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20年代开始,法国戏剧创作受到日渐盛行的现代派文学的影响,逐步打破了世俗化、常规化局势,荒诞派戏剧应运而生,与荒诞主义、象征主义、存在主义哲学实现更多融合。颠覆传统的写作手法、千奇百怪的道具运用、支离破碎的舞台场景、随意跳跃的角色思维,构成了荒诞派戏剧的主要艺术脉络,并涌现了尤内斯库、贝克特、阿达莫夫、热内等一系列荒诞派剧作家。其中,尤内斯库的《秃头歌女》(1950)、贝克特的《等待戈多》(1952)、日奈的《阳台》(1956)等代表作品在“荒诞文学”与“荒诞派戏剧”之间游走,给予了荒诞主义文学戏剧化的实验性探索。

作为荒诞主义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的荒诞喜剧电影,与荒诞派戏剧相比,多了镜头运用、人物展现、多线叙事等更具影像化的艺术张力,搬演型、解构型、组装型、原创型,构成了我国荒诞喜剧电影的主要生存形态。陈佩斯《孝子贤孙伺候着》(1993)、宁浩《疯狂的石头》(2006)、张猛《钢的琴》(2011)等,在不同的年代用悲喜交集的荒诞方式,演绎了一幕幕经典“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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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克特《等待戈多》

从荒诞文学,到荒诞派戏剧,再到荒诞喜剧电影,荒诞主义经历了从文学戏剧化文学影像化的过渡与转变,在某种程度上赋予了不同艺术作品多元化的荒诞感,也凝练了荒诞喜剧电影中的“喜剧性”。正如英国哲学家怀利·辛菲尔《我们的新喜剧观》中,对“喜剧性”提出了自己的深刻见解。

我们已置身于二十世纪的“尘埃和冲突”之中……人生的喜剧观与悲剧观已不再相互排斥。喜剧能向我们揭示许多悲剧无法表现的关于我们所处环境的情景。十九世纪中叶,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了这一点……喜剧与悲剧在无穷的极点上相交——即在人类经验的两个极端上相交。

闹剧式的空间场景、悲喜情绪的反转呈现、隐喻深刻的表达方式、追求认知落差的喜剧效果,往往是一部荒诞喜剧电影所要追求的荒诞表征。导演宁浩《疯狂的石头》围绕濒临倒闭的工艺品厂架构起“闹剧式的空间场景”,导演五百《“大”人物》通过赵泰(包贝尔饰演)的夸张演绎,蕴含着“隐喻深刻的表达方式”,与此相比,导演饶晓志在布局《无名之辈》时,局限于狭小的表演时空,将多线叙事作用于人物展现,同样在不同的荒诞表征中贯彻了自己的执导思想,悲喜情绪的反转呈现、闹剧式的空间场景,都在《无名之辈》中得到了部分体现,在荒诞内核之下,勾勒出一幕幕至幻至真、栩栩如生的小人物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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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之辈》导演饶晓志


荒诞闹剧下的悲凉底色

闹剧与荒诞喜剧,是喜剧形式下的两个不同分支,发展各异,独具特色。闹剧源于法国中世纪市民喜剧,扎根民间,以世俗快乐为核心,追求外在喜剧效果最大化荒诞喜剧自荒诞文学、荒诞派戏剧逐渐成型,将悲剧情绪融入“颠倒”的喜剧王国,追求喜剧效果的滑稽化、怪诞化。现代喜剧电影往往不再拘泥于原有的艺术派别,将闹剧、荒诞喜剧、无厘头喜剧、欢乐喜剧、讽刺喜剧等艺术理念有选择地纳入同一部电影作品之中,展现出喜剧元素的多样化趋势。

底色悲凉,是荒诞闹剧电影“悲喜交加”下的重要元素。关于悲凉,作家张爱玲有过这样一句名言:“有一种失落,不能说,只能靠感受;有一种悲凉,不能说,只能靠敛藏。”悲凉只能敛藏,底色尽可意会。荒诞闹剧中的底色悲凉,表面看似热闹非凡、嬉笑怒骂,然而繁华散尽,却只留下思想深处的命运贫瘠与蹉跎无奈。比如:由周申导演、任素汐主演《驴得水》将一头驴虚报成老师冒领薪水,并在特派员到来时百般遮掩,既有直抒胸臆的闹剧元素,也有“一本正经”的艺术荒诞感,更是展现出只能通过冒领薪水的方式,才能维系老师们基本生活的“悲凉”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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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驴得水》的“吕得水”老师

荒诞闹剧下的底色悲凉,托生于悲喜情绪的反转呈现,表现于悲剧与喜剧的色彩交织。正如英国影视导演查尔斯·卓别林所言:“人生用特写镜头来看是悲剧,用长镜头来看则是喜剧。”在《无名之辈》中,胡广生、李海根闯到马嘉旗家里,故作凶狠地威胁她,同样的情节,透过不同的思维进行冲突转化,就会衍生出不同的悲喜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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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之辈》李海根为胡广生治伤,幽默非常

李海根手忙脚乱给胡广生治伤,一言不发拔掉腿上的钉子、把红花油倒到伤口上,夸张的表情、闹腾的画面,使得这一系列连贯动作充满戏虐感,呈现闹剧式喜剧色彩。

已经高位偏瘫的马嘉旗,冷眼看着这对憨贼的拙劣表演,却滋生出让他们结束自己生命的荒诞想法,这又是基于角色命运无奈的悲剧色彩

在与马嘉旗的斗智斗勇中,胡广生、李海根两人竟然难以招架,就连想要从她家里离开的自由都被“剥夺”,两人只能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这种“坏人”与“好人”的角色互换,让人不由地啼笑皆非,也彰显出荒诞化的喜剧色彩

口吐莲花、言语对峙中占尽优势的马嘉旗,却无法自我控制地小便在裙子里,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在她歇斯底里的哭声之中,同样展现了马嘉旗的小人物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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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求求你”,这是马嘉旗失去尊严时,唯一能做的事情

一系列悲与喜的冲突转化,都发生在马嘉旗那个狭小的空间场景之中,正如喜剧大师卓别林所言,李海根、胡广生与马嘉旗之间的嬉笑怒骂置于长镜头光影,便是一场热闹非凡的荒诞喜剧,单独从马嘉旗、李海根、胡广生个体予以窥视,马嘉旗的高位偏瘫,李海根、胡广生的“微不足道”,都是芸芸众生中的社会底层,又为特写镜头披上了悲剧的外衣,奠定了底色悲凉的基调。 俯拍镜头的大量应用、写意的构图方式、独树一帜的方言语境、粗粝质感的灰黄色调,架构起《无名之辈》的电影空间,同样也映衬出这一荒诞闹剧下的悲凉底色。

底色悲凉的高级形态,并不拘泥于悲凉所带来的消极感,而是将其中蕴含的“无从反抗,更要挣扎”的思绪巧妙地融合于后续情节之中,实现“纵使悲凉也是情”意义上的升华很多导演在凸显电影底色悲凉基调时,会着重展现人物的挣扎求存,更多地体现出电影本身的荒诞感。在马歇尔执导的美国电影《芝加哥》(2002)中,女主人公洛克茜拥有一个看似无法实现的“明星梦”,而且因为某种原因锒铛入狱,底色悲凉的基调被奠定,然而,导演马歇尔通过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荒诞操作,让洛克茜通过自己的“挣扎”,成为了大名鼎鼎的歌星。由此,《芝加哥》将底色悲凉,及其悲凉基调下的挣扎演绎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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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歇尔执导电影《芝加哥》剧照

无从反抗,才叫悲凉,砥砺挣扎,便是希望。导演饶晓志在执导《无名之辈》时,更是对底色悲凉的高级演绎进行了更多呈现。使得悲凉与希望围绕在不同的人物角色身上,借由悲喜交加的转化,丰富了角色内涵,升华了电影品质。

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人,再艰难的时候,都要迎难而上,即使无名,也要有尊严。——导演饶晓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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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之辈》天台的雨戏,是由喜及悲的开始

在《无名之辈》中,只有颈部以上能够活动的马嘉旗,最渴望拍摄一些漂亮的照片,于是,胡广生、李海根利用空旷的天台,竭尽全力为她拍摄了一套照片,久违的笑容重新在这个底色悲凉女孩的脸上泛起,也从内心深处赋予了她继续“挣扎”的希望。对于马嘉旗来说,真正从悲凉向希望过渡的,是那副胡广生稚嫩画技下创作的“真诚”之画。“我想陪你走过剩下的桥。”这一来自胡广生真挚的告白,既是马嘉旗勇敢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也让胡广生完成了最终的自我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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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之辈》中,胡广生留给马嘉旗的告白之画,令人动容


底色悲凉,源于对命运的无从反抗,落于对未来的希望延伸。《无名之辈》将荒诞喜剧中的“热闹非凡”与底色悲凉下的无从反抗交织在一个狭小的时空之中,时而爆笑,沉浸于荒诞、巧合带来的视觉冲击;时而悲怆,感悟于马嘉旗、胡广生、李海根等各自的悲凉底色。饶晓志对底色悲凉的理解,表现出鲜明的层次性,从悲喜情绪的反转呈现,到“无从反抗,更要挣扎”,再到“砥砺挣扎,便是希望”。荒诞闹剧下的底色悲凉,让《无名之辈》拥有了更多的艺术厚重感,也让不同的人物角色更加栩栩如生。


荒诞喜剧下的小人物群像

小人物群像的展现,往往被赋予不同的艺术环境,或者贴近生活,或者与荒诞共舞,或者在纪录片风格下真实“生存”。而小人物群像与荒诞的结合,由来已久。荒诞,作为一种审美范式,植根于存在主义哲学之中,并日渐作用于我国不同的艺术范畴,尤其在影视领域广受追捧,衍生出荒诞化的审美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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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制片人、导演合影,左一管虎、右二宁浩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不断有国内导演在聚焦小人物群像的电影作品中凸显荒诞内核,赋予鲜明的荒诞感。其中,姜文、宁浩、管虎,三位导演的小人物电影作品荒诞内核各有特色,更具代表性。姜文的《邪不压正》表现出浓郁的荒诞浪漫主义,关于小人物群像的隐喻、讽刺意味都被浪漫氛围所包裹;管虎的《斗牛》表现出鲜明的荒诞魔幻主义,作为小人物的牛二(黄渤饰)在历史大环境下挣扎求存,展现出荒诞个体的现实感与魔幻镜像的交织与虚无。对于饶晓志的《无名之辈》来说,荒诞内核下的小人物群像则更多地呈现出荒诞现实主义趋势,情节虽然荒诞,但人物镜像下的小人物们却充斥着现实主义带来的刺痛。

其实我们都在被无情的岁月裹挟着前进,也是沉沦在生活漩涡中的“无名之辈”。——导演饶晓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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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之辈》马先勇路过小摊“顺”走了一颗鸡蛋

“落魄保安”马先勇,在工作上一事无成,生活上对妹妹无比歉疚,看似大大咧咧,整日却沉浸在多年的错事之上,再加上女儿叛逆、老板欠账不还,来自现实的沉重感,让他急需自我救赎。马先勇的生活是杂乱的,更是荒诞的,他可以吃别人剩下的米粉,拿小摊贩的鸡蛋消除脸上的瘀痕,却省下钱给妹妹雇保姆,给女儿支付学费。

“彪悍妹妹”马嘉旗,嘴里不饶人,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对哥哥铸成的大错既愤恨,又心疼,内心脆弱的她,甚至想要就此结束生命,摆在马嘉旗面前的是,现实的窘迫与命运的无奈。与胡广生、李海根的相遇,本身就是荒诞意义上的某种巧合,三人拥有了共同的奇妙经历,坐轮椅后,第一次上天台,第一次淋雨,第一次拍照片,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太多的第一次糅合了荒诞行为与现实厚重。

“一对憨贼”胡广生、李海根,得不到重视,就想着“做大事”来获得关注,哪怕所谓的大事不过是一次啼笑皆非的“表演”,所幸,两人最后都找到了存在的要义,胡广生想要和马嘉旗“走过剩下的桥”,李海根则想要“七万块钱装修房子,两万块钱彩礼,一万块钱全都拿来给你(女友)买喜欢吃的棒棒糖。”胡广生、李海根的人物设定本身就是荒诞的,他们的个人行为过于随意,没有“反派”应有的特质,而是以一种荒诞、搞笑的方式存在,作为民居的“闯入者”,反而与被闯者产生友情,甚至出现不对等的爱情萌芽,既荒诞,又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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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轮椅后,马嘉旗第一次上天台拍照,或许是她最快乐的时刻

当我们重新审视《无名之辈》中的众多小人物时,会募然发现这部荒诞闹剧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反派”。所有人都有他们的“迫不得已”。原本应该“跑路”却回头勇敢面对一切的“无钱老板”高明,有对儿子的不得已,他宁愿自己身败名裂,都要救出自己最爱的人;“刁蛮女儿”马依依,虽然任性叛逆,怨恨父亲之前犯下的过错,但对他有亲情的不得已,到了最后一刻,仍然愿意与自己的父亲坐在一起,拿着那个“顺”来的鸡蛋为父亲疗伤;脾气火爆,喜欢“惹事”的“校园小子”高翔对父亲,对马依依都有很多不得已,为了维护父亲,能够不顾一切单人赴会,为了维护马依依,敢对马先勇挥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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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先勇嘴里的“越揉越痛”,却是心里对女儿的万般疼爱

众生淌下眼泪,憨贼为爱而生;烂泥绽放花蕾,鼠辈配有名姓。《无名之辈》,以一种荒诞的剖析方式,串联起一个个生活“不得已”的小人物,透过小人物之间的嬉笑怒骂展现出一幕幕的悲喜闹剧,更是导演饶晓志践行荒诞派戏剧,阔别“绅士喜剧风格”,进行的一次先锋实验。《无名之辈》中的小人物群像虽有瑕疵,但都具有莫名的生活意味,虽有荒诞,更有巧合,却能够服从于润物细无声的艺术情境,将荒诞化为平实,将巧合融入感动。最后,以导演饶晓志的原话作结:“‘无名之辈’,助无名之辈,成就《无名之辈》。”

此处无声胜有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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