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主义乡土文学传统中另辟蹊径,现在小编就来说说关于当代乡土文学的新特征?下面内容希望能帮助到你,我们来一起看看吧!

当代乡土文学的新特征(在现实主义乡土文学传统中另辟蹊径)

当代乡土文学的新特征

在现实主义乡土文学传统中另辟蹊径

——乔叶长篇小说《宝水》阅读札记

作者:李林荣

《宝水》是一部展现了突出的题材开拓新意的长篇小说。乍看之下,《宝水》讲述的是乡村故事,但从整个作品的叙事形态上看,它又并非简单的乡土文学或者农村题材小说,其故事框架、人物设定和情节走向,都超出了一般的农村题材小说或乡土叙事的常规套路。贯穿在全书情节轴线上的叙述者,同时也是故事中的一号女主角地青萍。她通过展示自己的思想感情流变过程,实际上承担起了搭建作品总体结构的任务。

地青萍身心活动的内在逻辑,不是单纯的乡愁乡情,而是三重情结的交叠变奏。故事开篇时,她决定从自己定居和工作的大城市象城回乡暂住一段时间,虽然不是回到她自己家乡所在的福田庄,而是到了她的男性好友,后来发展成爱人的原承功的家乡宝水村,但根据作品里特别交代的细节,宝水和福田一个在怀川县东北边的山坳里,一个在怀川西南方向的平原上,两个村都属同一个县,所以对地青萍来说,到宝水村仍然是回乡。

这位回乡者怀揣的三重情结里,最深切的一重是她与生俱来的原乡情结。这是她在成长过程和少时生活中,从奶奶和父亲承续下来的那份把自己的家族血缘和乡邦地缘牢牢绑定为一体的情结。这是人物登场之初,就已经带着的一层精神底色,在之后的情节推进过程中,也始终持续,未曾削弱。因为她一直跟住在福田庄的叔叔和婶婶,还有跟她一样为整修祖宅的事操心的弟弟,保持着频繁的联系,和远在加拿大的母亲时时通音讯,也总会牵扯对福田庄旧事的追述。

但在这种原乡情结之上,又叠加了一重意味相反的厌乡情结。地青萍之所以会接受老原的嘱托,到陌生的宝水村替老原照管农家民宿,表面上是因为她已经从报社提早退休,正有些闲极无聊,实质上却是为了摆脱小说开头描写的那个梦境所揭示的她心理深处的难言症结。那不只是失眠症,更是她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难以排解的自我诅咒。得知她父亲车祸时她一时气急咒骂过奶奶,结果好像应验了似的,之后不久奶奶真的去世了。由此,她掉进了怨念深重的心理魔咒和思想困扰之中,一方面懊悔自己失言伤害亲人,一方面又坚信父亲之死和奶奶之死,从根儿上追究确实都是因为他们过于乡愿,总要大包大揽地应许乡亲们的各种求助,不遗余力保持“维人”周全的行事做派。对此,受城里人出身的母亲的影响,地青萍从小就心生反感,长大后愈发忍无可忍。换句话说,她的成长过程,也是这种厌烦奶奶和父亲所代表的乡村“维人”风范的情结不断增强的过程。父亲和奶奶的先后离世,让地青萍的这种厌乡情结,失掉了外在的抵触对象,进而内卷成了悔恨交加的心理自虐。其症候表现,就是要么失眠,要么一睡着就会梦见自己正厮守在似乎沉睡不醒的奶奶身边。她顽固的失眠症可以理解成是对这梦境无可奈何的逃避和抗拒。

带着这种幽暗心结,地青萍决定到宝水村,想试试自己能否得到一种对于奶奶和父亲一辈子都没能真正走出的乡村生活的全新体验,从而恢复和重续自己作为一个农村出身的人对家乡、亲人本来该有的那种挚爱深情。这正像韩敬群总编所说的,《宝水》是一部和解之书。和解之旅的起点,就是作品中集叙述者和轴心人物于一身的地青萍决定下乡的那一刻。自这一刻起,厌乡情结和原乡情结开始在人物内心世界和文本基调层面相互较劲,随着故事的展开,最终升华到了合二为一的新状态——既从城市生活经验和生活伦理的角度认同、接纳了乡村伦理,又保留并且扩充了和乡村伦理确有不同的城里人的生活观念和精神气质。

这么一来,整个情节流脉形成了一条黑格尔辩证法式的正反合的轨迹。无论是现实生活认知,还是长篇叙事艺术,一般关于人性深处围绕某种情结反复周折的经验呈现,最多也就是走这三步,再多就会流于重复冗赘。地青萍这个人物的刻画,融入了城市人的生活体验和认知模式,也融入了从她的成长之地和精神原乡离而复返的情结纠葛。正是由于这条线索生发流转的全程维系,《宝水》在叙事结构和意蕴结构上都显得非常紧凑和密实。

《宝水》展示了社会风俗画长卷式的叙事风格。乔叶早年执着散文创作,练就了精于细节刻画和渲染日常生活氛围的笔力。这一点在《宝水》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有关四季时令习俗和乡邻日常起居的一系列细节描写,读来如同观赏一幅加长版和乡村化的清明上河图。近年不少新出的长篇小说都耽于粗线条的故事线索编织而疏于支撑和充实故事的细节描写,即便偶尔做些细节描写,也往往因为缺乏足够从容的气氛铺垫,达不到触动读者的效果。而写散文熟练的作家,大多都懂得从特定的细节和特定的语境入手来加强和读者的对话。《宝水》中许多细节描写的神气,来源当然是民间习俗本身,但把这种神气传递给读者,关键还是靠了作者个性化的散文笔法的极致发挥。

尤为特别之处,还在于这部社会风俗画长卷式的长篇小说,贯穿着一路到底的第一人称主观视角和主观心路。这使得我们在准备把这部小说直接当作社会风俗志来理解和把握时,需要先给读到的内容打个引号,因为这些都是人物主观视角和人物心态滤镜下的所见所感,跟故事情境中的全景和社会现实本身都还隔着一层。作品中除了刘大英等主要女性人物,是从地青萍跟她们直接打交道的近距离观感着手描写的,还有地青萍和老原的恋情发展也基本是直接描写,此外其他人物都安排在了第一人称叙述视野的边缘或者侧翼。包括对宝水美丽乡村建设起了至关重要的外部推动作用的杨镇长和闵县长,虽然时时闪进风俗画叙事的取景框,显露几个生动活泼的近景特写镜头,但他们言行举止和神情做派的来龙去脉从旁观的视点并不方便多做交代,因而他们终究还是归于符号化和扁平化。

从人物视点出发的内聚焦叙述的一线贯穿,为全书内容画下了一道区隔于散文或者报告文学中实打实的社会生活信息的界限,同时也保证了整部作品从头到尾弥漫着浓厚的小说气氛和虚构情调。这层主观叙述的担当者,偏偏又是故事中戏份吃重的主要人物,她在故事中既牵针引线又前台出镜,不容读者视若无睹。如果把这层叙述仅仅当成拆封即弃的包装纸,或者完全看作透明玻璃,那么,地青萍这个人物的作用也就只剩讲故事了。但她实际上是这部作品自始至终着力刻画的一个重要人物,她讲故事的过程也是她本身作为一个独特的人物形象逐渐趋于丰富和饱满的过程。这样一个人物的立体性和意义深度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忽视。

《宝水》还是一部彻头彻尾由女性腔调控制着全部叙述的作品。在文学史上这样的长篇小说并不多见。得力于此,作品中,面目最清晰、性格最鲜明的人物,清一色都是女性:地青萍本人、刘大英、秀梅、香梅,还有两位奶奶,一位在地青萍的梦境和记忆中不断闪回,另一位是地青萍到宝水村后才认识的九奶——老原血缘上的祖母。而男性角色里,仅老原一个人享受了不少齐头正脸的工笔细描,旁的人都只有从简笔写意或间接转述中浮现一时的待遇。哪怕是叙述者地青萍至亲至近的父亲和丈夫,也都是符号化的,对他们的性格来由和神情言行,也没给定格聚焦的深入刻画。如此判然有别的处理方式,想必作者是有意而为。循着开篇时设定好的女性叙述腔调,也唯有重女轻男的笔墨配置才是最顺当最自然的。

回顾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将女性腔调的叙述坚持进行到底的长篇叙事,仅见于丁玲、萧红、张爱玲和王安忆等人一部分作品。出自男作家之手的农村题材长篇小说里,有意识地把叙述视点和叙述话语权让渡给女性人物的成功之作,以周立波的《山乡巨变》最为典型。采用女性角色和女性叙事、女性视点、女性腔调覆盖全文本的长篇小说,很多作家没有写过。不是不想尝试,而是实行起来难度极大。在男性中心意识和男性中心话语支配下的大叙事现实和大叙事文本传统中,要确立一个女性视角和女性腔调的叙事时空维度,着实不易,值得借鉴的精品力作很少。《宝水》在这方面称得起是为同时代作家提供了一个有助参考的重要文本。

《宝水》以美丽乡村建设为故事场景的设置,与当前乡村振兴的进展前沿恰好契合。王春林老师说地青萍下乡只是参与乡村的生活。“参与生活”这措辞特别准确。地青萍的人设,不是宝水这个美丽乡村的建设者,大英书记请她帮忙张罗村史展览,最多只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宝水成为美丽乡村,一靠孟胡子的规划设计,二靠刘大英这样的干部带领村民实干。整个作品的故事起点和叙事焦点都一起落在了美丽乡村这个场景已经形成,并且定位于小说情节轴心的叙事者兼主要人物已经特意奔着这个场景,从外地的城市赶来暂住的时间刻度上。城市来客到此场景中,不是旅游,也不是节假休闲,而是为了康养身心,或者像春林老师所说,是为了寻求疗愈。这一情节设置,恰好对应着当前中国乡村振兴和新农村建设序列中走在前沿的那些农村跨出的最新一步——从零敲碎打的农家乐休闲旅游,跨向全域全系统生态文明建设,朝着广大城市人群的康养之地去发展。

乔叶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有意,使这个作品适时地对应了今天中国农村在美丽乡村建设道路上最前沿的步伐,产生了很强的时代感和现场感。当然,农村的发展并不平衡,宏观的区域差异和微观的村社差异还普遍存在。现实中的很多农村还不是宝水,倒更像地青萍心目中令人沮丧的福田庄,甚至连福田庄都不如。即使在小说的故事情境中,孟胡子也提到,他承担过的项目里,除了宝水,其他最后全都失败了。但正是这样的故事背景和现实背景,赋予了宝水代表乡村振兴潮头动态和预示乡村发展前景的一份特殊意义:走向全面振兴的农村不应该只是城里人偶尔消遣撒欢的游逛之处,更需要成为对整个城市人群意识到或者意识不到的精神症候都具有疗愈作用的生机勃勃的地方。

《宝水》到底塑造了哪些新人?这些年,对于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中新人的塑造,评论界的呼吁和期待高调而殷切。但执念过甚,也容易导致误认或者急于认定太多的貌新而实旧的新人的评论症候。《宝水》在塑造人物和环境方面,最显著的成就不是塑造新人,而是写活了一些熟人和旧人(熟人指的是以往文学作品中司空见惯的类型化人物,旧人是困守在旧的生活状态中的人),在新的生活境遇中发生巨大变化的细节和过程。

新的生活环境和新的生活方式,能够对旧人和熟人释放一种能量,催动他们处理内心深处的隐秘症结,实现他们此前意想不到的生命状态和思想感情的转化。这是比描绘新人的横空出世和凌虚蹈空,更加深刻的文学表现形态。标签化、脸谱化、模特化的新人在过去很多称名一时的文学作品中量产甚丰。但文学经验和文学史的常识告诉我们,这些平地兀立的新人形象的艺术价值和社会认识价值,往往不如那些刻画非常细腻、非常真切的旧人的转变状态,更丰厚和更耐久。直到今天,《创业史》中的梁三老汉,怎么看都比梁生宝更加血肉丰满,牵连的历史背景和现实关系也更加深广、更加复杂。

地青萍也是一个旧人,她带病上场,整宿整宿失眠,饱受无处诉说的自我诅咒恶念的纠缠,处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抑郁状态。住到宝水后,情况才逐步好转,但这不是因为她本身有了什么质的变化,而是因为她在宝水村这个新的生活场景中,通过结识和理解身边的各色人等而重建了自己和外界的关系,为自己营造了全新的生存小气候。这一变化中的关键,是她一厢情愿地认领了九奶,把九奶当成奶奶在世的分身,进而补偿自己对奶奶含愧负疚的心理亏欠。九奶和奶奶不仅是发小而且是终生同病相怜的闺蜜这一线索,是她自己爬梳出来、挖掘出来,并且叙述为故事中的真实的。这么巧合的前情令读者惊奇,故事中人地青萍起初只是暗自求证,不愿或者不敢烦扰其他人。连老原这个和她最亲密的人,好长时间也蒙在鼓里。接下来如果再写《宝水》续篇的话,可能还有很多曲折的戏份和桥段可写。

细致通读《宝水》,也觉察到一些对乔叶和同时代的其他作家可能都有启益的问题。

一是张燕玲老师指出的描写过密。对我来说,这些过密的描写非常亲切,因为焦作一带,也就是作品中称为怀川的地方,虽然属于河南,但在方言知识体系里,却属于晋语。读到有关晋方言区的民俗风情描写,如同重温乡音乡俗。不过,如果是对怀川这片特定方言区的风土人情不是很熟悉或者比较陌生的读者,可能读起这部小说里绵密的语言风俗描写,就不容易产生太强的代入感和亲切感。在这一点上,《宝水》倒是跟自然环境的原型地相距遥远的《山乡巨变》更接近,跟所写的自然环境仅隔了一道太行山的赵树理小说反而离得较远。当年周扬反复赞誉过的赵树理小说语言从群众口语和方言土语的基础上加以精心提炼的艺术经验,在今天还值得重视。

二是布局细节的异曲同工。同时代作家同一时期的相似题材创作,常会展现出不约而同的相似之处。《宝水》和付秀莹的《野望》在篇章结构上就有异曲同工的细节安排,《野望》是以二十四节气分章,《宝水》则以四季分章。这可能是70后作家尝试长篇小说架构出新的一些不约而同的选择。另外,以地青萍的梦境为全书开篇,也让人想起赵德发的《经山海》一开始也是女主人公吴小蒿做了一个梦。这些迹象显示《宝水》的创作构思中荡漾着同时代作家在类似题材上寻求突破的强烈共感。

(作者李林荣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传院教授。本文系北京市文联基础理论课题研究项目“编号BJWLYJB01”阶段成果)

来源: 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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