定要步子放快甩手大步往前走，最好头也不回，不要表现出任何好奇和留恋的神情。如果有余力，你再用剑一样逼人的眼光扫射他们一眼，这样你不用说一句话也能让对方感觉你不是好骗的…也不是好惹的。
我们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那个卖高压锅的嘈杂声音消失不见了。后来我独自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步子也越来越快了，我想爸爸那天说的这些话我都听进去了吧…
好像爸爸希望用这短短的一天时间，他要传授给我他过去49年来在生活中所学到的各种有用的或者是没用的东西。
我觉得自己备受爸爸宠爱，对爸爸的情感很快由很久之前的恐惧、怨恨变成崇拜。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匆匆忙忙行走又慢吞吞停留驻足又匆匆忙忙行走的一天，那是我长那么大以来的第一次，我似乎不记得之前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有过这种类似的生命体验。那一天的六七个小时，我和爸爸就这样到处走走看看，他说的很多我都不知道。
我想后来，我和爸爸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他越来越听我的话，我们渐渐变得无话不谈，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吧。
不过这里插一句题外话，那个神奇的高压锅组合套装最终还是神奇地出现在了我家里，是我妈买的，据说是360元一套。这套锅从巴东新城到太叽头，又从太叽头一路颠簸到了武汉，因为用的频率不高，它外表簇新地闪闪发亮，我爸爸每次看到那一摞锅都要捶胸顿足地数落我妈一番，哎，真的是防不胜防啊……
十多年后，我在读意大利小说那不勒斯进行曲的时候，竟然发现主人公莱农在去读高中的那一天，她的爸爸竟然也和我爸爸一样，带着她穿过城市里的大街小巷，自豪地介绍“父亲们”眼里的城市…
原来世间竟然有某些情感是相通的，尽管跨越时间，跨越了空间，跨越了国别…
莱农爸爸和我爸爸一样，对自己所居住的城市交通了如指掌，他们知道抄哪条小路去哪个地方最近；他们知道哪条路上有好吃的烧饼，哪条路上有善良的摊贩；也知道这座楼里藏着怎样的小故事和小秘密；爸爸们眼里的家乡和城市，如果带上他们自己的专属烙印，就有某种程度上的神秘感和自豪感…
总之，那一天，爸爸在我眼里开始变得很高大，我虽然以前就知道我爸爸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但那一天，爸爸的“厉害”才某种程度在我心里变得真实可感起来…
05
那一天我和爸爸的“徒步穿城”结束在中环路的波幺爸家，约莫下午四点，我们在幺爸家吃了下午饭，爸爸和幺爸们开始打牌斗地主，波幺婶说咱俩干嘛呢？要不我也带你出去转转吧…
幺婶带我走了一小段平路，爬了一段上坡路，走了很长一段向上的步行江岔子路，（对，在我老家巴东，冷不丁地就要爬很多江岔子路。）来到了太叽头春姐姐家。
我们到春姐姐家楼下的时候，悠扬的笛子声飘飘忽忽地从楼层间传来。
幺婶说，不用猜，肯定是你春姐姐在家吹笛子呢！
那时候，我的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吹笛子的人。
我们敲门，果然，春姐姐拿着笛子开门了。
我以前就认识春姐姐，她们老家和我爷爷一个院子，小时候去爷爷家玩儿的时候，有好几回都看见翠姐姐和春姐姐，翠姐姐结婚了在城里跑长途运输，春姐姐在读中专，她们是姐妹，比我大很多。我也总能隐隐发现春姐姐一家跟别人家有些不一样，在农村，别人家似乎都是带着泥巴味儿的，翠姐姐和春姐姐身上则带着斯文味儿和书生气。
后来，春姐姐也结婚了，不过那是我第一次去春姐姐自己家。
那一天，春姐姐一个人在家，哥哥在外工作。
说实话，进门的那一刹那，我真的有被惊艳到。
她们家里似乎奉行的是极简原则，客厅里很干净，一尘不染，摆了一个很小的迷你沙发，一个饭桌，四把椅子。
咦，他们家竟然没有电视，没有茶几，没有一排组合电视柜，那时候我以为电视机是标配，在城市里，每个人家里应该都有一台电视机吧。
06
初中时候，我疯狂迷上了韩剧，但碍于爸妈的监管，我从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电视剧。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半夜一点多偷偷爬起来，把电视机音量开到蚊子声音一样小，脸几乎是贴着屏幕，然后大快朵颐地看电视剧。那时候有星空卫视，还有安徽卫视，总会播各种韩剧，即使大半夜也有得看。
当然，有好几次，爸爸起床发现了猫在电视机前面的我，他啪地关掉电视，生气地怒目圆睁地瞪着我，“还不快去睡？你不要眼睛了吗”…
一度有段时间，电视机对我而言有种神奇的魔力，甚至我在很多次被爸爸关掉电视后，心里竟然萌生出了一个幼稚的愿望：长大后，我一定要努力赚钱，买一台专属于自己的电视机，家里摆一屋子零食，我天天就躺着看电视好了，我还要买一个DVD机，去买曾经那些我无法全心全意看的韩剧光盘，歪在家里昏天暗地的看，真爽啊…我再也不用被爸爸换台到老掉牙的抗日土剧了，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看韩剧正看到精彩处被爸爸啪地关掉电视了…
可是，春姐姐家竟然没有电视机…这真的让我挺诧异的。
春姐姐和幺婶聊天的间隙，我一个人去阳台玩儿。阳台上有一把竹椅子，摆了一些长得好看的花花草草，有淡黄色的太阳花，有紫色的竹结巴草，有米白色的扁韭花，每种花不艳，但都开地热烈又精神。
真的是一个爱生活的人啊，我想像着刚才春姐姐就是坐在那把竹椅子上，置身在那些好看的花儿之间吹笛子的吧……
光是想想就多美啊……
我从阳台回来，穿过客厅的间隙，发现卧室的门开着，春姐姐说，里面有些书，有些是你哥哥看的，有些是我爱看的，你爱看什么，自己进去瞅瞅…
我很自然地进去看了看，也是很干净简洁的一间小书房。一个书架在房间一侧，一个书桌在靠窗一侧，书架上整齐地摆了一堆书。不过书并没有吸引我，后天就是高考了，我终于要从“书堆”里解放出来了，此刻的我怎么会喜欢看书呢？
最吸引我的是窗边书桌上，摆着一台电脑，那个灰白色的台式小电脑对我来说又是一种震撼，哇，春姐姐，你家有电脑也，我很激动，那时候电脑对我们那个十八线小县城来说还是稀罕物，初中的时候，有微机课，老师会教我们一些简单的电脑基础课，但家里有电脑的人家是少数。我们一般都要等到上大学了，父母才会给买笔记本电脑。
春姐姐说，是呀，我在学电脑呢，不学跟不上形势了…
07
那一天、我挺震撼的，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家里，可以如此干净，可以如此简单，但也可以如此富裕…
后来，不知怎么的，我慢慢就失去了对电视的兴趣，我在人生的路口走地小心翼翼，我渐渐明白，人生还有一些更远大的东西值得我追求。
高考那一年，发生了一些事，妈妈一人默默忍受所有，有很多很多人关心我们；高考的前三天，爸爸回了家；高考的前两天，我和爸爸走了很多路，幺婶又带我走了很多路，我脚都酸了，但我永远也忘不掉那天我走过的路，看到过的风景。
十二年后，我和春姐姐再一次聊天，说到那一天我和幺婶去她家，她说，呀，你还记得，我也记得呢，我记得那天你和幺婶抱着一个大西瓜出现在我家门口…
我都不记得有西瓜这回事了，但我记得，高考前几天，我走了很多路，流了很多汗，听到了难得的笛声，那是个灿烂的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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